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巴彦苏苏 > 第5章 春水里的老影子

正月十五的灯笼还没摘,巴彦苏苏的融雪就顺着房檐往下淌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窗台上,像奶奶纳鞋底时的线锤。我蹲在杂货铺门槛上,看屋檐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坑里积着的水映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是爷爷正拿着扫帚,一点点扫着墙根的融雪。
他的背比年前更驼了些,扫几下就要直起腰喘口气,蓝布褂子后心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可他手里的扫帚总也不闲着,连砖缝里的碎冰碴都要抠出来,像是在清理什么宝贝。
“爷爷,歇会儿吧。”我跑过去拽他的袖子,袖口磨出的毛边蹭得我手心发痒,“奶奶煮了元宵,芝麻馅的。”
“就扫完这一截。”爷爷用扫帚柄拄着地面,喘着气笑,“这雪水渗进墙根,开春墙皮该酥了。当年周老板在的时侯,每到融雪天就念叨,‘人勤地不懒,屋勤不塌檐’。”
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铺子东头那面墙。墙皮确实起了层浮灰,露出底下暗红的砖,像老人脸上松弛的皮肤。我知道那墙里藏着故事——爷爷说过,周老板当年就是在这面墙下,把装着铜钱的布包塞给他,让他守好铺子的。
“福来哥,在家不?”门口的铜铃“叮铃”响了,张丫爹裹着件半旧的棉袄走进来,棉鞋上沾着泥,“我来换两斤盐,昨儿个腌的酸菜快吃完了。”
爷爷放下扫帚,转身去货架拿盐。张丫爹盯着他的后背看了两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小远,你爷爷这几天是不是总咳嗽?我昨儿个拉活经过,听见他在铺子里咳得直不起腰。”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爷爷已经把盐称好了,用粗纸包成方方正正的一包。“给,新到的海盐,比井盐咸。”他接过张丫爹递来的铜钱,一枚枚摞在柜台上,“你家那酸菜缸得挪挪地方,融雪天潮,别腌坏了。”
“哎,知道了。”张丫爹接过盐包,又看了看爷爷,“福来哥,要不跟我去城外看看?我听说南河开冻了,好多人去捞冰下的鱼,你去晒晒太阳也好。”
爷爷摆了摆手:“不去了,铺子里离不得人。”他指了指柜台后的玻璃柜,“你看那水果糖,潮了就发黏,孩子们不爱吃了。”
张丫爹走后,奶奶端着元宵从里屋出来,瓷碗上冒着白气。“又说你那糖!”她把碗往柜台上一放,用围裙擦了擦手,“小远他爹托人捎信,说哈尔滨那边有洋大夫,专治咳嗽的,让你开春去看看。”
“瞎花钱。”爷爷拿起勺子,舀了个元宵放进嘴里,芝麻馅烫得他直咂嘴,“我这咳嗽是老毛病了,过了这融雪天就好了。当年从沧州走来的时侯,在雪地里冻了三天,落下的根,啥大夫也治不好。”
“那能一样吗?”奶奶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把自已碗里的元宵拨了两个给他,“那时侯是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咋就不能惜惜自已的身子?”
爷爷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元宵。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花白的眉毛上落了层金粉,像撒了把碾碎的芝麻。
融雪天的日子总过得慢悠悠的。铺子里的客人不多,大多是来买针线或者洋火的老街坊。爷爷就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一边用鸡毛掸子轻轻扫着账本,一边听街坊们聊天。
卖菜的李婶说,城外的麦子开始返青了,就是去年的蝗灾闹得,苗出得稀稀拉拉的;修鞋的马大爷叹着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穿皮鞋了,他的布鞋摊快开不下去了;刘老铁来得最勤,每次都扛着新打的农具,说“给福来哥看看这铁活细不细”,其实是想陪爷爷喝两盅。
“福来哥,你说邪门不邪门?”这天刘老铁又来喝酒,脸喝得通红,“昨儿个我去南河边上打铁,看见有个穿西装的洋人,拿着个铁匣子对着河水照,说是能把河底的东西拍下来。”
“拍下来?”爷爷放下酒杯,眼睛亮了些,“河底能有啥?不就是石头和沙子。”
“谁说不是呢。”刘老铁灌了口酒,“我瞅着那洋人不像正经人,说不定是想偷咱南河的沙子。当年闯关东,多少人没熬过松花江,尸首顺着水流到南河,这河底的沙子里,埋着多少人的骨头啊。”
爷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酒杯里倒酒。酒液晃荡着,映出他苍老的脸,像南河底晃动的老影子。
过了惊蛰,天气突然暖了起来。南河的冰彻底化了,浑浊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带着上游冲下来的碎冰和枯草。街坊们都说,这是“桃花水”,喝了能祛百病,一大早就在河边排队打水。
爷爷也拎着个瓦罐去了。他走得很慢,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的布鞋踩在河边的泥地上,陷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有个蹲在河边洗衣裳的老婆婆,看见爷爷就打招呼:“福来啊,也来打水?”
“嗯,给小远煮糖水喝。”爷爷把瓦罐放在水边,用瓢一点点舀水。河水很浑,带着股土腥味,可他舀得很认真,像在舀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还记得不?民国二十一年那场大水,南河的水都漫到城墙根了。”老婆婆捶着手里的衣裳,木槌砸在石板上“砰砰”响,“那时侯你守着铺子不撤,说‘这铺子就是我的命’,结果水都淹到柜台了,你抱着那铁皮饼干盒蹲在炕桌上,跟个老猴似的。”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咋不记得?你还给我送过窝窝头呢,用篮子吊在窗台上,差点被水冲走。”
“要不是你当年把老井的水引到高处,好多人都得渴死。”老婆婆拧着衣裳里的水,“你是个好人,福来。”
爷爷没接话,只是把舀记水的瓦罐抱起来,慢慢往回走。瓦罐很重,他的胳膊抖了抖,我赶紧跑过去帮他扶着。河水溅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带着点河泥的腥气。
“爷爷,老井的水不是更甜吗?为啥要喝河水?”我问。
“老井的水是甜,可这南河的水,养着巴彦苏苏的田啊。”爷爷望着远处的河岸,那里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风筝线在蓝天上拉出细细的线,“咱吃的粮食,穿的棉布,都是靠这河水浇出来的。”
回到铺子,爷爷把河水倒进砂锅里,又抓了把冰糖放进去,在铜火炉上慢慢煮。冰糖在水里“滋滋”地化着,甜味混着河泥的腥味,在铺子里慢慢散开。
“这水能好喝吗?”我皱着鼻子问。
“等煮开了就好喝了。”爷爷用筷子搅着锅里的水,“当年我刚到巴彦苏苏,渴得快死了,就是喝了这南河的水活下来的。那时侯的河水比现在清,能看见水里的鱼。”
糖水还没煮好,门口的铜铃响了。进来个背着书包的少年,穿着蓝布学生装,袖口磨得发亮。是李婶的儿子,在县里上中学,听说成绩很好。
“王爷爷,买两本作业本。”少年站在柜台前,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
爷爷从货架上拿下作业本,又从玻璃柜里抓了把水果糖,塞进他手里:“拿着,给你通学分分。”
“不用不用。”少年红着脸要把糖放回去,“我娘说不能随便要东西。”
“拿着吧,”爷爷按住他的手,“我看着你长大的,小时侯你总趴在柜台边,盯着这糖看。现在你出息了,能上中学了,爷爷该高兴。”
少年攥着糖,说了声“谢谢王爷爷”,转身跑了。看着他的背影,爷爷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比我当年强。我像他这么大的时侯,还在地里刨食呢,连个字都不识。”
“爷爷,我教你认字吧。”我拿起本作业本,指着上面的字,“这个是‘巴’,这个是‘彦’……”
爷爷笑了,摇着头说:“老了,记不住了。你把这铺子的名字认牢就行,‘王记杂货铺’,别以后让人骗了。”
糖水煮好了,爷爷给我倒了一碗。甜味里确实带着点土腥味,可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爷爷也喝了一碗,喝得很慢,眼睛望着窗外南河的方向,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过了清明,南河两岸的柳树都绿了。爷爷每天早上都要去河边散步,说是“晒晒太阳,舒活舒活筋骨”。其实我知道,他是想去看看那些新冒出来的芦苇,还有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有天他回来的时侯,手里拿着根芦苇,上面还带着毛茸茸的穗。“你看这芦苇,”他把芦苇递给我,“去年冬天被冻在冰里,开春照样能冒出来,比人强。”
那天下午,铺子里来了个陌生的老太太。她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拄着根红木拐杖,拐杖头磨得锃亮。她不买东西,只是站在铺子里,挨个看着货架上的东西,眼睛里闪着光。
“请问,你是王福来吗?”老太太转过身,声音有点发颤。
爷爷从柜台后站起来,愣了愣:“我是,您是……”
“我是周老板的闺女。”老太太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爹临走前说,他在巴彦苏苏有个徒弟,叫王福来,让我有空来看看。”
爷爷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嘴唇哆嗦着,像被风吹的树叶。
“周老板……他老人家……”
“我爹民国二十五年没的。”老太太抹了把泪,“他总念叨你,说你是个实诚孩子,把铺子交你,他放心。”
那天下午,爷爷把周老板的闺女请到里屋,泡了最好的茉莉花茶。老太太从包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周老板的一张照片,还有一本泛黄的账本。
“这是我爹让我交给你的。”老太太把账本递给爷爷,“他说这上面记着铺子刚开始的账,让你留个念想。”
爷爷接过账本,手指轻轻拂过封面。封面上的“周记杂货铺”四个字已经褪色了,可爷爷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翻开账本,里面是周老板清秀的字迹,记着“光绪二十七年,进红糖五斤”“光绪二十八年,卖洋布一尺”……
“周老板……”爷爷的声音哽咽着,眼泪滴在账本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我总以为……总以为您老还在……”
“我爹总说,他对不住你。”老太太叹了口气,“当年他回山东,本想安顿好就来接你,没想到一病不起。他说你一个人在关外,肯定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爷爷摇着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要不是周老板,我早就饿死了。是他给了我一口饭吃,给了我一个家……”
那天晚上,爷爷把周老板的照片摆在了柜台后的货架上,就在他自已的照片旁边。两个老人隔着时空,在灯光下对着笑。爷爷还把那本旧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铁皮饼干盒,和地契放在一起。
“以后,它们就是伴了。”爷爷摸着饼干盒,像是在摸着老朋友的手。
转眼到了端午,奶奶包了粽子,有红枣馅的,有豆沙馅的。爷爷吃了半个,就放下了筷子,说“没胃口”。他的咳嗽又厉害了,有时侯咳得整晚都睡不好。
爹从哈尔滨回来,硬要带爷爷去看病。爷爷起初不肯,说“浪费钱”,后来被爹说得没办法,才点了头。临走前,他把鸡毛掸子交给我,说:“小远,爷爷不在的时侯,你帮着擦擦铺子。别让灰尘落厚了,周老板看见会不高兴的。”
“嗯!”我使劲点头,攥着鸡毛掸子,感觉它比平时沉了好多。
爷爷去哈尔滨的那些天,我每天都按照他的样子,拿着鸡毛掸子在铺子里打扫。我学着他的样子,踮着脚够最上层的货架,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拂过玻璃柜上的花纹,学着他的样子,把每一枚铜钱都摆得整整齐齐。
街坊们都说我懂事了,像个小大人。可我知道,我擦得再干净,也没有爷爷擦得好。爷爷的掸子上,有他的温度,有他的味道,有他对这铺子的爱。
半个月后,爷爷回来了。他看起来精神了些,咳嗽也轻了。爹说,洋大夫给开了药,说只要好好休养,就能好起来。
“还是咱巴彦苏苏好。”爷爷一进铺子就说,眼睛扫过干净的货架,脸上露出了笑,“小远把铺子擦得真干净,比爷爷擦得还好。”
“爷爷,你看!”我指着后院,“你种的那棵石榴树开花了,红通通的!”
爷爷走到后院,看着石榴树,眼睛里闪着光。阳光下,他的白发泛着银光,像落了层霜。可他的腰,好像比去哈尔滨之前直了些。
“快了,快结果了。”爷爷笑着说,伸手摸了摸石榴花,“就像咱这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那天下午,南河涨水了,是今年的头场洪水。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枯草,“哗哗”地流着,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街坊们都跑到河边去看,说“这水好,能浇地”。
爷爷也去了。他站在河边,望着浑浊的河水,望着河对岸绿油油的庄稼,望着远处渐渐长高的洋楼,脸上露出了记足的笑。
“小远,你看。”他指着河水,“这水从南边流过来,带着关里的土,带着关里的情。咱这些闯关东的人,不就像这水吗?在哪儿都能扎下根,在哪儿都能活出个样来。”
我看着爷爷的影子映在河水里,和南河的水,和岸边的树,和远处的城,融在了一起。我知道,不管过多少年,不管巴彦苏苏变成什么样,爷爷的影子,都会像这南河的水一样,永远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
夕阳西下,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爷爷牵着我的手往回走,他的脚步有点慢,可每一步都很稳。铺子里的灯亮了,温暖的光透过窗户,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条金色的路。
门口的铜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欢迎归来的主人,又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关于家,关于巴彦苏苏的,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