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苏苏的雪来得总比日历上的冬至早。那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正蹲在杂货铺的铜火炉边,看爷爷用铁钎子拨弄炉膛里的炭火。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像被雪覆盖的田埂。
“小远,去把门口的棉帘子挂上。”爷爷往炉子里添了块劈柴,木柴遇热发出“滋滋”的轻响,“这雪怕是要下一夜,别让寒气钻进铺子里,冻坏了那些水果糖。”
铺子西头的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用透明玻璃纸包着,在煤烟味里透着甜气。我踩着小板凳,把厚重的蓝布棉帘子挂在门楣上,帘子边角的流苏沾着去年的雪渍,摸起来硬邦邦的。刚挂好,就听见帘子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铜铃“叮铃”一响,有人掀帘进来。
是张丫的娘,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棉布。“李婶在家不?”她跺了跺脚上的雪,棉鞋上沾着的雪沫子落在青砖地上,迅速化成小水洼,“俺家包了酸菜饺子,给你们送点来。”
奶奶从里屋迎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正在纳鞋底。“你看你,大冷天的还跑一趟。”她接过竹篮,掀开棉布,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白瓷碗,饺子捏着整齐的褶子,“快上炕暖和暖和,我给你倒碗热米汤。”
张丫娘没上炕,眼睛往铺子里扫了一圈,压低声音说:“李婶,你们听说了没?东头的老井真要填了。今个我去挑水,看见县里的人带着洋镐和铁锹,在井台边量来量去的。”
奶奶手里的针线顿了顿,针尖在布鞋底上扎出个小孔。“不是说要盖洋楼吗?咋非要填井?”
“谁说不是呢。”张丫娘往炉边凑了凑,搓着冻红的手,“听说是那洋楼要打地基,嫌老井碍事。好多老街坊都去说了,没用,那些人凶得很,说谁拦着就抓谁。”
爷爷从炉膛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他的蓝布褂子后背落了层白灰,是刚才添柴时蹭上的。“井填不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炉子里的铁钎子一样硬,“明个我去看看。”
“你可别去惹事。”奶奶拽了拽他的袖子,“上回交税的事还没缓过来,再被他们逮着由头……”
“我就去看看。”爷爷拉开抽屉,拿出他的毡帽戴上,帽檐压得很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井没了。”
那天夜里,雪果然下了一夜。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听着雪粒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像有人在外面撒沙子。爷爷的咳嗽声比往常重了些,一声接着一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披着棉袄坐在炕沿上,借着月光摩挲着那把鸡毛掸子,掸子毛上落了点从顶棚掉下来的灰尘。
“爷爷,你咋不睡?”我揉着眼睛问。
他转过头,月光在他脸上刻出深深的沟壑。“睡不着,想想老井的事。”他把掸子放在炕边,“那井是光绪年间就有的,我刚到巴彦苏苏时,天天去那儿挑水。井台上的石板被井绳磨出的沟,比你手指头都深。”
“比我的手指头还深?”我把手指头伸出来,在月光下看了看。
“深多了。”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那时侯挑水要排队,天不亮就有人去。有回我排到日头出来,才打上半桶水。周老板等着水和面,急得直转圈,可看见我挑着水回来,还是先给我舀了瓢井水喝。”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井水甜啊,比现在的自来水甜多了。”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太阳出来,把整个巴彦苏苏照得白晃晃的,屋檐上的冰棱像水晶帘子,反射着刺眼的光。爷爷吃完早饭就揣着两个窝头出门了,临走时把鸡毛掸子插在柜台的缝隙里,说“等我回来再掸灰”。
他走后,铺子里来了个陌生客人。那人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戴着圆顶帽,说话带着天津口音,要给家里的孩子买些关外的特产。奶奶给他称了两斤黑木耳,又包了些松子,算钱的时侯,那人从皮夹里抽出张崭新的钞票,上面印着火车头的图案。
“这钱能用吗?”奶奶捏着钞票,有点犯愁。铺子里收的大多是铜钱和角票,这种新钞票她见得少。
“咋不能用?”那人笑了,露出两颗金牙,“这是中央银行的票子,城里的洋行都收。”
正说着,刘老铁裹着件厚棉袄进来了,鼻子冻得通红。“李婶,不好了!”他往炉边一凑,棉袄上的雪化了,在地上积出一小滩水,“福来哥在老井那边跟人吵起来了!”
奶奶手里的钞票“啪”地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抓起爷爷的棉袄就往外跑。我跟在她身后,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东跑。
老井边围了好多人,像圈黑压压的树。我从大人的腿缝里钻进去,看见爷爷正站在井台上,背对着我们,面对着几个穿黑制服的人。那些人手里拿着洋镐,其中一个戴着黑墨镜的,正指着爷爷的鼻子骂:“老东西,赶紧滚开!耽误了县长的大事,把你这破铺子掀了!”
“井不能填。”爷爷的声音在寒风里有点发飘,却站得笔直,像井台上那根老井绳,“要盖洋楼,绕开井不行吗?”
“绕开?你知道绕开要多花多少钱?”墨镜男抬脚就往爷爷腿上踹,“给我打!让他知道厉害!”
两个穿制服的人刚要上前,就被人群里的刘老铁拦住了。“住手!”他把打铁的锤子往地上一墩,锤头砸在冰面上,震得人脚底板发麻,“你们敢动福来哥一根手指头,我这锤子可不认人!”
周围的街坊也跟着嚷嚷起来。卖菜的李婶举着扁担喊:“这井是咱大家伙的,凭啥说填就填!”修鞋的马大爷拄着拐杖敲冰面:“要填井,先把我这把老骨头填进去!”
墨镜男看犯了众怒,有点发怵,却还嘴硬:“你们想造反?告诉你们,这是县长的命令,谁也拦不住!”
“县长也得讲道理!”爷爷转过身,我才看见他手里攥着块青石板,上面有个深深的凹槽,“你们看这井台,多少代人踩出来的,多少人靠这井水活命。现在日子好过了,就忘了本了?”
他举起石板,阳光照在凹槽里的冰面上,亮得晃眼。“我十六岁从河北闯关东,走到巴彦苏苏时,快饿死了。是这口井的水,让我活了下来。今天你们要填井,就先把我填进去!”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好多人往前凑了凑,把穿制服的人围在中间。墨镜男看着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往后退了退,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报官!”说完,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爷爷站在井台上,手里还举着那块石板,雪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落了层霜。街坊们都看着他,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井台的声音,呜呜的,像谁在哭。
“福来哥,你没事吧?”刘老铁第一个走上前,想扶他下来。
爷爷摇了摇头,慢慢走下井台,刚迈出一步,突然腿一软,往地上倒去。
“爷爷!”我尖叫着冲过去,趴在他身边。他的手冰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闭着,嘴唇发紫。
“快送医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刘老铁赶紧把爷爷背起来,往城里的西医诊所跑。我和奶奶跟在后面,奶奶的裹脚在雪地里走得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摔倒,却死死攥着爷爷的棉袄,像攥着救命的稻草。
诊所里弥漫着酒精味,穿白大褂的医生给爷爷听了听胸口,又量了量血压,摇着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又受了风寒,心脏不太好,得住院观察几天。”
奶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在桌上,有铜钱,有角票,还有那张印着火车头的新钞票。“医生,钱不够我再去借,你一定要救救他。”
医生叹了口气,把钱推回去一半:“先住院吧,钱不够再说。”
爷爷住院的那几天,铺子里的生意全靠街坊们帮衬。张丫娘天天来给我们让饭,刘老铁收工后就来守铺子,卖菜的李婶把最新鲜的菜送来,连修鞋的马大爷都帮着照看柜台,虽然他总记混糖果的价钱。
我每天都去诊所看爷爷。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是很白,却能说话了。我把铺子里的事告诉他,说刘老铁卖糖果时多找了人五文钱,被张丫娘骂了一顿;说李婶送来的白菜特别嫩,奶奶腌成了酸菜;说老井那边天天有人轮流看着,没人敢再来填井。
“那就好,那就好。”爷爷听完,总是这样说,然后就开始咳嗽,咳得连带着床板都在晃。
第五天头上,爷爷能下地了。他非要出院,说“躺在这儿花钱,不如回铺子守着”。医生拗不过他,开了些西药,嘱咐他不能再受风寒,不能再生气。
回家的路上,爷爷让刘老铁绕到老井那边。井台上果然有人,是几个老街坊,正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看见我们,都站起来打招呼。井绳还在,青石板上的凹槽里结着冰,像块天然的玉。
“你看,我说啥来着。”爷爷笑着说,眼睛里有了点光,“只要大家伙心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回到铺子,爷爷第一件事就是去柜台缝里摸那把鸡毛掸子。掸子还在,只是上面落了层薄灰。他拿起掸子,慢慢走到货架前,一下一下地掸着,动作比以前更慢了,掸完一层,就要扶着货架喘口气。
“让你歇着,你偏不。”奶奶端着药碗过来,药汤是黑褐色的,冒着苦气,“快把药喝了,喝完再歇着。”
爷爷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喝完咂咂嘴:“比黄连还苦。”
“苦才能治病。”奶奶从糖罐里捏出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含块糖就不苦了。”
糖的甜味漫开来时,门口的铜铃响了。是那个穿皮大衣的天津客人,手里拿着个纸包。“王老板,我来谢谢你。”他把纸包放在柜台上,“上次买的黑木耳,我家孩子爱吃,再买两斤。对了,这个给孩子吃。”
纸包里是些天津十八街的麻花,金黄金黄的,上面撒着芝麻。我拿起一根咬了一口,又脆又香,比奶奶炸的面鱼还好吃。
“你太客气了。”爷爷笑着说,给他称黑木耳。
客人付了钱,临走时指着门外说:“听说你们为了一口老井,跟县里的人杠上了?厉害!我们那边也有口老井,前几年被开发商填了,老街坊们都心疼得不行。”他叹了口气,“还是你们巴彦苏苏的人有情义。”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鸡毛掸子轻轻放在柜台上,像放一件珍贵的宝贝。
过了几天,县里来了通知,说洋楼换了地址,老井不填了。街坊们都跑到杂货铺来告诉爷爷,刘老铁还买了两斤烧酒,非要跟爷爷喝几盅。
“我就说嘛,邪不压正。”刘老铁喝得脸红脖子粗,“那些当官的,就是欺负老实人,你硬气了,他就软了。”
爷爷喝了半杯酒,脸也红了,咳嗽了两声说:“不是我硬气,是这井硬气。它养了巴彦苏苏这么多人,谁也不能说填就填。”
那天晚上,奶奶包了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放了好多香油。爷爷吃了三个,说“真香”,然后就靠在炕头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我的小手。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还有那粗糙的老茧,像老井台上的青石板。
腊月二十三那天,爹从哈尔滨回来了。他穿着黑色的棉袍,戴着礼帽,手里提着个大皮箱,比照片上看着胖了些。看见爷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爹,我回来了。”
爷爷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背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爹的棉袍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爹给爷爷带了好多东西,有西洋的鱼肝油,有上海的雪花膏,还有块瑞士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滴答滴答转着,像心跳的声音。爷爷把怀表揣在怀里,时不时掏出来看看,说“比日头准多了”。
年三十那天,杂货铺早早关了门。奶奶贴了春联,红纸上的金字在雪光里闪着亮。爷爷把鸡毛掸子洗干净,挂在堂屋的房梁上,说“过年了,让它也歇歇”。
我们一家人围在铜火炉边吃年夜饭,锅里炖着猪肉粉条,咕嘟咕嘟冒着泡。爹给爷爷倒了杯酒,说:“爹,明年我想把你和娘接到哈尔滨去住,那边条件好,有电灯,有自来水,不用再守这铺子了。”
爷爷喝了口酒,没说话。奶奶捅了捅他的胳膊,他才慢慢说:“不去了。这儿挺好的,街坊们都熟,离老井也近。”
“可这铺子……”爹还想说什么。
“铺子得留着。”爷爷打断他,夹了块肉放进我碗里,“我从十六岁到这儿,就没离开过这铺子。它就像我的老伙计,我走了,谁陪它?”
爹看着爷爷,又看了看奶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外面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震得窗纸直响。爷爷走到门口,掀开棉帘子往外看。雪又下了起来,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飞。老井的方向隐隐约约有灯光,是街坊们在井台边守岁。
“你看,多热闹。”爷爷笑着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开,“这才是过年的样子。”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被铜铃声吵醒。跑到铺子一看,爷爷正站在柜台后,给一个拜年的小孩发糖果。那小孩穿着新棉袄,给爷爷磕了个头,接过糖果,蹦蹦跳跳地走了。
“爷爷,你咋不多睡会儿?”我打着哈欠问。
“睡不着。”他拿起房梁上的鸡毛掸子,掸了掸柜台上的灰尘,“过年了,铺子得干干净净的。”
阳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织出张金色的网。他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每一根掸子毛都拂过柜台的木纹,像在抚摸岁月的痕迹。
爹站在里屋门口,看着爷爷的背影,眼睛有点红。他悄悄对我说:“小远,以后要好好陪爷爷,多帮他擦擦铺子。”
我使劲点头,看着爷爷把鸡毛掸子伸到货架最上层,那里摆着那个铁皮饼干盒,里面睡着泛黄的地契。阳光照在饼干盒上,反射出一道光,落在爷爷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巴彦苏苏的雪还在下,铜铃声时不时在雪地里响起,清脆得像冰块相撞。我知道,只要这铃声还在,只要爷爷手里的鸡毛掸子还在,这个家就永远是暖的,就像铜火炉里永远烧得旺旺的炭火,能把整个冬天的寒冷,都烤成春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