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修和苏晴踏出那道“后门”时,江城夏夜的闷热潮湿被一种阴冷、干燥的空气所取代。他们仿佛从21世纪的喧嚣,一步跨入了民国时代的黑白默片。
这里是江城旧码头,但又不是。高大的起重机和货轮的轮廓在永恒的暮色中静默,如通史前巨兽的骨架。空气中,江水的腥味被一种更奇特的气味覆盖——那是尘封的旧报纸、燃尽的檀香和无数灵魂深处溢出的、名为“执念”的复杂情绪混合的味道。
脚下不再是沥青路,而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道路两旁,一盏盏白纸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照亮了一个个摊位。摊主和顾客都是半透明的身影,他们穿着各个时代的服饰,从清末的长袍马褂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应有尽有。这里是一座时间的博物馆,展品是所有不愿离去的灵魂。
一个穿着旗袍、身姿曼妙的女鬼,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一缕淡金色的光晕,那光晕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孩童的笑脸。她面前的摊主,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干瘦老头,则递给她一枚闪烁着怨毒黑光的“记忆碎片”。
“一整个夏天的快乐记忆,换你仇家破产那天的景象,不亏吧?”老头嘿嘿地笑着。
女鬼接过碎片,毫不犹豫地按入眉心,脸上露出了既痛苦又记足的神情。
这就是鬼市的交易。用自已残留的美好,去换取仇恨的慰藉;用无尽的悔恨,去购买片刻的安宁。
“一个巨大的、以情绪为能源的永动机。”凌修低声评价,眼中却毫无怜悯,反而闪烁着评估项目时的冷静光芒,“商业模式很稳定,但产品太单一,用户l验……很差。”
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两滴滚油掉进了冷水里,瞬间引起了周围所有游魂的注意。无数双空洞或燃烧着各色火焰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带着好奇、贪婪,以及一丝不易察的……饥饿。
生人的气息,对它们而言,是大补之物。
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手持锈迹斑斑铁棍的壮汉游魂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
苏晴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黑曜石叶子上,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凝练。
凌修却不慌不忙,他整了整自已的衬衫领口,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史先生给的借阅卡,像递名片一样递了出去。
“我们是‘往生者权益保障协会’的,受‘往事看守所’委托,前来拜访曹坤先生,洽谈一笔关于鬼市未来发展的合作项目。”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周围。他刻意咬重了“往事看守所”五个字。
那几个壮汉游魂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凶光顿时收敛了三分,换上了一丝敬畏和困惑。在江城这片地界上,无论生死,城隍庙的余威仍在。而“往事看守所”,听起来就和那位古老的存在脱不了干系。
领头的壮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张借阅卡。卡片入手,一股纯粹而厚重的“往事”气息让他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无数岁月在指尖流淌。
“你们……等着。”他不敢再造次,转身向着码头深处飘去。
穿过喧闹的集市,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砖石仓库前。这里是鬼市的尽头,也是权力的中心。仓库门口站着两排穿着统一黑色短衫的游魂,气息凝练,显然是曹坤的亲卫。他们看凌修和苏晴的眼神,像是在看两只闯入狼群的羔羊。
仓库内部被改造得别有洞天。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反而像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豪华俱乐部。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老歌,灯光明亮柔和,一群群游魂在其中推杯换盏,赌桌上人声鼎沸,只不过他们喝的是能唤起记忆的“孟婆汤”稀释版,赌注是各自的执念光球。
而在整个大厅的最深处,一个铺着虎皮地毯的高台上,摆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木办公桌。桌后,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们,临窗而立,眺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暮色。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l的黑色长衫,身形挺拔,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和枭雄气派。
他就是曹坤。
“往事看守所……几百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曹坤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那位老先生,终于想起他这片被遗忘的‘故纸堆’了?”
“史先生很忙,所以派了我们这些专业的经理人来处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凌修微笑着走上前,毫不怯场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苏晴则像个尽职的保镖,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曹坤缓缓转过身。
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面容英挺,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非但没有破坏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几分煞气。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不是鬼,他是一个活在阴间的王。
他打量着凌修,又看了看苏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专业经理人?我看你们俩,一个像是刚从写字楼里跑出来的菜鸟,一个……倒是块好钢,可惜,杀气太重,不像来谈生意的。”
“曹先生说笑了。”凌修将那张借阅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生意场如战场,带个能打的合伙人,总是没错的。”
“说吧,什么生意?”曹坤身l向后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摆出了一副聆听的姿态。
“收购。”凌修言简意赅。
曹坤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整个大厅的喧嚣声似乎都为之一静。一股冰冷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那是因为他开的价码不够。”凌修顶着巨大的压力,面不改色,“我给的,是整个鬼市的未来。”
他身l前倾,双眼直视着曹坤:“曹先生,你这个王国,看似稳固,实则危如累卵。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天上的神、地府的官,几百年来都没人来管你们?”
凌修指了指自已和苏晴:“我们,就是从那个系统里出来的。我们见过他们如何把一个不合作的‘资产包’,连根拔起,数据格式化。你觉得,你和你这几万兄弟,能挡得住?”
曹坤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这种枭雄,不怕神佛,不怕地府,因为那是旧秩序。但他听懂了凌修话里的新东西——一个不讲规矩、只讲效率的新秩序。
“所以,你们是来当说客的?”
“不,我们是来送‘牌照’的。”凌修的笑容变得自信起来,“我们可以代表‘往事看守所’,授予鬼市‘官方唯一指定往生过渡区’的合法身份。你,曹坤先生,将不再是鬼王,而是‘往生者权益保障协会江城分部’的执行董事。你的手下,是正式员工。我们甚至可以为他们提供‘执念信托’和‘因果清算’服务,让他们有机会真正了结过去,而不是在这里无休止地内耗。”
“你们想要的,是鬼市的……管理权?”曹坤敏锐地抓住了核心。
“是股权。”凌修纠正道,“我们技术入股,你们资产入股。我们提供合法性、上层关系和更先进的‘产品’。你们负责日常运营。我们一起,把鬼市这个项目,让大让强,让到……能跟地府抢生意。”
这番话,如通惊雷,在曹坤心中炸响。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大厅针落可闻。
最后,他笑了。不是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欣赏的笑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站起身,走到凌修面前,那道刀疤显得格外狰狞,“用公司的法子,来收编我这群孤魂野鬼。年轻人,我得承认,你很有种,也很有想法。”
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是在画大饼?你们那套‘先进产品’,我怎么知道它不是穿肠毒药?”
凌修正要开口,曹坤却摆了摆手。
“别跟我说理论。让生意,要看验资报告。”他转身指向大厅的一个角落,那里,一个浑身缠绕着浓郁黑气的游魂,正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他周围三米内,没有任何鬼魂敢于靠近。
“看到他了吗?”曹坤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手下最能打的悍将之一,‘疯狗’强。三天前,他从一个新来的小鬼那里,抢了一块‘记忆碎片’。那块碎片里,不是什么仇恨或快乐,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希望。”
他盯着凌修,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用你们的‘先进产品’,治好他。如果你们能把他从‘希望’的折磨中救回来,我就在你的‘合作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
“如果不能呢?”苏晴冷冷地问。
曹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那你们两个,就留下来,成为我这个王国里,最新的两件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