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温暖中慢慢浮起的。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的床垫柔软得像云,盖在身上的被子轻盈而温暖,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舒适。
然后是嗅觉。空气里有种干净好闻的香气,不是苏家厨房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油烟味,也不是地下室的霉味。
苏瑶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幻般的天花板,上面垂下一盏水晶灯,折射着柔和的光。她僵硬地转动脖子,打量着四周。巨大的落地窗,奶油色的墙壁,墙上挂着她看不懂但觉得很美的画……
这里太好了,好得不真实。
也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恐惧。
这不是苏家,更不是那个冰冷的地下室。她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苏建成凶狠的咒骂和落在身上的拳脚。
她被卖掉了吗?还是被送到了什么更可怕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坐起身,伤口传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但身体的反应比疼痛更快——她整个人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缩到了最里面的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警惕地瞪着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身形高大,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让她心慌。另一个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干净斯文,但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同样让她不敢直视。
他们就是抓走她的人。
苏瑶的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你们是谁?”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和恐惧,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沈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看着她惊恐得像小兽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防御姿态,十六年来积压的思念和刚刚目睹她伤痕时燃起的怒火,此刻都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痛。
他放缓了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压迫感,声音也放得极低极柔:“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可这句安抚,对一个在谎言和暴力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毫无作用。苏瑶反而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口冲进来一个少年,他顶着一头张扬的银灰色短发,左耳上还戴着一排黑色的耳钉。身上穿着一件没扣好的校服外套,里面是印着骷髅图案的破洞t恤,脖子上挂着金属链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不好好上学的不良少年。
他看到苏瑶醒了,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张扬,刚想大声说什么,就对上了苏瑶那双更加惊恐的眼睛。
苏瑶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原来不止两个。还有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小混混。她完了。今天怕是要被打死了。
那个少年——刚刚逃课就从学校飙车回来的三哥沈砚舟,显然也察觉到了妹妹的恐惧。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大哥,把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瞬间收得一干二净。
沈澈知道不能再等了。任何的拖延,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很慢,确保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看清。
“我们是你的哥哥。”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我们失散了十六年的妹妹。”
苏瑶的大脑一片空白。
哥哥?妹妹?
他们在说什么胡话?她是苏家的养女,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她哪来的哥哥?这一定是新的骗局。
看着她眼神里的迷茫和不信,沈澈将文件袋里的几张纸抽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他柔声说,“你看看这个。这是你二哥,沈屿,和你的鉴定报告。”他朝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看了一眼。
苏瑶的视线,随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几张纸上。最上面的一行字,她看得清清楚楚——【dna亲权鉴定报告】。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委托人:沈澈。
被鉴定人a:沈屿。
被鉴定人b:苏瑶。
她的呼吸屏住了。目光往下,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数据和分析,最后,她死死地定格在了最下方的那行结论上。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a为被鉴定人b的同胞兄长,亲权概率为999999……】
999999……
这个数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她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任何具体的画面,没有声音,也没有清晰的片段。作为一个在襁褓中就被抱走的孩子,她的记忆里不可能存有任何关于原生家庭的影像。
然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却猛地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长久以来缺失了什么的空洞感,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它寻觅已久的回响。
沈澈看着她空洞的眼神逐渐被水光覆盖,知道她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向前一步,坐在了床沿上,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她颤抖的肩膀上。
“你不是苏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是沈瑶。我们的妹妹,沈瑶。”
一直沉默的二哥沈屿也走近了一些,他摘下眼镜,露出一双和她有几分相似的、此刻满是痛楚和庆幸的眼眸。他轻声补充道:“瑶瑶,我是二哥沈屿。”
门口的沈砚舟也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收起了所有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笨拙地小声说:“我、我是沈砚舟,你三哥。”
沈瑶。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世界。
那个总是被辱骂、被殴打、被嫌弃的“苏瑶”,那个被按在地上、被迫承认自己是小偷的“苏瑶”,只是一个虚假的身份,一个长达十六年的噩梦。
而她,是沈瑶。
她有哥哥。
眼前这几个男人,是她的亲人。
这个认知,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十六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坚硬又脆弱的心理防线。
“哇——”
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从她的喉咙里冲了出来。那不是委屈的啜泣,而是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她哭得喘不过气,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十六年所受的所有痛苦、所有恐惧、所有孤独,都通过眼泪宣泄出来。
沈澈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瘦弱的、颤抖的身体,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哭吧,瑶瑶,哭出来就好了。”他的声音沙哑,“大哥在,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沈瑶把脸埋在大哥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像个迷路了十六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床边,另外两个哥哥也红了眼眶。
作为医生的沈屿,此刻也抛却了所有冷静,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妹妹露在被子外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他的手那么稳,能做世界上最精密的手术,却止不住此刻因为心疼妹妹而微微地颤抖。
而那个看起来最不好惹的三哥沈砚舟,则完全慌了神。他笨拙地伸出手,想去拍拍妹妹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怕吓到她。最后只能焦急地揉着自己那头张扬的银发,咬着牙,眼眶通红地低吼:“别哭了,别哭了……谁再敢让你哭,我弄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