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米高空。
湾流g650的机舱里,恒定的嗡鸣声像一种深入骨髓的麻醉。空气是经过滤的,带着干燥的、属于机械的洁净味道,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咖啡香气——来自驾驶舱。沈澈没有喝。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
气氛凝重得像要结冰。
他手里捏着一份文件。
一份dna鉴定报告。
报告的纸张很厚,质感很好,是他公司法务部专用的那种。他记得他吩咐助理时,说的是用蓝色文件夹,但送来时,外面套的是一个深灰色的封套。哦不对,不是深灰色,是在机舱这种暖光下看起来像灰色,其实是一种极深的、近乎于黑的蓝色。他用指腹摩挲着封套的纹理,那是一种仿皮革的、细微的凹凸感。
他已经看了十几分钟了。
报告的最下方,那一行结论,像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送检样本a(沈敬言/苏婉宁)与送检样本b(苏瑶),经比对,确认存在亲缘关系,匹配度为:99999——】
99999。
这个数字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母亲苏婉宁拿着他一张数学考卷,笑着对父亲说:“你看我们阿澈,就是厉害,又是99分。”那张考卷的纸张已经泛黄,被他母亲珍藏在一个黑色檀木盒子里。说真的,他当时只是粗心,漏掉了一个小数点。但这个99999,却是一个无法被修正的、迟到了十六年的完美答案。
他捏着报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起了皱。可下一秒,他的拇指却又下意识地、极轻地,抚过报告上“苏瑶”那两个打印出来的、冰冷的宋体字。那动作很轻,软得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小小的动物。
妹妹。
他的妹妹。
“再快一点!”
他对着驾驶舱的方向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已经是极限速度了,大哥。”驾驶员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毕恭毕敬。
坐在他对面的二哥沈屿,那位被誉为“神之手”、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顶尖神经外科专家,此刻也紧锁着眉头。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的袖口,沾了一点咖啡渍,大概是刚才飞机颠簸时溅上的。他没在意。他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那声音在安静的机舱里,像是急促的心跳。
“大哥,查到了。”沈屿的声音里,压着一股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火,“根据我们之前锁定的领养记录,十六年前,从那家孤儿院被领养的、与瑶瑶信息最匹配的女孩,就是被这个苏家带走的。”
屏幕上弹出一张地图,一个红点在某个别墅区闪烁。
“地址,就是这个别墅区。”
沈澈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黑眸中,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一种近乎毁天灭地的戾气。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权势。通天彻地,却花了这么久,才找到她。
“瑶瑶,别怕。”他望着窗外那片漆黑的、无边无际的夜,一字一顿,像在发誓,“大哥来了。”
“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他嘴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我让他们……生不如死。”
……
苏家客厅。
一场家庭批斗会刚结束。水晶吊灯开着,光线刺眼,照得人脸上的油光都清清楚楚。
“真是反了天了!我看就该饿她几天,看她还敢不敢!”苏建成余怒未消,点燃一根烟,烟灰掉在了昂贵的地毯上,他没管。
刘梅还在心疼她那只被“祸害”碰碎的翡翠镯子,愤恨地咒骂着:“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领回这么个小畜生!白眼狼!”
苏明哲和苏宇也在一旁附和,为自己下午的暴行寻找着正当理由。苏娇娇靠在母亲怀里,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觉得,地下室里那个讨厌鬼,这下该老实了。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平地惊雷。
那扇象征着苏家脸面、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厚重别墅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门板带着门框,向内整个倒塌下来,重重地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这声音……
沈澈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七岁那年,过年时在老宅院子里放的第一个二踢脚。也是这样一声巨响,把他吓得捂住耳朵,他母亲笑着把他搂进怀里,母亲的怀抱,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而现在这声巨响,带来的只有死亡般的寂静。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苏家人惊骇地望向门口。只见两个身影,逆着光,从门外那个巨大的、黑洞洞的破口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他身后的少年俊秀温和,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同样锐利。
“你们是谁?!”苏建成色厉内荏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烟都忘了拿,“私闯民宅,我……我要报警!”
报警?
沈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客厅。他没看到想找的那个身影。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苏建成那张因愤怒和惊恐而扭曲的脸上。一个区区亿万身家的富豪的威胁,对他这位华国首富而言,真的,就像一只蚂蚁在脚边嘶鸣。
下一秒。
沈澈的身影动了。
苏建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手,一只冰冷得像铁钳一样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硬生生提了起来。
“呃——!”
双脚离地,一种窒息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爸!”苏明哲和苏宇惊叫着想冲上来,却被沈屿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那眼神,不像医生的,倒像是在看两具准备解剖的尸体。
沈澈将苏建成提到自己的面前,那双黑眸里,是足以毁灭一切的风暴。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地狱里的耳语。
“苏瑶。”
他吐出两个字。
“她在哪?”
苏建成被掐得几乎窒的全是惊恐。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妻女。
刘梅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
而苏娇娇,当她对上沈澈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时,她那些绿茶心机,那些小小的、得意的优越感,瞬间被碾得粉碎。她被那眼神吓得,浑身都在抖。
“在……在地下室!”她尖叫着,手指颤抖地指向角落里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得到答案。
沈澈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也消失了。
他随手一扔,像是扔一件垃圾。
苏建成整个人飞了出去,砸碎了玻璃茶几,哀嚎着滚落在一片狼藉之中。
沈澈径直走向那扇小门。
苏明哲不知哪来的勇气,大概是想表现一下,硬着头皮想去阻拦。
沈澈头也没回。
只是一记简单利落的肘击。
苏明哲的肋骨处传来一声闷响,他整个人像一只被折断的虾米,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酸水。
地下室的门,被一把生了锈的挂锁锁着。
沈澈抬脚。
一记猛踹。
“砰!”
木屑纷飞。整个门框,连同那把可笑的锁,一起被暴力破坏。一股阴冷的、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味道,从那个黑暗的洞口里,扑面涌出。
沈澈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打开手机手电。那道苍白的光柱,划过堆积的杂物,划过墙角的蛛网,最终……定格在墙角。
那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着。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身上满是新伤旧疤。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还带着血迹。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可即便如此……
那精致的五官轮廓,依然清晰。那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见母亲苏婉宁那冠绝一个时代的、绝色的风韵。
那一刻。
沈澈的呼吸,停滞了。
他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某个窗明几净的咖啡馆,或者,在某个盛大的晚宴上。他会走上前,对她说:“瑶瑶,我是大哥,我来接你回家。”
唯独不是这样。
滔天的怒火和尖锐得让他想呕吐的心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尽。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他蹲下身。
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轻轻地、碰了碰苏瑶滚烫的额头。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定制的黑色风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她小小的、瘦弱的身躯包裹起来。然后,他非常非常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
怀里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直直地、无休止地,沉了下去。
当沈澈抱着苏瑶,重新走回灯火通明的客厅时,沈屿已经快步上前。他那双被誉为“神之手”的、救过无数人的手指,迅速探上苏瑶的颈动脉和额头。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坠入冰窟的、冰冷的专业口吻,快速地做出诊断:
“高烧近四十度,心率不齐,多处软组织挫伤,伴有脱水迹象……严重营养不良,已出现休克前兆。”
“把她放下!”
刘梅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护食的本能发作,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尖叫起来。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们凭什么带走她!”
沈澈抱着妹妹,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一种死寂的、看死人一样的漠然。
“家?”
他吐出一个字。
轻如刀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整齐的、沉重的脚步声。不知何时,那个破碎的门口,已经站满了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他们像一堵沉默的、冰冷的人墙,封锁了所有出口。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苏家四口,彻底僵住了。他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怎样的存在。
沈澈再也没看他们一眼。
他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穿过保镖自动让开的一条通道,向外走去。
在即将迈出那个破碎的大门时,他脚步微顿。
没有回头。
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话。
“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别墅外,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响起。
那不是求救的信号。
那是为苏家奏响的,来自创世纪集团的,审判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