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王秀秀那双含泪的眼睛。
不是伤心。
是恨。
浓得化不开的恨。
她抱着我那个被车撞飞的儿子,血淌了一地。周围人声嘈杂,指指点点。我瘫在地上,想爬过去,手脚却不听使唤。
老颜婆子活该!叫她作孽!
报应啊,逼死儿子媳妇,自己也没好下场!
秀秀真可怜……
声音像针,扎进耳朵里。然后,世界就黑了。
我以为我死了。
睁开眼。
土坯房顶。房梁黑乎乎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草席。一股子陈年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直冲鼻子。
我猛地坐起来。
头疼得像要裂开。
低头看手。
一双布满老茧、皮肤粗糙发黄的手。指甲缝里还有黑泥。
这不是我的手。
我是谁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炸开了锅。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疯狂地涌进来。
颜青禾。
一个刻薄、刁钻、恶毒的老太婆。
刚刚守寡不久,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全发泄在唯一的儿媳妇王秀秀身上。
打骂是家常便饭。
克扣吃食。
逼着干最重的活。
骂她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儿子(原主丈夫)。
记忆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昨天下午。
颜青禾,也就是现在的我,因为王秀秀洗衣服慢了点,抄起烧火棍就抽在她背上。
骂她懒骨头,白吃白喝。
王秀秀没吭声,咬着嘴唇,默默承受。
那眼神,空洞麻木,深处却藏着冰。
和我临死前看到的恨意,一模一样。
我打了个寒颤。
不是梦。
我真的变成了这个恶毒的老太婆。穿进了那本我睡前随便翻了两页、气得差点摔手机的乡村虐文里!
书里,这个恶婆婆变本加厉地折磨王秀秀,最后逼得儿子在去镇上给王秀秀抓药的路上心神恍惚,出了车祸。
王秀秀彻底绝望,在一个雨夜投了河。
颜青禾孤苦伶仃,最后冻死在破屋里。
结局凄惨。
而我,这个倒霉的穿书者,现在就是颜青禾!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不行!
绝对不行!
我不想死!
更不想再看到王秀秀那绝望的眼神!
我得活下去。
改变这一切。
就从……对王秀秀好开始
怎么好
记忆里,颜青禾对王秀秀,就没说过一句人话,没做过一件人事。
咕噜噜……
肚子一阵叫唤。饿的。
记忆里,昨天我打完王秀秀,自己气呼呼地吃了两大碗糙米饭配咸菜疙瘩,王秀秀只喝了小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还挨了骂。
造孽啊!
我挣扎着爬下炕。腿脚有点虚浮。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冷风灌进来。
天刚蒙蒙亮。
院子里静悄悄的。角落里堆着柴火。
西边那间更小的土坯房,是王秀秀住的。
门关着。
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没敲门。凑近门缝往里看。
屋里光线很暗。
只看到炕上蜷缩着一个人影,盖着一床薄薄的、打满补丁的被子。一动不动。
这么冷的天。
我住的堂屋好歹炕是烧着的,她这屋……记忆里,颜青禾从不舍得给她柴火烧炕。
心里堵得慌。
我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灶房。
灶房更破。一口大铁锅,一个破水缸,几个豁口的碗碟。
米缸见底了。只有小半袋粗得硌嗓子的糙米。
旁边的瓦罐里,还有一点腌得齁咸的咸菜疙瘩。
这就是全部家当。
我掀开锅盖。
锅里冷冰冰的,残留着昨晚的一点稀汤寡水。
王秀秀昨天就吃这点东西,干了一天重活,还被毒打……
我深吸一口气。
活下去的第一步:吃饱饭。
我笨拙地舀水刷锅。这身体干惯了活,动作倒还利索,就是心理上膈应。
添水。淘米。下锅。
糙米太硬,得多煮会儿。
我又翻箱倒柜。记忆里,颜青禾藏东西的地方……
果然,在灶台后面一个老鼠洞似的墙缝里,抠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几枚油纸包着的、有点发硬的腊肉片!还有一小块凝固的猪油!
这是颜青禾的私房,留着馋了偷偷吃的,从来没给王秀秀尝过一口。
我捏着那几片宝贵的腊肉,看着那点猪油,再看看锅里翻滚的糙米粥。
心一横。
全放进去!
腊肉切成小丁。猪油挖了一大块。
锅里顿时飘出久违的油荤香气。
我肚子叫得更响了。
熬得差不多了,糙米粥变得粘稠,腊肉丁浮在上面,油花点点。
我盛了两大碗,满满当当。
又切了点咸菜。
看着那两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肉丁的粥,我定了定神。
端着碗,走到王秀秀的房门口。
叩叩叩。
里面没动静。
秀秀我试着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这个身体固有的刻薄腔调,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里面还是没声。
我有点慌,该不会出事了吧推开门。
王秀秀已经起来了,正背对着门,在炕边叠那床薄被子。动作很慢,背影单薄得像纸。
听到门响,她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叠被子的手停住了。
那个……吃饭了。我把一碗粥放在她旁边那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上。
粥碗的热气熏着她的胳膊。
她没回头,也没动。像个木头人。
趁热吃。我又补了一句,声音尽量放软。但几十年刻薄骂人的习惯,让这语调听起来还是有点怪怪的,像在命令。
王秀秀终于慢慢转过身。
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额角还有昨天被烧火棍刮破的一点血痂。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粥,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端着的另一碗。
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只有更深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像是在看一场拙劣的、不知道后面藏着什么毒打的新把戏。
快吃吧,凉了。我把手里的碗也放下,自己先端起一碗,坐到旁边一个瘸腿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喝了一大口。
烫得我龇牙咧嘴。
真香啊!糙米拉嗓子,但腊肉的咸香和猪油的滋润,是这具身体久违的满足感。
王秀秀看着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吃了。
她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碗。手指枯瘦,关节粗大。
她没像我那样狼吞虎咽。
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很慢,很安静。
屋里只有我们俩喝粥的声音。
一碗粥喝完,我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力气也回来了点。
王秀秀也喝完了,碗底干干净净。
她把碗轻轻放在桌上,垂着眼,依旧不说话。
锅里还有。我说。
她摇摇头。意思是够了。
气氛有点僵。
那个……今天,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回忆书里和记忆里这个家该干的活,今天……天还行,要不,把后院那点地翻翻开春好种点菜
这是颜青禾平时使唤她的口吻。
王秀秀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点点头,站起身,默默往外走。
动作有些迟缓,背脊似乎挺不直。
我知道,那是昨天挨打的地方还疼着。
看着她单薄得像风一吹就倒的背影,我心里不是滋味。
等等!我脱口而出。
王秀秀停在门口,没回头。
你……我卡壳了。说什么你伤……疼不疼这话问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假。
最终,我干巴巴地说:翻地累,慢点干,别急。
王秀秀的背影顿了一下。没说话,走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改变,真他娘的难。
接下来的几天,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不再打骂。
每顿饭,都做足两个人的量,尽量让锅里有点油水。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糙米咸菜,偶尔煮个红薯,但至少王秀秀能吃饱了。
家里的活,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叉着腰指挥,自己什么都不干。
我试着跟她一起做。
扫地,我拿扫帚扫院子,她就默默地去擦屋里那张破桌子。
喂鸡,我去抓鸡食,她就去捡鸡蛋。
翻后院那块地,我咬牙抡起沉重的锄头,挖几下就累得直喘气。她看我一眼,没说话,接过锄头,默默地继续翻。力气大得惊人。
我就在旁边拔草,捡石头。
配合得……很沉默。
她依旧不说话。像个影子。
偶尔眼神碰触,她立刻垂下眼,避开。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颜青禾造的孽,不是几顿饱饭、几天不打就能抵消的。
她不信我。
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我什么时候撕掉这层伪善的面具,变回那个恶毒的婆婆。
村里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以前颜青禾骂王秀秀的声音,半个村都能听见。
现在突然安静了。
哟,青禾婶子,转性了不打你家那头犟驴了村口闲磕牙的刘寡妇,最爱嚼舌根,看见我挑水路过,扯着嗓子问。
我还没说话,旁边纳鞋底的赵大娘撇撇嘴:装啥呀猫还能改了偷腥指不定憋着啥坏水呢!秀秀那丫头,可怜见的。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解释不清,也懒得解释。
王秀秀跟在我后面不远,也听到了。她头垂得更低。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晒刚洗好的几件破衣服。王秀秀在后院喂鸡。
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接着是鸡扑腾翅膀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
只见王秀秀蹲在地上,右手死死捂着左手小臂,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几只鸡惊得在篱笆边乱飞。
地上,一条小孩手腕粗、色彩斑斓的蛇,被她用石头砸烂了脑袋,还在微微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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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蛇!
秀秀!我冲过去,咬着哪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松开捂着的手。
左手小臂上,两个清晰的牙印,周围已经开始红肿发青!
别动!我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书里提过一笔!王秀秀就是被蛇咬了,原主颜青禾舍不得花钱,只弄了点草药胡乱敷上,结果伤口溃烂,高烧不退,差点丢了半条命!也间接导致了后来她儿子心神恍惚去抓药出车祸!
不能重蹈覆辙!
等着!我吼了一声,转身就往堂屋跑。
记忆里,颜青禾藏钱的地方!那个抠门的老太婆,守寡后,把丈夫留下的那点微薄积蓄和儿子偶尔寄回的钱,都抠抠搜搜攒着,塞在炕席底下!
我冲进堂屋,掀开油腻发黑的炕席。
果然!一个旧手绢包。
打开,里面卷着一些零散的毛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纸币)。数了数,大概有三十多块。
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一把抓起钱,揣进怀里。又冲进灶房,抄起菜刀。
后院,王秀秀还蹲在那里,嘴唇开始发乌,身体微微发抖。
我冲过去,用布条在她胳膊上方死死扎紧,勒得她痛哼一声。
忍着点!我声音发颤,举起菜刀,对着她手臂上那两个发黑的牙印。
娘……她第一次发出声音,带着恐惧。
别怕!我咬着牙,心一横,刀锋在旁边的石头上使劲蹭了两下,然后对着牙印,飞快地划了个十字口!
乌黑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王秀秀疼得浑身一抽,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没再叫出声。
我使劲往外挤毒血。黑血一股股流出来。
挤到血色开始变红,我立刻弯腰,扯下自己裤脚上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浸在旁边的鸡食盆水里(顾不上脏了),用力擦洗她的伤口。
走!去卫生所!我一把拉起她。
她浑身发软,几乎站不住。
我个子比她矮小,这身体也瘦弱。咬咬牙,我半背半拖地架起她,踉踉跄跄往外走。
村里没卫生所,只有邻村有个赤脚医生,离着好几里地。
太阳火辣辣的。
我架着王秀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她越来越沉,意识都有些模糊,身体往下滑。
汗水糊住了我的眼睛,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肺里火烧火燎。
不能停!
停下来,她就完了!
秀秀!别睡!跟娘说话!我喘着粗气喊她。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想想好的!等你好起来,娘……娘给你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我胡乱地许诺着,给自己打气,也给她提神。
新……衣裳……她重复着,声音微弱。
对!新衣裳!咱去镇上买!买最时兴的!我继续画饼。
镇上……她似乎有了点精神。
就这么连拖带拽,连哄带骗,我终于看到了邻村那间熟悉的土坯房——赤脚医生孙老头的家。
孙大夫!救命啊!蛇咬了!我嘶哑着嗓子喊,几乎是连滚爬撞开那扇破木门。
孙老头正在捣药,吓了一跳。一看王秀秀的样子,脸色也变了。
快!放床上!
折腾了整整一下午。
清创。敷药。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药水。孙老头又开了几副内服外敷的药。
幸亏送得及时,处理也得当,命保住了。再晚点,这条胳膊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孙老头擦着汗说,回去按时换药吃药,静养半个月,不能碰水,不能干重活。
谢谢孙大夫!谢谢!我连连道谢,心还在怦怦跳。
结账。药费加上诊费,一共花了十二块三毛。
我掏出那卷钱,仔细数出十二块三毛,递过去。剩下的钱,薄薄一小卷,攥在手心,汗津津的。
孙老头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眼神有点古怪。大概他也听说过颜青禾的威名,没想到我舍得掏钱。
我没心思理会他的目光,小心地扶着王秀秀起来。
能走吗
她点点头,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些。
回去的路,依旧艰难,但感觉没那么沉重了。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天快黑了。
我把王秀秀安顿在她的小炕上。打来温水,避开伤口,给她擦了擦脸和手。
又去灶房,熬了浓浓的小米粥。家里只剩一点小米了。
娘……她靠在炕头,看着我端进来的粥,轻轻叫了一声。
嗯我把粥递给她。
钱……她声音很低,花了……很多。
人没事就好。我摆摆手,心里也肉痛那十二块三。但看着她还活着,胳膊保住了,就觉得值。快喝粥。
她捧着碗,小口喝着。热气氤氲中,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
那眼神,似乎少了一点麻木,多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娘,她又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您……也吃点。
我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我。
锅里还有。我含糊地说,心里有点酸胀。
接下来的日子,我严格按照孙老头的嘱咐照顾她。
换药,熬药,盯着她喝下去。
家里那点活,我全包了。笨手笨脚地喂鸡,扫地,做饭。饭做得依旧难吃,但至少熟了。
后院那点菜地,荒着就荒着吧。
王秀秀就躺在炕上养着。起初很不自在,总是想起身帮忙,被我按回去。
躺着!孙大夫说了不能动!
她只好躺着,看着我忙进忙出,笨拙地干着原本属于她的活。
眼神里的那点东西,越来越清晰。
是困惑。
是不敢相信。
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暖意。
药苦,她皱着脸喝下去。我变不出糖,就把煮得软烂的红薯,挑最甜的部分,用勺子挖了喂她。
她看着递到嘴边的红薯,愣了一下,然后张开嘴,吃了下去。
甜吗
嗯。她点头。嘴角,好像弯了一点点。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晒草药(孙老头给的,晒干备用),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力道很大。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一对中年男女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男人黑着脸,女人吊梢眼,叉着腰。
是王秀秀的爹娘,王老栓和李翠花。
记忆瞬间涌上来。这夫妻俩,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初把王秀秀嫁过来,就是看颜青禾儿子在镇上做临时工,能拿点彩礼。后来儿子没了,颜青禾刻薄王秀秀,他们嫌丢人,也嫌王秀秀不能从婆家抠钱补贴娘家,基本断了来往。
今天怎么来了还一脸不善
亲家,稀客啊。我放下草药,心里警惕。
呸!谁是你亲家!李翠花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就骂,颜青禾!你个老不死的毒妇!把我闺女打成什么样了我们老王家的人就这么好欺负今天不给我们个说法,没完!
王老栓也瓮声瓮气地帮腔:对!赔钱!我闺女不能白给你打!
我明白了。肯定是村里那些长舌妇,把王秀秀被蛇咬的事传歪了,传到他们耳朵里,变成了我打的。
王秀秀听到动静,挣扎着从小屋里出来,脸色还没完全恢复:爹,娘,不是……
你闭嘴!李翠花狠狠瞪了她一眼,没用的东西!被人欺负死也不敢吭声!站一边去!
王秀秀被她娘一吼,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只是焦急地看着我。
亲家母,你们搞错了。我尽量心平气和,秀秀是被后院的毒蛇咬了,不是打的。我送她去孙大夫那儿看的,花了十几块呢。
放屁!李翠花根本不信,三角眼一翻,毒蛇咬的骗鬼呢!谁不知道你最会打人!肯定是打狠了,编瞎话糊弄我们!你看看她这脸色,这胳膊还包着呢!不是打的,难道是摔的
她越说越激动,冲上来就想抓我:老毒妇!今天不赔钱,我就砸了你这破家!
王老栓也撸起袖子,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周围的邻居被吵闹声吸引,慢慢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老王家来闹了。
也难怪,青禾婶子以前下手是狠。
不过这回……好像真不是打的我那天看见她背着秀秀往邻村跑,急赤白脸的……
谁知道呢狗改不了吃屎。
我气得浑身发抖。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说了是蛇咬的!孙大夫可以作证!我大声说。
孙老头跟你穿一条裤子!李翠花尖叫,少废话!拿钱!二十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不然我就把秀秀领回去!你颜家别想再使唤我们老王家的闺女!
领回去领回去王秀秀能有好日子过她爹娘只把她当赔钱货,回去指不定被卖给哪个老光棍换彩礼!
不行!我脱口而出。
不行那就赔钱!李翠花得意地叉腰。
我没钱!我咬牙。仅剩的那点钱,是家里最后的指望。
没钱砸!李翠花对王老栓使了个眼色。
王老栓立刻朝堂屋冲去。
住手!我急了,想拦。
李翠花却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老东西!还敢拦指甲狠狠掐进我胳膊肉里。
头皮剧痛!胳膊也火辣辣的!
周围邻居惊呼,有人想上来拉,又怕惹事。
混乱中,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是王秀秀!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李翠花身上!
啊!李翠花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松开了抓我的手。
王秀秀挡在我身前,张开双臂,瘦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脸色惨白,因为激动和用力,胸口剧烈起伏。左手还吊着,纱布下隐隐透出血迹(刚才动作太大,伤口可能崩开了)。
但她的眼神,像烧红的炭!死死盯着她爹娘!
那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愤怒!是守护!
不准动我娘!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虚弱有些发颤。
但像一声惊雷,炸在所有人耳边!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李翠花和王老栓也懵了。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从小被他们呼来喝去、逆来顺受的女儿,敢对他们动手还敢喊那个刻薄婆婆娘
李翠花最先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哆嗦:反了!反了天了!你个死丫头!敢撞我还叫她娘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扬起巴掌就要扇王秀秀。
你敢打她一下试试!我猛地回过神,尖叫着扑过去,像护崽的老母鸡,死死把王秀秀护在身后,眼睛赤红地瞪着李翠花,今天你们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你们拼命!不信就试试!
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头发被扯乱了,胳膊被抓破了,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李翠花被我的气势镇住,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王老栓也愣住了。
周围的邻居也安静了,都被这反转惊呆了。
好!好得很!李翠花气得脸都扭曲了,指着王秀秀,你个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行!你就跟着这个老毒妇过吧!以后被折磨死,别回娘家哭!我们没你这个闺女!
她又狠狠剜了我一眼:颜青禾!你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扯着还在发愣的王老栓,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走了。
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
人群渐渐散去,议论声嗡嗡的。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王秀秀。
她挡在我身前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还是后怕。
我转过身,看着她惨白的脸,吊着的胳膊下,纱布果然渗出了一点红。
伤口崩开了我声音发紧。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地上。
不是委屈的哭。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闸门的宣泄。
她哭得无声无息,肩膀剧烈地耸动。
傻丫头……我鼻子一酸,伸手想碰碰她没受伤的肩膀,又怕弄疼她,哭啥,没事了,他们走了。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娘……他们……他们胡说……你不是……你不是毒妇……你救了我……你给我治伤……给我做饭……你……你是好人……
好人两个字,她说得无比认真。
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我冰封的心口。
原来,她都知道。
原来,她一直看在眼里。
只是不敢相信,不敢靠近。
直到今天,她爹娘打上门来,要伤害她刚刚感受到的这点微末的暖意时,她才像护食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我喉头哽得厉害,使劲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哭成这样。我故作轻松地拍拍她的背,回屋躺着去,伤口得重新包一下。
扶着她回小屋。
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纱布下的伤口果然裂开了一点,看得我心惊肉跳。
下次别那么虎!伤口要紧!我忍不住数落。
她坐在炕沿,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娘……她小声说,对不起……钱……被他们闹没了……
钱没了再挣。我一边笨拙地包扎,一边说,人好好的就行。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她蜡黄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眼神不再空洞,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依赖,还有一丝重获新生般的希冀。
娘,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我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
酸酸胀胀的。
嗯。我低下头,用力系好纱布的结,快躺下歇着。明天给你煮鸡蛋。
日子,好像从那一天起,真正不一样了。
王秀秀的胳膊慢慢好了。
她不再像个影子。
会主动跟我说话。
娘,缸里没水了,我去挑。她拿起扁担。
放下!伤刚好利索,挑什么水!我去!我抢过扁担。
娘,您歇着,这衣服我来洗。她端盆。
水凉!你手还没好透!放着!
娘……
叫娘也没用!
我们开始有了这种争抢活干的矛盾。
家里依旧穷得叮当响。
但气氛不一样了。
后院那块地,我们一起翻了土。我力气小,翻得慢,她就耐心地教我怎么用巧劲。
我们一起撒下菜种。浇水。看着小苗一点点冒出来。
像看着新的希望。
村里人的闲话,渐渐也变了风向。
嘿,奇了怪了,老颜婆子真转性了
秀秀那丫头气色好多了,脸上有笑了。
那天你是没看见,秀秀护着她婆婆那劲儿!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秀秀听到这些议论,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悄悄弯起来。
我也懒得理会。
过自己的日子,让别人嚼去吧。
农闲时,我琢磨着怎么弄点钱。
光靠土里刨食,饿不死,也富不了。
我想起原主记忆里,后山有一种野山菌,味道很鲜,镇上供销社有时会收,但量少,路也远,以前没人愿意费那个劲。
我跟王秀秀商量。
娘,我知道哪片林子多!路是远点,咱们早点起!她眼睛亮亮的。
于是,天不亮,我们就背着背篓上山。
露水打湿裤脚。山路崎岖。
王秀秀像只灵活的小鹿,在前面带路,教我辨认哪种菌子能吃,哪种有毒。
采满两背篓,天才大亮。
然后背着沉甸甸的收获,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
第一次去供销社,收购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挑剔得很。
品相一般,个头小了点……晒得也不够干。他扒拉着我们的菌子。
同志,您看看,都是今早现采的,新鲜着呢!晒干点,下次我们注意!我赔着笑。
王秀秀紧张地站在我身后。
算了,收了吧,两毛五一斤。收购员皱着眉过秤。
两大背篓,才卖了五块三毛钱。
捏着那几张毛票,我们却高兴得像捡了宝。
回去的路上,我用一毛钱,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我们坐在镇口的大槐树下,一人一个,吃得格外香甜。
王秀秀小口咬着馒头,看着远处镇上的楼房,小声说:娘,等攒够了钱,咱也买点肉吃。
买!我大手一挥,不光买肉,还给你买花布!做新衣裳!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有了这点微薄的收入,家里的日子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隔三差五,饭桌上能见到一点荤腥。买不起肉,就买点便宜的猪油渣,或者打一个鸡蛋,搅在汤里。
每次有点好的,我都先往她碗里夹。
娘,您也吃。她总是又夹回来。
我年纪大了,吃多了不消化,你吃。我又夹过去。
一碗饭,推来让去,最后一人一半。
夏天,菜地里的黄瓜、豆角、茄子长势喜人。
吃不完,我们就摘下来,晒成干菜,或者腌成咸菜。也背到镇上去卖点零钱。
王秀秀手巧,会用麦秆编小篮子、小蚂蚱。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偶尔也能换几个鸡蛋回来。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悄然滑过。
转眼到了深秋。
王秀秀的生日。
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还是我翻原主记忆,找到她嫁过来的日子,推算出来的。
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
用攒了很久的一点白面,和了面。又奢侈地放了一点点糖(白糖金贵,平时舍不得用)。
我要给她做碗长寿面。
记忆里,颜青禾的儿子,也就是王秀秀的丈夫,在的时候,每年生日,都会给她煮碗面,卧个鸡蛋。
后来他不在了,这碗面,也就没了。
王秀秀醒来,闻到灶房的香气,走进来。
看到灶台上那碗热气腾腾、卧着荷包蛋的面条,愣住了。
娘……这是
今天你生日,快,趁热吃碗长寿面。我把筷子塞她手里,吃了面,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她端着碗,手有点抖。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眶。
娘……她声音哽咽。
快吃,面坨了。我催她。
她低下头,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吃。眼泪掉进碗里,混着面汤一起咽了下去。
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她吃。
心里暖暖的,又有点酸。
这么好的姑娘,原主怎么就舍得糟蹋呢
吃完面,她放下碗,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
娘,谢谢您。她看着我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傻话,一碗面有啥好吃的。我别开脸,假装收拾灶台。
娘,她走过来,轻轻拉住我的袖子,像小时候撒娇的孩子,以后……以后每年都给我煮,行吗
我转过头。
看到她眼里满满的依赖和眷恋。
像雏鸟望着归巢的母鸟。
行。我重重点头,只要娘在,年年都给你煮。
冬天来了。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们的小土屋显得格外寒冷。
但屋里是暖的。
炕烧得热乎乎的。
王秀秀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的光,给我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棉袄。针脚细密。
我在灯下,笨拙地搓着麻绳(准备开春绑篱笆用)。
油灯的光晕,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安静,祥和。
娘,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等开春,我想……在后院再开一小块地,种点花生。
行啊。
花生收了,可以榨油,也可以炒了吃,香。她规划着。
嗯。
要是收成好,多换点钱,咱把堂屋的窗户纸换了,透亮点。
好。
娘……

没啥,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缝补,就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我也笑了。
是啊,真好。
不用大富大贵。
不用惊天动地。
就这样,守着这个小小的、曾经冰冷破碎的家,一点点把它焐热。
有饭吃,有衣穿,有人惦记,有人依靠。
这就够了。
窗外,雪花无声地飘落。
屋里,油灯噼啪一声轻响。
王秀秀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棉袄抖开,仔细看了看。
娘,补好了,您试试。
我接过棉袄,穿上。破口的地方,被她用一块颜色相近的布补得平平整整,几乎看不出来。
秀秀手真巧。我由衷地夸。
她抿着嘴笑,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着她被灯光映得柔和的脸。
不再是初见时的蜡黄麻木。
脸上有了血色,眼睛里有了光。虽然依旧清瘦,但整个人像吸饱了水的禾苗,舒展开来,透着勃勃生机。
秀秀,我叫她。

以后,别叫‘娘’了。我说。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像受惊的小鹿:娘……您……您不要我了
傻孩子!我赶紧拍拍她的手,我的意思是,叫‘娘’多见外。叫‘青禾娘’,听着亲。
青禾……娘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的惊慌散去,慢慢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取代。像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
嗯。我应着,心里也暖暖的。
颜青禾。这是我的名字。
不再是那个刻薄恶毒的代号。
是王秀秀的青禾娘。
是她的依靠,她的家。
她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纯粹的欢喜:好!青禾娘!
雪停了。
天放晴。
阳光照在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和王秀秀一起扫雪。
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
她扫得很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扫完院子,她又把屋檐下的玉米棒子搬出来,摊在扫干净的空地上晒。
金黄的玉米粒,在冬日暖阳下,像一粒粒金子。
她弯腰忙碌着,动作麻利,充满活力。
阳光勾勒着她年轻的身影。
我拄着扫帚站在一旁,看着。
看着这个家。
看着这个被我,不,被青禾娘一点点捂热的家。
看着这个曾经满眼恨意、如今满眼星光的姑娘。
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平静。
这一遭。
穿成恶毒婆婆。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