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咽气那天,我哥回来了。
他消失了三年,一回来就带着律师和遗嘱。
遗嘱上说,家里唯一的房子归他,因为他是儿子。
我妈拉着我哭:闺女,你是要嫁人的,让着你哥。
我哥在一旁笑,笑我这个端屎端尿三年的傻子。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欠条,拍在遗嘱上。
那是我爸三年的医疗费,三十万,全是我的签名。
哥,房子归你,先把债还了。
1
我爸咽气那天,我哥回来了。
他顶着一张和我爸有七分像的脸,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商业酒会,而不是一场仓促的葬礼。
他消失了整整三年。三年里,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条信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现在,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那是本市最有名的律师,姓张。
我爸的身体还未冷透,灵堂里哀乐低回,我妈跪在蒲团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而我哥,林峰,只是象征性地上了柱香,便迫不及待地将一份文件拍在了桌上。
是遗嘱。
张律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读起来。
内容很短,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家里这套一百二十平的老房子,归他林峰所有。
理由更简单,也更伤人:因林峰为家中独子,理应继承家业,以延香火。
独子延香火都什么年代了。
遗嘱的最后,是我爸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被人抓着手写下的。
落款日期,是三天前,正是他陷入深度昏迷,全靠呼吸机吊着命的时候。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地劝我:林瑶,我的好闺女,你就让着你哥吧。你哥在外面不容易,他得有个家。你呢,迟早是要嫁人的,房子对你没用……
让着他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喉咙里又干又涩。
我哥林峰在一旁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像是嘲笑一个端屎端尿伺候了病人三年,最后被一脚踢开的傻子。
林瑶,他开口了,语气里满是施舍,你照顾爸这三年也辛苦了。这样,我另外给你五万块钱,算是你的辛苦费。以后嫁人,也算一份体面。
五万块。
用五万块,买断我三年的青春,买断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我死死地盯着他,三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喷涌而出。
我平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啪的一声,我将那沓纸拍在了遗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是我爸这三年来所有的医疗费、住院费、护理费的欠条,每一张,都有我的亲笔签名。
从他第一次中风入院,到最后住进ICU,林林总总,不多不少,三十万零八千六百二十四块。
我迎上林峰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哥,遗嘱我认。房子归你,没问题。
先把债还了。
2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林峰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滑稽又难看。
他旁边的张律师也收起了职业性的微笑,扶了扶金丝眼镜,眼神里透出一丝审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妈。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蒲团上弹起来,一把抢过那沓欠条,难以置信地翻看着。林瑶!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这是你爸的救命钱,你怎么能让你哥还
我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我叫了二十多年妈的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指责,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妈,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爸的救命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三年,每一分钱,都是我借的,我签的名。现在爸走了,这笔债,自然该由继承了他全部遗产的人来偿还。天经地义。
你……你这是要逼死你哥啊!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他这三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就要用三十万的债压死他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吃了多少苦
我看着林峰身上那件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手腕上那块在灵堂昏暗灯光下依然闪着光泽的表,还有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这像是吃过苦的样子吗
而我呢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手背上还留着昨天在医院开水房烫出的红印,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药渍。
到底是谁在吃苦
林峰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林瑶,你长本事了啊。跟我玩这套这些破纸条子,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再说了,赡养父母,本来就是子女的义务,你花的钱,算什么借
子女的义务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哥,你不是儿子吗这三年,尽过一分钱的义务吗爸第一次中风,医生让家属签字,你在哪爸半夜咳血,我一个人背着他下六楼等救护车,你在哪爸大小便失禁,我给他擦身换洗,你在哪
这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你但凡打过一个电话,寄过一分钱,我都不会把这些欠条拿出来。但是你没有!林峰,你连个人字都不知道怎么写,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义务’二字
我的质问让他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旁边的张律师见势不妙,立刻站出来打圆场:林小姐,你先别激动。关于这笔债务,我们需要核实其真实性。而且,从法律上讲,父母子女之间的钱款往来,在没有明确借贷协议的情况下,通常被视为赠与……
赠与我打断他,从那沓欠条里抽出最上面的一张,递到他面前,张律师,你看清楚,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借款人林建国,经手人林瑶’,每一笔都有日期,有用途。我不是法律专业,但也知道,证据确凿的借贷关系,受法律保护。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峰和他身边那位妆容精致、从进门起就没说过一句话的女人——我猜,那应该是他的女朋友。
我没别的要求。这房子市价大概一百五十万,除去这三十万的债务,剩下的,我一分不要,全归我哥。我只要拿回我的钱,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我的态度很决绝。
林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大概没想到,那个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强硬,如此……斤斤计较。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瑶,你给我等着。
3
我爸的葬礼,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亲戚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不赞同。
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在父亲灵前逼债的、冷血无情的女儿。
我不在乎。
这三年来,当我一次次为医药费焦头烂额,四处求人的时候,他们在哪当我一个人在医院守夜,累得靠在墙角就能睡着的时候,他们又在哪
如今,他们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送走最后一批吊唁的客人,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妈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回到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她把客厅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茶杯、花瓶、遥控器,碎片溅了一地。
林瑶!你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拆了才甘心!她指着我的鼻子,浑身发抖,你哥有什么错他不就是想要个房子吗那是我们林家的根!你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干什么你非要闹得这么难看,让街坊邻居都看我们的笑话吗
妈,从爸病倒,哥消失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已经散了。我平静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是您,一直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
我自欺欺人我妈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声音更加尖利,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哥是男人,他要在外面打拼,要传宗接代,他不能没有根基!你倒好,联合外人来欺负你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她愣住了。
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林峰是你的孩子我呢我这三年算什么是给你家免费的保姆,还是一个会喘气的ATM机
我的话像一把刀,直直插进她的心脏。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我知道,跟她讲道理是没用的。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儿子就是天,女儿就是草。
为了儿子,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我。
我懒得再跟她争辩,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我租住的小屋。
临走前,我妈忽然拉住我的衣角,哭着哀求:瑶瑶,算妈求你了,别跟你哥争了。那笔钱,就当……就当你孝敬你爸了,行不行你哥说了,等他把房子卖了,拿到钱,会给你一笔嫁妆的,肯定比五万多……
我轻轻地掰开她的手,看着她那张被泪水和岁月侵蚀的脸,心中一片悲凉。
妈,第一,这不是孝敬,是债务。第二,我的嫁妆,我自己会挣,不需要他施舍。
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房子,他卖不掉。
我妈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有再解释,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走到楼下,我看到林峰和他的律师,还有那个女人,正站在一辆黑色的宝马车旁。林峰正在打电话,语气焦急。
什么房产证被冻结了怎么可能!遗嘱都公证了!
你说什么第一顺位继承人对遗产存在债务纠纷,需要先解决债务林瑶!又是她!
林峰愤怒地挂掉电话,一脚踹在车轮上,然后恶狠狠地朝我这边看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举起手机,对他晃了晃。
屏幕上,是我发给房管局和法院的、关于遗产债务纠纷的申诉邮件。
没错,在我拿出欠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启动了我的计划。
我叫林瑶,26岁,职业是法务会计。
我的工作,就是从最混乱的账目中,找到最致命的漏洞。
跟一个法务会计玩钱,林峰,你还太嫩了。
4
接下来的几天,林峰和他的张律师用尽了各种办法。
他们先是试图通过法院强制执行遗嘱,但因为我提交的债务证据链完整清晰,法院驳回了他们的申请,要求必须先厘清债务问题。
然后,他们开始打感情牌。
我妈一天给我打十几个电话,哭诉、哀求、咒骂,各种戏码轮番上演。她说我铁石心肠,不孝不义,为了钱六亲不认。
林瑶,你再这样下去,是会遭天谴的!你爸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的!
妈,如果爸在天有灵,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现在这样,为了一个不孝子,逼死自己的女儿。我挂掉了电话,将她的号码拉黑。
紧接着,各路亲戚也纷纷登场。
三姑六婆们组团来我租住的小屋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唾沫星子横飞,中心思想就一个:我是女的,不该争家产,应该以大局为重,成全我哥。
我没跟她们争吵,只是默默地打开了手机录音,然后把我爸这三年的病历、缴费单、以及我自己的工资流水和借款记录,一样一样地摆在她们面前。
各位长辈,你们谁要是觉得我哥不容易,想帮他,没问题。这三十万的债,你们谁愿意替他还了,我立马撤诉,房子双手奉上。
看着那些白纸黑字,和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亲戚们,瞬间哑火了。
他们尴尬地找了些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感情牌失效,林峰开始狗急跳墙。
他找了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天天在我家楼下堵我,言语威胁,甚至试图动手。
幸好,我早有准备。
我的男朋友,陈阳,是一名刑辩律师。
从林峰回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他帮我分析局势,指导我如何取证,并且在我家附近安装了针孔摄像头。
那些人堵我的视频,清晰地记录下了他们的威胁和恐吓。陈阳直接把视频和报警记录一起,给林峰的张律师发了一份。
张律师,你的当事人林峰先生,涉嫌寻衅滋事、恐吓威胁。我们已经报警,并保留进一步追究其刑事责任的权利。如果林小姐再有任何意外,我们有理由相信,都与林峰先生有关。
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有效。第二天,楼下那些人就消失了。
林峰大概是真的被逼急了,他竟然主动约我见面,说要好好谈谈。
地点在他订的一家高级西餐厅。
他依旧是那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但眉宇间的焦躁却掩饰不住。林瑶,开个价吧。你到底想要多少钱才肯罢休
我想要的,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三十万,一分不能少。我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头也不抬。
三十万你怎么不去抢!他拍着桌子低吼,我哪有那么多钱!我这三年在外面容易吗吃尽了苦头,才有了今天这点成绩,刚准备回国大展拳脚,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
哦是吗我放下刀叉,擦了擦嘴,从包里拿出我的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一份我花了两天时间整理出来的报告。
林峰,28岁。三年前,以创业为名,从林建国那里拿走了家里最后的二十万存款。随后人间蒸发。实际上,你是去了一个叫‘金鼎资本’的投资公司。
我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道:这家公司,表面上是做海外投资,实际上就是一个金融传销组织。你凭借着能说会道,很快做到了高层,拉了不少人下水,也赚了不少黑心钱。你手上的表,你开的车,你给你女朋友买的钻戒,都是这么来的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惊恐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魔鬼。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收回平板,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忘了我的职业是什么了。顺便告诉你,‘金鼎资本’上个月已经被警方立案调查,你是重要涉案人员。你这次急着回来抢房子,是想尽快套现,然后跑路吧
林峰浑身瘫软在椅子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我身体前倾,凑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三十万还我,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这份报告,下一秒就会出现在经侦大队的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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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最后通牒。
5
林峰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面对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三十万的债务,似乎变得可以接受了。
三天后,我的银行卡收到了他转来的三十万零八千六百二十四块,一分不差。
收到钱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觉得一阵空虚。
我立刻联系陈阳,履行我的承诺,去法院撤了诉。
房子顺利解封,林峰第一时间就挂到了中介公司,以一个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急售。
我妈知道后,特意跑来我这里,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瑶瑶,你看,你哥还是疼你的。这不,钱一到手,就立马给你了。妈就知道,你们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我看着她,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妈,他不是疼我,他是怕我。他怕我把他送进监狱。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胡说什么!你哥是正经生意人!
正不正经,他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再跟她多说,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您自己留着,或者……给他都行。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妈的声音又开始发颤。
不断绝关系,我摇摇头,只是,我累了。这个家,我守不住,也不想再守了。以后,您多保重。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拿回了我的钱,林峰卖掉了他的房子,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可我还是低估了林峰的无耻,和我妈的糊涂。
一周后,我接到了陈阳的电话,他的语气异常严肃:瑶瑶,出事了。你哥把你告了。
我愣住了:告我告我什么
他向法院提起诉讼,说你手里的欠条是无效的,因为那是在你爸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你胁迫他写的。他还说,你涉嫌伪造证据,骗取他的财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咱妈。陈阳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让你妈出庭作证,证明你爸在写欠条的时候,已经大小便失禁,连人都认不清了,是你抓着他的手,强行按的手印。
我握着电话的手,不住地颤抖。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的亲生母亲,竟然会为了她的儿子,选择站在法庭上,用谎言来污蔑自己的女儿。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原来,在她的心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6
开庭那天,我见到了我妈。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头发花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她被林峰和他的新律师搀扶着,坐在了原告席上。
林峰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志在必得的笑容。他大概觉得,有了亲生母亲的指证,这场官司,他赢定了。
法庭上,林峰的律师口若悬河,将我描绘成一个处心积虑、为了争夺家产不择手段的恶毒女儿。
……我的当事人林峰先生,一直在外辛苦打拼,为的是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被告林瑶,却趁着父亲病重,意识不清,伪造了高达三十万的巨额欠条,并以此为要挟,骗取了本该属于林峰先生的遗产。这种行为,不仅违背了法律,更是对人伦道德的巨大挑战!
然后,他请上了他的关键证人——我的母亲,王兰。
法官看着我妈,用平和的语气问道:证人王兰,请你向法庭陈述,你儿子林峰所说,关于林瑶胁迫其父亲写下欠条一事,是否属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妈身上。
我看着她,心跳得厉害。我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在最后一刻,她会良心发现,说出真相。
我妈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她看了看林峰,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是……是的。我……我亲眼看见的。那时候,老头子已经糊涂了,话都说不清楚……是……是林瑶,她抓着老头子的手,按的……按的手印……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我看着那个满口谎言的女人,那个我曾经无比依赖和信任的母亲,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陈阳紧紧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静。
轮到我们这边质证。陈阳站起身,目光平静而锐利。
王兰女士,你说你亲眼看到林瑶小姐胁迫其父亲按手印,请问具体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就……就是在他去世前几天,在……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妈的声音依旧很小。
哦是吗陈阳点点头,然后向法官提交了一份新的证据。法官大人,这是市第一人民医院ICU的探视记录和监控录像申请回执。记录显示,在林建国先生去世前的最后一周,他一直处于重症监护状态,家属每天只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且全程有护士在场。而我们的回执证明,我们申请调取该时段的监控,却发现那几天的监控录像,被人为删除了。
陈阳顿了顿,目光转向了原告席:我想请问林峰先生,你和你的律师,是不是也曾去申请调取过这份监控
林峰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阳笑了笑,继续说道:王兰女士,你刚才的证词,我们称之为‘孤证’,而且与事实存在诸多疑点。现在,我请求法庭,传唤我的证人。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
他是爸的主治医生,李医生。
李医生在证人席站定,神情严肃。
陈阳问道:李医生,请问你作为林建国先生的主治医生,对他生前的精神状态是否了解
非常了解。李医生点点头,林老先生虽然因为中风导致身体机能严重受损,后期甚至语言功能也基本丧失,但直到他陷入深度昏迷的前一天,他的神智,一直都是清醒的。他能通过点头、摇头,或者眨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意愿。
那么,关于这份欠条,陈阳将欠条的复印件递给他,你有什么印象吗
李医生接过欠条,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出了一段让整个法庭都为之震惊的话。
我当然记得。因为这份欠条,可以说,就是在我跟林老先生的‘合作’下完成的。
7
李医生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法庭里炸开了锅。
林峰和他律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我妈更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医生。
我也懵了,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医生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用他那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向法庭陈述了一个我从未知道的真相。
大概在半年前,林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出现了一次急剧恶化。他大概预感到了自己时日无多,有一天,趁着他女儿林瑶出去打饭的空隙,他用尽全力抓住了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恳求。
我意识到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表达。通过我们之间长期建立的沟通方式——眨一下眼代表‘是’,眨两下眼代表‘否’——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艰难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儿子,三年前离家出走了,他很担心,如果他不在了,这个不孝子会回来跟女儿抢房子。他知道女儿为了给他治病,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他不希望女儿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于是,他拜托我,帮他一个忙。他要以自己的名义,给女儿林瑶打一张欠条。他让我帮忙计算出这几年大概的医疗花费,然后由我念,他点头确认,最后,再由我扶着他的手,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李医生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敬佩。
林瑶小姐每次来缴费,都会把单据收好,说要记账。老先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儿。他不能给她留下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种方式,保住她本该得到的东西,让她不至于被无情地剥夺。
至于按手印,李医生看向我妈,摇了摇头,那更是子虚乌有。因为老先生签完字后,就让我把欠条收好,并叮嘱我,一定要在他去世后,亲手交给林瑶,并把真相告诉她。他说,他信不过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
李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交给法官。
法官大人,这是林老先生当时亲手交给我的欠条原件,以及一份他拜托我代笔、并由他按了手印的亲笔信。信里,详细说明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真相大白。
原来,我手里那沓厚厚的欠条,竟然是假的。
不,应该说,是我自己记录的那些是草稿,而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是父亲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更周全的武器。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儿子的德性,知道他妻子的软弱,也知道我一个人扛得有多辛苦。
他躺在病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用他最后的气力,为我铺好了路,为我铸就了最坚固的铠甲。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我爸,我的爸爸……他到死,都在保护我。
法庭上,一片死寂。
林峰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他的律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辩护,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成了苍白的笑话。
而我妈,她呆呆地看着李医生,看着法官手里的信,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她猛地转向林峰,像一头疯狂的母狮,扑上去撕打他。
畜生!你这个畜生!你骗我!你竟然骗我来害你妹妹!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对他!你不是人!
法庭瞬间大乱。
法警冲上去拉开了他们。我妈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这场闹剧,终于以最不堪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8
法院的判决很快下来了。
林峰的诉讼被驳回,并且因为提供伪证,干扰司法,被处以罚款和司法拘留十五天。
那三十万,理所当然地,属于我。
而那套房子,因为遗嘱本身是在林建国先生清醒状态下、为保全女儿利益而设立的计谋的一部分,其真实意愿并非将房产赠予林峰,因此遗嘱的有效性被重新审视。
经过我和陈阳的努力,以及李医生提供的关键证据,法院最终裁定,该遗嘱违背了立嘱人的真实意愿,应属无效。
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我和我妈,将平分这套房产的继承权。
林峰从拘留所出来那天,来找过我。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
短短十五天,他变得憔悴而颓唐。
他告诉我,他那个所谓的未婚妻,在他出事后,第一时间就卷走了他所有的钱,消失了。
他投资的公司,也被警方彻底查封,他现在一无所有,还背了一屁股债。
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我原谅,求我把房子给他,让他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看着他,内心毫无波澜。
林峰,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你三年前抛弃这个家开始,你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回来了。
我没有再理会他的哭嚎,关上了门。
处理完林峰,我面临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我妈。
她搬回了老房子,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终日以泪洗面,沉默不语。她不敢见我,见到我,就想下跪。
我知道,她活在巨大的悔恨和自我谴责中。
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瑶瑶,是妈错了,是妈鬼迷心窍……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爸……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恨吗当然恨。
但看着她如今的样子,那恨意,又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取代。
她是我的母亲,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但她对我造成的伤害,也同样无法抹去。
妈,我轻轻抽回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好好保重身体吧。
我没有说原谅,也无法说出原谅。有些伤口,可以愈合,但疤痕,会永远留在那里。
我和她商量了房子的事。我提议把房子卖掉,钱一人一半。她哭着摇头,说她没脸要这个钱,房子应该全给我。
我拒绝了。
爸的遗愿,是保护我,不是让我来惩罚你。属于你的那一份,你就拿着。找个好点的养老院,或者请个护工,安度晚年吧。
最终,房子以一百六十万的价格卖掉了。我把属于她的八十万,存进一张新卡里,交给了她。
处理完所有事情,我拿着属于我的那笔钱,加上父亲留下的那三十万,做了一个决定。
我和陈阳一起,以我父亲林建国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公益法律援助基金。
基金的援助对象,只有一类人:那些被子女抛弃、在财产和赡养问题上需要法律帮助的孤寡老人。
基金成立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我特意放大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笑容温和,眼神明亮。
陈阳从身后抱住我,轻声说:叔叔会为你骄傲的。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是啊,爸爸,我没有让你失望。
我不仅守住了你留给我的东西,还把它,变成了一束光。
一束,可以照亮更多像你我一样,曾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的光。
9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基金会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我和陈阳忙碌而充实。
我们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一位被儿子赶出家门、露宿街头的老奶奶。
她的情况,和我家何其相似。
看着老奶奶在我们的帮助下,通过法律途径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房产份额,住进了干净的养老院,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远比拿到那笔钱,赢得那场官司,要来得更深刻,更持久。
我开始明白,父亲留给我的,不仅仅是那三十万的欠条,和一套房子的权益。他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是一种力量——一种在遭遇不公和背叛后,依然选择坚守正义和善良的力量。
他用他最后的方式教会我,真正的强大,不是报复,而是超越。
我和我妈,依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没有刻意躲避,也没有过分亲近。逢年过节,我会去看她,给她送些生活用品,陪她坐一坐,听她絮叨一些家长里短。
她不再提林峰,也不再提过去那些事。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知道,她内心的伤痕,可能比我的更深。
血缘的纽带还在,但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强求原谅,不沉溺于怨恨,各自安好。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的声音。她说她姓周,是林峰曾经的下属,也是金鼎资本的受害者之一。
她告诉我,林峰在拘留所出来后,又试图重操旧业,骗了一群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结果被人识破,在一次冲突中,被人打断了腿。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廉价的出租屋里,无人问津。
女孩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没有去。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的路,从他选择抛弃亲情、践踏道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能做的,就是管好我自己的人生,走好我自己的路。
10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陈阳一起去给我爸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张我最喜欢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得温和。
我把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菊花,轻轻放在墓前。
我把基金会这一年来的成绩,一件一件,絮絮叨叨地讲给他听:我们帮助了多少位老人,打赢了多少场官司,收到了多少面锦旗。
爸,你看,你的女儿,现在很厉害了。我摸着冰冷的墓碑,笑着说,我没有被那些糟糕的事情打倒。我用你教我的方式,活成了自己的太阳。
陈阳在一旁,温柔地看着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在我面前单膝跪地。
林瑶,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孩。你把痛苦变成了光,照亮了自己,也温暖了别人。未来的路,请让我陪你一起走,好吗嫁给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他眼中的光,比那枚钻戒,更加璀璨。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墓碑上父亲的笑脸,仿佛看到父亲也在微笑着,向我点头。
我伸出手,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是幸福的泪。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