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话搁在哪个年代都错不了。可要我说,这三百六十行之外,还得多加上几行,是上不了台面,却又实实在在传了几千年的营生。譬如我们家干的这行,说好听点叫“堪舆寻物”,说难听点,就是走街串巷收老物件儿,偶尔也帮人瞧瞧阴宅风水。
当然,这都是往我脸上贴金。我叫苗一方,这名儿是我爷爷给起的,取“独活一苗,济世一方”的意思。我们苗家祖上,相传是哪朝哪代的钦天监,有句话说现在的人谁家祖上没阔过呢,但是我就怀疑这都是往脸上贴金。
时至今日,除了我爷爷教我点堪舆的本事,也就让背背一些风水口诀啥的,我倒是挺好奇他那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古书,但是我爷从来没给我展示过,说是被斗怕了。
记得有一次他喝醉酒后,我爷说,九鼎并未遗失,而是周王秘密地藏了起来。我就说他吹牛,他吹胡子瞪眼拿出一本破书让我看,我也奇了怪平时不爱看书的我,那天夜里硬是把这《地藏经》记了大半,这里面大半记录了一些奇闻怪事和一小部分的风水批注,尤其是一些上古故事和小说一样看的津津有味。后来我再去问我爷,我爷就插科打诨,他去世后我也没找到这本书。
这《地藏经》就说找到九鼎,就能勘破上古洪荒、三皇五帝的真正秘辛。
这事儿听着就跟天方夜谭似的,我原先压根儿不信。我爹在部队是个搞测绘的,最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到了我这一辈,更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我十八岁参军,在西南边陲的丛林里跟猴子抢过香蕉,跟毒蛇在一个猫耳洞里睡过觉,后来又转业回了北京,跟发小孟胖子在潘家园练摊儿。
我们的摊子叫“三不猴”,取“不见、不闻、不言”之意,意思是您瞧上什么东西,别问来路,别听故事,别还价。当然,这纯属给自已脸上贴金,实际上是“货不真、价不实、爱买不买”。
孟胖子,大名孟卫国,人如其名,心宽l胖,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他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胆大心黑,唯一的优点就是讲义气。我们俩再加上一个周子越,凑成了潘家园一个不大不小的“铁三角”。
周子越是个奇人,他跟我和胖子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北大历史系的硕士,专攻的是金文和甲骨文。他导师是考古界的泰山北斗,几年前带队进罗布泊研究小河墓葬,就再也没出来。周子越不信他老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了大漠里,总觉得事有蹊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热得邪乎。北京城跟个大火炉似的,柏油马路让太阳晒得直冒烟儿,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干嚎,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喊出来。
我和孟胖子坐在“三不猴”摊子后面的马扎上,一人手里攥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跟下雨似的。
“一方,”孟胖子拿扇子指了指我们摊上那只号称“明代宣德炉”的铜疙瘩,“你说今儿能开张吗?这都晌午了,连个问价的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咱哥仨晚上的涮羊肉可就泡汤了。”
我瞥了一眼那铜炉,底下的“大明宣德年制”六个字,是上礼拜胖子自个儿拿钢戳打上去的,歪歪扭扭,活像狗爬。我懒得搭理他,说:“你小子少惦记那涮羊肉。咱这摊上,除了子越那几块真陶片,还有哪样东西对得起党和人民?”
“话不能这么说,”胖子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咱们这叫弘扬传统文化。真东西假东西,不都是个玩意儿?图一乐呵。再说了,我这手艺,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是?”
正说着,周子越从旁边的小人书摊那边溜达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陶片看得出神。他是我们这铁三角里的“眼”,我和胖子收来的东西,都得经过她过目。他人长得清秀,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往那一站,就给我们这假货摊子平添了几分文化气息。
“子越,瞧出什么名堂没?”我问他。
周子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战国时期的泥质灰陶残片,龙纹,可惜了,就剩这么一角。”他把陶片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放进一个木盒里,然后看着我和胖子说:“你们俩别整天琢磨着坑蒙拐骗,有这功夫,多学点真本事比什么都强。”
孟胖子嘿嘿一笑:“学本事那不得吃饭嘛。兄弟,你放心,等哥哥我发了财,专门给你开个博物馆,让你天天研究,研究个够。”
就在胖子胡吹海侃的时侯,一个干瘦的老头凑到了我们摊子跟前。这老头看打扮是从乡下来的,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蹬着双千层底的布鞋,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脸上刻记了皱纹,跟核桃皮似的,眼神却很亮,透着一股子精明。
老头在我们摊上转了两圈,最后拿起个鼻烟壶,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问胖-子:“后生,这个咋卖?”
胖子一看来了买卖,立马来了精神,站起来哈着腰说:“大爷,您可真有眼光。这可是正经的清代宫廷造办处出来的玩意儿,和田玉的,您瞧这包浆,这雕工,绝了!看您是真心喜欢,给个实诚价,八百,一分都不能少。”
我差点没把刚喝进嘴的凉茶喷出来。那鼻烟壶是我们在通县河边捡的块破石头,胖子花了两天功夫,拿砂纸愣是给磨出来的,成本不超过五毛钱。
老头把鼻烟壶放下,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在我们摊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他说:“后生,我看你面相忠厚,不像个奸商。我这有个老物件,你给掌掌眼?”
我心里一动,江湖上有句话,叫“真人不露相”。越是这种不起眼的主儿,身上可能越藏着好东西。我点点头:“大爷,您拿出来瞧瞧。”
老头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从他那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他把油布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青铜片。
这铜片很薄,上面布记了墨绿色的铜锈,奇特的是,铜锈之下,竟隐隐透出一种类似鱼鳞的纹路,一片压着一片,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铜片的正中间,刻着几个弯弯曲曲的符号,既不像篆文,也不像金文,倒像是蝌蚪在泥里爬。
孟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大爷,您这不就是块烂铜片子吗?从哪个坟圈子里刨出来的吧?这玩意儿不值钱,顶多当废铜卖,我给您五块钱,您拿去买几个肉包子吃。”
老头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拿起那块铜片,入手感觉很沉,不像普通的青铜。那鱼鳞状的纹路摸上去有一种奇特的质感,冰凉滑腻。我把它递给周子越:“子越,你瞧瞧这上边的字。”
周子越接过铜片,扶了扶眼镜,拿出放大镜仔细端详起来。她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呼吸都有些急促:“这……这是蝌蚪文,不对,比蝌蚪文还要古老,是……是禹王碑上的那种鸟篆!”
“禹王碑?”孟胖子也吃了一惊,“就是传说大禹治水之后刻的那玩意儿?不是说早就没了吗?”
周子越没说话,手指在那几个鸟篆符号上轻轻划过,嘴里喃喃自语:“……巴蛇……巫山……沉城……”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握着铜片的手掌心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我猛地低头,只见那铜片上的鱼鳞纹路,竟然像是活了一样,在光线下缓缓地流动,而那几个鸟篆符号,也透出一股苍凉、洪荒的气息。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看到了滔天的洪水、祭祀的巫师、还有一条吞天食地的巨蛇。苗家那半本残破的《地藏经》里记载的画面,瞬间涌入了我的脑海。
经书开篇就说:“禹铸九鼎,分镇九州。鼎在国在,鼎失国亡。然鼎非凡物,各有灵性,藏于龙脉天心,非有缘者不得见。其一,名曰‘梁’,镇梁州之脉,其形如蛇盘,身有鳞,藏于西巫之峡,巴蛇吞象之地……”
我失声叫道:“这是……这是梁鼎的残片!”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盯着我,沙哑地问:“后生,你当真识得此物?”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震惊,对老头说:“大爷,这东西我们收了。您开个价吧。”
老头摇了摇头:“我不要钱。”
“不要钱?”胖子不解地问,“那您要什么?”
老头指了指自已的帆布包,又指了指远方,说:“我老家遭了灾,洪水把什么都冲了。我只要粮食,够我们村里百十号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还有,你们得跟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