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天,警察丈夫提出要回我老家看看。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十二岁那年我亲手杀死妹妹的事无人知晓。
尸体就埋在院里的梨树下,而丈夫正兴致勃勃要帮我妈砍树。
深夜我偷偷去挖尸骨,却发现树下只有沾血的娃娃。
更诡异的是,我妈的衣柜里藏着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她,正恐惧地依偎着笑容灿烂的奶奶。
身后突然响起我妈冰冷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那棵枯死的梨树终于被连根拔起。
李大叔的斧子狠狠劈进树干,发出沉闷的破裂声,像是骨头折断。每一次斧刃落下,我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抽。阳光刺眼地照在翻开的泥土上,新鲜的伤口般暴露着。泥土被刨开,深褐色的根系纠缠虬结,像干涸凝固的血脉,被铁锹毫不留情地铲断、甩到一旁。
我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大的土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白痕。快了,就快挖到……那下面该是妹妹小小的骸骨,穿着那件沾满暗沉血迹的粉色睡裙……
张晨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李大叔干活,偶尔还搭把手。他脸上带着那种城里人对乡村生活的新奇感,浑然不知脚下的泥土里埋着什么。我妈则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脸隐在昏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像废弃矿洞的入口,一眨不眨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的重量。
嚯,这树根扎得可真深!李大叔抹了把汗,铁锹又插进土里,用力一撬。
泥土簌簌落下。
坑底除了被斩断的树根、碎石头和一些早已朽烂看不出原貌的杂物,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没有骨头,没有衣服碎片,甚至连一丝可疑的痕迹都没有。只有被翻搅过的、带着树根腥气的泥土。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不可能!我明明……记忆里那个夜晚如此清晰,我背着妹妹小小的、软下去的身体,就在这里,把铁锹深深插进泥土……那份沉重感,泥土盖上去时扑簌簌的声响,还有之后十几年如影随形的、令人窒息的负罪感……
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像海市蜃楼
张晨探头看了看坑底,有些失望地咂咂嘴:白忙活一场,还以为能挖出点啥老物件呢。安桃,你这梨树死得可真干净,连点渣都不剩。
我妈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死了的东西,就该烂得干干净净。她顿了一下,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我脸上,桃子,发什么愣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张晨似乎被矿区的萧条和刚才挖树的无聊弄得有些意兴阑珊,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我妈则沉默地咀嚼着,动作机械,眼神偶尔扫过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妈,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干,下午……我想去给奶奶擦擦身子。好久没回来了。
我妈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嗯。药在柜子里,别弄乱了。
那扇通往奶奶房间的门,每一次推开都像是推开一段尘封的噩梦。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老人身上散不去的衰败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压抑感。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奶奶枯槁的脸上,蜡黄的皮肤下透出一点不正常的红晕。
她依旧闭着眼,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梨……梨梨……那声音像枯叶摩擦,带着一种执拗的哀戚。
我拧干毛巾,温热的水汽氤氲开,小心地擦拭着奶奶松弛起皱的脸颊、脖颈。她的皮肤薄得像一层纸,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我的动作尽可能轻柔,心却悬在嗓子眼,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试探。
奶奶,我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晚上……安梨……到底怎么了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您……看到了什么
空气凝固了。药味似乎更浓了,沉重地压在胸口。
奶奶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球似乎不安地滚动起来。干瘪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不再是模糊的梨梨,而是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妈……妈……
我的心猛地一沉。
……别……别告诉……妈妈……
这几个字,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濒死般的恐惧,烂……烂在……肚子里……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烂在肚子里别告诉妈妈那天晚上……她是在哀求谁我还是……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奶奶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却死死地盯着房间角落那个通往里屋——妹妹安梨旧日房间的门!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的门!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那晚混乱的记忆碎片再次翻腾起来:沉重的脚步声……门轴刺耳的吱呀……小熊娃娃掉在地上的闷响……还有那个沙哑、冰冷、带着绝对威压的声音……
是奶奶的声音!
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奶奶的房间,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个可怕的猜测,那个被那张照片点燃又被奶奶呓语证实的猜测,此刻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凶手,或许根本不是我!是奶奶!而我的母亲……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我必须找到证据!那本《心理暗示》,那张照片!它们一定还在妹妹的房间里!它们是我摆脱这地狱般罪责的唯一钥匙!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尘封多年的里屋门。吱呀——
房间出乎意料地整洁。没有想象中厚厚的积灰和蛛网,空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靠墙立着两个高大的旧木柜。
第一个柜门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奶奶日常所需的药瓶药盒。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标签:降压药、止痛片……然后,停在一个棕色的玻璃瓶上。标签早已磨损模糊,但那独特的、带着一丝甜腥的药味,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记忆的屏障!
就是它!昨天晚上,我被人捂住口鼻时闻到的、那股令人瞬间失去意识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颤抖着拔开瓶塞,凑近鼻端,那股甜腥的、带着强烈催眠效果的气味更加清晰,直冲脑门。眩晕感再次袭来,我慌忙盖上塞子,死死攥紧冰凉的瓶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是这个东西!母亲用这个对付过我!她一直在用!
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膛。我猛地转向第二个柜子。就是它了!所有的秘密,一定在里面!
柜门有些紧涩,用力拉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尸骸,也没有妹妹的遗物。只有书。满满一柜子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书页都很干净,看得出主人很爱惜。
我的手指急切地划过那些书脊:《飘》、《平凡的世界》、《鲁迅杂文集》……直到指尖触碰到一本异常破旧的书。深蓝色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发白起毛,边角卷曲,显然是被人无数次地翻阅过。封面上,四个褪色的黑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里——
《心理暗示》。
呼吸骤然停止。我把它抽出来,书页哗啦啦地翻动,带着岁月的叹息。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娟秀却透着偏执力度的批注!那些字迹,我认得!是母亲的!
……创伤后应激障碍……记忆重塑……关键性场景植入……替代性记忆构建……
……重复暗示……场景细节强化……情绪锚定……
……药物辅助……强化暗示效果……
泛黄的纸页上,那些冰冷、专业、带着手术刀般精准残忍的词句,像无数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大脑!每一句批注,每一个折角的重点,都指向一个令人灵魂冻结的真相——我的记忆,那个杀死妹妹的事实,是被精心设计、反复灌输、用药物配合强化的结果!一个植入我脑海长达十五年的恐怖剧本!
巨大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踉跄一步,胃里翻江倒海。支撑了我十五年的罪孽,原来是一座用谎言和催眠构筑的空中楼阁!我不是凶手!我是被塑造出来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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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握不住那本恶魔般的书时,一张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硬纸片,从书页深处滑落,掉在积着薄灰的地面上。
我僵硬地弯下腰,指尖冰凉地捡起它。
一张黑白老照片。背景模糊,像是某个老式建筑的台阶前。照片上,两个年轻的女孩并肩站着。
左边的女孩,面容清秀,眉眼间依稀有母亲年轻时的轮廓。但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恐惧和茫然。她微微侧身,身体语言透露出明显的依赖和瑟缩,紧紧依偎着右边的女孩。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直直看向镜头外某个让她极度不安的存在。
右边那个女孩,笑容灿烂得晃眼,充满了青春的张扬和一种……近乎掌控的自信。她一手随意地搭在左边女孩的肩上,姿态亲昵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感。那张脸,即使年轻了数十岁,即使照片已然泛黄模糊……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是奶奶!照片里那个笑得阳光灿烂、掌控着年轻母亲的女孩,分明就是如今瘫痪在床、枯槁如朽木的奶奶!
记忆深处那个沙哑、冰冷、充满威压的声音,与照片里这张年轻张扬的脸,轰然重叠!
安桃
一个声音,轻飘飘的,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门口响起。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颅腔内炸开!
我猛地转身,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停止了跳动。
母亲。
她不知何时,像一缕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老旧的白色搪瓷杯。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她瘦削的身体逆着门外涌入的光线,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没有温度的黑色剪影。她的脸完全隐没在门框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两点幽微、冰冷、深不见底的光,像废弃矿井深处两点不灭的鬼火,牢牢地钉在我手中那张刺穿一切的照片上。
空气骤然凝固。时间仿佛被冻结,粘稠得让人窒息。屋外李大叔收拾工具的叮当声、远处矿区隐约的机器轰鸣,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在死寂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手里的《心理暗示》,看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愤怒和那摇摇欲坠的崩溃,更看到了那张足以颠覆一切的照片。
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你在找什么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极致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厚冰的湖面。然而这平静之下,却蛰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森寒和……杀意。那声音,比照片里奶奶的眼神更令人胆寒。
她端着杯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口的热气,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诡异。
对峙。无声的电流在死寂的空气里噼啪作响。我捏着照片的手指冰冷僵硬,喉咙像是被冰坨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那双眼睛,幽幽地燃烧着。
呜——呜——呜——
一阵尖锐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对讲机嘶鸣声,突兀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从张晨别在腰间的警用对讲机传来的!声音穿透了土墙,清晰地钻进这间杀机暗涌的屋子!
张队!张队!听到回话!北坡三号废弃竖井这边……有发现!
一个年轻警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背景里似乎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铁器刮擦岩壁的刺耳噪音,井壁……有非自然刮痕!像是……像是挣扎或者重物拖拽留下的!很深!
还有……井底……发现……发现一小块织物碎片!粉色的!看着……看着像是小孩衣服……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粉色的……小孩衣服……妹妹那件沾血的粉色睡裙!北坡三号竖井……正是当年父亲意外坠落身亡的那个矿井!非自然的刮痕……
父亲!妹妹!
我猛地抬眼看向母亲。
就在对讲机声音响起的刹那,母亲脸上那层冰冷的平静面具,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碎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疯狂翻涌——惊愕、恐慌、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绝望的、玉石俱焚的狠戾!她端着搪瓷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热水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眼神却猛地转向奶奶房间的方向,那里面翻腾着刻骨的怨毒和……某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老东西……你藏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
话音未落,母亲的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从我身边掠过!不是冲向门外,而是径直扑向了奶奶那间充满药味的昏暗房间!她手里的搪瓷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开水和白色的搪瓷碎片四溅。
妈——!我惊骇欲绝地嘶喊出声,想也不想就追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倒流!
母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枯瘦的双手死死掐住了床上奶奶的脖子!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里是血红的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卖了我!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安梨她才七岁!七岁啊!你看见什么了啊你看见他……看见那个畜生对安梨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不说话!你只会说‘烂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
母亲的声音凄厉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刀子,我忍了半辈子!给你端屎端尿!就为了堵住你这张烂嘴!现在……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一起死吧!都给我烂在地底下!
奶奶蜡黄的脸因为窒息迅速涨成骇人的紫红色,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在母亲疯狂的压制下徒劳地挣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突然!
奶奶那只一直瘫软无力的、垂在床沿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五根枯枝般的手指,以一种垂死挣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道,骤然向上弯曲,死死地、痉挛般地抠住了母亲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指甲瞬间在母亲枯瘦的手腕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这个动作,这个垂死反击的抓握……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闪电,瞬间击中了母亲!
母亲掐紧的动作,猛地一滞!她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自己手腕上那几道新鲜的血痕,又猛地看向奶奶那只死死抠住她的、青筋暴突的手,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一个遥远得仿佛来自地狱尽头的声音,带着孩童无法承受的恐惧,骤然在她记忆深处炸响:
【别打妈妈……奶奶别打妈妈……】
【小小的安桃蜷缩在门缝后,看着昏暗的油灯下,奶奶那只枯瘦的手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掴在年轻母亲苍白的脸上。母亲嘴角淌下一缕鲜红。】
【看见什么了小贱种奶奶沙哑冰冷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那只沾着母亲鲜血的手,猛地转向门缝后瑟瑟发抖的小安桃,五指箕张,带着死亡的阴影抓来……烂在肚子里!敢说出去,把你和你妈一起埋井里!】
啊——!!!
一声非人的、饱含了积压数十年极致痛苦和恐惧的尖啸,从母亲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得几乎要刺破屋顶。掐着奶奶脖子的手,瞬间像被滚油烫到般猛地松开!
母亲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般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双刚刚还充满杀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破碎的恐惧和茫然,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闪回的记忆彻底撕裂、吞噬。
奶奶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猛烈地咳嗽起来,紫涨的脸色缓缓褪去,但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怨毒和诡异的解脱感,盯着瘫倒在地、濒临崩溃的母亲。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带着回音的巨响,从屋外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张晨变了调的嘶吼,穿透了土墙:安桃!别出来!是矿洞!北坡三号井口塌了——!
塌方!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咆哮,卷着烟尘和碎石滚动的闷响,瞬间淹没了屋内所有的声音。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天灾般的巨响,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母亲濒临崩溃的呜咽。她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清醒的、极致的恐惧。不是因为塌方,而是因为——矿井!北坡三号井!
她沾着血污的手猛地撑住地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挣扎起来。脸上泪痕和灰尘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疯狂火焰。她看也没看床上剧烈喘息的奶奶,更没有看我一眼,像被无形的鬼魅追赶,跌跌撞撞地冲出奶奶的房间,冲向大门!
妈!我嘶喊着追出去。
屋外,阳光刺眼。矿区特有的灰黄色尘土被塌方的震动扬起,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呛人的硫磺和岩石粉末的味道。北坡方向腾起一股巨大的灰黄色烟尘,像狰狞的恶魔张开了翅膀。
母亲的身影在弥漫的尘土中显得渺小而决绝,她朝着北坡塌方的方向,像一支离弦的箭,疯了似的狂奔!她的脚步踉跄,有好几次几乎摔倒,但立刻又爬起来,以一种完全超越她年龄和体力的速度冲向那片死亡烟尘。
张晨灰头土脸地从侧面冲过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焦急:安桃!你没事吧那边井口突然塌了一大块!太危险了!别过去!他想拉住我。
我妈!她冲过去了!我指着母亲消失在烟尘中的背影,声音带着哭腔。
张晨脸色剧变:什么!他立刻按住对讲机:小王!拦住她!北坡方向!有个中年妇女冲过去了!快拦住她!重复,拦住她!
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回应和奔跑声。
我和张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北坡方向狂奔。塌方的烟尘渐渐散去一些,露出了狰狞的现场。原本的井口位置,塌陷下去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深坑,边缘犬牙交错,露出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洞口。碎石和泥土堆在坑边。
几个先到的警员正试图靠近坑边查看,一个年轻警员正奋力阻拦着冲向坑边的母亲。
放开我!让我过去!他在下面!我的安梨在下面!我的……母亲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疯狂,拼命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塌陷的、如同地狱入口的黑洞。
妈——!我哭喊着冲到她身边,和张晨一起死死抱住她。
母亲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的奔跑和挣扎中耗尽了。她不再试图冲向那口黑洞洞的井,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混着尘土,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盛满了十五年积压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痛苦和绝望。
……桃子……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解脱,……梨树下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颤抖着抬起,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却在半途颓然垂下。
井……井下……她涣散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再次投向那个塌陷的矿洞,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妈……给你……找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枯瘦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困兽,狠狠撞开了我和张晨的钳制!
在所有人惊骇的、来不及反应的注视下,母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扑火的飞蛾,朝着那塌陷的、黑黢黢的矿洞边缘,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妈——!!!
我的嘶吼声撕裂了矿区的天空。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我看到她枯槁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宽大的衣袂被风鼓起,像一面破碎的、招魂的幡。然后,是永恒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紧接着——
噗通!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肉体撞击坚硬岩石和泥土的声响,从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传来。
像一颗心,被重重地摔碎在无间地狱。
世界瞬间失声。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只剩下那个吞噬了母亲的黑洞,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巨口。
我瘫软在地,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张晨和几个警员扑到塌陷的坑边,对着深井徒劳地嘶喊、照射手电。混乱的人声、对讲机的嘶鸣、远处矿区隐隐的警报……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
张队!有动静!下面……下面好像有东西!坑边一个警员突然惊叫起来,手电光柱在黑洞深处剧烈晃动。
张晨立刻抢过强光手电,光束刺破深沉的黑暗,直射下去。
光柱的尽头,塌方形成的乱石堆边缘,隐约可见。
一截小小的、惨白的、属于孩童的臂骨,被一只枯瘦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属于母亲的手,死死地攥着。
那紧握的姿态,带着一种跨越了十五年绝望时光的、令人窒息的执念。母亲的身体扭曲地压在碎石上,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着,眼睛却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向井口那片被切割成圆形的、灰蒙蒙的天空。
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安梨。
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将她们母女,连同那腐烂了十五年的秘密,一起埋葬在这口吞噬了父亲、最终也吞噬了她们的矿井深处。
冰冷的夜风卷着矿区特有的尘土和硫磺味,刀子般刮过脸颊。我独自站在院子里,脚下是梨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巨大土坑,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坑底空空荡荡。月光惨白地照着翻开的泥土,里面什么都没有。
母亲最后那句梨树下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和她扑向矿井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撕扯。
张晨带着几个警员和沉重的设备还在北坡那边忙碌。深井下的骸骨需要专业打捞,母亲破碎的遗体也需要收敛。他走之前,把那张从我手中掉落的黑白照片塞回了我手里,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深渊般的沉重。
这里交给我,他用力握了握我冰凉的手,声音沙哑,你……先回家。奶奶那边……他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我懂。奶奶那边,也需要一个交代。即使她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
照片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光。照片里年轻的母亲,眼神里的恐惧穿透时光,依旧清晰得刺眼。而奶奶那张灿烂笑着的脸,此刻再看,每一个弧度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掌控和残忍。
我攥紧了照片,尖锐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房门。
奶奶的房间,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衰败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她依旧躺在床上,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听到我的脚步声,她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我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张枯槁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映不出任何光亮。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管里漏出微弱嘶哑的气流。
奶奶。我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冷得像冰河下的暗流。
她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把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举到她浑浊的眼前。照片上,她年轻灿烂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诡异。
我妈死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清晰得如同宣判,她抱着安梨的骨头,跳进了我爸摔死的那口井里。
我清晰地看到,奶奶深陷在松弛眼皮下的眼珠,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受惊的昆虫猛地蜷缩起触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是惊悸是恐惧还是……一丝隐秘的、扭曲的解脱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更响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
你满意了吗我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毒的寒意,看着你买来的儿媳妇,被你儿子糟蹋,看着你的亲孙女被你儿子祸害,看着你的儿媳被逼疯,最后抱着她女儿的骨头跳了井……看着这个家,被你亲手,一个、一个,全毁了。
我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入她浑浊的眼底:你当年,到底看见了什么我爸……他对安梨做了什么让你能冷血到用‘烂在肚子里’来封一个七岁孩子的口
奶奶的身体猛地一震!那阵嗬嗬声变得急促而尖锐,像是濒死的哀鸣。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在被单上抓挠,留下几道凌乱的痕迹。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恐惧、抗拒,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怨毒。
嗬……嗬……她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她的右手,那只曾经在母亲掐她时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此刻也在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抬起指向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你封得住活人的口,封得住死人的骨头吗我直起身,声音里淬着冰渣,警察就在外面。北坡矿井底下,我妈抱着安梨的骨头。那骨头……会说话的。法医会验出来,安梨死的时候……遭遇过什么。
我清晰地看到法医两个字出口时,奶奶浑浊的眼球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恐惧!她的身体像被电击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还有你,我的目光扫过她枯槁的身体,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你以为躺在这里,中风了,不能说话了,你造过的孽就能一笔勾销就能安安稳稳地烂在这张床上
我弯下腰,凑近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缓慢而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奶奶。
话音落下的瞬间,奶奶那双浑浊的、充满恐惧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倏地熄灭了。喉咙里急促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
只剩下死寂。
一种空洞的、彻底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死寂。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那张在昏黄灯光下迅速失去最后一点生气的、布满沟壑的脸。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床边柜子上那个棕色的药瓶上,瓶身反射着冰冷的光。
屋外,远远地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矿区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