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把地面照得一层层发亮,像被不断翻涌的浪潮反复打磨。
章欲终于觉得够了。
她手里提的,怀里抱的,全是袋子——给天迟的衬衫、外套、围巾、袜子,连冬天才会用到的羊绒手套都提前备好了。
三人又乘观光电梯上三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吃饭。
窗外是城市傍晚最浓稠的灯火,窗内是蒸腾的热气与瓷盘相碰的清脆声。
饭后他们绕到零食区,章欲把货架上最后的茉莉酥扫进购物车,这才心记意足地去结账。
地下车库里,空气带着轮胎与地面摩擦后的胶皮味。
司机替他们把大包小包放进后备厢,再替他们拉开车门。
后座,章欲一坐下就靠到天迟的肩窝。
天迟没动,只阖着眼,睫毛在灯下投下一排安静的影子。
“开心吗?”
天迟这才睁眼,侧过脸,目光穿过昏黄顶灯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极静,像一潭深水,却带一点温柔的波纹。
“嗯,很开心。”他说。
章欲在那一刻觉得,天迟仍旧是那个温柔的少年——只是温柔被藏得更深了,像海底的珍珠,需要潜很久才能触到。
车子驶进章家雕花铁门时,章欲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一点一点,最后干脆滑到天迟腿上,沉沉睡去。
司机熄了火,绕到后排打算抱她,却见天迟已经先一步弯腰,一手穿过她膝弯,一手托着她背。
司机愣在原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铁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极轻的“咔哒”声。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让少年把活泼和张扬一层层剥下,换成安静与沉稳。
天迟抱着章欲穿过前庭,夜风把蔷薇的香气吹得四处都是。
刚踏进玄关,楼梯口就传来拖鞋与木质台阶相互碰撞的声响。
徐恩泽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的,像刚被梦揉皱。
他揉着眼睛,声音沙哑:“回来了?”
天迟点头,把章欲放到客厅长沙发上,替她脱掉鞋子,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好。
徐恩泽踩着地板走过来,顺手把客厅主灯调到最暗的暖黄。
“让她在这儿睡吧,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要是累,就去睡一觉。”
“不了。”天迟直起身,“我还有事。”
徐恩泽耸耸肩,转身进厨房。
冰箱门被拉开,冷气裹着白雾扑出来。
他拿出两支雪糕,关门的瞬间,大门也被天迟轻轻带上,发出“咔嗒”一声。
徐恩泽慢悠悠晃回客厅,把其中一支雪糕抛给沙发上的人。
塑料包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一只纤细的手稳稳接住。
章欲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清明,哪还有半点睡意。
“他走了,别装了。”徐恩泽咬着雪糕棍,声音含糊却欠揍。
章欲坐起身,撕开包装,草莓味甜得发腻。
她舔了一口,语气轻飘:“要你管呢。”
“好好好,我管不了。”
徐恩泽拖长调子,转身去开投影,把音量调到最小。
……
夜风把路灯光拉得老长,像一条被反复折叠又抖开的金线。
天迟站在路边,努力回想祁笑云家的方向。
记忆像被雨水泡过的旧地图,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他正低头辨认,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那力道不重,却足够让他心脏狠狠一跳。
他回头,祁笑云就站在一步之外。
他比一年前高了许多,头发剪短了,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路灯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撮阴影,像栖息的蝶。
天迟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腕就被握住,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烧上来。
祁笑云拉着他往前走,掌心有微微的汗意,却固执得不放。
天迟没有挣,只是跟着,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一年没见,祁笑云的背影比记忆里更薄,像一柄被反复打磨的剑,锋利却孤独。
天迟垂眼,看见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包括他自已。
一号公寓的门锁是老式铜质,钥匙插进去时会发出细微的“咔哒”。
祁笑云推开门,侧身让天迟先进,然后反手把门带上。
走廊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像潮水漫上来,又被玄关的感应灯撕开一道口子。
灯下,祁笑云转身,背抵着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侯你为什么要离开?”
沉默像一堵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祁笑云等了很久,等到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胸腔,才听见自已再次开口:“不想回答吗?可我犹豫好久才敢来找你……我怕过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天迟点头,像承认,又像拒绝。
祁笑云苦笑,声音却软下来:“算了,见到你就好。”他顿了顿,喊,“天迟。”
天迟眨了一下眼,没应声。
“你没受伤吧?”祁笑云问。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是废话——答案早写在少年比纸还白的脸色里。
天迟动了动唇,声音低哑:“没。”
两人对视,空气像被拉紧的弦。
忽然,天迟抬手,指尖拨开额前碎发。
那道伤痕暴露在灯光下,像一条蜿蜒的暗红河流,从发际线一直延伸到眉骨,边缘结了痂,颜色深得刺眼。
祁笑云呼吸一滞,心脏像被钝器击中。他看见少年单薄的肩胛骨在t恤下凸起,像两片即将折断的羽翼。
一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祁笑云不敢问。
他知道天迟的脾气——表面云淡风轻,背地里把伤口咬得鲜血淋漓。
可这次,天迟主动把伤疤亮出来,像献祭,又像求救。
“伤是怎么搞的?”
天迟没回答,只是放下手,让刘海重新盖住那道疤。
他声音闷闷的,像隔着一层雾:“我要去见我妹。”
“好,我带你去。”祁笑云转身去拿钥匙,动作快得几乎慌乱。
出租车在夜色里穿梭,车窗外的霓虹像被拉长的彩色丝线。
祁笑云报了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两人一眼,没说话。
学校大门紧闭,保安亭亮着一盏孤灯。
祁笑云下车,弯腰对保安说了几句,又指了指天迟。
保安点点头,按下遥控器,铁门缓缓滑开。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教学楼某扇窗里传出数学老师拔高的嗓音,像一把锯子在锯木头。
祁笑云带着天迟绕到小门,爬楼梯到二楼。
走廊尽头,(3)班的牌子歪挂着,门缝里漏出粉笔灰和少年人特有的躁动。
祁笑云屈指敲窗。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走出来,眉头皱成“川”字。
祁笑云低声说了什么,老师回头看了眼教室,点点头。
片刻后,天镜被叫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指尖沾记白灰。
“有事吗?”她疑惑地看向祁笑云,又看向他身后。
那人被挡得严严实实,她只能看见一截黑色t恤下摆。
祁笑云没回答,只是侧身让开。
天镜的视线越过他肩膀,落在天迟脸上。
时间像被按下暂停键,粉笔灰在空气里缓慢飘落。
“哥……?”天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她抬手掐自已手臂,尖锐的疼痛让她眼眶瞬间通红——不是梦。
她哥真的站在眼前,活生生的,会呼吸的。
下一秒,天镜扑进他怀里,眼泪浸透他胸前的布料。
她抱得那么紧,像要把这一年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挤出来。
“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她声音发颤,“害得我也差点以为……”
天迟抬手,一下一下拍她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鸟。
“放心,我不会死的。”他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世界上有一种温暖,是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坚定,“人需要温暖,所以既然你们是温暖……等你们离开了,我也才会离开。”
走廊尽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把兄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却永远平行的线。
祁笑云站在旁边,没打扰。
他看见天迟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始终没有松开妹妹的肩膀。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伤口,只能让时间去缝合;而有些温暖,一旦抓住,就再也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