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坳七叔公头七回煞夜,灵堂撒满香灰。
守灵亲属听见供桌传来斯文咀嚼声,稍感心安。
突然撕扯声与瓷盘碎裂声炸响!棺材内传出指甲刮擦声!
天亮推门:香灰上布满扭曲爪印,供品如遭野兽撕咬。
棺盖内侧布满带血抓痕——仿佛里面的人曾拼命想出来。
七叔公是在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那天傍晚咽的气。没病没灾,就是人老了,油灯枯了,靠在堂屋那张磨得油亮的竹躺椅上,看着院子里纷纷扬扬落下的细碎雪花,像睡着了一样,悄没声儿地就去了。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未散的笑意,仿佛只是等着灶王爷捎他一段路。
可王家坳的老人们私下里都摇头,说这日子口走,怕是不太安稳。灶王爷前脚刚走,后脚就跟上,这算怎么回事抢道儿还是心里头有放不下的事儿,赶着去说道说道
不管怎么说,人是走了。七叔公在王家坳活了一辈子,辈分高,为人厚道,谁家红白喜事、邻里纠纷,都少不得请他拿个主意、说句公道话。他的丧事,自然成了整个王家坳的头等大事。灵堂就设在七叔公生前住的老宅堂屋里。
堂屋不算大,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肃杀。正中停着一口厚重的松木棺材,新刷的土漆在冬日阴霾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沉甸甸、湿漉漉的乌光。棺材大头朝外,小头抵着里屋的门槛。棺盖还没合拢,虚虚地盖着,留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这是老规矩,给回煞的魂灵留个归家的口子。
棺头前面,摆着一张结实的长条供桌。桌上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透着一股子乡间特有的、对逝者又敬又怕的实在劲儿。最显眼的是三牲:一只煮得半熟、皮肉泛着油光的大公鸡,头被硬生生扭向门口的方向;一方肥瘦相间、热气早已散尽、凝着一层白腻腻猪油的红烧肉;一条半尺来长、炸得焦黄、尾巴微微翘起的鲤鱼。三牲前面,是码放整齐的几碟糕点:雪白的米糕、油亮的绿豆糕、染着红点的糯米团子。糕点旁,是一碗倒头饭——新蒸的白米饭堆得尖尖的,顶上稳稳地插着一双红漆筷子,筷子头下,埋着一枚溜圆的熟鸡蛋。饭前,一只粗陶香炉里,插着三支拇指粗的线香,青烟笔直地袅袅上升,散发出浓郁的檀香气,混合着生肉、糕点和油漆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灵堂的沉滞气息。香炉两侧,一对粗大的白蜡烛,足有小儿臂粗,烛火跳跃,将堂屋墙壁上张贴的白纸对联映照得忽明忽暗。
棺材两侧,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粗麻布。七叔公的两个儿子,老大王老闷,老二王老倔,还有长孙铁蛋,就盘腿坐在草垫上守灵。王老闷闷着头,像尊石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供桌下跳动的烛影,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桃木珠子。王老倔则显得焦躁些,时不时抬头看看虚掩的棺盖缝隙,又烦躁地抓抓头皮,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清晰。才十岁的铁蛋,脸上还挂着泪痕,蜷缩在父亲王老闷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又被灵堂里无处不在的阴冷和烛火的摇曳惊醒,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看四周。
堂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只留着对着院子的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留出一条巴掌宽的缝隙。冷风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带着腊月里特有的、刮骨般的寒意。那对白蜡烛的火苗被风一撩,便剧烈地摇晃起来,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舞动的黑影。烛泪无声地流淌,在烛台上堆积成惨白的小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线香燃烧时烟灰断裂、掉落的簌簌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刺耳。
爹……
王老倔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爷今晚……真能回来
他眼睛瞟着供桌上那只死不瞑目的公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王老闷捻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头七回煞,错不了。魂灵要回来看看,拾掇拾掇脚印,吃口家里的饭食,才肯安心上路。
可……可我咋总觉得……
王老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虚掩的棺盖缝隙,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心里头……毛毛的。这堂屋……也太静了。
闭嘴!
王老闷猛地抬起头,眼珠子瞪着他,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回煞夜,生人回避,尤其忌讳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惊扰了爹,谁担待得起!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眼!待会儿……待会儿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给我憋住了!就当没听见!没看见!天塌下来,也得等煞神走了再说!
王老倔被他哥吼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只是把身上的破棉袄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心底不断滋生的恐惧。铁蛋被大伯的吼声彻底惊醒了,小脸煞白,紧紧抓住王老闷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时间在烛火的摇曳和死寂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慢得如同钝刀子割肉。屋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呜咽咽地掠过屋檐瓦片,像无数怨魂在低泣。门缝里挤进来的寒气也更重了,吹得人后颈发凉。
终于,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得发白青布长衫的老者,佝偻着腰,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悄无声息地从里屋挪了出来。这是村里的老学究,李太公,也是七叔公生前的老友,辈分高,懂老礼。他浑浊的老眼扫过灵堂里的三人,最后落在王老闷身上,声音沙哑而低沉:时辰……快到了。
王老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供桌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杨木托盘,托盘里盛着大半盘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那是上好的陈年香灰,专门为今晚预备的。
李太公颤巍巍地走到堂屋门口,用拐杖尖轻轻拨开了那道虚掩的门缝,让外面更浓重的夜色和寒气涌进来一丝。他侧耳听了听风声,又抬头望了望门外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子的天,喃喃道:煞神过境,鸡犬不宁。回避了……
声音飘散在寒风里。
王老闷端着盛满香灰的托盘,走到堂屋中央。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小心,仿佛手里托着的不是香灰,而是滚烫的岩浆。他微微弯下腰,屏住呼吸,手腕以一种极其轻微、近乎颤抖的幅度开始抖动。
细密如尘的香灰,如同初冬最细碎的雪粉,无声无息地从托盘边缘簌簌落下。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薄薄地铺洒在堂屋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从供桌脚下开始,缓缓向四周蔓延,覆盖了棺材前方的空地,也覆盖了通往里屋门槛、通往堂屋大门的那条无形的路径。整个过程静得可怕,只有香灰落地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黑暗中爬行。
一层薄薄的灰白色,覆盖了堂屋地面。这层灰,成了生者与逝者、现实与幽冥之间,一道无声的界碑,也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陷阱,等待着捕捉那不可见的脚步。
王老闷撒完最后一把香灰,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将空了的托盘放回角落,对着李太公微微点了点头。
李太公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窗的紧闭,只留堂屋大门那道缝隙。他走到王老闷、王老倔和铁蛋身边,用拐杖指了指里屋那扇紧闭的木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走。去里屋。把门关紧。无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记住!绝不可出声!绝不可窥探!更不可开门出来!惊扰了煞神,后果……你们担不起!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和警告。
王老闷拉起还在发抖的铁蛋,王老倔也赶紧起身。三人几乎是踮着脚尖,屏住呼吸,像三个偷潜入室的贼,无声而迅速地退进了里屋。李太公最后一个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后传来顶门杠被放下的沉闷声响。
灵堂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彻底切断。偌大的堂屋,瞬间只剩下那口沉默的棺材,满桌的供品,一对跳跃的白烛,三炷燃烧的线香,以及地上那一层薄薄的、等待印证的香灰。
里屋同样没有点灯,比灵堂更加黑暗。窗户用厚厚的草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门板下方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烛光,那是灵堂里白蜡烛的光。
王老闷、王老倔、铁蛋,还有李太公,四个人挤在狭小的里屋炕沿下。谁也没坐,都站着,身体僵硬,耳朵却像受惊的兔子般高高竖起,捕捉着门板另一侧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片粘稠的黑暗里。只有四个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铁蛋紧紧抱着王老闷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轻响。王老倔烦躁地用手搓着脸,仿佛想搓掉那无形的恐惧。王老闷则死死攥着那串桃木珠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李太公拄着拐杖,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就在这种令人发疯的寂静和等待中,门板缝隙透进来的那丝微弱的烛光,毫无征兆地,猛地剧烈摇曳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晃动,而是一种毫无规律的、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弄般的剧烈跳动!
紧接着——
一个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钻进了里屋四人紧绷的神经!
嗒。
像是……一粒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轻轻拿起,又轻轻放回盘子里的声音。很轻,很斯文。
嗒…嗒…
又是两声。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里屋的四人,心脏在那一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王老闷攥着珠子的手猛地一紧,王老倔搓脸的动作僵住了,铁蛋更是吓得差点叫出声,被王老闷死死捂住了嘴。连闭目默念的李太公,眼皮也猛地颤动了一下。
声音来自灵堂,来自供桌!
是糕点被拿起来的声音
王老闷和王老倔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恐惧依旧浓重,但似乎……又掺杂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隐秘的释然是爹回来了是爹的魂灵在享用供品虽然害怕,但这似乎……符合老辈人的说法爹走得安详,回来看看,吃口家里的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紧绷的气氛,因为这斯文的、符合预期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王老闷捂着铁蛋的手稍微松了点力气。王老倔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轻微的咀嚼声,顺着门缝幽幽地飘了进来。
很轻,很细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牙齿小心翼翼地碾磨着松软的米糕或绿豆糕。间或,还有一两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满足般的轻叹,若有似无。
听着这声音,王老闷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松懈了一丝。他想起爹生前就爱吃甜口的点心,尤其是刚蒸好的米糕,软糯香甜……也许,爹真的只是回来看看,吃口他爱吃的……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捂着铁蛋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颤抖的脊背。
王老倔也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地绷着。
然而,这丝刚刚升起的、带着侥幸的释然,连一口气都没能喘匀——
灵堂里那斯文的咀嚼声,毫无征兆地,陡然变了调!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
先是呜噜一声!像野兽喉咙里发出的、压抑而贪婪的低吼!
紧接着——
嘶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恐怖撕裂声猛地炸响!如同坚韧的皮肉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扯开!伴随着某种粘稠液体喷溅的噗嗤声!
哗啦——哐当!!!
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紧随其后!像是盘子被狠狠扫落在地,砸得粉身碎骨!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凶戾的声响组合,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里屋四人的心脏上!刚刚松懈一丝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限!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们淹没!
嗬……
王老倔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抽气声,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亏扶住了冰冷的土炕沿。王老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攥着珠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铁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煞白,死死抱住王老闷的腿,连哭都忘了哭,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李太公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惊骇欲绝的光芒,拄着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绝不是爹!绝不是!
那声音……像是……像是有什么野兽闯进了灵堂!在疯狂地撕咬、破坏供品!
这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每一个人的心。
还没等他们从这巨大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嚓……嚓嚓……
一种新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钻了进来!
那声音……干涩、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像是……像是用极其坚硬、极其尖锐的东西,在粗糙的木板上,反复地、用力地刮擦!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口停放着七叔公遗体的松木棺材!
嚓……嚓嚓……
刮擦声持续着,每一次摩擦都像刮在里屋四人脆弱的神经上!伴随着这声音,似乎还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指甲抠挖木屑的簌簌声!
王老闷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仿佛看到了那口厚重的松木棺材里面……那具穿着寿衣、面容安详的遗体……此刻,那双本该安放在腹部的、枯瘦的手……此刻正弯曲着僵硬的手指,用长长的、灰黑色的指甲,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抠抓着棺盖的内壁!
爹……
王老闷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父亲遗体遭遇亵渎的悲愤,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腔里疯狂撕扯!
唔……
王老倔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间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裤管淌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惊恐地瞪着那扇隔绝了恐怖的门板,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爷……爷在抓……抓棺材……
铁蛋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呐,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破了里屋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李太公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猛地举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那扇门,对着王老闷和王老倔,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极致的恐惧:闭……闭耳!闭……眼!莫……莫听!莫……看!等……等它走!
嚓嚓……嚓嚓嚓……
棺材里的刮擦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用力!指甲刮过松木内壁的干涩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砂轮在疯狂打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一种沉闷的、如同被困野兽般的绝望挣扎一下,又一下,撞在棺盖内壁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每一次撞击和刮擦,都让整个棺材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震颤!仿佛里面封着的,不是一个安详的老人,而是一头急于破笼而出的恐怖凶兽!
里屋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冰冷粘稠得如同水银。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怖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王老闷和王老倔脸色死灰,身体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铁蛋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父亲脚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不敢发出一丝哭声。李太公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门板下方那道透入微光的缝隙,嘴唇无声地翕动,念诵的速度快得几乎听不清音节,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外面的声音,成了地狱的奏鸣曲。
供桌方向,那野兽般的撕扯和吞咽声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不再是斯文的咀嚼,而是疯狂的撕咬、贪婪的吞咽!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筋腱被扯断的嘣嘣声、粘稠液体被吮吸的啧啧声……各种令人作呕、毛骨悚然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毫无顾忌地在死寂的灵堂里回荡!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是瓷器碎片被踩踏、踢开的哗啦声,桌椅被碰撞发出的吱呀闷响,仿佛一个无形的、狂暴的掠食者正在供桌周围肆虐!
而这一切,都被那持续不断、如同跗骨之蛆的刮擦声所笼罩、所贯穿!
嚓嚓嚓……嚓嚓嚓……
指甲疯狂地、绝望地刮擦着松木棺盖的内壁!那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仿佛要将那厚实的木板生生抠穿!每一次刮擦都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急切和怨毒!伴随着刮擦,是更加沉重、更加狂暴的撞击!
咚!咚!咚!
不再是之前的闷响,而是如同重锤擂鼓般的撞击!整个沉重的松木棺材都在这恐怖的撞击下剧烈地震颤起来!棺盖与棺身接合的缝隙处,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细小的灰尘簌簌地从棺盖上震落!
嗬……嗬嗬……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嘶哑、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抽动的喘息声,混杂在撞击和刮擦声中,断断续续地透了出来!那声音干涩、痛苦,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一种非人的……饥饿!
这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里屋每个人的耳膜!王老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咙里灼烧。王老倔则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裤裆里的湿热早已变得冰凉,双眼空洞无神,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筛糠般的颤抖。铁蛋更是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只有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李太公猛地闭上眼睛,枯瘦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枣木拐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顿在脚下的泥地上!
笃!
一声沉闷的钝响,在狭小的里屋如同惊雷炸开!带着一种驱邪镇煞的决绝。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门板另一侧那狂暴的撕咬声、撞击声、刮擦声……竟在这一声顿杖之后,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如同被掐住脖子般的停滞!
但也仅仅是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充满了无穷暴戾和怨毒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发出的最后咆哮,猛地从棺材的方向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扭曲,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啸,狠狠撞在门板上,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
随即,是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撞击和刮擦!整个灵堂仿佛都在那非人的力量下颤抖!供桌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撞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烛台倾倒,蜡烛滚落在地,火焰舔舐着地上的香灰,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和焦糊味!
里屋的四人,如同狂风巨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被这最后的、疯狂的爆发彻底击垮了意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们。王老闷瘫软在地,和王老倔挤在一起,身体抖成一团,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了。李太公靠着土炕,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只有铁蛋,在极度的恐惧中,意识反而陷入了一种麻木的空白。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灵堂里的狂暴声响,如同潮水般,开始一点点退去。
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渐渐变得无力,间隔越来越长。
咚……咚……
刮擦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虚弱不堪。
嚓……嚓……
供桌方向的撕咬和吞咽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棺材的方向传来,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绝望和不甘,在死寂中幽幽回荡,最终也彻底消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灵堂,终于重归死寂。
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充满了暴力和亵渎余韵的死寂。
里屋的四人,如同四尊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石像,浑身被冷汗浸透,僵硬地瘫在冰冷的地上或靠在墙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恐惧透支了他们的精神和体力,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门板下方缝隙透进来的那丝微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灵堂陷入彻底的黑暗。
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遥远而模糊的鸡啼。
喔……喔喔……
声音穿过厚厚的草帘,微弱得如同幻觉。
这声鸡啼,却像是一道赦令,瞬间激活了里屋凝固的空气。
李太公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望向窗户的方向,那里透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属于黎明的灰白。他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夜的恐惧和冰寒。
天……亮了……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干涩得几乎不成调,煞……煞神……该走了……
王老闷和王老倔像是被这句话抽掉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彻底瘫软下去,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里屋浑浊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铁蛋也终于敢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后的茫然。
李太公挣扎着,用枣木拐杖支撑着身体,颤巍巍地站直。他走到里屋门边,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凝神细听。
外面,灵堂里,一片死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狂跳。
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颤抖着,摸向门后那根沉重的顶门杠。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兄弟俩和茫然无措的铁蛋,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都……都打起精神。
李太公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天亮了,煞神走了。但……里面的情形……怕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加重了语气,不管看到什么,都给我憋住了!别喊!别叫!更别碰!听我吩咐!
王老闷和王老倔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王老闷脸色惨白,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伸手将还在发抖的铁蛋紧紧搂在怀里,捂住了他的眼睛。王老倔则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和污渍,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去看那扇门。
李太公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勇气。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猛地抬起了那根沉重的顶门杠!
哐当一声闷响,顶门杠被丢在一旁。
李太公的手,按在了粗糙冰冷的门板上。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准备。然后,他猛地用力——
嘎吱——!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干涩的摩擦声,里屋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狠狠撞在里屋四人的脸上!
浓烈的血腥气!新鲜得如同刚刚宰杀!混杂着生肉被撕咬后特有的甜腻膻味!
浓重的、如同焚烧毛发皮肉般的焦糊恶臭!刺鼻呛人!
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泥土深处、棺木朽烂的阴湿霉腐气息!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腥臊恶臭!
几种极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地狱般的污秽洪流,瞬间冲垮了里屋本就浑浊的空气!王老闷和王老倔被这气味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铁蛋更是被呛得剧烈咳嗽,小脸涨得通红。
李太公也被这气味冲得脸色发白,但他强忍着,用力将门又推开了一些。
昏昧的晨光,透过堂屋大门那条缝隙,艰难地挤进灵堂,驱散了一部分浓重的黑暗,却也将里面的景象,如同噩梦般清晰地勾勒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层薄薄的香灰。
那原本均匀铺洒、灰白色的香灰层,此刻已面目全非!
上面布满了凌乱、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爪印!
那绝不是人的脚印!也绝不是寻常猫狗爪印!
每一个印痕都清晰无比,大小如同成年人的手掌,但形状却极其怪异!三趾在前,又粗又短,趾尖异常尖锐,深深陷入香灰层中,甚至刮蹭到了下面的泥地,留下清晰的凹痕。后面还有一个更大、更粗壮的后跟印记,如同一个倒置的三角形,深深按压下去!趾尖与后跟之间,还连接着一些杂乱无章、如同被火燎过的扭曲线条,像是某种蹼的残留痕迹!
这些爪印深深浅浅,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堂屋地面!从供桌下开始,一直延伸到棺材前方,甚至在那口沉重的松木棺材周围,都踩踏得一片狼藉!爪印的走向毫无规律,狂乱、暴戾,仿佛一只巨大而愤怒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冲撞、践踏!香灰被踩踏、搅动、扬起,混合着一些深色的、粘稠的液体和碎肉残渣,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污秽不堪的泥泞!
目光顺着狂乱的爪印向上移——
供桌。
眼前的景象让王老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呜咽。
供桌一片狼藉,如同被一群饿疯了的野猪狠狠蹂躏过!
那方肥厚的红烧肉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倾倒的、沾满油污和肉屑的空盘子。那条炸得焦黄的鲤鱼,只剩下半截连着尾巴的脊骨和鱼头,鱼头被啃得面目全非,眼珠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鱼鳃被撕开,露出里面惨白的骨刺。鱼身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带着鱼腥气的暗红色汁液和唾沫般的粘液。
最惨的是那只煮得半熟的大公鸡。它几乎被彻底撕碎!鸡头被硬生生拧断,滚落在供桌一角,鸡冠残缺,鸡喙沾着血污。原本肥硕的身躯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胸脯肉被啃食殆尽,露出森森白骨和断裂的肋骨。两只翅膀被扯断,胡乱地丢在桌面上,羽毛凌乱,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和粘稠的涎水。内脏被掏空,肠子像烂绳子一样拖曳在桌沿,滴滴答答淌着粘液和暗红的血水。浓烈的血腥气和生肉特有的膻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那几碟码放整齐的糕点,更是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雪白的米糕被踩踏成了粘稠的泥饼,混合着香灰和地上的污物。油亮的绿豆糕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和瓷盘碎片混在一起。染着红点的糯米团子被撕开,里面的豆沙馅被掏空舔舐干净,只剩下破碎粘腻的糯米皮。
那碗倒头饭,被整个打翻在地。尖尖的米饭堆被踩踏得稀烂,和香灰、污血混合成一片狼藉。那枚埋在饭里的熟鸡蛋滚到了墙角,蛋壳碎裂,蛋白蛋黄流了一地,被踩得不成样子。那双红漆筷子,一根断成两截,一根斜斜地插在翻倒的饭碗碎片里,如同某种不祥的祭品。
香炉歪倒在供桌边缘,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三根线香早已熄灭,断成了几截。那对粗大的白蜡烛,一支滚落在地,蜡泪凝固成一滩惨白的污迹;另一支虽然还立在烛台上,但烛身歪斜,烛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灯芯。
整个供桌区域,汁水淋漓,碎骨肉屑遍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如同屠宰场般的腥臊恶臭!这绝非享用,而是赤裸裸的、充满兽性的蹂躏和糟蹋!
李太公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从那片狼藉的供桌上移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最终落向了灵堂的中心——那口停放着七叔公遗体的松木棺材。
棺材周围的香灰,被践踏得最为彻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棺材本身,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异常。
那原本虚虚盖着的厚重棺盖,此刻……竟然被硬生生地移动了!
不是被掀开,而是如同被一股巨大的、来自内部的力量狠狠撞击过!棺盖朝着棺材小头(里屋方向)的位置,被撞得错开了足有寸许!原本严丝合缝的接合处,出现了一道歪斜的、黑黢黢的缝隙!
最骇人的是棺盖本身!
就在靠近棺材大头(棺头)一侧的内壁上——那本该平滑的松木板面,此刻……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抓痕!
那不是用工具划出的痕迹,而是……用手指甲生生抠挖出来的!
一道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有的只是浅浅的划痕,刮掉了表面的清漆,露出下面淡黄色的木头纹理。有的则深达半指!边缘的木刺翻卷起来,如同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撕挠过!在几道最深的抓痕底部,甚至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组织液!以及……几片断裂的、灰黑色的、如同某种生物角质般的……指甲碎片!
这些密集的、带着血污和断甲的抓痕,主要集中在棺盖靠近头部的位置!越靠近棺材小头(被撞开缝隙的那边),抓痕越深、越密集、越狂暴!仿佛……仿佛里面被禁锢的东西,在最后的疯狂中,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从那道缝隙中……爬出来!
王老闷死死盯着棺盖上那些带血的抓痕和断裂的指甲碎片,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仿佛看到了父亲那双枯瘦的手,在棺材的黑暗中,是如何绝望地、疯狂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抓挠、去撞击那厚重的棺盖!指甲崩断了,指头磨烂了,皮开肉绽……只为了……只为了从那道缝隙里挤出来!
爹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悲恸和恐惧的嚎叫,终于冲破了王老闷死死咬住的牙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死寂的灵堂里轰然炸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秽、布满诡异爪印的香灰地上,涕泪横流,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剧烈地抽搐着。
王老倔则像是彻底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棺盖上那些带血的抓痕,又看看供桌方向那片如同地狱般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跪地嚎哭的兄长身上,眼神空洞,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铁蛋被父亲的嚎哭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李太公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如同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石像。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布满扭曲爪印的地面,扫过一片狼藉、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供桌,最后定格在那口棺盖错位、内壁布满带血抓痕的松木棺材上。
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在昏昧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极致恐惧的音节:
怨……怨气……冲……冲了煞啊……
祸……祸事……要……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