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出来那天,蝉鸣把空气泡得发涨。我坐在老旧的藤椅上,指尖悬在查分页面的按钮上方,汗珠子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像条小蛇钻进皮肤里。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爸妈并排坐在沙发上,妈手里攥着的纸巾已经被捏得发皱,爸的烟卷在烟灰缸里积了长长一截灰,他没弹,任由那灰摇摇欲坠。
查吧。爸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按钮。页面缓冲了几秒,然后跳出了那个鲜红的数字——700。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妈突然捂住嘴,肩膀开始发抖,眼泪没等她酝酿就涌了出来,滴在她手背上,也滴在我心里。爸猛地站了起来,烟卷从他指间滑落,烫在他的裤脚上,他却像没感觉到似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700!真的是700!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从小到大,他在我眼里都是山一样的男人,再难的事也只会皱皱眉头,从不会掉一滴眼泪。可今天,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亲戚朋友来了一波又一波,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羡慕的笑容,嘴里说着有出息光宗耀祖之类的话。爸每天都被人拉去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就拉着我絮叨,说他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指望我能出人头地,现在我做到了,他死也瞑目了。妈则忙着给我准备各种好吃的,变着花样地做我爱吃的菜,好像要把过去十几年没给我吃的都补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我接下来的路已经定了——北大。
是啊,700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足够稳进北大了。班主任给我打电话,语气激动得像是他自己考了700分,说北大招生办的老师已经联系他了,让我准备好材料,随时可以去面试。亲戚们也都在讨论我去北大要学什么专业,有人说学金融,将来能赚大钱;有人说学法律,将来能当大官;还有人说学计算机,现在是热门。
只有我,在一片喧闹中,越来越沉默。
我的手机里,存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生,扎着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笑得一脸灿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叫林溪。
我和林溪认识是在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上。我是个不爱运动的人,每次运动会都躲在教室里刷题,那天也不例外。她突然闯进教室,手里拿着一瓶可乐,气喘吁吁地问我:同学,能借我张纸巾吗
我愣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然后就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你是哪个班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三班的,林溪。她笑着说,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呢
一班,陈阳。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林溪和我不一样,她不爱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倒数。她喜欢画画,课本上、草稿纸上,到处都是她画的小人儿和风景。她还喜欢打篮球,虽然打得不怎么样,但每次都很投入,像个男孩子一样,跑得满头大汗。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放松。我不用想着刷题,不用想着考试,不用想着将来要考多少分,要上什么大学。我们会一起在晚自习后偷偷溜出学校,去操场上散步,看星星;会一起在周末去图书馆,她画画,我看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会一起在放学路上买一串烤红薯,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
高三那年,学习压力越来越大,我经常熬夜刷题,累得头晕眼花。林溪知道后,每天都会给我带一杯热牛奶,放在我的桌洞里,上面还会画一个笑脸。她说:陈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很厉害了。
我问她:你想考哪个大学
她低下头,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圈,小声说:我不知道,我成绩这么差,能考上个大学就不错了。
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城市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去南方,听说那里的冬天不冷,还有很多漂亮的花。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家里出了点事。她爸做生意赔了钱,欠了一屁股债,家里每天都有人上门讨债。她妈受不了这种日子,跟她爸离婚,走了。从那以后,林溪就像变了一个人,更加沉默寡言,只是画画的时候更投入了。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她的成绩还是不理想。那天晚上,我们在操场上散步,她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陈阳,我可能真的考不上大学了。她说,我爸让我跟他去打工,可我不想去,我想画画。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我抓住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呢。你想去南方,我就陪你去南方。你想画画,我就陪你去学画画。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可是你的成绩那么好,你应该去北大的。
北大有什么好的我笑着说,没有你的地方,再有名的大学也没意思。
她破涕为笑,捶了我一下: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认真地说,林溪,等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南方,好不好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眼里重新有了光。
成绩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告诉了林溪。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陈阳,恭喜你。你去北大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说过,我要陪你去南方。
别傻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将来会有很好的前途,而我,可能就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们在一起,会拖累你的。
我不怕被拖累。
可我怕。她说,陈阳,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们就这样吧,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她已经关机了。
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她家楼下。她家住的是那种老旧的居民楼,墙皮都已经脱落了。我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喊了很久,她家的窗户一直没有打开。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邻居阿姨走了过来,告诉我说,林溪昨天就跟她爸走了,好像是去南方打工了,临走前让她把一样东西交给我。
阿姨递给我一个画夹。我打开画夹,里面全是我的画像。有我在教室里刷题的样子,有我在操场上跑步的样子,有我睡着时的样子……最后一页,是一幅画,画的是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站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背景是蓝天白云。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字:陈阳,谢谢你。祝你找到属于你的那片天空。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画。
我拿着画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爸妈看到我这个样子,以为我是因为填报志愿的事烦心,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阳阳,别担心,北大的事我已经给你打听好了,专业你随便挑
妈也说:是啊,你想去哪个专业就去哪个专业,妈都支持你。
我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我知道,他们为我付出了太多,我应该满足他们的期望,去北大,将来出人头地,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是,一想到林溪,想到她哭红的眼睛,想到她画的那幅画,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看着林溪给我的画夹,一遍遍地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想起她给我带的热牛奶,想起她在操场上对我笑的样子,想起她哭着说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打开房门,爸妈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我走过去,看着他们,深吸一口气,说:爸,妈,我不去北大了。
爸手里的锅铲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妈也愣住了,手里的牛奶差点洒出来。
你说什么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阳阳,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去北大了。我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我要去南方,去一所美术学院。
美术学院爸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厉声说,陈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700分!你可以去北大!你为什么要去什么美术学院那是什么鬼地方能有什么前途
爸,那是我想去的地方。
你想去的地方爸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那种地方的!你对得起我们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妈在一旁哭了起来:阳阳,听你爸的话,别任性了。去北大吧,那多好啊。
妈,我不是任性。我看着他们,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有我想做的事,有我想陪的人。
想陪的人爸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是不是那个叫林溪的女生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成绩那么差,整天就知道玩,肯定是她把你带坏了!我去找她!
爸说着就要往外冲,我赶紧拉住他:爸,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自己的决定爸甩开我的手,指着我的鼻子说,好,好得很!你要是敢不去北大,去那个什么破美术学院,你就别认我这个爸!
爸!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爸说完,气冲冲地冲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哭着说:阳阳,你就听你爸一句劝吧,他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妈,对不起。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爸不再理我,见了我就像没看见一样。妈每天都唉声叹气,偷偷地哭。亲戚们也听说了这件事,纷纷来劝我,说我太傻了,放着北大不去,非要去什么不知名的学校。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我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
我开始查南方的美术学院,最后选定了一所位于南方沿海城市的学院。那所学院名气不大,甚至可以说是一所野鸡大学,但它有很厉害的美术专业,而且离林溪去的城市不远。
填报志愿那天,我瞒着爸妈,在电脑上填了那所学院。提交的那一刻,我心里既忐忑又坚定。
志愿提交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爸妈。爸气得浑身发抖,拿起桌上的杯子就摔在了地上,碎片溅到了我的脚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你……你……爸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捂着胸口,差点晕过去。妈赶紧扶住他,哭着对我喊:陈阳,你快给你爸认个错,说你改志愿了!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
爸缓过劲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滚!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头:爸,妈,对不起。等我将来出人头地了,一定会回来报答你们的。
说完,我站起来,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家门。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妈趴在门框上,哭得撕心裂肺,爸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发抖。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但我还是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硬座。火车开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一点点远去,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走上了一条和所有人期待都不一样的路,这条路上可能充满了荆棘和坎坷,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在南方,有我想要的未来,有我想陪的人。
火车走了两天两夜,终于到达了那个南方沿海城市。下了火车,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和家乡干燥的气候完全不同。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榕树,枝叶繁茂,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
我按照之前打听的地址,找到了林溪打工的那个服装厂。那是一个破旧的工厂,门口堆着很多布料,机器运转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在工厂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林溪。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和我记忆中那个笑靥如花的女生判若两人。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不解。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来陪你。我笑着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
你……你不是应该去北大吗
我不去了。我说,我填报了这里的一所美术学院。
林溪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陈阳,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我知道。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不像以前那么细腻了,但我更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林溪,我说过,要陪你一起来南方,要陪你学画画。我不会食言的。
林溪看着我,哭得更厉害了。周围的工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却不管不顾,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后来,林溪辞去了服装厂的工作,和我一起去了那所美术学院。她报了绘画专业,我报了设计专业。
大学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美好。学校的条件很差,宿舍是八个人一间的上下铺,教室里的桌椅都很破旧,老师的水平也参差不齐。很多同学都是因为成绩不好才来这所学校的,上课的时候要么睡觉,要么玩手机,没人认真听讲。
我和林溪成了学校里的异类。我们每天早上都去画室画画,晚上去图书馆看书,周末的时候就一起去海边散步,或者去附近的美术馆看展览。
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们,觉得我们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有人嘲笑我,说我放着北大不去,来这种野鸡大学,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只要能和林溪在一起,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再苦再累我都觉得值。
当然,困难也是实实在在的。家里没有再给我寄过一分钱,我和林溪的生活费都要靠我们自己打工挣。我去做过家教,去餐厅洗过盘子,去工地搬过砖。林溪则利用课余时间接一些插画的兼职,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我们维持基本的生活。
有一次,我在工地搬砖,不小心被钢筋砸到了脚,疼得站不起来。林溪接到我的电话,立刻从学校赶了过来,看到我受伤的脚,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骂我傻,说我不该这么拼命。
我笑着安慰她:没事,一点小伤而已。等我们毕业了,就好了。
她抱着我,哽咽着说:陈阳,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这么多苦。
傻瓜,跟你没关系。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大学四年,我们就这样互相扶持着,一路走来。我们的画技都有了很大的进步,林溪的作品还在一些小型的绘画比赛中得过奖。
毕业那年,我们一起创办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主要接一些插画和平面设计的活儿。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很不好,经常一个月都接不到一个单子。我们住在工作室旁边的一个小出租屋里,每天吃泡面,啃面包,日子过得很艰难。
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慢慢地,我们的工作室有了一些名气,接的单子越来越多,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我们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工作室,也租了一个像样的房子。
有一天,我正在工作室里画图,林溪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快递盒子,兴奋地说:陈阳,你看谁寄来的
我接过盒子,看到上面的寄件人地址,愣住了——是我家的地址。
我拆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存折
好的,我将为您续写并扩展这个感人的故事,让情节更加丰富完整。以下是续写的内容,从存折部分开始发展新的情节线。
存折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母亲工整的字迹:阳阳,这是你爸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他每晚都看南方台的天气预报,就为了看看你那边的温度。
我的手指颤抖着翻开存折,里面的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整整二十万。最后一笔存款日期是上周,备注栏里写着卖车款。
林溪轻轻握住我的手腕:陈阳,你手在抖。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像极了那年高考查分时家里冰箱的嗡鸣声。我盯着存折上父亲的名字,那个曾经如山般巍峨的背影突然在记忆里佝偻起来。
我想回家。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时,我才发现喉咙里哽着一团棉花。
林溪的指尖抚过存折边缘的折痕:我陪你回去。
三天后,当K字头的绿皮火车碾过家乡的铁轨时,我的掌心全是冷汗。月台上积着前夜的雨水,倒映出我西装革履的身影——这是工作室接的第一个大单后,林溪执意给我买的。
陈阳!
母亲的声音刺破嘈杂。她站在出站口最前排,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藏青色外套,只是袖口磨出了毛边。父亲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捏着半截没点燃的香烟,灰白的鬓角在阳光下像落了一层霜。
母亲小跑着过来时,我注意到她右腿有些跛。后来才知道是去年冬天在超市摔的,当时父亲给我打了七个未接电话。
妈,您的腿...
没事没事,你爸非小题大做。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摸上我的脸,却在触到我西装面料时瑟缩了一下,穿这么薄,南方不是总下雨吗
父亲终于走过来,目光扫过林溪时顿了顿。林溪深深鞠了一躬:叔叔好,我是...
知道。父亲打断她,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红包,拿着。
红包的厚度让林溪不知所措。我看见父亲别过脸时,后颈的皱纹里卡着些油漆斑点——他退休后又被返聘去厂里当技术指导。
回家的出租车里,母亲一直攥着我的手。当车子拐进熟悉的巷口时,我浑身一震——整条街都拆得七七八八,唯独我家那栋红砖楼还倔强地立着,像棋盘上最后一颗孤子。
拆迁办来了六趟。父亲突然开口,我说得等儿子回来签字。
酸涩突然漫上眼眶。这些年邻居们早搬进了电梯房,而我的父母守着这栋随时可能被强拆的老房子,只为等我一句同意。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房间保持着原样,连高考前夜没喝完的半罐可乐都还在书桌上,只是铝罐表面凝着褐色的锈迹。
父亲默默把存折原件放在我床头:密码是你生日。
晚饭时母亲端出粉蒸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突然僵住——咸得发苦。
妈,盐放多了...
父亲筷子啪地拍在桌上:你妈白内障,去年就开始看不清盐罐子了!
死寂在餐桌上蔓延。林溪突然站起来往厨房走:阿姨我帮您盛汤。我这才发现母亲盛汤时手在发抖,汤汁在碗沿溅出歪斜的轨迹。
那晚我执意要洗全家人的衣服。在卫生间翻找洗衣液时,从父亲外套里掉出一张诊断书——腰椎间盘突出三期,建议立即手术。日期是半年前,正好是我们工作室接到第一笔大单的时候。
洗衣机轰鸣声中,林溪悄悄递给我一个速写本。翻开后我呼吸一滞——全是父亲不同角度的素描。有他修电表时踮脚的样子,有他蹲着喂流浪猫的背影,最新一页是晚饭时他偷偷把我碗里的肥肉拣走的瞬间。
你不在的这些年,林溪轻声说,叔叔每天看完新闻联播,就站在阳台抽一支烟,面朝南方。
第二天清晨,我在工具箱的叮当声里惊醒。父亲正在修理漏水的厨房龙头,佝偻的背影像张拉满的弓。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后颈上,那里有块铜钱大的胎记——和我锁骨下的一模一样。
爸。我蹲下身递扳手,工作室明年能接政府文创项目了。
父亲的手顿了顿,扳手咣当砸在水槽里:要...要多少钱打点
不是。我按住他沾满水渍的手,是凭实力中的标。摸到他虎口厚厚的茧子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这双手曾把我举过肩头看庙会。
母亲在客厅里突然惊呼。我们冲出去时,看见她举着手机,屏幕上是我和林溪的工作室官网——首页滚动着为某国际品牌设计的系列插画。
这些...母亲的手指抚过屏幕上我的照片,真是我儿子画的
父亲凑近看了很久,突然转身进了卧室。五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拿着个泛黄的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贴着所有关于陈阳的报纸剪报——从小学作文比赛到去年设计展的零星报道。
雨又下了起来,父亲站在阳台上点烟,打火机咔哒了三下才燃。我走过去,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跌打药酒味。
爸,下个月...我和林溪准备登记。
烟灰簌簌落在雨棚上。父亲突然把整包烟塞给我:戒了。转身时我听见他嘟囔,要孩子的话...二手烟不好。
离家前的最后一餐,林溪做了糖醋排骨。母亲尝了一口就红了眼眶:和阳阳小时候最爱吃的那家味道一样。父亲破天荒地添了两次饭,最后把剩下的汤汁倒进自己碗里拌着吃干净。
月台上,母亲往林溪包里塞了十斤家乡的腊肠。火车鸣笛时,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那个...工作室...他喉结滚动几下,缺保安吗
我愣在原地。父亲急忙补充:我、我就是问问!你王叔儿子开的厂...
列车员开始催促。我紧紧抱住父亲,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油烟味:爸,我们工作室...缺个顾问。
回南方的动车上,林溪翻着母亲塞给她的相册。在某一页她突然停住——那是高考后的毕业照,我站在最后一排,而照片边缘有个被裁剩半边的马尾辫。
陈阳。林溪指着照片角落里模糊的香樟树,你看。
放大后才看清,树影里藏着个拿素描本的女孩,正抬头望着镜头外的某个方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窗外,成片的油菜花田掠过视野。我握紧林溪的手,突然明白人生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北大通知书和画夹上的小像,粉蒸肉和糖醋排骨,父亲的扳手和我的数位笔,最终都会在时光里和解。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照片:父亲戴着老花镜,正认真翻阅我们留下的作品集。阳光铺满整个客厅,照亮他嘴角多年未见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