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中决裂
姚远攥着伞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能听见塑料在呻吟。
伞尖重重磕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脏污的泥点立刻洇上了他的裤脚。
他浑然未觉,所有的感官都像被冻住了,死死钉在马路对面那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身影上。
那是付红,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在一起。
不是普通的走,是肩膀几乎挨着肩膀,微微侧着头,脸上绽开一种姚远许久未见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甚至带点俏皮的狡黠。
那男人也笑着,低头和她说着什么,姿态熟稔而放松。
下午昏沉的天光穿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竟也透出一种刺目的和谐。
一股冰冷的酸气猛地从胃里顶上来,直冲喉咙口,又硬又涩。
姚远觉得自己像个突然被抽干了血液的躯壳,徒劳地钉在原地,任由那幅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
她多久没这样对他笑了上一次这样毫无保留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人值得欢喜的笑容,是什么时候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近的日子,像蒙上了一层擦不干净的毛玻璃,两人之间总隔着点什么。
她似乎总是在走神,手机屏幕亮起的频率高得异乎寻常,回复消息时嘴角会不自觉地抿起一丝他看不懂的弧度。
他问过,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只轻描淡写地说:工作群,烦死了。
可那眼神里的闪烁,像细小的冰碴子,扎得他心底隐秘的不安一点点蔓延开来。
此刻,这不安的藤蔓终于找到了攀附的实体,瞬间疯长,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了街角那家新开的、据说口碑不错的西餐厅。
玻璃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隔断了街市的喧嚣,也隔断了姚远世界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温度。
那把伞,终究没能撑住头顶这片沉甸甸的天。
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细密地钻进他的衣领,黏在皮肤上,激得他一个寒颤。
姚远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冷得扎肺。他不再犹豫,几乎是撞开了那家餐厅沉重的木门。
门铃叮当乱响,突兀地划破了餐厅里流淌的舒缓爵士乐和低低的交谈声。
温暖得近乎粘稠的空气混合着烤面包和煎牛排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姚远一阵眩晕。
他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莽撞公牛,目光急迫地扫过光线朦胧的卡座,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的那两个人。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点着摇曳的烛光,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付红的脸颊。
她正端起高脚杯,浅啜了一口红酒,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那男人也举杯回应,姿态优雅。桌上精致的餐盘里食物只动了一小半,旁边还放着一只小小的、扎着丝带的礼物盒。
一切都指向一个不言而喻的结论——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约会。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轰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那点残存的、支撑着他走进来的理智,在亲眼目睹这温馨画面的刹那,彻底灰飞烟灭。
付红!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石头,砸碎了这片精心营造的宁静角落。
付红闻声转过头,脸上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惊愕、慌乱,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撞破的狼狈,清晰地掠过她的眼底。
她下意识地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后倾,仿佛想拉开一点距离。
姚远你怎么……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姚远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我怎么来了姚远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不来,怎么知道你忙着和别人烛光晚餐,收礼物
他下巴朝那个小小的礼物盒点了点,眼神锐利如刀锋。
坐在付红对面的男人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带着得体的、试图化解尴尬的温和笑容,朝姚远伸出手:你好,我是……
他是谁
姚远看都没看那只伸过来的手,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付红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重要吗我只想知道,他是谁你们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姚远!你冷静点!付红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恼,一半是焦急,不是你想的那样!他……
不是我想的那样姚远猛地打断她。
他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剧烈起伏。
那是哪样告诉我,付红!你最近对着手机笑,和他有关吗你那些躲躲闪闪的借口,和他有关吗现在坐在这里,吃着饭,收着礼物,也是‘工作’也是‘普通朋友’
他指着那个男人,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餐厅里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这个角落压抑的、剑拔弩张的低吼。
侍应生远远站着,进退维谷。付红对面的男人收回了手,眉头紧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依旧保持着克制。
姚远!付红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愤怒,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听我说完!他是我……
够了!姚远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烛台。
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像火山熔岩,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耐心。
我不想听解释!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付红,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死死盯着她。
姚远眼神里有痛楚,有被背叛的怒火,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我们之间,完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两人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里。
付红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喊住他,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那双漂亮的、曾经盛满姚远身影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痛楚,还有被彻底冤枉后汹涌的、难以言说的委屈。
泪水迅速蓄满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姚远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涌着痛苦、愤怒和一种心死的冰冷。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门口,背影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姚远——!付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喊冲口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你站住!他是我……
餐厅厚重的木门被姚远狠狠推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地弹回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彻底隔绝了付红后面的话,也隔绝了她伸出的、徒劳地想抓住什么的手。
门外的冷风裹挟着更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姚远身上。他冲进雨幕,头也不回,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付红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雨声和门关上的巨响揉碎了,最终只余下绝望的尾音,消散在餐厅暖黄色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那个哥字,终究没能追上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2
沉默的墙
冰冷的沉默,像一堵不断加厚的透明墙,横亘在姚远和付红之间。那场撕裂般的争吵,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将曾经亲密无间的连接斩得血肉模糊。
最初的几天,手机成了最灼人的刑具。姚远无数次划开屏幕,看着置顶的那个名字,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又颓然放下。
他一遍遍回放那个餐厅角落的画面——烛光,红酒,付红脸上刺眼的笑容,还有那个男人温和递出的礼物。
每一次回忆,都像在心底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愤怒和不甘像毒藤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
她为什么不解释她当时想说什么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疑问像毒蛇啃噬理智,而背叛的念头在每一次啃噬后变得更加根深蒂固。
他需要解释,一个能彻底推翻他所见所想的解释。可那堵沉默的墙,冰冷地拒绝着任何沟通的可能。
他固执地等着,等付红主动低头,等一个能抚平他所有猜疑和愤怒的道歉。
付红的日子同样浸泡在冰水里。委屈、愤怒,还有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轻易定罪的心寒,几乎将她淹没。
姚远最后那声完了和决绝的背影,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攥着手机,指尖冰凉。那个被粗暴打断的他是我表哥的解释,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解释在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定罪、当众给她难堪之后凭什么她的骄傲和受伤的自尊不允许她先开口。
难道不是他欠她一个道歉吗信任如此脆弱,一击即碎,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失望。
时间在刻骨的僵持中缓慢爬行。几天变成一周,一周变成两周。
那些曾经共同呼吸的空间——租住的小屋,变得空旷而冰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姚远刻意早出晚归,付红则把自己埋进加班和朋友的聚会里。
偶尔不可避免地在狭窄的玄关或客厅相遇,眼神短暂交汇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没有语言,只有迅速移开的目光,和彼此脸上迅速结起的、更厚的冰霜。每一次这样的擦肩,都在那堵沉默的墙上又添了一块砖。
冷战像一场无声的消耗战,耗尽了所有试图挽回的冲动。疲惫感最终压倒了所有激烈的情感。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姚远坐在客厅的黑暗里,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手机屏幕幽幽亮着,上面是公司外派项目的通知邮件,地点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时间至少两年。
他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受。
几天后,付红收到了姚远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只有冰冷的几个字:【工作调动,两年。钥匙放鞋柜上。】
没有道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称呼。付红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冰凉。她走到鞋柜旁,果然看见那串熟悉的钥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她慢慢地拿起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直抵心底。她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那条信息删除,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拖进了手机的黑名单。
打包行李的时候,两人都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姚远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几个大纸箱,动作机械而迅疾。
付红则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慢慢整理着属于她的物品,指尖划过那些承载着两人共同回忆的小物件——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旅行时买的纪念品、一张两人傻笑的合照……最终,她把照片扣在了箱底最深处。
搬家公司的车分别到来。姚远的东西被搬走,房间里顿时空了一大半。
付红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看着地上留下的搬运痕迹,心里也空落落的,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第二天,她的行李也被搬离。房门最后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像为这段感情盖上了最后一枚封印。
新城市,新号码,新生活。一切都像被格式化重启。姚远投入了疯狂的工作,用项目和会议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
只有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空荡的公寓,窗外陌生的霓虹闪烁时,那个倔强的、含着泪的眼睛才会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
他用力甩甩头,打开冰箱找冰水,试图浇灭那点不合时宜的灼痛。
付红也换了环境,刻意避开所有能勾起回忆的地方和人。
她强迫自己社交,认识新朋友,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只是在某个加班的深夜,独自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路过一家飘着食物香气的西餐厅时,脚步会不由自主地一顿,心脏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她会立刻加快脚步,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时间是最称职的清洁工,不动声色地冲刷着生活的表面。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足以让喧嚣的伤口结痂,让激烈的恨意沉淀,也让那份曾经铭心刻骨的痛楚,慢慢变成一种深藏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隐痛和……无法彻底磨灭的、带着遗憾的念想。
3
命运的回响
午后沉闷的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姚远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眼睛有些发涩。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着,输入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却两年未曾拨打的号码。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像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网页跳转,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城市生活论坛。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无关紧要的帖子。突然,一个标题像针一样刺入眼帘:【那些年主题公园的黄昏鸽群,还是那么治愈!】。
心猛地一跳!
他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他和付红刚在一起不久时去的,公园深处有个小小的广场,养着一群不怕人的白鸽。
付红当时特别开心,买了鸽食,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鸽子们纷纷飞落到她手臂上、肩膀上,她咯咯地笑着,阳光洒在她发梢,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是他记忆中关于快乐最纯粹的画面之一。
他点开了帖子。发帖人是个新注册的账号,ID很陌生。
帖子内容很简短,只贴了几张黄昏时分的公园照片,鸽群在金色的余晖中起落盘旋。吸引姚远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回复:
浮云游子:确实治愈。
每次去,总能想起以前陪她喂鸽子的下午。听说她现在偶尔也会回去走走,不知是真是假。
唉,物是人非。
浮云游子一个陌生的ID。
但陪她喂鸽子……姚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是她吗付红她……还会回去回到那个有鸽子、有旋转木马、有他们笑声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近乎渺茫的希冀猛地冲上心头,撞得他眼眶发热。他反复看着那条回复,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两年了,那些被刻意深埋的、关于她的所有细节,此刻像沉睡的火山轰然苏醒——她喂鸽子时专注又温柔的眼神,她害怕旋转木马速度太快时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他们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交换的那个带着爆米花甜味的吻……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回去!去那些年!去碰碰运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必须去!他无法忍受再错过任何一丝关于她的可能。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城市的另一端,付红正坐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她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手指习惯性地滑动着手机屏幕,翻看朋友圈。
一张照片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是大学时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室友发的,定位在那些年主题公园的旋转木马前。照片里室友笑得很开心,背景是色彩斑斓、缓缓转动的木马。
付红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室友身上,而是被照片边缘一个模糊的身影攫住了。
那个侧影,穿着深色的外套,微微仰头看着旋转的木马……即使隔着屏幕,即使影像模糊,那轮廓、那姿态,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姚远!
他第一次带她去坐旋转木马,她嫌幼稚不肯上,他就自己坐上去,在上下起伏的木马上朝她挥手大笑,像个孩子……后来她被他硬拉上去,他特意选了她旁边那匹白色的马,全程侧着头看她,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付红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指尖冰凉,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室友在照片下配的文字是:【故地重游,青春的味道!今天人不多,连旋转木马都显得格外安静。】
一条共同好友的评论赫然在目:
老李:哟,巧了!我上周去也碰见个熟人,好像姚远他站那儿看木马看了好久,怪感慨的样子。听说他偶尔会回去看看
姚远!他真的回去了!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那些年!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酸楚和一种近乎宿命感召唤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付红。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
两年了,刻意回避的城市,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几乎没有思考,手指已经飞快地在订票APP上操作起来。
回去!立刻回去!去那个旋转木马前!她要去等他!无论等多久!她要去抓住这命运似乎终于垂怜的一线微光!
两座相隔千里的城市,两个被旧日时光猝然击中的人,怀着同样剧烈的心跳和渺茫又固执的期盼,几乎是同时,按下了确认键。
两张指向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名为那些年的坐标的车票,无声地出现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
一场由命运偶然播撒下种子、又由他们自己亲手推动的,盛大而徒劳的追逐与错过,悄然拉开了序幕。
4
错过的时光
初秋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薄雾像一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还未完全苏醒的那些年主题公园。
高大的乔木叶子边缘已染上淡淡的金黄,露珠在草尖上凝结,晶莹欲滴。
姚远站在公园入口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那份焦灼的期盼。
他的目光越过稀疏的早锻炼人群,直接投向公园深处——那个有着白色欧式廊柱和喷泉的小广场。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位置。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穿过林荫道,绕过卡通雕塑,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群熟悉的白色身影。
一群鸽子正在广场上悠闲地踱步、啄食,发出咕咕的轻鸣。晨光熹微,给它们洁白的羽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
广场边供人休息的长椅空着,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坐在稍远的地方活动筋骨。
姚远的心跳得又沉又重。他慢慢走过去,在离鸽群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没有付红的身影。他环顾四周,广场空旷而宁静。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无声地蔓延开来,但很快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执念压下去:她喜欢黄昏来喂鸽子。
帖子里的回复说她偶尔会回去走走,也许……是傍晚对,一定是傍晚!
他找了个能看到整个广场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次扫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都只带回空旷的寂寥。
时间在鸽子的踱步和偶尔飞起盘旋的翅膀间缓慢流逝。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薄雾,广场上的人也多了一些,有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有晨跑的青年,唯独没有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项目进度询问。
姚远烦躁地看了一眼,直接按掉。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他固执地坐着,像一个守候着海市蜃楼的信徒。
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悬,再到午后阳光变得炽烈,广场上的游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长椅被晒得发烫。
他带来的那点微薄期望,也在时间的炙烤下一点点蒸发、干涸。
直到下午两点,一个重要的客户电话不容拒绝地打了进来。
姚远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又望了一眼依旧空旷的广场,终于,带着满心的疲惫和不甘,缓缓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群依旧悠闲的鸽子,转身离开了广场。
脚步有些沉重,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拖得长长的,写满了第一次错过的茫然与失落。
就在姚远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后不久,大约下午三点多,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公园门口。付红匆匆下车,付了钱,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公园。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因为赶路,脸颊微微泛红,额角沁出细汗。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目标无比明确——旋转木马!
她一路小跑,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路径。当那熟悉的、色彩斑斓的旋转木马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音乐声叮叮咚咚地响着,几匹形态各异的木马正载着几个兴奋的孩子上下起伏,欢快地转动着。
然而,在围栏外驻足观看的人群里,她急切搜寻的目光,却找不到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没有姚远。
付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瞬间沉了下去。她不死心,绕着旋转木马走了两圈,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甚至看向远处相连的休息区。
没有,哪里都没有。
难道……是早上那个评论里说站那儿看木马看了好久,也许是清晨人少的时候付红咬了咬下唇,一种混合着失望和不肯放弃的倔强涌上来。
她找了个正对旋转木马的长椅坐下,决定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那条评论绝非空穴来风。他一定来过,或许,还会再来只要她等在这里。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木马欢快的音乐循环播放。
付红安静地坐着,目光执着地锁定在旋转木马的入口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游客来了又走。
从午后暖阳等到日影西斜,金色的光芒将木马的彩漆染得更加鲜艳。她坐得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消息,提醒她新租的公寓还有一些手续要办。付红看着那条信息,又抬头望了望已经染上橙红色晚霞的天空和旋转依旧却空荡荡的木马,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终于将她淹没。
她慢慢站起身,腿有些发麻。看来今天,终究是错过了。
她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空落落的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旋转木马区。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覆盖在白天姚远曾长久驻足的地方。
周三的午后,姚远推掉了下午所有的安排,再次踏入了那些年。
他径直走向鸽群广场。这一次,他特意在公园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小包鸽食。
广场上人比清晨多了不少,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鸽子们显然习惯了被投喂,在人脚边大胆地踱来踱去。
姚远在广场边缘找了个位置,摊开手掌,几粒鸽食静静地躺在掌心。
很快,几只胆大的鸽子试探性地飞了过来,轻盈地落在他的手臂上、肩膀上,低头啄食。那小小的喙触碰掌心,带来细微的麻痒。
姚远低着头,目光却并没有真正落在这些洁白的生灵身上。他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四周,尤其是广场的入口处和那几张长椅。
每一个穿着米白色或浅色衣服的女性身影出现,都会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随即又在看清面容后沉入更深的谷底。
他维持着喂鸽子的姿势,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唯有眼神里燃烧着越来越黯淡的焦灼。
时间在鸽子翅膀的扑棱声和孩童的嬉笑声中流逝。鸽食一点点减少,最后掌心空空如也。鸽子们似乎也察觉到这个沉默的投喂者不再慷慨,纷纷振翅飞走。
姚远依然站在原地,望着鸽子飞走的方向,又像是在望着更远的地方。
他等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广场染成一片柔和的金红色,游人渐渐稀少。那个期待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一点鸽食的碎屑和鸽子爪尖微凉的触感。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席卷了他。
他转过身,离开了广场。这一次,他走得很慢,背影在长长的斜阳里,透着一股萧索的落寞。
周四,付红特意请了半天假,早早来到了公园。她直接走向旋转木马。
阳光正好,木马在轻快的音乐中旋转,镀着金边。她买了票,坐上了一匹雪白的木马。
机器启动,木马开始上下起伏、旋转。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孩童的欢笑。
付红紧紧抓着冰冷的金属杆,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围栏外每一个驻足观看的人影。她搜寻着那个高大的、习惯穿着深色外套的身影。
旋转中,景物在眼前变换、模糊、又清晰。每一次木马将她转向围栏外,她的心都高高悬起,又在看清不是他之后沉沉落下。
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音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从兴致勃勃到满怀期待,再到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围的孩童换了好几拨,兴奋的尖叫在她耳边显得遥远而空洞。
当木马最终缓缓停下,音乐声止歇,付红从白色的木马上下来,脚步有些虚浮。
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周围重新变得喧闹起来的人群,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他还是没有来。她像个固执地守着过期承诺的傻瓜。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旋转木马的围栏,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走着。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鸽群广场附近。远远地,她看到广场边缘的长椅上,似乎坐着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男人,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
付红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朝那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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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膛。是他吗轮廓似乎有点像……就在她离长椅只有十几步远,几乎能看清那人外套的纹理时,她的手机突然在包里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顶头上司打来的!
付红脚步猛地一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按了接听,压低声音:喂,王总
电话那头传来上司急促而严肃的声音,一个临时的紧急任务需要她立刻上线处理。付红一边听着,一边焦急地抬眼看向那张长椅。
那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似乎也被她的电话铃声惊动,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被打扰后些许不悦的中年男人的脸。
付红的心,从云端瞬间跌入冰窟。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对着电话那头含糊地应了几声好的,马上,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广场。
挂掉电话,她靠在公园一棵大树粗糙的树干上,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股汹涌的酸涩逼回去。
她终究,还是错过了。两次了。命运像是在跟她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5
最后的追寻
周五的下午,天色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秋雨。姚远处理完一个棘手的项目收尾,时间已近四点。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视线扫过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心头那点被连日失望压得几乎熄灭的火星,又挣扎着亮了一下。
那些年公园……鸽群广场……或许,再去一次最后一次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室,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那些年’主题公园,麻烦快点!姚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车子在略显拥堵的车流中穿行。姚远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目光焦灼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红灯一个接一个,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糖浆拖住了脚步,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他不停地看表,四点十分,四点二十,四点三十五……内心的焦灼感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师傅,还能再快点吗他忍不住再次催促。
司机无奈地瞥了一眼后视镜:老板,你看这路况,真快不了啊。
终于,出租车在公园门口停下时,已经快五点了。
姚远扔下钞票,推开车门就冲了出去,直奔鸽群广场。天色愈发阴沉,风也大了起来,吹得路旁的树叶哗哗作响。
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鸽子也大都飞回了广场角落的鸽舍避风。空空荡荡。只有几片枯叶被风卷着,在地上打着旋儿。
还是……没赶上。
他站在雨中,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岛。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巨大的、彻骨的失望像这漫天雨水,将他彻底浇透。
没有奇迹。最后一次的追寻,终究还是扑了个空。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为一个早已消逝的幻影,在这冰冷的雨中徒劳地守候。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回忆里。
就在他经过广场边那个小小的避雨亭时,一个有些熟悉、又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姚远是……姚远吗
姚远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避雨亭狭窄的檐下,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风衣,身形挺拔,面容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温和的、带着一丝诧异的神情,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姚远尘封的记忆——是他!那个在西餐厅里,坐在付红对面,递给她礼物的男人!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混合着惊愕、旧日愤怒和被命运捉弄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姚远。他怎么会在这里!阴魂不散吗!
姚远的下颌线骤然绷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带着硝烟味的名字:付红呢她也在这儿
声音里的敌意和戒备毫不掩饰。
男人显然感受到了姚远身上瞬间迸发的寒意和敌意。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带着恍然大悟和些许无奈的神情。
他并没有被姚远的敌意吓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亭子边缘,任由细密的雨丝拂过他的肩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姚远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不,她没在。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只有我。我是付红的表哥,周明阳。
他清晰地说出了那个迟到了整整两年的身份。
表……哥
姚远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脸上的愤怒和冰冷瞬间凝固,然后像碎裂的冰面一样,寸寸瓦解,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空白。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捅开了尘封记忆最深处的锁孔——餐厅里,付红那声被门关隔绝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他是我……
后面那个被淹没的字,此刻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炸响:哥!
周明阳看着姚远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看来,红红当年没能来得及告诉你。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雨幕深处,仿佛在回忆继续说道:那天……是她生日。我这个当表哥的,只是想给她个惊喜,请她吃顿饭,送个小礼物。她当时跟我抱怨,说你们最近好像有点……生疏,她想借这个机会,跟你好好聊聊的。没想到……
周明阳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姚远的身体。生日……惊喜……想好好聊聊……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刺眼的烛光晚餐,那个扎着丝带的礼物盒,那个让他嫉妒发狂的笑容……背后隐藏的,竟是这样一个简单到近乎残酷的真相!而他,做了什么
他像一个暴君,不由分说地闯进去,用最恶毒的猜忌和冰冷的话语,当众撕碎了她所有的期待和尊严!甚至……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他亲手,用背叛的罪名,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
她……她后来……
姚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剧烈的颤抖。
他不敢问下去,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雨水冰冷,他却感觉浑身像被架在火上炙烤。
她很伤心。
周明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心疼,非常非常伤心。
不只是因为你的误会,更因为你对她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她把自己关了很久,后来换了城市,换了号码……想重新开始。
他看向姚远,眼神复杂,这两年,她变了很多,也……很辛苦。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姚远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付红苍白绝望的脸,看到她独自在陌生城市里舔舐伤口的背影。
是他!是他亲手把她推向了深渊!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像野兽的利齿,疯狂啃噬着他的心脏,痛得他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亭柱上,骨节瞬间泛红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
我……我……
他哽咽着,巨大的悔恨让他语不成句,我混蛋……我……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无边的愧疚压垮,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周明阳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红红她……其实也一直没能真正放下。
我这次回来办事,也是她无意间提起,说最近……总想回来看看。
她说……
周明阳的目光扫过广场对面的旋转木马方向,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暗示,‘那些年’的旋转木马,好像有魔力一样,总让她想起一些……放不下的人和事。
旋转木马!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劈醒了被悔恨淹没的姚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周明阳。付红回来了!她就在这个公园里!她在……旋转木马!她……也在找他!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狂喜、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巨大力量,猛地从他崩溃的废墟中爆发出来!他甚至来不及对周明阳说一声谢谢,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又看到生路的困兽,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
付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雨幕中破碎、扩散。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他脸上、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不管不顾,朝着旋转木马的方向发足狂奔!
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痛着他迟来的醒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不能错过!这一次,他死也不能再错过!
旋转木马区就在眼前!彩色的顶棚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鲜艳又格外寂寥。音乐声早已停止,木马安静地伫立在雨幕里,像一群沉默的雕塑。围栏外,空无一人。
姚远的脚步猛地刹住,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没有怎么会没有!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围栏,绕着静止的木马群,一遍遍地搜寻、呼喊:付红!付红!你在哪!付红——!
回应他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他自己绝望的回响。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围栏角落处,那个小小的、供游客休息的、有着尖顶的避雨亭。
亭子里,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微微仰着头,看着亭檐外如注的雨水。
米白色的风衣,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微微凌乱的发梢……那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背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哗哗的雨声。
姚远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仿佛要将她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也许是感受到了那近乎实质的目光,亭子里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苍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湿痕。
那双漂亮的、曾盛满星光也曾被绝望淹没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刹那,骤然睁大!惊愕、难以置信、巨大的悲伤、还有一丝深藏眼底、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那双眼睛里翻涌、碰撞!
她手中的雨伞,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有冰冷的雨水,连接着亭内亭外,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两颗被命运反复捶打、伤痕累累却又在此刻剧烈共振的心脏。
姚远望着那双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委屈,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这两年所有的煎熬和此刻滔天的悔恨。
餐厅里他冰冷的质问、付红涨红的脸和破碎的呼喊、那扇隔绝一切的重重关上的木门……所有的画面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穿他的心脏!
对……对不起……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和重逾千斤的愧疚,付红……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混蛋……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雨水顺着他狼狈不堪的脸颊疯狂流淌。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你表哥……我不知道那天是你的生日……我……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付红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姚远的道歉,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被她强行封闭了两年、却从未真正愈合的心门。
委屈、心酸、被冤枉的痛楚、漫长的孤独……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雨水淋透、满身狼狈、脸上混杂着痛苦、悔恨和卑微祈求的男人。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也曾冷酷决绝的姚远,此刻脆弱得像一张浸透了水的纸。
你……
付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她努力想维持住最后一点骄傲,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你……现在……能听完我的解释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姚远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能!我能!你说!我听着!我什么都听!付红,求求你……告诉我……
看着他卑微而急切的样子,付红积压了两年的委屈和怨怼,终于找到了出口。她深吸一口气,雨水和泪水一起呛进喉咙,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又异常清晰:
他是我表哥!周明阳!亲表哥!那天……那天是我生日!他只是想给我个惊喜!那个礼物……是我托他帮忙给你挑的领带!
我想……我想晚上回家给你,然后……然后跟你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以为……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是你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控诉和积压太久的痛苦,你闯进来!像审问犯人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么难听的话质问我!你甚至……连让我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你就判了我死刑!姚远!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被自己最爱的人……像垃圾一样丢开的感觉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姚远的心上。他听着她泣血的控诉,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亲手凌迟了自己最爱的人。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猛地向前冲去,在付红带着泪的惊愕目光中,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付红!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该死!
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恐惧,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灼热地滴落在她冰冷的颈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付红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熟悉的、阔别已久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冰冷和泪水的滚烫将她包围。
这个拥抱,那么用力,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和祈求,瞬间击溃了她所有伪装的坚强和积压的怨恨。
两年筑起的心墙,在这个滚烫而颤抖的拥抱里,轰然倒塌。
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软化,积蓄了两年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再也支撑不住,抬起颤抖的手臂,紧紧环住了他同样湿透、同样颤抖的脊背。
手指用力地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仿佛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呜……
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从最初的呜咽,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湿透的肩窝,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两年来的委屈、心酸和刻骨的思念。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却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有相拥处传来的、彼此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是这冰冷雨夜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姚远紧紧抱着她,听着她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痛哭,心如刀绞。
他只能更用力地收紧手臂,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着破碎的道歉和卑微的祈求,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弄丢了你……是我混蛋……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付红……我的付红……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和珍视,滚烫的唇颤抖着,轻轻印在她被雨水和泪水浸湿的发顶。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亭顶,冲刷着地面。
小小的避雨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过往的伤痛。亭子里,两个被命运捉弄、在错过与追寻中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雨幕,紧紧相拥在一起。
所有的误会、猜忌、愤怒、委屈,都在这一刻的泪水和拥抱中,被无声地诉说、接纳、融化。
姚远小心翼翼地捧起付红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用指腹无比温柔地、珍重地拭去她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她泪眼朦胧的眼底,那里面不再有惊愕和控诉,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光亮。
付红,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雨声,我们回家……好吗
家这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付红早已冰封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酸涩而温暖的涟漪。
她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却写满疲惫和悔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疼惜和小心翼翼的恳求,所有的防备和坚持,在这一刻彻底瓦解。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一个气音回应:……嗯。
姚远的心,终于被巨大的暖流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填满。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那把透明雨伞。
伞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澄澈。他用力撑开伞,将冰冷的雨水隔绝在外,撑起一片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晴空。
然后,他伸出手,无比珍重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握住了付红冰凉的手。她的指尖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他收紧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失而复得的重量。
走吧。
他低声说,声音温柔得如同叹息。
他一手稳稳地撑着伞,将伞面完全倾向付红那边,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走出这见证了误会、决裂、绝望、追寻,也最终见证了重逢与和解的避雨亭。
冰冷的雨水依旧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脚下的石板路湿滑,积着浅浅的水洼。
但这一次,姚远走得很稳,很慢。他紧紧握着付红的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着斜飞的雨丝。
付红依偎在他身侧,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温热和力量。
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刺骨,伞下的一方小天地,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过去的阴霾。
他们没有说话。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所有的解释都已在不言中。此刻,唯有紧握的双手,依偎的身影,和伞下这片重新寻回的、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宁静,才是对过去两年所有
错过、所有伤痛、所有追寻,最好的和解与救赎。
雨幕中的公园小径蜿蜒向前,通往公园的出口,也通往一个被泪水冲刷干净、等待他们重新书写的未来。
伞下,两个曾经走散的身影,终于再次并肩,走向那个名为家的归途。
这一次,伞稳稳地撑在头顶,隔绝了沉甸甸的天空,也撑起了属于他们的、失而复得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