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把碗一推。
油点子溅到我手背上。
凉的。
路珀荧,你弟这事,就这么定了。爸剔着牙,眼皮都没抬,首付八十万,你出五十。剩下的我们老两口棺材本掏掏。
饭桌上那盘红烧肉还剩最后一块,油汪汪的,黏在盘底。
弟路耀祖筷子一伸,精准夹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姐,我那未来丈母娘说了,没房,免谈!你总不忍心看你弟打光棍吧
他腮帮子鼓动,油光顺着嘴角流。
妈立刻扯了张餐巾纸,心疼地给他擦:慢点吃!看你姐,出息了,在城里大公司,一个月两三万呢!五十万对她算啥手指缝里漏漏就够你买房了!
手指缝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甲剪得很短,掌心有薄茧。
是加班敲键盘敲的,是赶方案熬出来的。
不是漏钱的缝。
我没钱。我放下筷子。
声音不大,但饭桌上突然静了。
连路耀祖咀嚼的声音都停了。
爸剔牙的动作顿住,那根细小的牙签尖,正对着我。
你说啥妈的声音尖起来,像指甲刮过玻璃。
我说,我没钱。我看着他们,路耀祖二十八了,工作五年,一分钱没存下。你们要我养他一辈子
放屁!爸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哐当乱跳,他是你亲弟弟!是咱老路家的根!你个丫头片子,赚再多钱,将来不也是泼出去的水现在不帮衬家里,帮衬你弟,你想干嘛反了天了!
就是!妈立刻帮腔,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白眼狼!白养你这么大了!供你读书的钱,喂狗了你弟买房结婚,天经地义!你不帮,谁帮
路耀祖把骨头吐在桌上,剔着牙,斜眼看我:姐,别那么小气嘛。不就五十万对你来说毛毛雨啦。等我结了婚,生了儿子,你当姑的也有面子不是再说了,爸妈还能活几年你就当孝敬他们了。
孝敬
我胃里一阵翻腾。
这些年,汇回家的钱还少吗
路耀祖高中复读两年,学费生活费,我出。
他大专三年,买电脑、换手机、请客吃饭,哪样不是我
他毕业嫌工作累,在家躺了半年,房租水电吃喝,还是我。
我那个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除了床就是一张桌子。衣柜不存在的,衣服全塞在行李箱和几个破纸箱里。
他们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我每个月按时打回去的钱。
只看见我过年回家带的大包小包。
只看见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是城里货。
我的钱,是我一分一分挣的。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三张理所当然索取的脸,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你的生活妈怪叫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一个老姑娘,都快三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你过什么生活把钱攥手里发霉啊给你弟买房,就是给你自己积德!就是给你将来找个依靠!
依靠
我看着路耀祖。
他正低头刷着手机,手指飞快,屏幕上花花绿绿,估计又在玩什么麻将游戏。
这就是我的依靠
钱,我有。我慢慢说。
他们眼睛瞬间亮了。
路耀祖也抬起头,咧开嘴笑:我就说嘛!姐最疼我了!
但我不会给路耀祖买房。我补上后半句。
那笑容僵在他油乎乎的脸上。
一分,都不会给。
路珀荧!你给老子滚回来!爸的咆哮声追着我。
没良心的东西!我们白养你了!你弟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妈的哭嚎穿透楼道。
我头也没回。
老旧小区的声控灯坏了,楼梯间一片漆黑。
我摸着冰冷的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心口堵得慌,像塞了块浸透水的破抹布。
又沉又闷。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把它调成静音。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黑暗的楼梯间里回荡。
咚。咚。咚。
回到我那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
关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慢慢滑坐到地上。
水泥地硌得慌。
但我没动。
黑暗里,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对面楼的光。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
锁屏上,十几个未接来电。
全是家里的座机。
还有我妈的,我爸的,路耀祖的。
微信更是炸了锅。
家族群消息99+。
点开。
满屏都是咒骂。
爸:畜生!养条狗都知道摇尾巴!
妈: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掐死你!
路耀祖:姐,你真这么狠心我可是你亲弟!你就不怕遭报应
七大姑:珀荧啊,做人不能这样,要讲良心,要顾家!
八大姨:女孩子赚再多钱有啥用不帮弟弟,以后谁给你撑腰
二叔公: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不孝女!
我一条条翻过去。
手指冰凉。
心里那点堵,反而奇异地散开一些。
像破开了一个洞。
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我退出群聊。
找到那个置顶的工作群。
项目经理@了我。
@路珀荧,明早九点,和腾跃的最终方案汇报,资料都准备好了吗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关系到我们整个部门的年度绩效!
我深吸一口气。
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收到。全部准备就绪。
发送。
工作群安静了。
只有这条消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像根救命稻草。
我扶着门站起来。
打开灯。
刺眼的白光。
屋子一览无余。
小,挤,但干净。
书桌上堆满了项目资料,电脑还亮着待机灯。
这才是我的战场。
我得活下去。
活得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像疯了一样。
电话轰炸。
从早到晚。
手机调静音也没用,屏幕一直亮,一直震。
我拉黑一个号,他们换个新号接着打。
内容千篇一律。
哭穷。卖惨。咒骂。
珀荧啊,妈心口疼……被你气的……你弟对象闹着要分手,你忍心看咱家散了啊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音里还有路耀祖不耐烦的催促。
爸昨晚喝多了,摔了一跤,躺床上动不了……你打点钱回来,就当医药费……爸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中气十足。
姐!你行行好!算我借的行不行我给你打借条!等我有钱了立马还你!真的!我发誓!路耀祖的借条,我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最后都成了废纸。
借条我对着电话,声音没什么起伏,可以。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惊喜抽气声。
让你爸你妈,还有你,三个人签字,按手印。注明借款金额五十万,年利率按银行同期贷款基准利率上浮20%,一年内还清。到期不还,我直接去法院起诉。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
几秒后。
路珀荧!你个黑了心肝的!你想逼死我们啊!妈尖利的哭骂声炸开,高利贷!你这是放高利贷!亲弟弟你也算计!你个毒妇!
法院你敢告你亲爹亲妈我打断你的腿!爸的咆哮紧随其后。
路耀祖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再次短暂清净。
我知道,这清净维持不了多久。
果然,没过两天。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
姐,我在你公司楼下。保安不让我进。你下来,我们谈谈。就五分钟。
是路耀祖。
我走到窗边。
楼下马路对面,他果然蹲在花坛边上,穿着那件印着巨大骷髅头的廉价T恤,头发油腻,东张西望。
像条等着投喂的流浪狗。
我没下去。
回了条短信:上班时间,没空。你回去吧。
姐!我求你了!就见一面!你不下来,我就不走!他回复很快,还带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
我没再理。
过了大概半小时。
手机又震。
部门一个小姑娘发来的。
珀荧姐,楼下有个男的,说是你弟弟,跟保安吵起来了,闹得挺凶的,说你不管家里死活……你要不要下去看看影响不太好……
我闭了闭眼。
起身下楼。
刚到一楼大堂,就听见路耀祖那破锣嗓子。
……凭什么不让我进我找我姐!路珀荧!她是我亲姐!你们公司了不起啊管天管地还管人亲姐弟见面
保安拦着他,脸色铁青:先生,请保持安静!这里是办公区域!你再这样闹,我们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吓唬谁呢我找我姐犯哪条王法了路耀祖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
周围已经有同事在探头探脑。
我走过去。
路耀祖。
他猛地回头,看见我,眼睛一亮,随即换上委屈的表情:姐!你可下来了!他们拦着我不让见你!
他冲过来想拉我胳膊。
我侧身避开。
有事说事。
他搓着手,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姐,这不……还是那事儿嘛。你看,我对象那边逼得紧……妈愁得饭都吃不下……爸血压又高了……你就帮帮你弟弟吧五十万不行,四十万三十万姐,你最好了!
他声音很大,引得更多人看过来。
我没钱。我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我的钱,要付房租,要吃饭,要买社保。一分多余的都没有。
路耀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路珀荧!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羞辱的愤怒,你就这么绝情看着我死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忘了小时候我怎么护着你的你忘了你发烧是谁背你去医院的
保安警惕地往前一步。
我看着他。
路耀祖,你十岁那年,偷了妈抽屉里五块钱去买零食,是我替你挨的打。
你初三早恋被老师告家长,你说是我勾引那男生。
你大专挂科,是我熬夜帮你补作业。
你毕业第一份工作,干了三天嫌累跑回家,是我求爷爷告奶奶托人给你找的第二份。
这些年,我替你挨的打,背的锅,收拾的烂摊子,够多了。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因羞恼而涨红的脸。
至于我发烧那次,背我去卫生所的,是隔壁张大爷。你当时在游戏厅打游戏。
路耀祖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手指哆嗦: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路珀荧,你发达了就不认穷亲戚了是吧你嫌我们丢你人了是吧行!你等着!我让你在这公司也待不下去!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朝着围观的同事嚷嚷: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好同事!连亲爹亲妈亲弟弟都不管的冷血动物!
吼完,他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保安松了口气,抱歉地看向我:路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周围的同事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同情。
我摇摇头:没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转身回办公室。
后背挺得笔直。
但指尖冰凉。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路耀祖那个蠢货,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没让我失望。
没过几天,公司内部匿名论坛就冒出来一个热帖。
标题耸动:《惊!XX部某路姓女员工,年薪数十万,坐视父母病重无钱医治,亲弟为结婚下跪哀求仍无动于衷!人性何在》
帖子写得声泪俱下。
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拜金、只顾自己享受的现代版白眼狼。
父母如何含辛茹苦供我读书,如何重病缠身无钱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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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如何孝顺懂事,为了结婚买房让父母安心,不惜向我下跪哀求,却惨遭无情拒绝。
还附了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一张是昏暗灯光下,两个老人躺在床上的背影。
一张是路耀祖低着头,像是在擦眼泪。
帖子下面,迅速盖起了高楼。
天啊!真的假的平时看着挺文静一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对自己家人都这样,对同事能好到哪去
路珀荧XX部的好像刚升了项目组长吧啧啧,踩着家里人往上爬啊
这种人品,公司还留着干嘛建议HR介入调查!
心疼她弟弟,摊上这么个姐姐。
@HR,出来干活了!
……
茶水间,走廊,甚至卫生间。
我都能感觉到那些有意无意的打量和背后低低的议论。
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项目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
脸色不太好看。
他把电脑屏幕转向我。
正是那个匿名热帖。
珀荧,这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影响很不好。腾跃那个项目正在关键期,对方很看重合作方团队的风评。这帖子……传得挺广。
我看着他。
王经理,帖子里的内容,绝大部分是捏造的。我父母身体健康,没有重病。我弟弟买房是事实,但我没有义务替他出五十万。所谓的‘下跪哀求’,是他在我公司楼下无理取闹,保安可以作证。
我把手机打开,翻到拉黑名单那一长串号码的截图,还有路耀祖那天在楼下闹事的照片(我让那个提醒我的小姑娘帮忙拍的),递给经理看。
这是他们骚扰我的证据。从家里座机,到我父母的手机,我弟弟的手机,甚至他们借别人手机打的,我拉黑了至少二十个号码。
经理看着那些截图和照片,眉头皱得更深了。
家庭纠纷,公司原则上不干涉。他叹了口气,但这闹到公司论坛,影响太坏。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能不能……私下尽快处理好别让事情再发酵了。腾跃那边,我会尽力稳住。
我明白。我收起手机,我会处理。谢谢经理。
走出经理办公室。
迎面碰上部门里一个平时就爱八卦的女同事。
她眼神躲闪了一下,又故作关切地问:珀荧,你没事吧论坛上那些……别往心里去啊,清者自清。
我看着她。
嗯。谢谢关心。
没再多说一个字。
回到工位。
打开那个匿名论坛的帖子。
最新回复还在不断增加。
有人开始扒我的穿着打扮,用的什么牌子的包(其实是个用了三年的打折货),猜测我钱都花哪儿了。
有人爆料说我其实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心肠硬得很。
甚至有人开始编造更离谱的谣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然后,注册了一个新的论坛账号。
ID:路人甲。
在帖子下回复:
楼主这么清楚人家家务事是亲眼看见她父母病重无钱医治了还是亲眼看见她弟弟下跪了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能说明什么一面之词,煽动情绪,引导网暴,其心可诛。建议管理员查查IP,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回复完,我直接点了举报。
理由:恶意诽谤,泄露员工隐私,扰乱公司秩序。
做完这些,我关掉论坛页面。
打开项目方案文档。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
这才是我的世界。
我得守住它。
家里的骚扰变本加厉。
他们见电话、短信、公司闹事都没用,换了新花样。
妈开始给我寄快递。
不是衣服。
是药。
一盒盒包装完好的降压药、降糖药、速效救心丸。
快递单上,寄件人信息模糊,但收件人是我,地址精确到公司部门和我的名字。
每次前台签收,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路姐,你的药……又到了。
同事们偶尔路过,也会看到。
那些药盒堆在我脚边,像无声的控诉。
仿佛在说:看啊,她的父母病得多重,她却如此狠心。
我面无表情地签收,把药盒扔进垃圾桶。
然后,路耀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我房东的电话。
开始给房东打电话。
哭诉。
说我如何不孝,如何不顾重病父母和可怜的弟弟,说我们全家都快被我逼死了。
暗示房东,我人品低劣,拖欠房租是迟早的事,让房东小心点。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被骚扰得不胜其烦,给我打电话。
小路啊,你家里……怎么回事啊你弟弟天天打电话来哭,说你不管他们死活……我这房子,租给你三年了,你一直按时交租,干干净净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这样闹,我很难做啊……
陈阿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诚恳道歉,那是我弟弟,他想逼我拿钱给他买房。电话您拉黑他吧。房租我只会提前,不会拖欠。如果他们再来骚扰您,您直接报警。
安抚好房东。
我坐在冰冷的出租屋里。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属于我。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但心里那口气,却越憋越硬。
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一分钱都不会给。
死也不会。
腾跃的项目汇报会,定在周五下午。
准备了整整一个月。
成败在此一举。
汇报很顺利。
数据详实,方案清晰,逻辑严密。
腾跃方的负责人频频点头。
最后提问环节。
对方的技术总监突然问:路组长,方案很完善。不过,我最近听到一些关于你个人的……传闻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项目经理的脸色变了变,想开口圆场。
我抬手,制止了他。
看向那位技术总监。
李总监,您指的是我们公司内部匿名论坛上,关于我不顾家人死活的传闻吗
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点破,李总监愣了一下,点点头。
是。我们腾跃选择合作伙伴,除了专业能力,也非常看重员工的品德和家庭责任感。毕竟,一个连至亲都不顾的人,很难让人相信她对团队、对客户的承诺。
话很重。
项目经理额头冒汗。
我看着李总监,语气平静。
首先,感谢李总监的提醒。谣言止于智者。帖子里所谓的‘父母病重无钱医治’,是捏造。我父母身体健康,上周还去参加了社区老年舞蹈比赛,拿了奖。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他们近期的体检报告和获奖照片。
李总监眼神微动。
其次,关于我弟弟。他二十八岁,四肢健全,有劳动能力。他想要我无偿赠予他五十万用于购房,我拒绝了。我认为,成年人的独立,包括经济独立。我支持他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无休止地索取他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腾跃方的几位代表。
最后,关于家庭责任感。我认为,真正的责任感,是引导家人走向独立和自强,而不是纵容依赖和啃老。我每月按时给父母赡养费,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但超出我义务范围、且会助长家人惰性的不合理要求,我有权拒绝。这与我对待工作、对待团队、对待客户的责任感,并不冲突。相反,我认为,一个没有原则、不懂拒绝、只会被亲情绑架的人,在工作上,也很难坚守底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李总监看着我,眼神里的审视慢慢褪去,多了几分深思和……一丝欣赏
项目经理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过了几秒。
李总监带头鼓起了掌。
说得好!他脸上露出了笑容,路组长,你不仅专业过硬,思路清晰,这份清醒和原则性,更难得!我们腾跃,需要的就是这样有担当、有底线的合作伙伴!
掌声在会议室里响起来。
项目,拿下了。
散会后,项目经理用力拍我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珀荧!好样的!太给力了!力挽狂澜啊!晚上庆功!我请客!
我笑了笑。
后背的衬衫,有点湿。
是冷汗。
但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挪开了一点。
项目奖金发下来了。
很丰厚。
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足够付清我看中的那个小公寓的首付。
那是个老小区,一室一厅,四十多平。
不大。
但朝南,有个小小的阳台。
阳光可以洒进来。
签购房合同那天。
我一个人去的。
看着白纸黑字上,路珀荧三个字。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终于。
在这个城市,有了一盏真正属于我的灯。
我把购房合同拍了张照片。
设置成仅家人可见。
发在了朋友圈。
配文:新起点。
我知道他们会看到。
果然。
不到五分钟。
妈的电话就追来了。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珀荧!你买房了!真的假的买在哪儿多大面积多少钱哎哟我的好闺女!妈就知道你有出息!这下好了!你弟的房子有着落了!那破县城房子咱不买了!你买的肯定是大城市的!地段好!把你那房子过户给你弟!正好给他结婚用!名字写他的!妈这就让你弟收拾东西过去!以后就住你那儿!都是一家人……
她兴奋地规划着,仿佛那房子已经是路耀祖的囊中之物。
我安静地听着。
等她喘气的间隙。
才开口。
妈。
那房子,是我的。一室一厅,四十平。
只够我一个人住。
路耀祖想住,可以。
按市场价付房租。押一付三。水电煤网自理。
电话那头。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
几秒后。
是爸暴怒的咆哮透过听筒炸开:路珀荧!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生!你的房子给你亲弟住还要收钱!你钻钱眼里了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当初就该把你按尿桶里淹死!
还有路耀祖气急败坏的叫骂:谁稀罕你那破鸽子笼!路珀荧!你给我等着!你不得好死!
我直接挂了电话。
拉黑。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以为他们消停了。
至少,短期内不会再作妖。
毕竟,房子我没写路耀祖的名字,他们再闹也无济于事。
我搬进了新家。
小小的空间,布置得简单温馨。
周末的下午,我靠在阳台的小躺椅上,晒着太阳看书。
阳光暖融融的。
久违的宁静。
直到手机再次疯狂震动。
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皱了皱眉,还是接了。
喂
姐!姐!救我!快救我啊!路耀祖惊恐万状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音嘈杂混乱。
怎么了我坐直身体。
我……我撞人了!不不不,是车!我撞了人家的车!好贵的车!姐!他们要打死我!要报警抓我!要赔好多好多钱!姐!你快来!快带钱来救我啊!他语无伦次,吓得魂飞魄散。
撞车
还撞了豪车
我心头一沉。
你在哪撞的什么车人有没有事我尽量冷静地问。
在……在市中心,那个什么……金鼎大厦地下车库入口!车……车标是个B,两边还有翅膀!银色的!老长了!人……人好像没事,就是车头瘪了一大块!姐!你快来啊!他们围着我!说要卸我胳膊!带钱!多带点钱啊!
宾利。
还是加长款。
我闭了闭眼。
路耀祖,你真是好样的。
报警了吗叫保险公司了吗我问。
报……报警保险公司路耀祖懵了,随即尖叫,不能报警啊姐!他们说了,报警就弄死我!姐!你快带钱来!私了!我们私了!
对方要多少
五……五十万!现在就要!现金!姐!求你了!快救救我!我是你亲弟弟啊!他哭嚎起来。
五十万。
又是五十万。
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小区里,老人带着孩子玩耍,一片祥和。
电话那头,是我亲弟弟杀猪般的哭喊和陌生男人的呵斥怒骂。
像是两个世界。
等着。
我吐出两个字。
挂了电话。
我没有立刻去。
换了身衣服。
从床头柜最底层,翻出一个旧U盘。
插进电脑。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
命名:《账本》。
打开。
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
记录着从我工作第一年开始,每一笔汇回家的钱。
时间。金额。收款人。用途。
事无巨细。
201X年X月X日,5000元,妈收,路耀祖复读学费。
201X年X月X日,3000元,爸收,路耀祖生活费。
201X年X月X日,8000元,妈收,路耀祖买笔记本电脑。
201X年X月X日,20000元,爸收,路耀祖‘疏通关系’找工作(未果)。
……
最近的一条。
202X年X月X日,3000元,妈收,生活费。
总计金额,不算零头,四十一万七千六百元。
我打印了两份。
把U盘揣进口袋。
然后,才出门。
打车去金鼎大厦。
地下车库入口,围了一圈人。
路耀祖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裤裆那里湿了一小片,散发着难闻的骚味。
吓尿了。
他面前,停着一辆银光闪闪的加长宾利。
车头左前侧,确实瘪进去一大块,漆也刮花了。
看着很惨烈。
三个穿着黑西装、戴着耳麦、身材高大的安保模样男人围着他,脸色冷峻。
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考究、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车主助理之类,正皱着眉头打电话。
周围还有指指点点的围观群众。
姐!姐!你来了!钱呢钱带来了吗路耀祖一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
被一个安保人员伸手按住肩膀。
老实点!
他又瘫了回去,哭喊着:姐!快给他们钱!五十万!快啊!他们要打死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那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也收了线,看向我,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你是他家属
我是他姐姐。我走过去,没看地上的路耀祖。
事情很简单。中年男人指了指车,这位路先生驾驶一辆……嗯,共享单车,下坡速度过快,失控撞上了我们老板刚提三天的新车。人没事,万幸。但车损严重。4S店初步定损,维修费用在五十万左右。你看是报警走程序,还是现在私了
姐!私了!私了!路耀祖尖叫。
报警吧。我平静地说。
路耀祖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个车主助理。
报警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报警。我看着他,该走的程序走一遍。责任认定,保险理赔,该我们承担的部分,我们一分不少。不该我们承担的,我们也一分不多付。
姐!你疯了!报警我就完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路耀祖惊恐万状。
闭嘴!我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吓得一哆嗦。
车主助理皱了皱眉:这位女士,报警处理会很麻烦。而且,我们老板的时间很宝贵。如果你觉得五十万不合理,我们可以再协商……
不用协商。我打断他,从包里拿出那两份打印好的《账本》,一份递给他,一份扔到路耀祖脸上。
路耀祖,这是我工作以来,打给家里的每一笔钱。总共四十一万七千六百元。其中明确注明用于你的,超过三十八万。这还不包括我直接给你买的衣服、手机、游戏机。
路耀祖看着砸在脸上的纸,又看看我,一脸茫然和惊恐。
从法律上讲,你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你撞坏别人的车,赔偿责任在你个人。我没钱替你还。也绝不会替你还。
我看向车主助理。
这些记录,可以证明我的收入绝大部分已用于原生家庭,尤其是我弟弟。我个人账户存款不足五万。所以,无论你们要索赔五十万,还是五百万,我个人都无力承担。
我拿出手机。
现在,我报警。
在路耀祖绝望的嘶吼和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
我拨通了报警电话。
喂您好。金鼎大厦地下车库入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共享单车撞击机动车。无人员伤亡,但车损严重。请派人处理。
警察很快来了。
拍照,取证,询问。
路耀祖语无伦次,只会哭嚎着我姐有钱!她故意不给我!让她赔!
警察不耐烦地呵斥他安静。
查看了我提供的《账本》复印件,又询问了我和车主助理。
责任很清晰。
路耀祖全责。
最终的定损报告出来,维修费四十六万八千元。
路耀祖名下没有任何财产,工资卡常年是空的。
他听到这个数字,直接瘫在地上,翻着白眼,像是要晕过去。
警察也很头疼。
家属呢父母能承担吗
我摇头:我父母是县城普通退休工人,退休金加起来不到五千。名下唯一一套老破小房产,价值不到二十万,还是他们唯一的住所。
潜台词:强制执行也榨不出几个钱。
车主助理的脸色非常难看。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穷得叮当响还死皮赖脸的主。
警察调解了半天。
最后,车主助理接了个电话,大概是老板的指示。
他黑着脸回来。
我们老板说了,自认倒霉。维修费不用你们赔了。
路耀祖一听,瞬间活了过来,脸上露出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表情。
但是!车主助理厌恶地扫了他一眼,鉴于路先生毫无悔意,且在事故后试图逃避责任,骚扰威胁家属,我们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另外……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
路小姐,我们老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我看着他。
他说,‘对自己狠,对吸血鬼家人更狠。是个明白人。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
我愣了一下。
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车主助理带着安保人员,开着那辆受伤的宾利走了。
警察也教育了路耀祖几句,收队了。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
只剩下我和瘫在地上、一脸虚汗和傻笑的路耀祖。
他挣扎着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居然还有脸凑过来。
姐……嘿嘿,吓死我了……还是你厉害!几句话就省了五十万!走走走,我请你吃饭!压压惊!
他身上那股尿骚味混合着汗味,熏得我后退一步。
我看着他。
这个和我流着相同血脉的男人。
这个榨干了我青春和积蓄的弟弟。
他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得意
仿佛在说:看吧,最后还不是靠我姐
我拿出手机。
点开那段录音。
是我在报警前就悄悄按下的。
手机里清晰地传出他惊恐的哭喊:
……姐!救我!快救我啊!……我撞了人家的车!好贵的车!……姐!你快带钱来!私了!我们私了!……五十万!现在就要!现金!姐!求你了!快救救我!我是你亲弟弟啊!
路耀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录音干什么他眼神慌乱起来。
我关掉录音。
看着他。
路耀祖,回去告诉爸妈。
从今天起。
我和你们家。
两清了。
你欠我的三十八万七千六百元,看在血缘份上,我不要了。
但从此以后,你们是死是活,是穷是富,都与我路珀荧。
再无半点瓜葛。
再敢来骚扰我一次。
这段录音,连同今天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还有这些年我手里的所有转账记录、通话录音、聊天截图……
我晃了晃手机。
我会全部发到网上,发到家族群,发到老家每一个认识你们的人手机上。
让大家看看,你们老路家养出来的好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也让你们尝尝。
被唾沫星子淹死。
是什么滋味。
路耀祖的脸色。
从惨白,变成灰白。
最后。
一片死灰。
他嘴唇哆嗦着。
想说什么。
最终。
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像条被彻底抽了骨头的癞皮狗。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至少,是暂时的结局。
他们应该明白,我是块啃不动、还会崩掉他们牙的硬骨头了。
我过了一段真正平静的日子。
上班,下班。
窝在我的小房子里。
阳台上的绿植冒出了新芽。
周末,我会去逛逛超市,买点食材,学着给自己做顿饭。
味道一般。
但吃得很安心。
直到那个周末的清晨。
门铃被按响。
急促,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透过猫眼看出去。
愣住了。
门外。
站着三个人。
我爸,我妈。
还有路耀祖。
他们三个,像三根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脸上是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惶恐。
尤其是路耀祖。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珠子乱转,透着惊弓之鸟般的恐慌。
我打开门。
隔着防盗铁门。
你们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很冷。
妈噗通一声。
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紧接着。
爸也哆嗦着,跟着跪了下来。
只有路耀祖还僵站着,但腿肚子明显在抖。
珀荧!妈求你了!救救你弟吧!这次是真的!只有你能救他了!妈哭嚎着,伸手想抓铁门栏杆,被我冰冷的眼神逼退。
他又怎么了我看向路耀祖。
路耀祖接触到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身体缩了缩。
爸老泪纵横,捶着胸口:作孽啊!这个孽障!他……他欠了赌债!二十万啊!利滚利,现在要还三十万!那些人……那些人说了,三天之内不还钱,就……就卸他一条胳膊!珀荧!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成残废啊!
赌债
二十万
利滚利三十万
我简直要气笑了。
路耀祖啊路耀祖。
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撞豪车的事才过去多久
又去赌
还欠下高利贷
他欠的赌债,关我什么事我声音没有一点起伏,让他自己还。还不上,就让人卸胳膊。正好,长个记性。
姐!路耀祖扑通一下也跪下了,涕泪横流,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赌了!你救救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发誓!我还不上钱,他们会弄死我的!姐!你看在爸妈生你养你的份上,看在我小时候……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
又是这套。
生养之恩。
小时候。
我厌烦透了。
我没钱。我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我的钱,买了这套房子,还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每个月工资,还了贷款,交了水电煤,买了米面油,一分不剩。
你有房子!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射出一种病态的光,把这房子卖了!卖了就有钱了!先救你弟!以后……以后妈给你当牛做马还债!珀荧!妈求你了!给你磕头了!
她说着,真的弯下腰,额头就要往地上磕。
爸也连忙跟着磕头。
对!卖房!卖了房就有钱了!先救你弟!
路耀祖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疯狂点头:卖房!姐!把房子卖了!先帮我还债!我以后赚了钱,给你买更大的!
一家三口。
跪在我的门前。
求我卖掉自己唯一的栖身之所。
去填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去救一个烂到骨子里的赌鬼。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卑微乞求的嘴脸。
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贪婪。
心里最后那一点点因为血缘而残存的温度。
彻底凉透了。
结成了冰。
我拿出手机。
解锁。
点开录像。
镜头对准他们。
再说一遍。
你们要我做什么
妈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看到了希望,对着镜头哭喊:珀荧!把你这套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先给你弟还赌债!求你了!救救他吧!他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爸也对着镜头哀求:闺女啊!爸知道以前对不起你!这次你救了你弟,爸给你立长生牌位!天天给你烧香!求你了!
路耀祖更是痛哭流涕:姐!卖房吧!卖了房就有钱了!我以后一定改!一定好好做人!报答你!
我把他们的哭求、磕头、卖房的诉求。
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保存。
然后,我收起手机。
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眼神。
缓缓地。
摇了摇头。
房子,是我的命。
我谁也不会给。
路耀祖的赌债,你们自己想办法。
卖血。
卖肾。
去偷。
去抢。
或者,让他被人卸了胳膊。
都行。
与我无关。
说完。
我当着他们的面。
砰地一声。
关上了厚重的防盗门。
也关上了门外所有的哭嚎、咒骂和绝望。
门外。
死寂了几秒。
随即爆发出妈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爸歇斯底里的怒骂。
还有路耀祖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路珀荧!你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我们白养你了!你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姐!开门啊!求你了!开门啊!他们会杀了我的!真的会杀了我的!
拳头和身体撞击铁门的声音,砰砰作响。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一动不动。
外面的喧嚣,像隔着厚厚的玻璃。
越来越远。
我走到阳台上。
阳光很好。
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给自己泡了一碗面。
加了根火腿肠。
打开电视。
找了个轻松搞笑的综艺节目。
面有点烫。
我吹了吹气。
吸溜一口。
味道还行。
电视里,嘉宾们笑作一团。
我也跟着。
轻轻扯了扯嘴角。
门外那些令人作呕的哭嚎与咒骂,不知何时,终于彻底消失了。
大概是终于明白,这扇门,永远不会再为他们敞开。
我端起碗,把最后一点面汤喝干净。
胃里暖暖的。
阳台上的绿植,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
带着点初夏的气息。
我拿起手机。
把刚才录的那段视频。
设置了仅家人可见。
发在了朋友圈。
配文:
我的家,我说了算。
然后。
拉黑。
删除。
所有联系人里,关于家的那一串号码和名字。
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
我伸了个懒腰。
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真轻松。
电视里,综艺还在欢快地放着。
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窝在小沙发里。
阳光正好。
晒得人昏昏欲睡。
明天。
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