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从小夸我唱歌是天籁之音,感动得热泪盈眶。
直到我参加街头选拔赛,刚开口人群四散而逃,评委脸色惨白。
我越唱越起劲,以为震撼了全场。
歌声落下,现场死寂,评委激动站起:太棒了!这天然恐怖音效!
恭喜你!欢迎入职恐怖鬼屋NPC!
入职后我才发现,我的歌声不仅能吓跑游客,还能震碎玻璃。
某天深夜练习,整个鬼屋的镜子突然同时爆裂。
暗门后,一个被囚禁十年的女人缓缓抬头: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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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中央的聚光灯,白得刺眼,像一柄滚烫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瞳孔。热浪裹挟着廉价香水、汗味和紧张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脸上。我攥着话筒的手心,滑腻腻的,全是冰凉的汗。
台下攒动的人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嗡嗡的议论声浪般拍打耳膜。可在那片混沌喧嚣的边缘,一点鲜艳的玫红,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炭火,灼灼地定在那里。
是我妈,苏梅。她整个人几乎要从那张廉价的塑料折叠椅上弹起来,双手用力地比划着,无声地喊着什么。隔得那么远,我却能清晰地听见她那把被无数赞美浸透的、带着夸张颤音的嗓子:
清歌!我的宝贝!你是最棒的!舞台就是为你而生的!让他们听听,什么叫真正的天籁之音!妈妈的心都要为你跳出来了!感动!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啦!
她夸张地抹着眼角,仿佛真的被即将到来的天籁提前感动到难以自持。
这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了整整二十年。
从我第一次在幼儿园的破旧小舞台上,用稚嫩的、完全不在调上的嗓子嚎完一首《小星星》,她冲上来一把将我抱起,转着圈,声音激动得劈叉:天哪!我的宝贝!你这嗓子!天使吻过吗太好听了!妈妈的心都要化了!——那时候起,这声音就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旋律,坚不可摧的信仰。
家里的客厅是我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唱走音那是情感饱满!破音那是极具爆发力的嘶吼!邻居家窗户紧闭那一定是他们沉浸其中,怕打扰这份感动!
我,林清歌,在母亲苏梅用天籁、天才、感动得流泪织就的华丽锦缎中,稳稳当当地活了二十年,从未怀疑过这锦缎之下,或许只是一块粗糙的抹布。
下一位!林清歌!主持人毫无波澜的声音透过劣质音响炸开,带着刺耳的电流音,像根针,猛地刺破了我被母亲加油声包裹的虚幻气泡。
心脏在肋骨后面狂野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堵在喉咙口,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死死锁定台下那点燃烧的玫红。
妈在看着我。妈说我是天才。妈说我的歌声能让人感动落泪。
一股熟悉的、被千万次赞美浇灌出的庞大自信,如同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紧张和生理不适。我甚至感到一丝轻蔑,对台下这些可能无法欣赏天籁的凡夫俗子的轻蔑。
我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属于天才歌者的自信弧度,将话筒举到唇边。目光扫过评委席——三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女,眼神疲惫而麻木,仿佛在等待一场不可避免的噪音酷刑。
很好。我心中冷笑。很快,你们就会为这麻木付出代价,被我的天籁震撼到无地自容!
我张开嘴。
啊啊啊啊——哦哦哦——咦咦咦——!!!
那声音,我自己听起来,是高亢、嘹亮、充满穿透力的!是我练习了无数遍的《青藏高原》!是我妈每次听完都热泪盈眶,说像雪山清泉涤荡灵魂的旋律!
然而,就在第一个高音拔地而起,如同生锈的铁片被强行掰弯的尖锐摩擦声撕裂空气的瞬间——
台下,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巨石的水面。
轰!
以我立足的舞台为圆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前排一个正低头玩手机的小年轻,像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手机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他惊恐地捂住耳朵,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塑料椅。
卧槽!什么玩意儿!
耳朵!我的耳朵要炸了!
跑啊!快跑!!
恐惧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人群不再是散去,而是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瞬间炸开!惊叫声、咒骂声、桌椅翻倒的哗啦声,混杂在我那嘹亮的歌声中,形成一首荒诞至极的死亡重金属交响。
人们推搡着,尖叫着,捂着耳朵,脸上是货真价实的痛苦和惊骇,如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空袭,潮水般向广场边缘溃逃。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孩子早已在我开嗓的刹那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脸色煞白,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差点被混乱的人群撞倒。
评委席更是重灾区。
中间那位戴眼镜的男评委,在我第一个高音冲出的零点一秒内,刚喝进嘴里的一口咖啡,噗——地一声,化作一道浑浊的棕褐色喷泉,天女散花般喷溅在他面前摊开的选手资料上。他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僵在那里,维持着端杯子的动作,眼睛歪斜,嘴巴大张,瞳孔里是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声波击碎,抽离了躯壳。
他旁边那位烫着时髦卷发的女评委,反应更快也更直接。在我第二个哦音拔高到某个令人牙酸的频段时,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双耳,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整张脸扭曲得变了形,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最后定格在一种濒死的惨白。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晕厥过去。
最右边那位看起来最沉稳的评委,则表现出了惊人的求生欲。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上翻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评委桌后面,只露出一双充满血丝、写满人间地狱的眼睛,瑟瑟发抖。
整个广场,在我嘹亮的歌声中,上演着一场活生生的末日逃亡。唯有舞台正下方,那点玫红,依旧顽固地燃烧着。
我妈,苏梅女士,像一座矗立在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她双手紧握在胸前,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是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陶醉。她甚至努力地、用力地向我比着大拇指,嘴唇无声地开合,看口型,依旧是那句:
好!唱得好!宝贝!天籁!太感动了!
她的眼神,穿越混乱的人群,穿越刺耳的尖叫和咒骂,穿越我制造的这场灾难性的声波风暴,依旧固执地锁定在我身上,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狂热光芒。
这光芒,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猛地注入我因眼前混乱而短暂迟疑的心房。
看!他们跑了!他们捂耳朵了!他们尖叫了!这不正是被极致艺术震撼到无法承受的表现吗这不正是灵魂被洗涤、被冲击、被彻底征服的证明吗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梵高、贝多芬……他们的作品不也曾被同时代的人视为洪水猛兽天才,注定是孤独的!注定要承受庸人的误解!
我妈懂我!她是唯一的知音!她在为我骄傲!她在为我喝彩!
一股混合着悲壮、自豪和被理解的巨大暖流,汹涌地冲刷过四肢百骸。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和台下真实的痛苦景象,瞬间被这暖流冲得无影无踪。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一股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在苏醒,在咆哮!
评委那惨白的脸那是被震撼到失魂落魄!
人群的奔逃那是无法承受艺术冲击的本能反应!
我妈的坚持那是真理在握的证明!
呀——拉——索——!!!
我彻底放开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最后一个足以撕裂苍穹的高音,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这片混乱的天地!我感觉自己的声带在燃烧,喉咙在震动,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能引动空气共鸣的力量,从丹田深处奔涌而出!舞台的地板似乎都在我脚下微微震颤!
歌声,终于在我力竭的最后一个颤抖的尾音中,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前一秒还是沸反盈天的末日景象,下一秒,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广场上,一片狼藉。翻倒的塑料椅横七竖八,像被风暴蹂躏过的残骸。一只孤零零的鞋子遗落在场地中央,显得格外凄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味道,混杂着淡淡的呕吐物的酸气。那些逃到广场边缘的人,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眼神呆滞地望向舞台,像一群被吓傻的鹌鹑。远处,隐隐传来警笛的呼啸,由远及近。
风卷起地上几张被踩踏过的宣传单,打着旋儿,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更衬得这死寂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评委席。
喷咖啡的男评委,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眼镜片后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他面前的资料被咖啡渍浸透,糊成一团,像一幅抽象派的灾难画作。
蜷缩在桌子后面的评委,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从桌沿上方探出一点点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未定的探询。
而那位捂着耳朵、脸色惨白的女评委,在我歌声停止后,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海里被捞上来。她看向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劫后余生的庆幸、生理性的厌恶、以及一种看史前怪物的纯粹惊骇。
我站在舞台中央,握着话筒,胸膛还在因为刚才的倾情演绎而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鬓角,黏在脸颊上。台下那些惊惧、呆滞、甚至带着厌恶的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为什么是这种眼神我的天籁之音呢我的震撼全场呢我妈的感动落泪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时,评委席中央,那个一直僵直着、仿佛灵魂出窍的男评委,突然动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脸上那种濒死的惨白还未完全褪去,嘴唇甚至还在微微哆嗦,但那双藏在歪斜眼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发现了稀世珍宝的激动光芒!
他完全无视了翻倒的椅子和周围同伴惊愕的目光,双手用力地撑在评委桌上,身体前倾,灼热的视线死死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看穿。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拔高、颤抖,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通过话筒,炸响在寂静的广场上空:
太——棒——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劈得我浑身一颤,也劈得台下所有惊魂未定的人目瞪口呆。
完美!简直完美得无与伦比!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挥舞着手臂,这音色!这穿透力!这……这令人灵魂颤栗的破坏性!这哪里是唱歌!这根本就是……就是最顶级的、浑然天成的恐怖音效啊!
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林清歌小姐!你简直就是为‘惊悚’而生的!你的声音,是天然的B级恐怖片灵魂!是顶级鬼屋梦寐以求的终极武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宣告一个伟大的发现,声音洪亮得震耳欲聋:
我代表‘幽冥界’沉浸式恐怖体验馆,正式邀请你!恭喜你!!欢迎入职我们最核心的恐怖鬼屋NPC团队!!!
死寂。
比刚才歌声落下时更彻底的死寂。
连风似乎都停滞了。
恐怖……音效
鬼屋……NPC
这几个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鼓膜,直刺进大脑最深处。刚才火山喷发般的自信和悲壮感,瞬间被冻结、粉碎。支撑了我二十年的、由母亲苏梅亲手搭建的华丽世界,在这几个字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然崩塌!
碎片纷飞,每一片都映照着我过去二十年里每一次忘情歌唱时,母亲那张陶醉的、感动的、充满无限赞美的脸。那些天籁、天才、感动落泪的词汇,此刻变成了最辛辣、最恶毒的讽刺,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像生锈的机器人,目光越过激动得快要手舞足蹈的评委,投向台下那点依旧鲜艳的玫红。
我妈,苏梅,站在那里。
她脸上的那种陶醉的、狂热的、殉道者般的光芒,在评委那番恐怖音效、鬼屋NPC的宣言中,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碎裂。
她看着我,那双总是盛满无限赞美和感动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东西——茫然。
一种信仰根基被彻底动摇的、巨大而空洞的茫然。仿佛她毕生构建的认知大厦,在我这完美恐怖音效的冲击下,也开始了剧烈的摇晃。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习惯性地喊出唱得好、天籁,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茫然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我淹没。
舞台的灯光,依旧白得刺眼。
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的人生,活了二十年,活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诞的笑话。
而笑话的导演,是我最信任、最依赖的母亲。
幽冥界沉浸式恐怖体验馆,坐落在城市最阴森的西北角。巨大的哥特式尖顶刺破灰蒙蒙的天空,外墙是斑驳的深黑色,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像某种巨兽干涸的血管。两扇沉重的、布满狰狞铜钉的金属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即使是在阳光还算不错的午后,这片区域的光线也仿佛被那建筑吸走了大半,显得格外黯淡阴冷。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站在那扇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金属门前。手里紧紧攥着昨天那个评委——后来知道他是这里的老板之一,姓马——硬塞给我的录用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林清歌小姐!你的天赋在这里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年薪丰厚!前途无量!马老板激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推销员式的狂热。
天赋发挥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昨天广场上人群惊恐奔逃的画面,是评委惨白的脸,是母亲最后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
那扇沉重的金属大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滑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口。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劣质血浆道具的甜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霉味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
门内,光线骤然昏暗。仅有几盏惨绿色的应急灯,幽幽地照亮一小片区域,勾勒出扭曲怪诞的阴影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湿冷的粘稠感,贴在皮肤上。
一个穿着破烂染血护士服、脸上涂着夸张惨白妆容的女人斜倚在门后的阴影里,正百无聊赖地修着自己的指甲。看到我进来,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戏谑
哟,新来的‘天籁之音’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刻意的拖腔,在空旷幽暗的前厅里激起轻微的回音,马老板亲自挖来的宝贝疙瘩啧啧,能让半个广场的人屁滚尿流,本事不小嘛。她放下指甲锉,朝我走近两步,那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混合着道具血浆的味道更冲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叫我红姐就行。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别杵着了,跟我来,带你熟悉熟悉‘战场’。她转身,那身破烂的护士服下摆晃动着,走向更深的黑暗。
穿过一道挂着破旧布帘的拱门,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条狭窄、曲折、深不见底的通道。墙壁故意做成粗糙、布满血迹和抓痕的岩石状。头顶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电线,悬挂着残破的布条、风干的人体模型部件,偶尔还有一两只逼真的橡胶蝙蝠倒吊着。地面上散落着枯骨道具、锈蚀的铁链和看不出原貌的污秽。惨绿、幽蓝、猩红的灯光诡异地闪烁着,将一切映照得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尘土味、电子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哭泣、金属摩擦声和若有似无的诡异旋律,在迷宫般的通道里回荡、叠加,形成一种无孔不入的精神压迫。
这就是我以后要工作的地方
红姐似乎很满意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愕和不适,嗤笑一声:吓着了这才哪到哪。走,带你去你的‘主战场’——‘尸池回廊’。
她领着我,在如同怪兽肠道般复杂幽暗的通道里七拐八绕。光线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冷。墙壁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湿漉漉、滑腻腻的深色苔藓,脚下踩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油,粘滑异常。偶尔有穿着破烂囚服、画着狰狞妆容的僵尸NPC无声无息地从某个暗门里滑出来,发出低沉的嘶吼,或者猛地撞向旁边的铁栅栏,发出哐当巨响,然后又迅速隐没在黑暗中。每一次突然的动静,都让我心脏狂跳。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条格外狭窄、压抑的通道入口。通道两侧是巨大的、镶嵌在岩石里的玻璃水箱。浑浊发绿的液体里,漂浮着肿胀发白的尸体道具,有的还睁着空洞的塑料眼珠。通道顶很低,不断有冰冷粘稠的血水滴落下来。深处,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几点幽绿的光点像鬼火般漂浮着。
喏,就这儿。红姐指了指通道深处那片黑暗,你的任务很简单。听到游客接近的脚步声或者监控提示,就对着这个——她变戏法似的从护士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连接着粗大黑色线缆的、造型狰狞的骷髅头骨麦克风,——使出你昨天在广场上那招就行。怎么吓人怎么来,怎么‘难听’怎么吼。明白
她把那个冰冷沉重的骷髅头麦克风塞到我手里。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
哦对了,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脸上挂着一种恶劣的、看好戏的笑容,友情提醒。这里隔音其实不太好。你的‘天籁’,最好控制点力道,别把玻璃震碎了,道具可不便宜。她咯咯笑着,扭着腰肢消失在旁边的岔道阴影里。
我一个人站在尸池回廊阴冷刺骨的入口,握着那个冰冷的骷髅麦克风。红姐最后的提醒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
控制力道被震碎玻璃
开什么玩笑!我昨天只是唱歌!唱歌而已!怎么可能震碎玻璃!
一股被轻视、被羞辱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不甘,猛地冲上头顶。昨天广场上的混乱,一定是意外!一定是那些人不懂欣赏!是设备问题!是环境问题!绝不可能是我的声音本身有问题!我妈听了二十年都没事!
我要证明!
一股邪火驱使着我,我猛地举起骷髅麦克风,对着通道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积蓄了所有愤怒和委屈的尖叫:
啊——!!!
那声音,比昨天在广场上更加尖利、更加高亢、更加肆无忌惮!它像一把无形的、生满倒刺的钢锯,狠狠锯过狭窄通道里沉闷的空气!声波撞击在湿滑的岩壁和水箱玻璃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共鸣!
就在我尖叫声飙到最高点,感觉整个通道都在随着我的声带一起震颤的瞬间——
哐啷!!!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裂声,如同冰面骤然炸开,猛地在我右前方炸响!
我惊得声音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右侧一个巨大的尸池水箱上,那块厚实的、布满水渍和绿苔的弧形玻璃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爬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白色裂纹!
裂纹的中心点,一个小小的孔洞赫然在目,边缘锋利如犬牙交错!
一滴浑浊的绿色液体,正颤巍巍地从那孔洞里渗出,沿着玻璃上蜿蜒的裂痕,缓缓滑落。
滴答。
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下方同样湿漉漉的地面上,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骷髅麦克风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通道深处,那几点幽绿的鬼火光芒,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爆裂而闪烁了几下,更添阴森。
我死死盯着那块布满裂纹、正在渗水的玻璃水箱。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残酷的认知,如同那碎裂的玻璃纹路,在我心底疯狂蔓延:
我的声音……真的能震碎玻璃。
马老板闻讯赶来时,那张圆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责备,反而堆满了捡到宝的狂喜。他围着那块布满裂纹、还在缓慢渗水的玻璃水箱转了好几圈,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嘴里啧啧有声。
哎呀呀!小林!林清歌!他猛地转身,一巴掌重重拍在我僵硬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好!干得好!这效果!绝了!比我们花大价钱买的次声波发生器还带劲!
他搓着手,兴奋得直转圈:意外不不不!这是天大的惊喜!是老天爷赏饭吃!你这嗓子,简直就是……就是人形自走声波武器啊!知道这能给游客带来多大的‘惊喜’吗绝对的沉浸式!身临其境的灵魂冲击!
他当场拍板,除了固定工资,每意外损坏一块玻璃或者特定道具(他特意强调了特定),额外奖励五百块!他甚至亲自带人,在尸池回廊深处,靠近那些巨大水箱的位置,给我隔出了一小块区域,美其名曰专属练功房,其实就是用几块破旧的隔音棉板和废弃的布景板围起来的简陋空间。
练!尽管练!放开嗓子练!马老板豪气干云地挥手,把这里当自己家!只要不把承重墙吼塌了,随便造!效果越震撼越好!
于是,幽冥界深处,多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角落。
白天,我是尸池回廊的恐怖音效师。当游客战战兢兢地摸索到这片区域,被两侧水箱里漂浮的尸体和滴落的血水吓得神经紧绷时,我的歌声便会适时响起。那不再是刻意的尖叫,而是带着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的、被压抑了二十年的情感洪流——有对过往认知崩塌的愤怒,有被欺骗的委屈,更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放。
嗷——呜——呃——!!!
声音或尖锐如厉鬼索命,或低沉如地狱回响,或扭曲如骨骼摩擦。声波在狭窄的通道里冲撞、叠加,产生令人头皮发麻的物理共振。头顶的管道嗡嗡作响,悬挂的破烂布条疯狂抖动,水箱里的绿色液体剧烈荡漾,那些塑料尸体随之起伏,空洞的眼珠仿佛活了过来。
效果……立竿见影。
游客的尖叫声不再是单纯的惊吓,而是一种混合着生理性痛苦和灵魂出窍般恐惧的凄厉惨嚎。经常有人连滚爬爬地冲出来,脸色煞白,捂着胸口,语无伦次地对着工作人员喊:有鬼!真的有鬼!那声音……那声音直接钻脑子里了!我感觉心脏都要被震碎了!甚至有人当场呕吐,腿软得需要同伴搀扶才能离开。鬼屋的投诉信箱塞满了关于尸池回廊疑似安装非法声波武器的投诉信,但这反而成了幽冥界最吸引人的招牌——要的就是这种真实到灵魂深处的恐怖!
红姐和那些老牌NPC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戏谑和轻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忌惮。每次我拎着骷髅麦克风走向尸池回廊,沿途遇到的同事都会下意识地绕开几步,眼神躲闪。休息室里,只要我一进去,原本热闹的闲聊会瞬间冷场。
啧,‘人形自走炮’来了。我经过时,总能听到红姐那刻意拔高的、带着酸味的嘀咕。
夜晚,当鬼屋彻底沉寂下来,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绿光时,我便钻进那个简陋的练功房。这里堆满了废弃的道具——断裂的塑料肢体、破烂的染血衣物、生锈的铁器,空气里混杂着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埃味。
黑暗中,我闭上眼。不再去想白天游客的惊恐,不去想同事的疏离,更不去想母亲那张茫然的脸。只是感受着声音从胸腔升起,穿过喉咙,在空寂的房间里震荡、回响。我尝试着控制它,引导它,感受着不同频率、不同力度带来的细微震颤。
有时是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麻。有时是短促、尖锐的爆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密的尘埃。
破碎的玻璃和特定道具越来越多。马老板的额外奖金也按时打进我的卡里。金钱的积累带来一种冰冷的踏实感,也带来一种更深的空虚。我像一个挖掘出了体内沉睡巨兽的驯兽师,却不知道这力量最终会将我引向何方。
这天深夜,鬼屋早已人去楼空,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我练功房附近几盏应急灯,散发着惨淡的光晕。
我站在房间中央,摒弃了麦克风,纯粹依靠自身的共鸣。今天尝试的是一种极高、极细、如同金属丝被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持续音。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直抵灵魂深处的锋利感。我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那根无形的金属丝上,让它持续、稳定地发出震颤。
嗡——咿——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折射、叠加。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被这高频的音波搅动着。
突然,异变陡生!
先是堆在墙角的一个落满灰尘、布满蛛网的巨大木箱,毫无征兆地发出一连串咔吧、咔吧的脆响,箱体表面瞬间爬满了细密的裂纹!
紧接着,几米外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布满污垢、早已模糊不清的、用来制造视觉扭曲效果的巨大哈哈镜,镜面猛地一颤,发出嗡的一声低鸣,然后哗啦一声巨响,整面镜子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爆裂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暴雨般倾泻而下!
这仅仅是个开始!
如同被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哐啷!哗啦!咔嚓!
练功房内,所有能反光的表面——废弃道具上残留的玻璃眼珠、丢弃的金属餐具碎片、甚至角落里一个破旧铁皮柜上锈蚀的金属把手——都在同一时间,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碎裂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尖锐的碎片如同死亡的冰雹,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四处飞溅!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重的灰尘和玻璃、金属粉末的味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连锁爆炸惊呆了!下意识地停止了发声,双手护头,惊恐地环顾四周。
练功房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炸弹袭击。
然而,更让我头皮炸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面巨大哈哈镜原先悬挂的位置,镜子彻底碎裂坍塌后,后面露出的,竟然不是粗糙的水泥墙!
而是一扇门!
一扇极其古老、厚重,与周围现代粗糙布景格格不入的橡木门!
门板漆黑,仿佛被浓烟熏燎过无数年岁,上面布满了深深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污渍。门板中央,镶嵌着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由生锈黑铁铸成的衔尾蛇环!
此刻,那扇门,在弥漫的灰尘和闪烁的应急灯光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渗着一种比鬼屋刻意营造的阴冷更深沉、更粘稠、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扇门……是什么
幽冥界的深处,怎么会有这样一扇门
我僵立在满地的玻璃和金属碎片中,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耳朵里还残留着刚才那连串爆裂的尖锐余音,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鼓噪。
咚!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着一种濒临爆炸的恐慌。
那扇门。
古老、厚重、漆黑的橡木门。门板上暗红的污渍如同干涸了千年的血痂,那个扭曲的、生满铁锈的衔尾蛇门环,在应急灯惨淡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邪恶的光泽。门缝里渗出的寒意,如同活物,丝丝缕缕缠绕上我的脚踝,顺着脊椎向上爬,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这不是道具!
鬼屋不可能在这种废弃角落,花如此大的成本,造一扇如此逼真、如此充满不祥气息的门!这扇门本身散发出的那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阴森感,比幽冥界里任何刻意营造的场景都要真实百倍!
它后面是什么一个被遗忘的地下室一个废弃的冷库还是……别的什么
无数恐怖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满了我的大脑。恐惧像冰水,浇灭了刚才失控发声带来的混乱和那一丝诡异的掌控感,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逃!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
立刻离开这里!关上灯,锁好隔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去找保安,或者干脆报警!
我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满是碎片的地面上,动弹不得。理智告诉我必须马上离开,但另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好奇心,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我。
那扇门……为什么会被隐藏在这里为什么我的声音……能震开它
难道……昨天广场上的选拔赛,马老板的出现,甚至这份鬼屋的工作……都不是偶然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窜遍全身。
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我用力甩头,想把那些疯狂的念头甩出去。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疲惫,仿佛已经哭了很久很久,连哭泣都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本能。在这死寂的、只有灰尘飘落的废墟里,这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中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不是鬼屋的电子音效!那是一种……活人的悲鸣!
里面有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恐惧的迷雾!一个被囚禁的受害者一个疯子无论是什么,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喂里面……有人吗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在这片狼藉中显得格外突兀。
啜泣声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门缝里渗出的寒意,似乎更浓烈了。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心在体内疯狂撕扯。理智告诉我,这绝对超出了鬼屋NPC的职责范围,甚至可能极度危险。但那个绝望的啜泣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我。
我犹豫着,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玻璃和金属。最终,落在了一块边缘相对不那么锋利的、巴掌大的三角镜碎片上。我弯腰,忍着指尖被碎屑扎痛的触感,将它捡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点。
我捏紧那块碎片,把它最锋利的尖端藏在手心,鼓起全身的勇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踩着满地狼藉,向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门挪去。
每靠近一步,那股阴冷的寒意就更重一分,仿佛能冻结骨髓。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
终于,我站在了门前。近在咫尺。
门板上那股陈年的、混合着木头腐朽、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味更加浓烈,直冲鼻腔。那个扭曲的衔尾蛇门环,近看更是狰狞,蛇眼的位置似乎是两颗黯淡无光的黑色石头,冰冷地注视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然后,我伸出没有拿镜片的那只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门环。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粗糙的铁锈感。
就在我的指尖离开门环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弹响,从门锁内部传来。
紧接着,在我惊恐的注视下,那扇沉重得仿佛焊死在门框上的橡木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锁!
或者说……锁,在我触碰门环的瞬间,自己开了!
一股比门外更加浓郁、更加陈旧、混杂着浓重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枯萎花朵混合的腐朽气味,如同尘封千年的墓穴被突然撬开,猛地从门缝里喷涌而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冲得后退半步,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门缝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应急灯的光线只能勉强探入一丝,勾勒出门口一小片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轮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刚才那微弱的啜泣声,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捏紧了手中的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神经。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擂鼓般的心跳。
门内的黑暗,像一张巨兽的嘴,无声地敞开着,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极致的危险。
进……还是不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门内的黑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紧接着,一个极其枯槁、极其嘶哑,仿佛声带已经被岁月和绝望彻底磨损的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幽幽地飘了出来:
二十年了……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熟悉感。
你终于……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