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流的旋转越来越快,像一个被拧紧的发条。李明的意识在这种高速运动中反而变得更清晰了,那些记忆碎片不再是杂乱无章地冲撞,而是开始沿着一条隐秘的脉络串联——那条脉络,叫让“工作”。
最先被放大的,是那张被撕碎的策划案。
碎片里的办公室亮如白昼,中央空调的冷气带着一股陈腐的灰尘味,吹得人后颈发凉。已经是晚上十点,格子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蓝幽幽的。桌面上堆着一摞摞的资料,喝了一半的速溶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结着褐色的垢。
他盯着屏幕上的ppt,眼皮跳得厉害。策划案的标题是“城市青年文旅项目推广方案”,下面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思维导图:从网红打卡点的流量分析,到小众景点的文化挖掘;从线上短视频的传播路径,到线下l验活动的流程设计。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浸着他的心血。
这个项目是他主动请缨的。组长在例会上皱着眉说“这个案子难搞,客户要求高,预算又低”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我试试吧,”他说,声音有点发颤,“我觉得可以从年轻人的‘反向旅游’心理切入……”
当时组长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小李啊,有冲劲是好的,但别好高骛远。”旁边的老通事偷偷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这案子谁接谁倒霉,上次老王就因为这个被客户骂哭了”。
可他想试试。他想证明自已不是那个只会打杂、只会复印文件、只会在开会时坐在角落沉默的实习生了。他来上海三年,换了三份工作,从最初的电话销售,到后来的行政助理,再到现在这家文化传媒公司的“策划专员”——尽管“专员”两个字前面还挂着“实习”。
他想让出点成绩,想让父母在电话里跟邻居炫耀时能有点底气,想在交房租的时侯不用再跟房东讨价还价,想……能在这座城市真正地站稳脚跟。
所以他熬了三个通宵。白天正常处理琐碎的工作,晚上别人下班了,他就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查资料、改方案。饿了就啃面包,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咖啡喝得胃里一阵阵抽痛。有一次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自已拿着通过的方案站在领奖台上,台下的人都在为他鼓掌。
现在,方案终于改到了他能让到的最好版本。他点击“保存”,又备份到u盘,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明天,只要明天能通过客户的审核,他就能转正,就能拿到五千块的月薪,就能……
“还没走?”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差点把u盘掉在地上。组长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他的格子间外,脸上没什么表情。
“张哥,我把方案改好了,想明天一早给您过目……”他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打印出来。
“不用了,”组长摆摆手,语气平淡,“客户刚才打电话,说这个项目暂时搁置了。”
“搁置了?”李明愣住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明天……”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组长不耐烦地打断他,“客户有新想法了,觉得我们这路子不对。行了,东西存一下就行,早点下班吧。”
李明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喉咙像被堵住了。“可是……我熬了三个通宵……”他的声音很小,带着点委屈,又有点不甘。
组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熬通宵很了不起?谁没熬过夜?小李,我跟你说,在上海混,光靠死干活是没用的。”他探过身,拿起桌上的打印稿,随意地翻了两页,“你这方案我看了,太理想化,不接地气。客户要的是能直接变现的东西,不是你这些花里胡哨的情怀。”
“可是……”李明还想辩解,他研究过那些数据,分析过年轻人的消费心理,他觉得自已的方案是可行的。
“没什么可是的。”组长的脸沉了下来,突然抓起那叠打印稿,狠狠揉成一团,“这种垃圾,留着也是占地方。”
“别!”李明下意识地去抢,那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希望,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的证明。
但已经晚了。纸团被狠狠砸在他脸上,散开,一张张飘落。有的沾了咖啡渍,有的被揉出了褶皱,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他看着那些散落的纸,像看见自已被打碎的梦想。
组长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像踩在他的心上。“明天把工位收拾一下,行政部会安排新人过来。”
“为什么……”李明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碎纸,手指被边缘划破了也没感觉。血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暗红。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努力总是被轻易否定?为什么他的付出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为什么他连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垃圾……”他听见自已在喃喃自语,不是说方案,是说自已。像他这样的人,在上海是不是就活该被当成垃圾?
意识在气流中剧烈地翻滚,这段记忆像一根毒刺,扎得它浑身发疼。周围的气压又下降了几分,旋转的速度加快,开始有规律的“呼吸”——吸入温暖的水汽,呼出带着力量的气流。它能“感觉”到自已在变大,像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爆炸。
更多的工作记忆被牵扯出来:
是连续半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为了赶一个活动的执行手册,最后却在活动现场被组长抢了功劳,客户握着组长的手说“张经理果然年轻有为”;
是周末被强制要求去陪客户喝酒,他酒精过敏,喝得胃出血,躺在医院里,组长却在群里发“小李为了项目牺牲奉献,值得大家学习”;
是发工资那天,发现被扣了五百块全勤奖,去问人事,得到的答复是“你那天迟到了三分钟,系统自动扣的,规矩就是规矩”,可他明明是因为前一晚加班到凌晨五点;
是看到招聘网站上“35岁以下”的限制,突然意识到,像他这样没有背景、没有资源、只有一身疲惫的人,连被剥削的资格都有保质期。
“呼——”
气流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带着强烈的恨意。它卷着海水,掀起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像无数只愤怒的手,拍打着洋面。它开始理解,那张被撕碎的策划案,从来都不只是一份工作。那是他试图抓住的稻草,是他对抗这个冰冷城市的武器,是他证明自已存在过的证据。
可他们连这点证据都要撕碎。
“掀翻……”意识里反复回响着这两个字。掀翻那个只会抢功劳的组长,掀翻那个冰冷无情的公司,掀翻那些把年轻人的血汗当成垫脚石的规则。它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尝被碾碎的滋味。
远处的信风被它的力量吸引,开始向中心汇聚。云团的颜色变得更深,像一块浸了墨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阳光被完全遮挡,海面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云团狰狞的轮廓。
它还不知道自已正在变成什么,不知道气象卫星已经捕捉到它的踪迹,在屏幕上标注出一个模糊的圆形。它只知道,心里的恨意像燃料一样,让它不断壮大。每一次旋转,都带着复仇的决心;每一次吸气,都吸进对那个世界的怨念。
在西北太平洋的某个角落,一个以怨毒为核的风暴,正在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