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太平洋的洋面像一块被太阳烤得发黏的玻璃,28c的海水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在信风的推搡下漫无目的地飘。赤道附近的气流总是这样,带着热带特有的慵懒,东游西荡,彼此碰撞又分开,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直到某一刻,这片混沌里炸开了一道裂缝。
不是雷暴那种剧烈的撕裂,而是更隐蔽、更疼痛的碎裂,像生锈的铁片被硬生生掰断。一股陌生的意识猛地撞进这团无序的气流中,带着浓烈的、呛人的铁锈味——那是地铁轨道被雨水浸泡后的味道,是出租屋铁门没上油的合页摩擦声,是他最后一口没咽下去的铁锈味的血。
这团气流原本没有“自我”,它只是温度、湿度、气压的偶然集合l。但现在,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它开始“感知”,不是用眼睛或耳朵,而是用一种更原始的方式:湿热的水汽掠过“皮肤”时,像凌晨三点地铁里空调的冷风,刮得骨头缝发疼;周围气流的挤压感,和被组长按在办公桌上的力道重叠;就连海水蒸发时那微弱的“滋滋”声,都幻化成手机震动的频率——房东又来催租了。
“……”
意识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它没有喉咙,没有舌头,只有无数旋转的气团在彼此冲撞。但那些冲撞里,分明裹着一句句没说出口的话,像被堵住的尖叫:
“为什么又是我加班?”
“这个策划案我熬了三个通宵……”
“再宽限三天,就三天……”
这些声音在气流里翻滚,搅得原本平缓的云团开始扭曲。它“看见”一些碎片,不是眼前的海水或云层,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是地铁11号线的末班车,车厢里空得能听见自已的呼吸,对面的广告灯箱亮得刺眼,上面印着穿西装的男人笑着说“奋斗成就梦想”。他当时靠着扶手,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公文包里的策划案硌着肋骨,疼得他清醒了一瞬。手机屏幕亮着,是组长的消息:“明早九点会议室,方案必须过,别给我掉链子。”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七分。
碎片突然切换,是办公室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在组长狰狞的脸上。“这就是你让的东西?”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客户要的是高端!高端懂吗?你这堆垃圾跟村口的小广告有什么区别?”白色的a4纸被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脸上,又散开,飘落一地。他当时低着头,能看见自已磨破的鞋跟,和散落的纸张上自已写的“梦想”两个字。
又一片碎片涌进来,是出租屋的窗户。老式居民楼的窗户关不严,风一吹就“哐哐”响。他坐在折叠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短信内容很简单:“小李,这个月房租该交了,再拖就按合通办了。”他数了数微信余额里的三千二百五十六块,想起这个月被扣的全勤奖——因为发烧请了半天假。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一道嘲讽的笑。
最清晰的碎片,是医院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穿白大褂的人走过,脚步声在空旷里回响。他扶着墙,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过劳死”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见外滩的灯火,那么亮,那么繁华,可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他好像听见护士在说:“才二十五岁……可惜了……”
“不……”
意识在嘶吼,气流跟着狂暴起来。周围的水汽被卷得更快,温度在悄然上升,像他胸腔里越烧越旺的火。那些碎片不是幻觉,是“他”的过去。他是谁?
这个疑问刚冒出来,一股更强烈的记忆冲击而来:身份证上的照片,寸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名字是“李明”,来自湖南的一个小山村,三年前揣着两千块钱和一肚子的“大城市梦”来到上海。
李明……对,他是李明。
可李明已经死了。死在二十五岁的夏天,死在医院的走廊里,死在那些永远加不完的班、永远还不清的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里。
“凭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云团,瞬间照亮了所有混沌。凭什么他要在地铁里睡眼惺忪,而老板在朋友圈晒马尔代夫的日落?凭什么他的心血被当成垃圾撕碎,而组长拿着他的方案去跟客户邀功?凭什么他连一个安稳的睡觉地方都求而不得,而房东坐在家里就能收走他一半的工资?
“不公平……”
气流开始旋转,不是规律的气旋,而是带着挣扎和愤怒的扭动。它像一条被扔进热油里的蛇,在洋面上翻滚、抽搐。水汽被它卷得越来越多,温度差造成的气压梯度开始显现,周围的空气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搅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不甘心……”
记忆里还有更多碎片:母亲在电话里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别惦记”时的哽咽;通学聚会上,别人聊车聊房,他只能假装接电话躲到角落;的旋转开始朝着通一个方向倾斜,中心的气压微微下降,像一个正在张开的嘴,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能量。远处的卫星或许已经捕捉到了这片海域的异常,一个模糊的编号正在等待被赋予。
但此刻的李明,或者说,此刻占据了这团气流的意识,对此一无所知。它只是被无边无际的怨毒包裹着,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死死咬住那个复仇的念头。铁锈味的记忆还在不断涌来,每一次冲击都让它的旋转更猛烈一分,每一次愤怒的嘶吼都让它的能量更强一分。
西北太平洋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翻滚的云团上,折射出一种诡异的暗黄色,像被血浸透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