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能活着回来就算赢。可没人告诉我——你要活得像什么。
那年夏天,我拖着行李挤进厂区大门,以为熬三个月拿到工资,就能给我妈买药。
结果还没过一周,我背上了一条人命。
1
工牌编号17958
我是在凌晨三点半被晾在面试棚里的。
金属椅子冰得我腰椎发酸,旁边一个大哥靠着柱子睡着了,口水挂在下巴,警戒线一样晃来晃去。我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确定还醒着。
林放。那边叫号。
我拖着背包过去。那个女职员眼皮也没抬:身份证,体检单。
我把那张折了八道口的身份证递过去,她扫了一眼,手指翻动表格:未婚无病史家属签字
我点头。
她把一张工牌丢过来。
17958。
我的编号。
她头也不抬:下个。
我退出临时棚子,站在太阳下发懵。工牌背后的塑料壳微微泛黄,好像有人用烟头烫过。
这一刻开始,我就成了这个厂子里的一颗螺丝。
**
厂区一线是封闭的,吃饭打卡上厕所,都必须带着工牌。谁没有,谁就不配叫人。
第一天晚班是压铸线,十二个小时,戴手套站着不许动。机器不停,灯光白得刺眼,人被挤在狭小空间里,像鱼罐头。空气里全是油味和铁锈味。
我前面的操作工叫刘通,比我大五六岁,广西人,说话带点鼻音。他动作很快,手一伸一收就能把模具拉出来,堪称艺术。
我跟在他后面,手脚笨得要命。脚底刚一滑,螺丝刀就掉了,砸在铁板上哐当响。
慢点,刘通说,别急,出事了你赔不起。
他不笑,眼神是认真的。他那时候就像是厂里的活化石,知道怎么在这片钢铁森林里活下去。我当时不知道,他只剩下三个月命。
**
第三天夜班,机器出了问题。
模具卡死,冲头没弹起来。刘通像平常那样伸手进去——只一瞬间,我听见咔的一声,像骨头断了。
然后是他一声惨叫。
他整条右臂被卷进去。鲜血喷出来,像水龙头爆了。我吓傻了,手里的电源还没来得及关。
有人喊停机,有人跳上操作台,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板被染成红色。
刘通倒在地上,整个人抽搐。那天晚上,厂里叫了救护车,却压根没让他进医院。听说,是怕被媒体拍到。
**
第二天早上,厂务科让我去办公室。
办公楼在厂区东侧,玻璃墙里挂着以人为本、安全第一的标语。
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坐在椅子里,他没介绍自己名字,也没人介绍我。
他说:小伙子,第一天上岗就遇上事故,真不巧。
我说不出话,喉咙像被棉絮堵住。
他慢慢地把一份文书推过来:你是操作员之一,按规定,如果认定为机械事故,公司要承担全责,但你签个字,咱们私下处理,公司会给你补贴。
我看了看那张纸,标题是工段生产意外责任自愿声明。
我说:刘通是我师傅,他是伸手——不是我搞的。
他说:没人说是你搞的,我们这叫流程归属。
他一边说,一边倒茶。茶水里漂着几根枸杞,慢慢打着旋。
我低头。
他接着说:你签了,公司给你五千,外加回老家的车票,医院我们也会安排。不会亏待你的。
我听见他在说不会亏待,可我眼前晃的是刘通的血,还有他那只断臂,最后是他脸上连呼吸都抖着的神情。
我没签。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被通知换床。旧的床铺给了新工人。
猴子哥拍拍我肩:你完了,他们不喜欢没眼力劲的。
我问他:你是说,我该签
他叹气:小子,不是签不签,是你觉得你不签就能活下去
那晚,我躺在新宿舍硬板床上,一夜没睡。
我的手指在床板下摸到一根生锈的钉子,划破了皮。血不多,但有点疼。
我盯着天花板,天快亮时,我爬起来,把工牌收进背包夹层。
我已经知道,厂方会把这事埋下去,像埋掉一条狗。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活下来,但我不想死得跟条狗一样。
厂区大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着:远豪电子,欢迎您。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句话一遍遍闪。
有人从我身边推车经过,碰了我一下。
我回头看,那人头也不回,只甩下一句:
让让,死人也占道啊。
2
灰名单
我是在被赶出宿舍那天早上,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厂的逻辑。
东西打包,十分钟。
那是个戴白口罩的中年保安,身上的对讲机像是武器。他站在门口,手按在腰带上,你不走,我们处理。
为什么我问。
你出了事,公司怕事,这个你懂吧
我站在床前,行李箱早被人踢到了楼道口。猴子哥在上铺,一边穿袜子一边看我。他没说话,只看我,像是在说——这就是你不签的代价。
我收拾得很快。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一本被水泡过的高中语文书,一件发黄的外套,一瓶快空了的花露水。临出门,我翻了翻床板缝,把工牌揣进兜里。
厂外太阳正晒,我拖着行李站在门口,没有去处。手机已经打不开,昨天开始就一直显示服务异常。
我走了五公里,到最近的工商银行。站在自动柜员机前,把卡插进去,密码输完后,屏幕上只弹出一句:
账户状态异常,无法交易。
我又试了第二张,是我妈的副卡,同样的提示。
我站在柜员机前,一动不动。有几个人排在后面,小声嘀咕:没钱还装查账啊
我回过头,那人立刻低头不语。
我也没资格反驳。我确实是没钱,甚至不是没钱那么简单——我是被抹掉了。
我跑去派出所。值班民警听我说完,翻着记录册说:你是凌川县户口怎么在这边打工报到登记了吗
厂里是外包线,没办入职。
那你属于非法务工。
可我受伤了,我朋友也……
证据呢
我没证据。那些录音、监控、报告,都在厂方手里。
那你回你户籍地报警吧。
我出了派出所,天都黑了。街边的霓虹灯刺得我睁不开眼,整座城市像张没有出路的网,我站在其中,像一只死掉的虫子。
我在夜市摊位边坐下,点了碗面。摊主是个年轻女孩,穿着校服外套,头发扎成一束,正在一边修电脑键盘。
她说:面十块,加蛋两块,要加不
我点头。
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清亮,但没兴趣多问。我默默吃着面,直到她突然把一块电路板扔在桌上:你看这焊点,像不像人工的
我说:太粗了,接头不匀。
她眼睛一亮:我爸也这么说。我爸是修收音机的。
我没说话。
她把板子拿走,又嘀咕一句:怪了,前天那个男的也是这么说的。
我问:前天谁
一个戴口罩的,说什么要打印申诉信。我电脑修得差不多了,要给他拷资料。他等了半小时就走了,连U盘都没要。
我盯着她的电脑屏幕,桌面上一排录音文件,全用数字命名,没有标题。她没锁屏,也没避讳我。
我试着问:这些你都听了吗
没有。我不听别人的东西。
她把电脑收好,冲我笑了下:你不是本地人吧说话带北调。小心点,这地方,出事了没人帮你。
我没应声。只是站起来,摸出裤兜里的十块零钱:不用找了。
她接过后愣了一下,随口说:给你张卡,Wi-Fi密码在背面。
我拿过卡,走出夜市。那天夜晚我睡在网吧里,用她给的密码连上网络,第一次尝试发出匿名举报。
我注册了一个邮箱,用的名字是沉水17958。
我写了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修辞,也没有情绪。只是陈述。
我写厂区生产线编号,写刘通受伤的时间、地点,写那份放弃追责的协议书,写被迫离职后的冻结工资记录,写宿舍被清空,写派出所的不受理。
写完后,我盯着那封邮件的发送按钮。
鼠标停在那里,像刀刃悬在半空。只要一点,我的名字就会从阴影里拉出去,曝在所有光亮下。
我最终点了发送。
然后,我把工牌放进我的鞋垫底下,贴着脚心。
那一夜,我不敢合眼。
凌晨四点半,我躲在桥下听着垃圾车驶过,街灯在水泥桥墩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用尽全力对自己说一句话。
你不能死。你要留住证据,留住自己。
你是灰名单里的人,你不能再被涂黑。
3
活着不是运气
我没想过会在网吧碰见猴子哥。
凌晨五点半,我蹲在洗手池边洗脸,一抬头,看见他从里头隔间出来,叼着牙签,眼神浮肿,夹着疲惫里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咧嘴一笑:诶,你还活着啊
我也笑了:是啊,没像你说的那样死掉。
他把牙签夹在耳朵上,卷起袖子洗脸,低声问我:你是不是搞事了
什么搞事
你报了吧前天保卫处找我,说你‘态度有问题’,让我别跟你走太近。
我没回答。
他皱皱眉:我跟你说句实话,那天刘通死的时候,保安就把他手机收走了。厂里管得紧,有人出事就直接抹,人还能在,记录没了就等于没发生。
我盯着水龙头出神,直到他关上水阀。
你现在去哪儿
我说:住网吧。
你疯了。他干脆递给我一张名片,这个是人力外包公司,我现在帮忙联系临时工,每带一个进厂,我能拿八十。你也行,过来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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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那张名片,上面印着几个字:利诚人力。地址就在城西工业区。
我没说话。
猴子哥叹口气:活着不是靠勇气,是靠运气。
我还是没应声。
但那天晚上我真的去了那个地址。
那是一栋写字楼的副楼,电梯间贴满了招聘信息:普工、跟车员、打包员,底薪三千五包吃住。但电梯里没灯,按钮上沾着烟灰和口香糖。
上去后,是一间烟味呛人的办公室。
几个中年人正围着桌子打牌,见我进门,有个胖子抬头:找谁
我报上名字,说是猴子哥介绍的。
那人搓着牌,随口问:身份证带了吗
我点头。
行,把这个填了。他扔来一张纸,名字、年龄、血型、家庭住址。
我填的时候,他抽空扫了我一眼:之前在哪干过
我说:远豪电子。
牌一顿。他手慢了半秒,然后说:17958,是吧
我心里一紧,问:你怎么知道我编号
他笑了笑,把牌推倒,站起身。
兄弟,厂里说你是敏感人。我们这接单吃饭,谁也不想惹事,你要是想干活,得先把前面那事解释清楚。
我没犯法。
我知道你没犯法,但你搞了上头。他语气不重,但意味深长,咱们这行讲的是干净,别带脏水来。
我没再说话。站起来,把那张表揉成一团,扔进了门口的纸篓。
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打电话,嘴里念的名字是陈经理。
我终于明白,那张名单早就传出去了。厂里不是怕我举报,是已经安排好让所有门都关上。
我成了活着的死人。
我走到街头,看见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便利店门口,有人坐在副驾翻着什么,像是一叠纸。
我看清了——是我在举报信中写过的时间表。
我下意识往后退,拐进旁边的旧小区,躲在墙角。
那人没追过来。但我心跳狂跳,像踩在悬崖边。
那晚我没回网吧,躲到一处拆迁废楼顶层。风穿过断墙,吹得人发冷。我不敢睡,怕闭眼再睁就不在了。
第二天清晨,我决定去医院。
刘通出事那天没被送进急诊,但他的名字会不会在门诊登记我想碰碰运气。
医院前台翻了翻记录:没有啊,先生。
我问:有没有可能是走了内部通道
她犹豫了一下:这种事……除非你是家属。
我说:我是他弟。
她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等会。
十分钟后,一个穿蓝马甲的年轻人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
这是我们院内急诊转诊单,上面写的是轻度擦伤,送往厂医务室。开单医生没签字,只有一个红章。
为什么没有医生签名
他耸肩:很多时候厂方会直接开,用我们的章,但我们查不到系统记录。
我看着那张纸,红章都盖歪了,像是某种不耐烦的草率。
我明白了,那一夜,刘通没进医院,是被拉回厂区内部处理。
人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但人死之后,被写成了擦伤已处理。
我捏紧了那张纸,纸边卷起,像是沉默在说话。
我低声念出他名字:刘通。
过道里有风,冷得我鼻尖发酸。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不想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归成意外。
在医院门口,我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发灰,一辆面包车驶过我身边,副驾驶坐着的是厂里保卫处那个留寸头的队长。
他朝我扫了一眼,然后笑了。
不是讽刺,也不是警告,是那种你撑不过三天的自信。
我终于意识到,所谓活着,不是因为你跑得快,是他们还没决定要你死。
4
一张纸能杀人
我曾天真地以为,真相只需要被揭开,就会有人站出来说话。
可现实是——它连被看见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我带着那张假病历复印件去了市信访办。
信访大厅的灯亮得晃眼,像是专门用来掩盖一切昏暗的角落。前台坐着一个女职员,脸上化着淡妆,指甲刷得干净利索。她看了我两眼,把我打量得彻彻底底。
请填写投诉登记表。她递来一张A4纸,语气机械。
我填好后递过去。
她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证复印件,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远豪电子
我点头。
她眯起眼睛:厂区纠纷请向劳动监察部门提交。
可他不是‘纠纷’,是死亡。厂方瞒报,篡改病历,我有证据。
你说的这部分没有官方事故报告,死亡也没有尸检记录。医院没开死亡证明,就不能确认‘死亡’事实。
我拿出那张所谓的轻伤处理单,指着上面的红章问:这不就是证明吗医院说这张纸根本不进系统,是私开,没医生签字。
她看了一眼,依旧平淡:但上面确实有医院的公章。
我心头骤然一凉。
她合上表格,把我的资料压在最下边,说:你可以留下材料,我们会统一转交处理,处理时间三十个工作日。
那期间呢如果厂方对我动手呢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她沉默了几秒:你需要保护,可以报警。
我苦笑:我试过了。
她不再看我:下一位。
我就这么被处理出信访大厅。背后的空调风口呼呼作响,把我像垃圾一样送出了门口。
门外是阴天,六月的天色压得低,像一只随时准备合拢的手。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直到看到对街一排办证小摊,写着快速入职、证件代办。
我突然明白,那张纸为什么能杀人。它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条通往真相的路径。只要写上擦伤,那就不叫事故;只要写上自愿离职,就没有责任;只要病历上不写致死,人就算不在了,也只能叫走失。
那晚,我回到网吧。小妹还在那儿,正在收桌子,见我进来,抬头道:你脸色很差啊。
我说:我现在知道他们怎么玩命的。
她没问我是谁的他们。只是擦着桌子,说:你想逃,是不是
我看着她。她忽然丢下一句话:我爸以前在厂里做安全员,见太多了。
我咽了咽喉咙:他还在吗
她说:不在。五年前他喝醉酒摔在厂门口,厂里说是自己跌的。后来我们收到的,只是一张‘生活补偿金收据’。
我问:你信他们吗
她抬眼看我:我不信。但我签了。
我愣了一下。
她苦笑:那年我还未成年,要我妈签,签了才能领赔偿金,说是‘人道主义处理’。
我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不懂,而是看透了。她早就知道纸张下面压着的是什么,只是她已经做出选择。而我,还在妄想改变。
她指了指旁边椅子:那你呢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没回答。
我只是把那张复印件再拿出来,看着它。
我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
我去了一家老旧的图文店,把那张单子和信访大厅的投诉登记表复印了几十份,又连夜写了一封匿名信,复印了三十封。
内容只有一句话:如果这都叫擦伤,那死去的那人呢
我第二天一早,在远豪厂区门口投放了一堆信封,全装在廉价的牛皮信纸袋里,塞在宣传栏、电表箱、工人食堂的桌角、抽烟区的凳子底下。
我想知道,当有人看到真相时,是会装作没看见,还是会被点醒。
结果是——我低估了他们的警觉,也高估了他们的恐惧。
厂里当天下午发了封群通知,称有不明分子散播虚假材料,要求各工段严查私带物品,出入刷脸登记,一旦发现意图挑事,立刻通报。
而我的名字,在内部名单上被红字标记:禁止接触、禁止入厂、禁止协助、禁止提及。
我彻底成了隐形人。
傍晚时,有个陌生号码给我发了条短信,只一句话:
你的命,还撑得起一场舆论吗
我看着那句问话,手指几次要删除,又放下。
我躺在废楼顶层,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四。
风很大,天灰得像从来没亮过。
我蜷缩在角落,脑袋贴着水泥墙壁,耳边是不断掠过的车声。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离死亡不是一步之遥,而是他们什么时候觉得麻烦了。
那天夜里,我突然想起刘通说过的一句话:
你想活,不是靠躲,是得让他们知道,弄死你比留你还麻烦。
5
留下证据的人不会被原谅
我开始真正明白,真正的恐惧不是他们在做什么,而是所有人都不说。
我试图寻找刘通的家人。他曾在厂里提过自己家在外省,母亲有病,妹妹辍学。具体哪个省,他只说过一次,凌川县。
我用手机地图查了这地方的位置,千里之外,隶属一个贫困县。我不敢贸然联系当地政府,生怕消息提前泄露出去。我换了个办法,找厂区值班室打听当时的紧急联系人。
我去了厂边的垃圾堆,从那堆旧合同、废表格里翻出几页报废的入职申请单。那些单子写着过去一年入职员工的信息,有的被打孔,有的被撕去角。
我找到了刘通的——凌川县南湾镇,联系方式一串座机号。
我从公用电话亭里拨通那串号码,没人接。等我准备挂断时,电话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喂
请问是刘通的家人吗
她沉默了一会: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你最近联系过他吗
两个星期了,手机打不通。他是不是……是不是又喝多了还是惹事了
我没敢直接说出真相。只是问:你最近有没有收到厂里的赔偿
赔偿什么赔偿
我心口像被灌了铅。我咬着牙,说:你儿子出事了。厂方没告诉你吗
那头突然安静下来。
我听到她在喘,然后一个男人接过电话,声音有些怒:你是谁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小心地说:我是他宿舍的朋友。他当时受伤后送回厂里,后来……他没出现在医院记录里,也没有对外通报。
你放屁。那男人压低声音,我们上个月还给他打了钱,厂里打的。怎么会……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厂里拿着他的名义还在领取补贴,甚至可能还在工资单上走账。
你们可以来厂里。自己看看。我留下一句,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们未必真的会来。但这通电话,我必须打。
因为哪怕最后我死了,也得留下一条能被顺着走下去的线。
那晚我再次回到市区信访局门前,等他们下班。不是为了递材料,而是想见见那位女职员。
她果然出来,穿着便装,骑一辆白色小电驴。
我尾随了她三站路,她在一个老旧小区下车,我远远看着她回家,确认她是真人,有家,住在这片城市中。
不是机器,不是影子。
我回头走进旁边的打印店,花了十块钱打印出我的整份材料,匿名写上那位职员的名字,封进信封。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她产生动摇,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收到一条短信。
他们知道你在找刘通家人了。
我不知道发件人是谁。号码是虚拟网号,查不到归属地。
紧接着,我在网吧被两个穿便衣的男人请了出去。
喝杯茶。其中一个人笑着说,戴着眼镜,动作利落,开门时顺手把我手机收走,上头有人要见你。
我在车里坐了二十分钟,窗户贴着黑膜,看不清外面。司机不说话,只有广播在播财经新闻,说什么地区产业招商,强调安全合规。
最后车停在一栋写字楼后面。他们押我进了电梯,电梯只到七楼,门口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
他没报名字,翻着我那份打印材料,说:你做这些,是想干嘛
我没说话。
你觉得你能改变什么你是当事人吗不是。你是家属吗不是。你是记者吗更不是。
我盯着他:可我在那儿工作。我看见了他出事的全过程。我还活着。
他不抬头:活着就去活着的地方,别死在错误的位置。
我说:你们害怕这个事闹大,是吗
他第一次看我,语气温和下来:小兄弟,真的劝你一句。这个社会不是靠对错运转的,是靠规则。而你已经被清出规则之外了。
你要是不想继续消失,就收手。
我盯着他:你们真的以为,把人踢出名单,真相就没人说了
他笑了笑:说出来又能怎样谁听呢谁会信一个没有工作、没有手机、没有账户、没有合法住址的人
我没回答。
他低头,把资料压回信封,丢给我:最后一次提醒。下一次,不会是聊天了。
我出了那栋楼,手机还在他们手里,整整一天没能开机。
我靠在马路边的水泥柱上,阳光照得我眼前发白。
我知道,今天之后,我已经不再是报警或投诉的人了。
我变成了一个该消失的人。
可我也更清楚一件事:
留下证据的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6
一个人的证词,不值钱
我在那天晚上失眠。
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站在网吧楼顶,望着城市的灯。那些光像是被人扔在水里的纸片,在黑里漂着,亮得虚假,又沉得毫无着落。手机卡被拔掉,身份证被注销,人事代理把我从系统里除名,连原来厂里办的社保账号都找不到我的名字了。
我就像从这城市里被一把抹掉。
彻底干净了,像没来过。
我想过走,但不是逃。我不想让这事就这么埋下去。刘通不该就那样被换成一张擦伤纸;他妈不该在老家被当傻子哄着继续打款;那些还在厂里拼命干活的人,不该连自己是不是下一个都不知道。
我最后找到的人,是老秦。
老秦是厂里的水电维修工,在那干了十年,住在车间后面那间危房里。他平时话少,但是刘通在厂里唯一愿意多聊两句的老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房门口剥花生,一只猫蹲在他脚边。
他一见我来,神情先是一滞,然后像是早知道我会回来一样,指了指里屋:进来吧。
房间很小,空气里是混着潮气和柴油味的陈年味道。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水,说:那天你来找我,我没吭声,你别怪我。
我知道。
不是我怕,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那天厂区广播说是误伤,把刘通的名字拿掉了,只说‘一名工人’,然后又贴了通告,说安监部门‘已介入’。
我点点头:可我查过,根本没人来现场。急诊、记录、调解备案,全都没。
他低头默了一会儿:那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说
你那天在场,对吗你是唯一能证明当时是设备故障引发事故的人。
他叹了一声,嗓子里像压着石头:我那天看见了。他确实被卷进那台老旧皮带机,护栏是弯的,开关线路老化,没人去修。但我当时没敢上报,也没人问我。
我说:你能签个证词吗哪怕写在纸上。我可以把它拍下来。
他抬起头,眼里是那种被磨了很多年的迟疑。
你觉得,他们会信一个修水管的工人就凭我一张嘴我老婆前几年乳腺癌,厂里还帮我批了假,给我多发了几百块。我要是现在写东西揭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一时语塞。
老秦靠在墙边,叼了支烟没点燃。他看着我,像是在劝,又像在自言自语。
你不该跟他们硬刚。这世道讲的不是对错,是服从。你走得太直,他们就把你当钉子。
我没再开口。只是坐在他屋子里,听他讲了十分钟刘通以前在厂里的样子。
他说,刘通爱看旧小说,爱听收音机,总说人活着不能像机器。那时候没人当回事,都笑他文青病,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个系统里的一颗螺丝。
离开时,老秦把我送到门口。
他说:你别怪我,我是真的不敢。
我点头。
但就在我要转身时,他突然喊住我。
你手机能拍吗
我说能。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旧钥匙包,翻出里面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这是我当年填的报修单,那台机子三年前就出过问题。我当时写了上报记录,但一直没批。后来我自己偷偷换了条皮带,但那电线,我不敢动。
那张单子上盖着一个模糊的蓝章,上面写着:设备需全线停机检修,申请暂缓处理。
签名是老秦,日期是三年前。
我看着那纸,心里像被灌了块冰。
拍了就拿去吧。我不会出面,也不会承认。但你记着,我说的是真的。
我点头,把那纸拍了十几张,从各个角度。
这张纸不是证词,但它能证明刘通的死不是意外。
我回到废楼,整理了所有东西:医院单据复印件、入职名单残页、检修单照片,还有我写的记录。我知道,它们未必能打破什么,但它们是真实的。
那天夜里,我打开微信一个老同学的头像。
她现在是本地一个小自媒体的编辑,经常在平台发些维权调查的内容。
我把一张图片发过去,说:你愿不愿意看看一个被故意掩盖的死亡
她几分钟后回复:你是谁
我说:一个还没死的知情人。
那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你在哪里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说:能。但你得保证我至少能说完。
她答应了。
我关掉聊天框,望着窗外。
街道一如既往地昏黄,灯下的人影斜斜地拉长,像被无形的力量拽往地下。
我突然觉得,原来被看见并不是奇迹,而是因为有人终于停下来听你说完一句话。
7
真相是一件穿不出去的衣服
我们在一个咖啡馆见了面。
她叫林知夏,大学时是我们院里最犟的女生,喜欢穿牛仔外套,打辩论永远不按套路出牌。当初她说过:只要有人愿意说真话,我就不会闭嘴。
多年没见,她剪了短发,坐在对面,眼神比从前更冷静。
你说的事,我大概看了一些。你有证据吗
我把那张打印出的维修单,还有医院拒收证明的照片翻给她看。她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又翻出我给她的那张工人入职残页。
你怎么拿到这些的
我捡的。
她皱眉。
我说:不是开玩笑。厂后面的垃圾站,每天有人烧旧表格。我从灰堆里捡出来的,照片拍了很多份,放在不同的网盘和邮箱里。
她抬头看着我,语气缓下来:你知道你做的这些……如果曝光了,不只是厂里出问题。
我知道。
你也知道,这种厂背后往往有挂靠关系和利益链条。一篇稿子,不一定能发出去。
我低声说:但它必须存在过。
林知夏点头,把我手机收走,用自己的录音笔放在桌上:我采访你,不代表我一定会发。但我承诺,只要你说的属实,我会尽力。
我点点头:我不求它上热搜,我只希望,哪怕几年后有人搜这个名字,能看到他不是‘莫名失联’。
她按下录音键。
我讲了一个小时,从刘通被压伤的那天,到被迫签字放人、医院的拒诊、病历单的伪造,再到我去信访、被威胁、手机被收走、老秦递来那张维修单。
讲的时候,我尽量控制语气,但还是有几次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太憋了。
林知夏一直没插话,只是不断记笔记,偶尔确认时间细节。
最后她合上笔记本,说:我需要一个你能确认的、清晰的时间线,还有——他当晚出事的监控你见过吗
我摇头:厂里不让我碰摄像资料,我问了几个保安,他们说那天晚上电力中断,录像只存了前半段。
她苦笑一声:这就很熟悉了。
我盯着她:你还会继续吗
她顿了一下,说:我可以写。但你得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你现在是最容易被‘处理’的状态,没有合法身份,也没有稳定通讯工具。你说的内容一旦被盯上,第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我低声笑了下:我早就‘出事’了。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说:我联系几个靠谱的账号,把你的资料转出去,分散发布。他们会处理排版和审核。
我点头。
她继续说:这篇稿子出来之后,不一定会有回应。但你必须还在,才能继续站出来。
我明白她说的在不是活着,而是能发声。
我们出了咖啡馆,她把我带到一个合租屋的顶层,说是她朋友临时空出来的。我住进那间十平米的小屋,把所有证据打包进加密文件夹,又重新用匿名方式上传了一遍。
隔天早上,她发来消息:已经开始分发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雨滴打在铁皮顶上,砸得震耳欲聋。
三天后,微博上出现一个帖子。
标题是:一个工人的死亡,能被谁悄无声息地吞掉
配图就是那张维修单和刘通的入职信息,文案措辞极谨慎,但足够令人停下手指。转发量在两个小时内破万。
当天晚上,有人敲我住处的门。
我屏住呼吸,透过猫眼看出去,是林知夏。
她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汗。
我们必须马上走。你这边暴露了。
他们找到这里了
她点头:有辆车停在楼下两个小时了,我看到里面的人跟之前你描述的便衣一致。
我抓起电脑和随身的文件袋,一句话也没多问,跟着她离开。我们从后巷溜出去,绕了两条街,最后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
她坐在收银角落,手里握着手机,一直在删通信记录。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你还会写下去吗我问。
她点点头:会。但以后不是以你的名字了。
那是谁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是所有人的。
就在那晚,我们失联了整整两天。
网络上关于那篇帖子的讨论突然中断,几个转发量高的账号被禁言,原始账号被注销。
仿佛一场风暴来过,又悄悄地归于平静。
可我知道,有些话说过,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那封无法送出的投诉信,被无数人偷偷拍下存在相册,在夜里一个人翻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