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绣庄出来时,日头已过晌午。风卷着巷口的尘土,混着李婶家飘来的韭菜盒子香,在苏见微鼻尖打了个转。
“沈大人,老张头的墨铺在西街口,走路得半炷香。”
她掂了掂手里的锈铁刀,刀鞘上的布条被风吹得乱晃,“要不咱租辆驴车?我请客——从你下个月俸禄里扣。”
沈清辞没理她,流霜剑斜挎在腰侧,剑穗上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眉头始终没松开,方才在绣庄,剑骨那阵莫名的灼痛还没散去,尤其是苏见微凑近红绣鞋时,流霜剑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差点脱手飞出。
“沈师兄!”
一声娇俏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街角转出个穿粉裙的女修,发髻上插着支珠花,走路时裙摆飘飘,像只扑棱蛾子。她是青云剑宗的师妹林婉清,仗着是宗主的远房侄女,在京城里向来眼高于顶,唯独对沈清辞另眼相看。
“婉清师妹。”
沈清辞停下脚步,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跟一块石头打招呼。
林婉清却没在意,径直走到他身边,眼波往苏见微身上一扫,带着点不加掩饰的轻蔑——那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怀里揣着的破罗盘,怎么看都像个混饭吃的凡俗捕快。
“师兄这是在查案?”
林婉清声音软得发腻,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沈清辞的剑鞘,“听说锦绣庄出了人命案,凶险得很,师兄可要当心。我新炼了瓶‘清心丹’,能安神定魂,师兄要不要……”
“不必。”
沈清辞后退半步,恰好避开她的触碰,“公务在身,失陪。”
苏见微在旁边看得直乐,故意提高了嗓门:“沈大人,你这师妹的胭脂味真好闻,是‘俏寡妇’家新出的‘醉春风’吧?比王老板脸上那画皮的颜料香多了——就是闻着有点呛,像打翻了蜜罐子。”
林婉清的脸瞬间涨红:“你是什么人?也配品评我的胭脂!”
“镇玄司巡捕,苏见微。”
苏见微亮出那块掉漆的铁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林仙子要是没事,能不能让让?我们还得去查案——毕竟,总不能让画皮鬼在京城跑大街不是?”
“画皮鬼?”
林婉清眼睛一亮,凑到沈清辞身边,“师兄,需要帮忙吗?我刚突破筑基中期,对付这种小妖绰绰有余!”
沈清辞还没开口,苏见微怀里的罗盘突然“啪”地砸在地上,指针直指林婉清的裙摆,转得像个陀螺。
“哟,我这罗盘今儿挺活跃。”
苏见微弯腰去捡,鼻子抽了抽,“林仙子,你裙摆上沾了点松烟墨的味,还是老张头家的‘团子墨’——巧了,跟王老板指甲缝里的一个味。”
林婉清的笑容僵在脸上:“我……我昨日路过西街,许是不小心蹭到的。”
“是吗?”
苏见微挑眉,“可这墨味里,还混着点别的……像是胭脂水粉铺里的‘定画液’,黏糊糊的,闻着发腥。”
沈清辞的目光沉了下去。定画液是画舫用来固定颜料的,带着淡淡的鱼腥味——锦绣庄的王老板,恰好欠着城西画舫“烟雨楼”三个月的酒钱。
“师妹若没事,便先回吧。”
沈清辞的声音冷了几分,“镇玄司办案,不便外人插手。”
林婉清咬了咬唇,狠狠瞪了苏见微一眼,转身时裙摆扫过沈清辞的胳膊,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香风:“师兄若有难处,随时来青云剑宗找我。”
人走了,苏见微才摸着下巴笑:“沈大人,你这师妹对你有意思啊。可惜了,脑子不太好使,撒谎都不会——定画液沾在裙摆上,得是离画案很近才会蹭到,光路过西街可蹭不上。”
沈清辞没接话,流霜剑突然发出一声轻鸣,剑尖微微偏向西街方向。他抬步就走,玄色衣袍在风里划出冷硬的线条。
苏见微赶紧跟上,嘴里嘟囔:“走这么快干啥?赶着去吃晚饭啊?”
西街口的“老张记墨铺”比想象中要小,门板斑驳,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墨迹都快看不清了。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墨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
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照出空中飞舞的尘埃。老张头蹲在柜台后,正用一块破布擦着墨锭,见有人进来,吓得手一抖,墨锭“啪”地掉在地上。
“张老头,别怕,我们是镇玄司的。”
苏见微晃了晃铁牌,鼻子却在铺子深处嗅了起来,“你这铺子里,除了松烟墨,还有别的味啊……像是……桐油?不对,比桐油腥,还带着点……血味?”
老张头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官爷……小的就是个卖墨的,哪来的血味……”
“是吗?”
苏见微走到铺子最里面的货架前,那上面堆着些破旧的画卷,“那这画卷后面藏着的东西,是什么?闻着又腥又臭,还裹着层油纸——是怕血渗出来吗?”
沈清辞眼神一凛,流霜剑出鞘半寸,剑气瞬间劈开画卷。
画卷后面,果然藏着个油纸包。解开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桐油味炸开,里面竟是一堆被肢解的画具——画笔的笔尖沾着暗红的血,调色盘里凝固着黑红相间的颜料,最底下压着半张撕烂的美人图,画中女子的眉眼,竟和王老板脸上盖着的那张画皮有七分像!
“这……这不是我的!”
老张头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是……是个穿绿衣裳的姑娘放这的!她说寄存三天,给了我一两银子……”
“绿衣裳的姑娘?”
苏见微追问,“什么时候来的?长什么样?”
“就……就前天傍晚!”
老张头哭丧着脸,“长得挺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的,怀里总抱着个画筒……对了,她身上有股子香味,像是……像是烤糊的糕点味!”
烧糊的糕点味!
苏见微和沈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沈清辞的指尖划过那半张美人图,灵力探入画纸,突然皱眉:“这画是用‘心头血’调和颜料画的,画中凝结着强烈的执念——不是画皮妖,是画中魂。”
画中魂,是画师用自己的精血和执念蕴养出的灵体,通常温顺,但若画师惨死,执念会化为怨气,让画中魂变得凶戾。
“这么说,绿衣姑娘是个画师?”
苏见微摸着下巴,“她杀了王锦绣,剥了他的皮,是为了给这张美人图补全?可她为啥要用画皮盖在王锦绣脸上?”
她凑近那半张美人图,鼻尖几乎贴到画纸。就在这时,画中女子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苏见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鼻尖窜到天灵盖,那股熟悉的、烧糊桂花糕的苦涩味再次涌来,比在绣庄时浓了十倍,带着血腥气,呛得她猛地后退一步,鼻腔里一阵温热——竟流出血来。
“你怎么了?”
沈清辞伸手想扶,流霜剑却突然“嗡”地一声,剑穗上的玉佩狠狠砸在苏见微的额头上,像是在阻止什么。
“没事。”
苏见微抹了把鼻血,眼底却闪过一丝清明,“我知道了!王锦绣脸上的画皮,不是绿衣姑娘画的,是这张美人图里的魂自己画的!它在模仿绿衣姑娘的笔迹,但颜料调得不对,所以用了‘团子墨’和‘醉春红’——这两种东西在老张头铺子里和俏寡妇胭脂铺都能买到,离得近!”
她指着画中女子的衣领:“你们看,这里的褶皱里,藏着个‘烟’字!绿衣姑娘肯定常去烟雨楼,那地方离西街最近,画舫里的定画液,正好能解释林婉清裙摆上的味道——她不是路过,是去烟雨楼找过什么人!”
沈清辞的剑骨又开始发烫,流霜剑自发地护在苏见微身前,剑尖对着那半张美人图,发出威胁的低鸣。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剑族古籍里的一句话:“嗅灵族血脉觉醒时,怨气会引动剑骨共鸣,此为‘护主’之兆。”
难道……
“沈大人,发什么呆?”
苏见微推了他一把,指着老张头,“还得审审这老头,绿衣姑娘的画筒里装了什么,她往哪去了!”
老张头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说:“画筒里……好像是幅大画,卷得很严实……那姑娘说……说要去烟雨楼‘送画’……”
烟雨楼。
苏见微摸了摸怀里的罗盘,指针正疯狂地指向城西方向,底座烫得惊人。她忽然笑了,露出点狡黠的神色:“沈大人,看来今晚得去烟雨楼逛逛了。听说那地方的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胆子见我们这些‘查案的’?”
沈清辞看着她额头上被玉佩砸出的红印,又看了看她眼底那抹因发现线索而亮起来的光,喉结动了动,吐出两个字:“走了。”
风从墨铺破窗钻进来,卷起那半张美人图的边角,画中女子的眼睛再次眨动,嘴角的诡异笑容里,似乎藏着无数冤魂的嘶吼。
而那股烧糊桂花糕的苦涩味,正顺着西街的风,一路飘向灯火暧昧的烟雨楼。那里,或许藏着绿衣姑娘的踪迹,藏着画中魂的执念,更藏着苏见微鼻腔里那抹鼻血背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