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某年,秋夜。
汉中太守府的西跨院,还浸在一片温软的靡靡气里。檐角挂着的琉璃灯被夜风吹得轻轻晃,暖黄的光透过鲛绡灯罩,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影。内室里,熏炉燃着南来的沉水香,烟气袅袅缠上帐幔,把那一方天地烘得又暖又闷。
张鲁半倚在锦榻上,只松松系着腰间的玉带,锦袍滑落在肘弯,露出半截被酒意染得泛红的肩。身侧的小妾正低眉顺眼地替他剥着一颗鲜荔枝,指尖嫩得像刚抽芽的柳,触到他手背时,引得他低笑一声,伸手攥住了那截皓腕。
“急什么,”他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还有几分慵懒的狎昵,“这府里上下,今夜谁敢来扰?”
小妾被他攥得脸颊飞红,眼波流转着往他身上靠了靠,细声细气地应:“太守说的是。只是这荔枝快凉了,得趁鲜给您尝……”
话没说完,就被张鲁一把揽进怀里。帐幔被他随手一扯,垂落下来,遮住了榻上的影影绰绰。沉水香混着男女的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愈发浓重,连窗外的虫鸣都像是远了些,只余下帐内低低的笑语和衣衫摩擦的窸窣。
张鲁这些日子心情正好。汉中之地,他据守多年,北拒曹操,东抗刘璋,府库充盈,兵甲整齐,便是朝廷也得让他三分。白日里处理完政事,晚间召来小妾厮混,只觉这太守之位,竟比当年在龙虎山修道时还要逍遥。他闭着眼,指尖划过小妾柔滑的脊背,正想着明日要调些新酿的酒来,忽听得——
“轰隆!”
一声巨响,像是有巨锤砸在了什么重物上,震得窗棂都嗡嗡发颤。
帐内的嬉闹骤然停了。张鲁皱眉抬眼:“什么动静?”
小妾也吓了一跳,往他怀里缩了缩:“是……是打雷吗?可今夜没云啊……”
话音未落,更急促的声响涌了过来。先是杂乱的脚步声,像有无数人在石板路上狂奔,接着是兵刃碰撞的脆响,“锵锵”不绝,混着隐约的呐喊,那声音越来越近,竟不像是府里卫兵操练,倒带着一股子……凶戾的杀气。
张鲁心头莫名一紧,刚要扬声唤人,就听得院外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倒,紧接着是个凄厉的哭嚎:“救命!有兵杀进来了!”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瞬间穿透了西跨院的静谧。张鲁脸色骤变,猛地推开小妾,翻身就要下床。可还没等他脚沾地,房门“砰”地被人撞开了——不是从外面推开,是被人从里面撞开的,门板脱了臼,歪歪地挂在门框上,木屑纷飞中,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那家仆是守西跨院角门的,此刻左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染红了地上的青砖。他看见张鲁,像是见了救星,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守大人!快……快逃啊!”
“慌什么!”张鲁强作镇定,伸手抓过榻边的衣袍往身上裹,“是哪里来的兵?府里的卫兵呢?”
“不知道!是骑兵!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旗号,就见他们骑着马冲进来了!”家仆哭着喊,“他们见人就杀!刚进角门就砍了王管家,还有几个卫兵……根本没问话,举刀就剁啊!”
他话音里的恐惧像冰碴子一样扎人,张鲁裹衣服的手都抖了。太守府不是没遇过乱子,但何曾有过骑兵直接杀进内院的?他这府里里外外有两千卫兵,分布在四面城墙和各座院门,寻常乱兵根本近不了身!
“卫兵呢?让他们顶住!调亲兵来!”张鲁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顶不住啊大人!”家仆几乎是嚎出来的,“他们来得太快了!像是早就摸熟了路,直奔内院!东门的卫兵刚列阵就被冲散了,西门……西门的火都烧起来了!他们喊着……喊着‘刘于有令,攻门!太守府,一个不留!’”
“刘于?”张鲁脑子“嗡”的一声。这名字他听过,是近来在蜀魏边境崛起的一股势力头领,据说用兵狠辣,从不留活口,可他怎么敢直接打进汉中太守府?
“他们是来灭门的啊大人!”家仆死死抓住张鲁的裤脚,指甲都嵌进了布料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后面有条密道,老奴带您走!”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隐约能听见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还有兵器劈砍骨肉的闷响,那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往这西跨院罩过来。连沉水香的烟气都被这股血腥气冲得淡了,只剩下呛人的铁锈味。
张鲁哪里还敢耽搁。他一把甩开家仆的手,胡乱把衣袍系上,连鞋子都穿反了一只,转身就往榻后的墙壁跑。那里确实有个暗格,通向府外的密道,是他早年间为防不测修的,此刻竟真派上了用场。
“太守……太守您带我走啊!”小妾还裹着被子缩在榻上,刚才的惊慌还没缓过来,见张鲁要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伸手想去抓他。
张鲁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小妾脸色惨白,头发散乱,一双眼睛里满是恐惧,像只受惊的兔子。可外面的喊杀声已经到了院门口,甚至能听见卫兵临死前的闷哼——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她。
“自己躲好!”他丢下这句话,声音硬得像石头,手忙脚乱地去抠墙上的暗格。
暗格“咔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通道。家仆爬起来,推着张鲁往里塞:“大人快进!老奴去挡一下!”
张鲁几乎是跌进通道里的,膝盖磕在石头上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往里爬。他刚爬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是家仆把暗格又关上了。紧接着,院门外传来一声暴喝:“里面的人出来!”
然后是兵刃劈开门板的巨响,还有家仆嘶哑的叫喊:“别过来!太守不在这儿!”
再之后,就是一声短促的惨叫,没了声息。
张鲁心提到了嗓子眼,只顾着往前爬。密道里又黑又窄,满是尘土味,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模糊的哭嚎和砍杀声。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出去……
而西跨院的内室里,小妾还缩在榻上。被子滑落在腰间,露出半截雪白的肌肤,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暗格关上的声音、家仆的惨叫,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能抱着被子,浑身抖得像筛糠。
帐幔还垂在那里,只是再也遮不住什么了。窗外的火光映了进来,把地上的血迹照得愈发暗红。门口的阴影里,很快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衣的骑兵,他们手里的刀还滴着血,眼神冷得像冰,扫过房间里的一切。
小妾的抖得更厉害了,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她知道,张鲁走了,她没地方躲了。这太守府里的三千人,两千卫兵、六百家仆、四百家族,还有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妾……怕是真的,一个也留不下了。
火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她惨白的脸,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片绝望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