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微光:建安元年汉中行
建安元年,春。
汉中盆地的晨曦,总带着几分秦巴山脉特有的清冽。微光透过糊着细麻纸的窗棂,懒洋洋地洒在简陋却整洁的木榻上,将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轮廓,勾勒出一层朦胧的金边。
刘于便是在这清冽又带着暖意的晨光中醒来的。
宿醉的余韵还在太阳穴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即将破茧的躁动。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春杏熟睡时恬静的侧脸。
春杏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他流落汉中后,偶然救下的一个孤女,后来便一直留在他身边,打理他的起居,也成了这乱世中,他难得能卸下防备的港湾。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小巧,呼吸匀净,带着少女特有的、混杂着皂角与山野草木的清香。
刘于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他知道,这样的安宁,或许从今日起,便再难轻易拥有。他要做的事,无异于在虎狼环伺的笼中,掀翻那看似稳固的囚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或许是他的动静终究惊醒了她,春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像汉中褒谷里的泉水,此刻刚睡醒,带着几分迷蒙,望见刘于正看着自己,便微微一红,羞涩地垂下眼睑,声音带着初醒的软糯:“少主,您醒了?”
她从不叫他的名字,总是恭谨又带着亲昵地唤他“少主”。这称呼里,有她的敬畏,更有她的依赖。
刘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发丝柔软,触感温热。“吵醒你了?”
春杏摇摇头,撑起身子,身上的素色布裙滑落肩头,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她慌忙拢了拢衣襟,脸上红晕更甚,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爬下床榻,转身去角落里的铜盆里舀了温水,拧了布巾,又端到榻边。
“少主,擦擦脸吧,清醒些。”她递过布巾,眼神里满是关切。
刘于接过布巾,在脸上擦拭着,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明了不少。他看着春杏忙碌的身影,她正弯腰整理着榻上的被褥,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杏儿,”刘于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今日……我要去谷中大营。”
春杏整理被褥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刘于却能想象到她此刻垂下的眼眸里,定然蒙着一层薄雾。
她转过身,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那是他平日里穿的劲装,青色的麻布,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都熨帖平整。她走到榻前,轻声道:“少主,我为您穿衣。”
刘于没有拒绝。这些年来,大多时候都是春杏为他打理这些琐事。他坐起身,春杏便跪坐在榻边,先拿起中衣,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她的手指纤细,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触碰到他肌肤时,带着一丝微凉,却让他心头莫名一暖。
她为他系好中衣的系带,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接着是外层的劲装,她先将衣袖撑开,伺候他穿上,然后绕到他身后,为他系紧腰间的束带。她的身体离他很近,他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后颈。
“少主,今日去大营,是……要做那件事了吗?”春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手指在系最后一个结时,微微顿了一下。
刘于沉默了片刻,后背能感受到她的不安。他转过身,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张鲁据汉中多年,虽称五斗米教,实则与土皇帝无异,苛捐杂税,愚弄百姓。我等刘氏宗亲,岂能坐视汉室陵夷,百姓受难?今日,便是我点齐兵马,与他分庭抗礼之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春杏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锋芒和决绝的意志。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他心中装着的,是比这方寸小屋、比她这个小女子更广阔的天地。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将他腰间悬挂的佩剑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为他多添一分周全。
“少主……”她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担忧,有不舍,更有全然的信任,“此去凶险,少主一定要注意安全。杏儿……杏儿就在这里,永远等您回家。”
“回家”二字,她说得格外轻,又格外重。这里,这简陋的小屋,因为有了彼此,便成了乱世中最温暖的“家”。
刘于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涌了上来。他伸出双臂,将春杏紧紧拥入怀中。她的身子很轻,很软,像一片羽毛,却又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他心中翻涌的浪涛。
“杏儿,”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等我。等我拿下汉中,安定了这里的百姓,我将来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再是这样担惊受怕,不再是这样简陋居所,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许下这样的承诺。春杏的身体微微一颤,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眼神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有星光在闪烁:“杏儿相信少主。少主心怀天下,又仁厚待人,将来……将来一定能成就霸业的!”
“霸业”二字,从一个小女子口中说出,落在这乱世之中,显得有些遥远,却又无比真挚。刘于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崇拜,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他要的,或许不只是汉中一隅,更是要在这汉室倾颓之际,寻一条出路,为天下苍生计,也为身边这双清澈眼眸的期许。
他松开春杏,最后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门外,天色已然大亮。几名精干的亲卫早已等候在那里,见刘于出来,纷纷拱手行礼。不远处,老管家福伯正牵着两匹战马,见刘于出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却只是躬身道:“少主,一切都准备好了。”
刘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春杏身上,她正站在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的牵挂,浓得化不开。
“石头。”刘于唤了一声。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末将在!”他是刘于最信任的亲卫统领,也是最早追随他的人之一,力大无穷,性情沉稳。
“你留下。”刘于沉声道,“带着你麾下的十三名弟兄,留在这里,寸步不离地保护福伯和春杏的安全。若有任何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护他们周全。”
石头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少主放心!末将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福伯和春杏姑娘受半分伤害!”
春杏闻言,急忙道:“少主,不必如此,石头大哥他们是您的得力干将,您此去正是用人之际……”
“听话。”刘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温柔,“你们在这里安然无恙,我才能在前方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命令。”
春杏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屈膝:“少主保重。”
福伯也颤巍巍地拱手:“少主……万事小心。”
刘于点了点头,不再停留。他走到另一匹战马旁,翻身上马。旁边,十名同样精悍的亲卫也迅速上马,肃立在他身后。这些人,是他多年来暗中培养、忠心耿耿的力量,是他今日敢与张鲁叫板的底气之一。
“走!”
刘于低喝一声,调转马头,缰绳一紧,战马发出一声低嘶,踏着清晨的露水,朝着院外疾驰而去。十名亲卫紧随其后,马蹄声在寂静的村落里响起,又迅速远去。
刘于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的拐角。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汉中西部一处隐秘山谷中的大营。那里,隐藏着他耗费数年心血,暗中集结、训练的八千骑兵。这八千骑兵,是他从流散的流民、失意的边军、甚至是一些不满张鲁统治的本地精壮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经过了严苛的训练,配备了他尽可能搜集到的甲胄和兵器,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张鲁以五斗米教治汉中,看似稳固,实则内部矛盾重重,且其教义虽能蛊惑一时,却难掩其割据一方、不思进取之实。如今天下大乱,董卓已死,李傕郭汜乱长安,关东诸侯混战,正是群雄并起之时。汉中地处要冲,物产丰饶,若能据有此地,便可西连巴蜀,东窥关中,南接荆楚,进可争雄天下,退可保境安民。
他刘于,虽非嫡系宗室,但身上也流淌着刘氏的血脉。眼睁睁看着汉室倾颓,他心有不甘。汉中,便是他的起点。
马蹄声急促,穿过晨雾弥漫的山谷,越过潺潺流淌的溪流。刘于挺直脊梁,迎着越来越盛的朝阳,目光锐利如鹰。
张鲁,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汉中,终将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