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秋日,金桂飘香,本是极好的时节。但对南宁而言,这馥郁的甜香却仿佛掺杂了无形的冰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自从那晚惊悚的“红烧肉事件”后,她在侯府的日子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齐乐愉依旧是她生活中最明亮的光。小郡主每日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黄莺,欢快地飞进听雨轩,拉着南宁分享各种趣事,或者央求南宁讲些江南的新鲜见闻。南宁在她面前,总能暂时忘却烦恼,露出真心的笑容。长公主江以柔那边,也保持着表面的礼遇,偶尔召见,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态度虽不热络,却也未曾苛责。南宁每次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记陈嬷嬷的教导:谨言慎行,恭敬守礼,少说多看。长公主的目光深邃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但关于那晚的“意外”和任何流言,都只字未提,这让南宁在紧绷之余,也稍稍存了一丝侥幸。
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南宁能清晰地感知到,侯府这座庞大森严的机器内部,某种针对她的、无声的恶意正在悄然滋生、蔓延。
最初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若有似无的视线。她走在回廊下,能感觉到背后黏着的目光,以及低低的、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当她警觉地回头,那些丫鬟小厮立刻垂下眼帘,恢复恭敬的姿态,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但那份刻意的回避和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异样,却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心寒。
在花园里陪着齐乐愉喂锦鲤时,隔着嶙峋的假山石,能隐约听到几个洒扫丫鬟的议论:
“……又来了,真当侯府是她家后花园了?”
“……可不是,郡主心善,被她哄得团团转……”
“……商贾女就是心思活络,攀上郡主这高枝,指不定还想……”
后面的话被刻意压低了,听不真切,但“世子爷”三个模糊的音节,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南宁的耳朵,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最让她如芒在背的是在松涛苑。一次她奉命陪着长公主在暖阁抄写祈福经文,中途去净手,回来时路过偏厅虚掩的窗下,清晰地听到里面两个负责熏香和整理书案的丫鬟在低声交谈。
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酸意:“……哼,瞧她那副弱不禁风、装模作样的样子!真以为披了身好料子,就真成大家闺秀了?骨子里还不是商贾的铜臭气!天天在府里晃,也不嫌碍眼!”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隐秘的兴奋和恶意的揣测:“你小声些!听说……可不止是碍眼!你没听浆洗房的张婆子说吗?前些天夜里,她值夜路过听雨轩那边……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第一个声音充满了好奇。
“她闻着股怪香!不是寻常的饭菜香,勾得人馋虫都动了!结果就瞧见……”那声音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瞧见世子爷……从那小厨房的方向出来!深更半夜的……手里……好像还端着什么东西呢!”
“天爷!”第一个声音倒吸一口凉气,充满了震惊和某种扭曲的快意,“真的假的?这……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小厨房……还端着东西?这……这成何体统啊!看不出来,瞧着挺规矩的一个人,背地里竟然……”
“哼,规矩?那是做给主子们看的!商贾之家出来的,能有什么好教养?指不定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想攀龙附凤呢!也不想想,世子爷是何等人物?能看得上她这种……”后面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两个丫鬟立刻噤声,装作认真做事的样子。
南宁僵立在窗下,如坠冰窟!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深更半夜……世子爷……小厨房……端着东西……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这些满怀恶意的仆妇添油加醋,扭曲成了何等龌龊不堪的流言?!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丢在闹市之中,承受着最肮脏的臆测和最恶毒的羞辱!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失魂落魄地走回抄经的桌案前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紫檀狼毫笔的手指冰冷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一声,滴落在抄写了大半的、洁净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大团刺目的污黑。
“南小姐?”长公主温和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响起,目光精准地落在她失态的手上和那团墨渍,“可是身子不适?”
南宁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从巨大的屈辱和眩晕中惊醒!她慌忙放下笔,指尖冰凉,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深深垂下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沙哑:“回……回殿下,民女……民女一时失手,污了经卷,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
江以柔的目光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那团刺目的墨渍和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深邃难辨。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心不静,字便乱。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且回去歇着。”
“是……谢殿下恩典。”南宁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松涛苑那令人窒息的高压。身后,仿佛还能感觉到长公主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侯府森严的规矩和等级壁垒间疯狂滋生,越传越离谱,越传越不堪。从最初的“攀附郡主”、“意图接近世子”,到“深夜私会”、“行为不检”,甚至更有下作的揣测,说她用了狐媚手段,在小厨房里……南宁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片粘稠污浊的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每一次踏入侯府,都仿佛踏入一个充满恶意的狩猎场。那些低垂的头颅,恭敬的姿态,在她眼中都变成了伪装的陷阱,随时可能射出淬毒的冷箭。连绿萝都感受到了这无处不在的压抑,看向南宁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心疼,几次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南宁试图向齐乐愉倾诉,但看着小郡主那张无忧无虑、充满阳光和信任的笑脸,话到嘴边又无数次地咽了回去。乐愉心思纯净如水晶,活在阳光之下,从未见过这深宅大院里的阴暗与龌龊。告诉她,除了让她跟着生气、难过,甚至可能冲动行事惹出更大的麻烦,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指望天真烂漫的郡主去堵住悠悠众口吗?
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和屈辱,都死死地压在心底。在齐乐愉面前强颜欢笑,在长公主面前更加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她才敢躲进那个只属于她的神秘空间。空间里那片静谧的沃土,那汩汩流淌、散发着清冽气息的灵泉,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她常常抱膝坐在灵泉边,对着那汪清澈的泉水发呆,汲取着那虚幻的宁静和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连用空间“偷渡”美食的念头都彻底打消了,那晚的教训太过深刻,她不敢再冒一丝风险。
这日午后,齐乐愉被江以柔身边的桂嬷嬷叫去,说是宫里新赐下几匹贡缎,让郡主去挑选花样。南宁独自待在听雨轩,只觉得心头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窗外金桂的甜香也变得腻人起来。
“小姐,”绿萝见她郁郁寡欢,坐立不安,小心翼翼提议,“园子东边那片菊圃新移栽了几株名品绿菊,开得正好,清雅得很。不如奴婢陪您去散散心?看看花,兴许心情能舒畅些。”
南宁想了想,点头应允。整日闷在屋里,只会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
主仆二人沿着熟悉的抄手游廊,朝着菊圃的方向走去。阳光穿过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南宁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专挑僻静的小径。然而,越是刻意回避,那份无形的压力似乎越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连接着几重内院的月洞门前,这里相对开阔,一侧是高大的粉墙,墙根下种着一排开得正盛的丹桂,香气浓烈。另一侧则通向仆役们常走的甬道。南宁本想快速穿过,却被一株形态虬劲、花开如瀑的老桂树吸引了目光,不由驻足。
阳光透过金灿灿的桂花洒下,光影迷离。南宁仰头看着,试图让这绚烂的金色驱散心头的阴霾。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说笑声夹杂着器物碰撞声由远及近。只见几个穿着统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捧着一些显然是刚浆洗好、还带着皂角清香的衣物和被褥,正从仆役甬道那边拐过来,看样子是往库房或各院送东西。为首的一个丫鬟,约莫二十出头,身量高挑,体态窈窕,容貌颇为俏丽,柳叶眉,丹凤眼,只是那眼神流转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和精明。她穿着比其他丫鬟更细软的绸缎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一支成色不错的银簪并一朵新鲜的桂花,显然是个在内院有些体面、甚至可能有些野心的二等丫鬟。
南宁认得她。她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笔墨、偶尔也近身侍奉的二等丫鬟,名叫翠珠。平时在松涛苑遇见,翠珠行礼问安倒也规矩,但南宁总能感觉到她目光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与桂嬷嬷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温和截然不同。
翠珠显然也看到了桂树下的南宁主仆。她脚步未停,脸上却瞬间挂起一抹极其标准的、带着三分恭敬七分敷衍的笑容,对着南宁的方向,远远地就屈膝行了个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南小姐安好。”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身后的几个小丫鬟也连忙跟着行礼。
南宁心中警铃微作,强作镇定,微微颔首:“翠珠姑娘。”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翠珠却并未如她所愿立刻带人离开。她站直身体,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在南宁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南宁今日穿的那件素雅却不失精致的藕荷色织锦褙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她忽然侧头,对着身边一个捧着高高衣物的、年纪最小、看着有些怯懦的小丫鬟扬声道:“哎哟!小桃红!你小心着点!手里捧的可是前几日库房新点验入库的云锦!金贵着呢!磕了碰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手脚麻利点,别磨磨蹭蹭的!”她这话看似在训斥小丫鬟,声音却刻意拔高,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小丫鬟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更加小心地捧着衣物,头埋得更低。
翠珠的目光又状似无意地飘回南宁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讥诮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南宁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这云锦啊,产自蜀中,寸锦寸金,光华内敛,最是衬得上真正的贵人。可再好的料子,也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有些人哪,就算披了金缕衣,那也掩不住骨子里的粗鄙!山鸡就是山鸡,插上几根毛,难道还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她最后一句,是问向身后那几个小丫鬟,带着明显的引导和逼迫。
小丫鬟们哪敢接话,只把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南宁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这指桑骂槐,恶毒得毫不掩饰!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她死死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怒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
绿萝气得脸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上前一步就要理论:“翠珠姑娘!你……”
南宁猛地用力拉住绿萝的手腕,对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微微摇头。不能冲动!这里是侯府!对方是长公主身边有头脸的丫鬟!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翠珠见南宁忍气吞声,拉着丫鬟不敢发作,眼底的轻蔑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离南宁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桂花头油和皂角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那双带着刻薄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上下打量着南宁,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如同毒蛇吐信:
“哼!有些人哪,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仗着有几分狐媚子的手段,哄得主子一时高兴,就真以为能一步登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一个低贱的商贾女!满身的铜臭气!也配肖想侯府的门楣?也配肖想世子爷那样云端上的人物?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廉耻为何物!”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南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尊严上!南宁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让她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在打颤!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逼了回去——不能哭!绝不能在仇者面前落泪!
翠珠看着南宁那副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嘴唇被咬出血丝却倔强地不肯落泪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仿佛终于将这个碍眼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踩在了脚下!她更加得意,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十足的恶毒和宣告般的语气,如同在南宁的伤口上撒盐:
“我劝你趁早收起那些下作的心思!别以为攀上了郡主,就能为所欲为!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小厨房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当侯府上下都是瞎子聋子不成?世子爷是何等尊贵清冷的人物?岂会被你这等下贱胚子迷惑?定是你用了什么龌龊手段纠缠!我告诉你,侯府容不得你这等污秽之人!识相的,就自己滚回你的商贾窝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污了侯府的地,脏了世子爷的眼!”
“你……你血口喷人!”绿萝再也忍不住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翠珠,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你……你竟敢如此污蔑我家小姐!我跟你拼了!”说着就要冲上去。
“绿萝!回来!”南宁用尽全身力气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死死拉住暴怒的绿萝,指甲几乎要嵌进绿萝的皮肉里!不能!不能动手!动手就彻底完了!
翠珠看着主仆二人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心中快意达到了顶峰!她双手环胸,下巴高高扬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胜利者的姿态,正准备再补上几句诛心之言,彻底将南宁钉死在耻辱柱上——
“放肆!!!”
一声饱含着滔天震怒、如同九天惊雷炸裂般的娇叱,裹挟着狂暴的怒火,轰然从月洞门那头爆发出来!那声音清脆,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暴戾和属于天家血脉的凛然威压,瞬间将翠珠刻薄的嗓音彻底碾碎!震得整个回廊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浓郁的金桂香气都仿佛被这声怒斥冻结!
所有人,包括陷入疯狂愤怒的翠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饱含杀意的怒喝惊得魂飞魄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骇然欲绝地循声望去!
只见月洞门处,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雷霆风暴的怒神,疾冲而来!正是齐乐愉!她显然是闻讯狂奔而来,发髻上试戴的新珠花早已歪斜,几缕碎发贴在因愤怒而潮红的额角!那张总是明媚如春花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扭曲着从未有过的暴怒!那双清澈灵动的杏眼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死死锁定在翠珠那张写满刻薄和得意的脸上!小小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气,让周围的温度骤降!
她像一道愤怒的闪电,瞬间冲到南宁身前,用自己娇小的身躯,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南宁牢牢护在身后!然后,她猛地转身,手指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指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翠珠,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颤抖,带着毁天灭地的雷霆之怒:
“翠珠!你这该死的贱婢!好大的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