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畔那场惊心动魄(对南宁而言)的“点心外交”终于落下帷幕。沈希心满意足地塞了好几块点心,又拉着南寒天南地北地侃了一阵,直到齐泽放下茶杯,微微抬眸,那无声的威仪便让沈希自觉地收了声。
“今日叨扰南老爷、夫人了。”齐泽起身,玄色锦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没有一丝褶皱。他对着南寒和刘子玉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却依旧带着疏离的清冷。
南寒连忙拱手还礼:“世子爷言重了!世子爷和沈世子能赏光,是敝府的荣幸!”
沈希也笑嘻嘻地作揖:“南老爷太客气了!今日的点心真是绝了!改日再来叨扰!”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目光还瞟向桌上没吃完的几块糕点。
齐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安静站在刘子玉身后的南宁。她依旧裹着那件银狐斗篷,兜帽下的脸低垂着,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像只努力把自己藏起来的鹌鹑。方才在亭中那短暂的鲜活与尴尬,似乎都被重新收敛进了这层厚重的保护壳里。
他没有多言,率先迈步,准备离开亭子。南寒和刘子玉连忙相送。
一行人沿着莲池边的青石小径,缓缓向府邸前院走去。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水面上,荷叶田田,已有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点缀着粉白。微风送来清雅的荷香,本该是闲适的景致,南宁却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只想快点结束这煎熬的送客流程。
终于走到了通往前院的月洞门附近。南府的管家南忠早已带着几个体面的小厮在此恭候,准备送两位世子爷出府。
就在南寒准备再次说些客套的送别话时,走在前方的齐泽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南寒身上,那低沉清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南老爷,夫人。”
南寒和刘子玉立刻屏息凝神,恭敬地听着。
“家母近日在府中静养,偶感寂寥。”齐泽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听闻南小姐落水后,性情更显娴静知礼(南宁内心:???娴静知礼?确定说的是我?),家母颇有意趣。临行前托我转达,若南小姐身子大好了,得闲时,可过府陪家母说说话,解解闷。”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南寒和刘子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镇南侯夫人!安庆长公主!邀请他们的女儿过府说话解闷?!这……这简直是天降的荣宠!巨大的馅饼砸得他们头晕目眩!
南寒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连忙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长公主殿下垂青,小女何德何能!能得殿下青眼,是宁儿天大的福气!待小女身子稍愈,下官定当亲自送她过府,聆听殿下教诲!”他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南家更上一层楼的曙光!长公主啊!那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宁儿若能得她几分喜爱,日后……
刘子玉也是又惊又喜,连忙跟着丈夫行礼,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红晕:“多谢长公主殿下厚爱!宁儿定当尽心侍奉!”
南宁:“!!!”
她猛地抬起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了那双因为极度震惊而睁得溜圆的杏眼!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去侯府?!陪长公主说话解闷?!
刚刚才从齐泽那迫人的目光下侥幸逃生,还没喘匀气,现在就要直接去面对终极Boss——传说中的豪门婆婆?!还是长公主级别的?!
南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数弹幕疯狂刷屏:
“宅斗预警!一级戒备!”
“豪门婆婆召见!鸿门宴!”
“宫心计!甄嬛传!步步惊心!”
“完蛋了!肯定是那块玫瑰酥惹的祸!被盯上了!”
“是觉得我行为怪异要亲自审问?还是想给儿子选妃提前考察?不对啊,我只是个商贾女……”
无数前世看过的宫斗宅斗小说情节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什么下马威、言语机锋、暗中刁难、甚至下毒陷害……每一种都让她头皮发麻!她一个现代社畜,连办公室政治都玩不转,拿什么去跟深宫浸淫出来的长公主斗?!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脸色比刚才在亭子里时还要苍白几分,藏在斗篷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南小姐?”沈希那带着点戏谑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他不知何时凑到了南宁身边,摇着扇子,桃花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怎么?高兴傻了?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和气人,就是眼光高,能被她老人家邀请,那可是……”他话没说完,就接收到齐泽一道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后面的话自动消音,只是对着南宁挤了挤眼,做了个“你懂的”表情。
南宁被他这一打岔,勉强找回了一丝神智,但对上齐泽那双深邃平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时,刚刚压下去的恐慌又卷土重来。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审视?还是……看好戏?
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揪住了斗篷的边缘,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寒见女儿失态,连忙圆场:“世子爷见谅,小女……小女是太惊喜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暗中扯了扯刘子玉的衣袖。
刘子玉立刻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半扶半拉着南宁,柔声道:“宁儿,还不快谢过世子爷?谢过侯夫人恩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紧张。
南宁被母亲扶着,被迫抬起头,对上齐泽的目光。她努力想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但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声音更是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抖:“多……多谢世子爷……谢侯夫人恩典……”那副样子,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过度。
齐泽的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过分明显的恐惧和抗拒,让他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眉头。他并未多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如此,便说定了。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墨色的大氅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直朝府门走去。
“哎!阿泽!等等我!”沈希连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着南宁挥了挥扇子,做了个口型:别怕!随即笑嘻嘻地追着齐泽去了。
南寒和刘子玉带着一众仆从,毕恭毕敬地将两位世子爷送出了府门,直到那两辆装饰着镇南侯府徽记、气势不凡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南寒转过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一把抓住刘子玉的手:“子玉!你听到了吗?!长公主殿下!邀请我们宁儿过府!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
刘子玉也是心潮澎湃,连连点头:“是啊老爷!长公主殿下何等尊贵!竟能看上我们宁儿……”她看向身边依旧魂不守舍、小脸煞白的女儿,激动之余又涌起浓浓的担忧,“只是……宁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又哪里不舒服了?”她伸手去探南宁的额头。
南宁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了一下,避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娘!我……我不想去!”
“胡闹!”南寒脸上的喜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锁,“这是长公主殿下的恩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岂容你说不去就不去?!”
“可是爹!我……我害怕!”南宁是真的怕,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侯府!是长公主!规矩那么大!我什么都不懂……万一……万一说错话做错事,惹恼了贵人……”她不敢说出自己脑子里那些恐怖的宅斗幻想。
“怕什么!”南寒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有爹在!爹给你请最好的教习嬷嬷!教你规矩礼仪!我们南家的女儿,难道还上不得台面?!”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女儿攀上高枝、南家更进一步的辉煌前景,哪里容得下南宁的退缩。
刘子玉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心疼得不行,连忙搂住她,柔声劝道:“宁儿乖,别怕。娘亲知道你不习惯。但世子爷不是说了吗?侯夫人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解闷,想来不会太为难你。你只要规规矩矩的,少说多看,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况且,这也是报答侯府救命之恩的一个机会,咱们不能失了礼数,让人看轻了去。”
“可是娘……”南宁还想挣扎。
“没有可是!”南寒语气不容置疑,“这事就这么定了!南忠!”
“老爷!”管家南忠连忙上前。
“立刻!去打听城里最好的教习嬷嬷!要最懂宫廷礼仪、最会教导闺秀的!花多少钱都行!明天……不,今天就请到府里来!”南寒雷厉风行地吩咐。
“是!老爷!”南忠领命,匆匆而去。
“子玉,你亲自带人,给宁儿准备几套像样的衣裳头面!要最好的料子,最新的样式!不能让人小瞧了我们南家!”南寒又对妻子吩咐道。
“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库房看看料子。”刘子玉点头应下,又担忧地看了看女儿,“宁儿,你先回房歇着,别胡思乱想,万事有爹娘呢。”
南宁看着父亲一脸不容置喙的兴奋,母亲虽担忧却也同样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家里,她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像个失了魂的木偶,被绿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暖阁。一进门,她就甩开绿萝的手,扑倒在柔软的贵妃榻上,把脸深深埋进锦缎靠枕里,肩膀微微耸动。
“小姐……”绿萝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跪在榻边,“小姐您别哭啊!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侯夫人喜欢您,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福气?”南宁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带着哽咽和自嘲,“绿萝,你不懂……那不是福气,那是龙潭虎穴!是去送死!”
“小姐!您胡说什么呀!”绿萝吓得脸都白了,“侯夫人是长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是规矩大些,可……可也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南宁坐起身,胡乱擦了把眼泪,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你看啊!首先,我出身商贾,在他们那种顶级权贵眼里,就是低人一等!其次,我落过水,说不定还被人传闲话说身子不干净!第三,我今天在世子爷面前……还那么失态!侯夫人肯定都知道了!她叫我去,说不定就是想亲自看看,我这个‘行为怪异’、‘不知礼数’的商贾女,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然后随便找个由头……”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脸煞白。
绿萝被她的“分析”唬得一愣一愣的,也跟着害怕起来:“不……不会吧?世子爷看着……不像坏人啊?他还吃了您的点心呢!”
“世子爷?”南宁撇撇嘴,想起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心有余悸,“他更可怕!心思深沉,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定就是他跟他娘说了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那块凭空出现的、带着温度的玫瑰酥!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完了完了!肯定是起疑心了!这次去侯府,就是一场针对她的鸿门宴!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没有依靠,没有退路,甚至连唯一能依仗的空间能力,都可能在那些精明透顶的权贵面前暴露,成为催命符!
她该怎么办?
“小姐,您别自己吓自己。”绿萝努力镇定下来,小声劝道,“夫人说得对,您只要规规矩矩的,少说少做,侯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礼数周全了,应该……应该没事的。再说了,”她压低了声音,“咱们老爷有钱!长公主殿下再尊贵,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吧?”
南宁看着绿萝那带着几分天真的安慰,苦笑着摇摇头。傻丫头,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银子算什么?她想起父亲南寒那狂喜的样子,心里更凉了。父亲只看到了机遇,却看不到这机遇背后可能隐藏的巨大风险。或者说,他看到了,但为了南家的前程,他愿意赌一把,而筹码,就是她这个女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她这个现代灵魂,终究不过是依附在这个古代躯壳上的一缕孤魂。她的意愿,她的恐惧,在家族利益和权贵意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陈嬷嬷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进来了。看到南宁红肿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惴惴不安的绿萝,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将药碗放在小几上,走到榻边,声音沉稳温和:“小姐,药好了,趁热喝了吧。”
南宁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更苦。她木然地接过药碗,这次连蜜饯都懒得要了,仰头就灌了下去。极致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逃避没用,恐惧也没用。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陈嬷嬷接过空碗,递上温水给南宁漱口,然后拿起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南宁嘴角的药渍,动作细致而轻柔。
“小姐,”陈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老奴在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也见过些世面。这高门大户,规矩是多,心思也深,但有一点是不变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
南宁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继续道:“侯夫人身份尊贵,能主动邀您过府,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对小姐您,对南府,都已是莫大的体面。您只需记住,谨言,慎行,恭敬守礼,少说多看,尤其莫要自作聪明。夫人让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不让您做的,万不可逾越。遇事多想想,拿不准的,宁可不说,不做。”
“至于世子爷……”陈嬷嬷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那位爷的心思,老奴不敢妄加揣测。但今日在亭中,他既接了您的点心,又在老爷夫人面前替您解了围(指免了磕头大礼),至少……对小姐并无明显的恶感。小姐只需将他当作贵人敬着,保持距离便是。”
陈嬷嬷的一番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南宁心中一部分不切实际的恐慌火焰。她说的很实际——去,是必须去的。关键是去了之后,怎么尽量安全地回来。
“嬷嬷……”南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依赖,“我……我怕我做不好……”
“小姐冰雪聪明,只要稳住心神,定能做好。”陈嬷嬷拍了拍南宁的手背,语气带着安抚,“夫人已经在为您准备行头,老爷也会请最好的教习嬷嬷来。老奴也会把知道的一些规矩再细细跟您说一遍。咱们做足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听着陈嬷嬷沉稳的话语,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温度,南宁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是啊,怕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迎上去!她好歹是看过无数宫斗剧的现代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为了小命着想,拼了!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里虽然还带着不安,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
“好,嬷嬷,我听您的。”南宁的声音坚定了一些,“您教我规矩吧!还有绿萝,你也好好听着!咱们……一起学!”
绿萝连忙点头:“是!小姐!奴婢一定好好学!”
陈嬷嬷看着自家小姐强打起精神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侯府的水,深着呢。小姐这一去,是福是祸,恐怕只有天知道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小姐,把能准备的,都准备到最好。
暖阁里,弥漫着药味的苦涩气息,也弥漫开一种紧张而凝重的学习氛围。南宁暂时抛开了那些恐怖的脑补,开始认命地接受即将到来的“特训”。只是内心深处,对那座金碧辉煌、却又深不可测的镇南侯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那双深邃眼眸而起的异样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