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大善人,靠着养猪成了全村第一个万元户。
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个这么能干的爹,还有个被野男人搞大肚子后逼疯,幸得娘家收留的姑姑,让我爹有情有义的好名声,传得更远了。
可他们都不知道,每个深夜,我爹都会走进囚禁姑姑的地窖。
更不知道,那个蓬头垢面、被铁链锁住的女人,根本不是我姑姑。
而是我那失踪了二十年,早就被报了死亡的……亲生母亲。
01
我爸陈国富的六十大寿,我从深圳赶回了村里。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因为我穿了条刚过膝盖的裙子。
不知廉耻的东西!腿露给谁看!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周围的亲戚立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着。
念念刚从大城市回来,不懂规矩,国富你别气坏了身子。
是啊大哥,念念多孝顺,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来看你呢。
我妈王素珍怯怯地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念念,快给你爸道个歉,你爸也是为你好。
我捂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满面红光,正被众人簇拥着,像个土皇帝。他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更是收留照顾疯妹妹陈慧二十年的绝世好哥哥。
可我知道,他是个畜生。
一个把妻子锁在地窖里,用铁链和馊饭养了二十年的畜生。
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给我妈王素珍撑腰,把她从这个家里带走;二就是为了拿到陈国富虐待我亲妈的证据,把他送进监狱。
爸,我错了。我低下头,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做出最温顺的样子。
陈国富很吃我这一套,脸色稍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接受了我的道歉。
寿宴开始,觥筹交错,奉承声不绝于耳。
国富真是我们村的骄傲!
就是啊,自己发了财,还养着个疯妹妹,这份情义,打着灯笼都难找!
每当这时,我爸总会故作沉痛地叹口气:那是我亲妹妹,我不疼她谁疼她当年被野男人骗了,人也疯了,我这当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吧。
他这番话,总能引来一片赞叹。
我妈王素珍就坐在我旁边,她只是埋头,用筷子无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不敢说。在这个家里,她和我一样,都是陈国富的所有物。
我借口上厕所,悄悄溜到后院。
后院的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地窖口,上面压着一块厚重的水泥板,水泥板上还加了一把脸盆大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
这里,就是囚禁我亲生母亲的地方。
小时候我问过,这是什么。
我爸会笑着摸我的头:这是咱家的菜窖,冬天储藏白菜萝卜的。
可我一次都没见他打开过。
直到十岁那年,我半夜被噩梦惊醒,听见后院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和男人粗暴的咒骂。我悄悄趴在窗边,看见我爸提着一桶散发着恶臭的泔水,走进了地窖。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下面锁着的,不是白菜萝卜。
是一个人。
一个被我爸称为疯姑姑的女人。
我曾偷偷撬过那把锁,但锁芯早就被我爸用焊锡堵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从深圳带来的大力钳。
这次回来,我准备万全。
冰冷的钳口咬住锈死的锁梁,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我的手臂肌肉都在发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把锁,就像我爸在这个家建立的权威,坚不可摧。
咔哒!
一声脆响,在喧闹的祝寿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但对我来说,却如同惊雷。
锁,开了。
我心脏狂跳,掀开沉重的窖井盖,一股混杂着霉味、排泄物和腐烂食物的恶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下面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
姑姑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没有回应。
我打开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光柱下,地窖的角落里,一个女人蜷缩在那里。她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变成了黏腻的布条。一根粗大的铁链,一头锁着她的脚踝,另一头钉在潮湿的墙壁里。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怎样扭曲的脸,蜡黄浮肿,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可即使这样,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张脸,和我床头柜上,那张被我妈王素珍偷偷藏起来的,我亲生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有七分相似。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妈……我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女人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却是野兽般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我爸暴怒的声音。
陈念!你在干什么!
我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晃了上去,正对上我爸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手里,还提着一把劈柴的斧子。
02
我爸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鬼火,死死地盯着我,还有我手里的手电。
你个小畜生,敢动这里的锁!他一步步走下地窖的台阶,手里的斧子在昏暗中泛着寒光。
我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地窖里的女人面前。
爸,你不能再这样对她了!她是个人!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人陈国富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在地窖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一个让老子戴了绿帽子的贱人,也配当人老子没让她淹死在河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绿帽子
我妈王素珍曾偷偷告诉我,我的亲生母亲叫林文静,是当年公社最美的播音员,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她和我爸结婚后,不到一年就跟野男人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原来,不是跑了,是被他抓了回来,锁在了这里。
你胡说!我大喊,你这是非法拘禁!是犯法的!
犯法陈国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用那把斧子指着我,在这陈家村,老子说的话就是法!你个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娼妇,今天老子连你一块儿教训!
他说着,扬起了手里的斧子。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国富!不要!
我妈王素珍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猛地扑到我爸面前,死死抱住他挥舞着斧子的手臂。
你要是敢动念念,我就跟你拼了!她尖叫着,声音凄厉,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懦弱。
你个老娘们也敢反了陈国富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我妈的肚子上。
我妈惨叫一声,瘦弱的身体像一片落叶,滚下了台阶,重重地摔在地窖的水泥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妈!我目眦欲裂,冲过去扶她。
陈国富一步步逼近,眼神里的凶光让我不寒而栗。
好啊,你们娘俩,今天是一个个都要造反了。他狞笑着,陈念,你不是觉得她可怜吗那你就留下来陪她!我让你也尝尝,这地窖里的滋味!
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巨大的力道扯得我头皮生疼。
我拼命挣扎,用指甲去抓他的脸,却被他反手一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突然像豹子一样扑了过来,死死地咬住了陈国富的手臂。
是我的亲生母亲,林文静!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牙齿深深地陷入了陈国富的肉里。
啊!陈国富发出一声惨叫,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疯狂地甩着手臂,想把林文静甩开,可她却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死不松口。
疯婆子!你敢咬我!陈国富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雨点般地砸在林文静的头上、背上。
每一拳下去,都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在拳头下颤抖,却没有松开嘴,反而咬得更紧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空洞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种清晰的情绪。
是保护。
她在保护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混合着鼻血,流了满脸。
我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斧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国富的腿砍了下去。
去死吧!你这个魔鬼!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只知道,我不能再让她们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陈国富大概也没想到我敢反抗,他闷哼一声,腿上立刻鲜血直流。他吃痛,一脚将林文静踹开,她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不动了。
反了!都反了!陈国富捂着流血的腿,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斧子,将我推倒在地。
他高高地举起斧子,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窖口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了进来,紧接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正是我们镇上派出所的所长,李强。
李强看着地窖里的情景,脸色铁青:陈国富!你……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陈国富也愣住了,他举着斧子,不知所措。
李所长……你……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接到报警,说你这里涉嫌非法拘禁!李强厉声说,他的目光落在我那浑身是伤的亲生母亲身上,倒吸一口凉气。
报警谁报的警
我挣扎着抬头,看到了站在李强身后的那个人。
是林江。
村长的儿子,我的发小。他手里还拿着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脸上满是焦急和后怕。
是他报的警。
我撬锁的时候,就给他发了条短信:如果半小时后我没出来,就报警,我家后院地窖。
这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后路。
我赌对了。
陈国富看着冲进来的公安,脸上的凶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慌乱和恐惧。
他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知道,他完了。
03
我爸陈国富被公安带走了,戴着锃亮的手铐。
他路过我身边时,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地剜着我:小畜生,你等着,老子出来弄死你。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你出不来了。
他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村民们围在院子外面,议论纷纷。
国富这是犯了啥事啊怎么公安都来了
听说是把他那疯妹妹给打了,啧啧,养了二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这妹妹也太不懂事了。
就是啊,国富多好的人啊,肯定是那疯婆子又发疯了。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眼中有情有义的大善人,会是个囚禁虐待亲人的魔鬼。
人言可畏,人心的偏见,比地窖的墙壁还要坚固。
我亲妈林文静和我妈王素珍,被救护车紧急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林文静的状况很差,常年的营养不良和虐待,让她浑身都是病。她被诊断出严重的应激性精神障碍,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只是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医生说,她身体的伤好治,心里的病,难。
我妈王素珍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她在害怕。
怕陈国富回来报复,怕村里人的唾沫星子。
林江一直陪着我,跑前跑后地缴费、拿药。他看着我脸上的巴掌印和嘴角的伤口,眼圈红了。
念念,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不,你来得刚刚好。
如果没有他,今晚躺在医院里的,可能就是三具尸体了。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发那样的短信他问。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因为我知道,那地窖里锁着的,是我爸最丑陋的秘密。谁要是敢碰,他会杀人灭口的。
林江沉默了,他给我递过来一个肉包子:先吃点东西吧。
我这才感觉到饿,接过来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包子皮上。
这二十年,我妈王素珍,就是在这种恐惧下,一天天熬过来的。她守着丈夫最肮脏的秘密,还要扮演一个贤惠的后妈,照顾着丈夫和前妻的女儿。
她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
晚上,我守在林文静的病床前。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轻轻地握住她枯瘦的手,那只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疤。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双能在广播站的机器上,弹出美妙音符的手。
深夜,她突然惊醒,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别怕,我是念念。我柔声说,我是你的女儿,陈念。
我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她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嘴唇翕动,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念念……跑……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疯了,神志不清,却还本能地记得我的名字,还叫我跑。
我不跑。我握紧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妈,我带你回家。
第二天,我去了派出所录口供。
负责案子的是李强所长,他递给我一杯热水,叹了口气。
陈念,你爸……他什么都不肯说。李强眉头紧锁,他一口咬定,林文静是他妹妹,天生智力有问题,他是为了防止她乱跑伤人才锁起来的。村里人也都出来给他作证,说他是个好人。
我冷笑一声:好人李所长,你们可以去查我爸和我亲妈的结婚档案,可以去做DNA鉴定。证据,是不会骗人的。
我们会的。李强点点头,但是,你爸在村里根基很深,人缘也好。现在村里风言风语,都说是你这个当女儿的,为了钱,诬告亲爹。
钱我愣住了。
你爸跟村里人说,你在外面欠了赌债,这次回来就是逼他要钱,他不给,你就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他。李强的表情很严肃,现在舆论对你很不利。
我气得浑身发抖。
陈国富,你真是好手段!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他不仅要毁了我,还要毁了我妈王素珍,毁了我那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亲妈林文静的名声。
他要把我们三个,都钉在陈家村的耻辱柱上。
我走出派出所,阳光刺眼。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果然都变了。鄙夷、幸灾乐祸、指指点点。
几个妇女在我背后吐口水。
看,就是那个白眼狼,为了钱连亲爹都告!
真是没良心啊,国富白养她这么大了。
听说她在外面当小姐,欠了一屁股债呢!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不会认输的。
陈国富,我们的账,才刚刚开始算。
我回到医院,我妈王素珍的病床前,围了几个亲戚。
是我爸那边的叔伯婶娘。
为首的大伯母,一看到我就拉下了脸,阴阳怪气地说:哟,我们陈家的大功臣回来了怎么,把你爸送进去了,很得意
念念,你怎么能这么做啊!二婶抹着眼泪,你爸可是你亲爸啊!他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
就是,赶紧去派出所,跟你李所长说,都是误会!不然我们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是指责。
我妈王素珍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瑟瑟发抖。
我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突然笑了。
丢脸我环视着他们,我爸把自己的老婆当畜生一样锁在地窖里二十年,你们觉得不丢脸。我这个当女儿的,想为我妈讨个公道,你们倒觉得丢脸了
你们是眼瞎了,还是心黑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扇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大伯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骂道:你……你个不孝女!你还有理了!那林文静本来就是个不守妇道的疯子,你爸肯养着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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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我一步步逼近她,那这种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我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病房门口的杂物间里拖。
你干什么!放开我!大伯母吓得尖叫。
让你也尝尝,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滋味!我眼神冰冷,力气大得惊人。
其他亲戚都吓傻了,一时间竟没人敢上来拦我。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我妈王素珍,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指着那群亲戚,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都给我滚!滚出去!
04
我妈王素珍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她披头散发,眼睛通红,像一头发怒的母狮。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也是第一次见她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你们一个个,吃的喝的,哪样没受过陈国富的接济现在他出事了,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她指着大伯母,手都在抖,当年,林文静是怎么被他拖进地窖的,你敢说你不知道
大伯母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妈。
你……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王素珍冷笑,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文静从外面跑回来,浑身是泥,哭着说陈国富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要跟他离婚。陈国富一巴掌就把她打晕了,拖进了地窖。你家就住隔壁,你敢说你没听见一点动静
大伯母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几个亲戚也都变了脸色,纷纷低下头。
我知道,王素珍说的是真的。
他们都知道,或者说,至少都猜到了几分。但这二十年来,他们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和我爸陈国富站在一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用我亲妈的血泪换来的接济。
他们,都是帮凶。
滚!王素珍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这个字。
那群亲戚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我妈粗重的喘息声。
我松开大伯母的手,走到我妈床边,轻轻地帮她擦去眼泪。
妈,谢谢你。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冰凉的手心里全是汗。
念念,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文静姐……她泣不成声,我太懦弱了……
不怪你。我摇摇头,是我爸太不是人了。
我知道,她也是受害者。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在那个闭塞的村庄里,面对一个强势、暴戾的丈夫,她除了忍受,别无选择。
妈,你愿不愿意,站出来,指证他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要王素珍肯作证,陈国富的谎言就不攻自破。
王素珍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我不敢……她低下头,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有我在,有公安在,他不敢。我握紧她的手,妈,你想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下吗你想让文静阿姨,白白受这二十年的苦吗
我把亲妈换成了文静阿姨,我不想再刺激她。
王素珍沉默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知道,她在天人交战。
我没有再逼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这件事,必须她自己想通。
下午,林江又来了,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橘子。
给阿姨和……那位阿姨补补身子。他有些笨拙地说。
他陪我在走廊里坐了一会儿。
念念,村里的风言风语,你别往心里去。他安慰我。
我不在乎。我说的是实话。
一群是非不分的蠢货,他们的看法,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我爸让我给你带个话。林江突然说。
村长我有些意外。
村长,也就是林江的父亲林大山,在村里是个和事佬般的存在,轻易不站队。
我爸说,陈国富这些年,是有点过分了。林江压低了声音,他还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
我心里一暖。
这是出事之后,除了林江,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的人。
替我谢谢村长。我说。
林江挠了挠头,脸上有些发红:念念,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
在我的记忆里,林江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我捉鱼他提桶,我爬树他望风。他是我在那个灰暗的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不走了。我看着远方,轻轻地说,在事情没有了结之前,我不走了。
我要留下来,看着陈国富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两个妈妈,走出阴霾。
林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照顾两位母亲,一边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
林文静的情况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偶尔,她会清醒片刻。
有一次,我给她喂饭,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
我的念念……长这么大了……她喃喃地说。
我的心,又酸又软。
妈,我在。我哽咽着回答。
而我妈王素珍,依旧沉默。
我知道,她在等,在看。她在看我,到底能不能成为她和林文静的依靠。
直到第五天,李强所长亲自来到了医院。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通过档案比对,已经初步证实了地窖里女人的身份,就是我爸陈国富的合法妻子,林文静。
坏消息是,陈国富那边,找了个很厉害的律师。
律师提出,陈国富的行为,不构成非法拘禁罪,而是虐待罪。
非法拘禁,最高可以判十年以上。但虐待罪,如果没造成重伤死亡,一般就是两年以下,甚至可以是管制。李强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他们还申请对林文静进行精神鉴定。如果鉴定结果是她本来就有精神病,你爸的罪责,就更轻了。
我气得浑身冰冷。
他把人锁在地窖二十年,把一个正常人逼疯,最后,就判个两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法律。李强也很无奈,除非……我们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证明你爸在拘禁她的时候,她是个完全正常的、有反抗能力的人。
或者,有目击证人。
我沉默了。
唯一的目击证人,就是我妈王素珍。
而她,敢吗
李强走后,我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晚风冰凉,吹得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我不能输。
如果让陈国富轻易脱罪,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他们要讲法律,那我就跟他们讲法律。
既然他们要比谁的手段更狠,那我奉陪到底。
我回到病房,王素珍已经睡了。
我走到林文静的床前,她也睡着了,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手指。
那是一个用布条包裹着的小东西,布条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
我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已经发黄的乳牙。
在乳牙旁边,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我颤抖着打开纸条。
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妈妈,我掉牙了,送给你。
这是我六岁时,换第一颗牙时,写给天上的妈妈的信。我把它绑在风筝上,希望能送到妈妈手里。
风筝断了线,飞走了。
我以为它消失在了风里。
却没想到,被她捡到了。
这二十年,暗无天日的地窖里,这颗小小的乳牙,这张小小的纸条,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汹涌而出。
妈,你等我。
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05
第二天,我揣着那颗乳牙和纸条,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律师,姓张。
我把事情的经过,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陈小姐,这个案子,很难打。
我知道。我把乳牙和纸条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妈被囚禁期间,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这能不能证明,她当时是有清晰的意识和情感的
张律师拿起那颗小小的乳牙,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纸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可以作为辅助证据,证明受害人当时具有一定的情感认知能力。但是,对方律师完全可以辩称,这只是一个精神病人的无意识收藏行为。他沉吟片刻,关键,还是证人。
我妈王素珍,她不敢。我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需要另辟蹊径了。张律师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陈小姐,你父亲陈国富,这些年,除了囚禁你母亲,还有没有做过其他违法乱纪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
其他违法乱纪的事情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陈国富,一个靠养猪起家的万元户。在我们那个贫穷的村庄,他的发家史,一直被村民们津津乐道,奉为传奇。
他说,他是靠着勤劳的双手,和精准的眼光。
可现在想来,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能在短短几年内,积累起那么大的财富,真的只靠勤劳和眼光吗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小学。村里发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猪瘟,家家户户的猪都死了,哀鸿遍野。
唯独我家的猪,一头都没事。
不仅没事,我爸还在那之后,低价收购了别人家的猪圈,扩大了养殖规模,生意越做越大。
当时村里人都说,是我爸为人好,老天爷保佑。
可现在想来,这里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张律师,我压低了声音,我怀疑,我爸当年的第一桶金,来路不正。
我把猪瘟的事情告诉了他。
张律师的眼睛亮了: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吗
全村都知道。
好!张律师一拍桌子,这就是突破口!虐待罪不好定,但如果他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或者其他经济犯罪,数罪并罚,也够他喝一壶的!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张律师看着我,陈小姐,这件事,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危险。陈国富在村里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你要是去查他,很可能会遭到报复。
我不怕。我迎上他的目光,只要能让他罪有应得,我什么都愿意做。
从律所出来,我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张律师为我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
陈国富,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吗
你用伪善的面具欺骗了所有人,但你做的恶,总会留下痕迹。
我要把你这层面具,一层一层地撕下来,让你所有的肮脏,都暴露在阳光下。
我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去了镇上的畜牧站。
我谎称自己是农业大学的学生,来做社会调研,想了解一下十几年前那场猪瘟的情况。
工作人员都很热情,给我找来了当年的档案。
档案已经泛黄,上面记录着当年猪瘟的惨状。死亡率高达90%,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突然,一张药品采购单,吸引了我的注意。
上面记录着,在猪瘟爆发前一个月,镇畜牧站曾经采购过一批预防猪瘟的疫苗。
而领走这批疫苗的人,签名是:陈国富。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提前领了疫苗!
所以,他早就知道会有猪瘟还是说,这场猪瘟,根本就是他……
我不敢再想下去,后背一阵发凉。
我用手机悄悄拍下了这张采购单。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兽医叫住了我。
小姑娘,你是来查当年猪瘟的事吧他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洞悉。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陈国富那个人,你惹不起。
大爷,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急切地问。
老兽医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当年那批疫苗,有问题。
有问题
嗯,是假疫苗。老兽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止没用,反而会诱发更猛烈的病毒。当年站里有个小伙子,发现了这个问题,想去举报,结果……第二天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淹死了
所有人都说是意外。老兽医摇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件事了。
我走出畜牧站,手脚冰凉。
如果老兽医说的是真的,那陈国富犯下的罪,就远不止非法拘禁和虐待了。
他为了自己的财富,不惜让全村的养殖户倾家荡产,甚至,还可能背上了一条人命。
他不是人。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我攥紧了手里的手机,这里面的照片,就是他罪恶的开端。
陈国富,你的末日,到了。
我回到医院,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我妈王素珍的尖叫声。
我心里一惊,猛地推开门。
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掐着我妈的脖子,把她死死地按在病床上。
你个臭娘们,敢背叛我大哥!老子今天就让你下去陪那个小兽医!
06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放开她!
我抄起门口的暖水瓶,想也没想,就朝着那男人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砰!
暖水瓶应声而碎,滚烫的热水和玻璃碴子溅了他一头一脸。
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松开了我妈,捂着头在地上打滚。
我冲过去,挡在王素珍面前,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他满脸横肉,手臂上纹着一条狰狞的过肩龙,是我爸陈国富的牌友之一,村里的混混,外号王老虎。
你敢动我王老虎疼得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你个小贱人,连你老子都敢告,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说着,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吓得连连后退,却被病床绊倒在地。
眼看他砂锅大的拳头就要砸在我脸上,突然,一道身影从旁边闪了出来,一脚踹在王老虎的肚子上。
是林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此刻散落了一地。
王老虎,你敢在这里撒野!林江把我拉到身后,怒视着对方。
林江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少管闲事!王老虎捂着肚子,恶狠狠地说。
念念的事,就是我的事!林江寸步不让,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定。
王老虎看着林江,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林江的父亲是村长,他不敢真的得罪。
好,你们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连滚带爬地跑了。
病房里一片狼藉。
我妈王素珍吓得缩在床角,浑身发抖。
我赶紧过去抱住她:妈,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身体冰凉,牙齿都在打颤。
林江报了警,也叫来了医生。
经过一番检查,我妈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大碍。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林江看着我,欲言又止。
林江,今天,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道谢。
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挠了挠头,只是……王老虎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我看向我妈王素珍,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他……他是陈国富派来的。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他让我去派出所改口供,说……说是我陷害了陈国富,说文静姐的伤,是我打的。如果我不照做,他……他就要我的命。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陈国富,你的人虽然在里面,但手,却还能伸到外面来。
你这是在杀鸡儆猴。
你是在警告我,也是在警告王素珍。
他还说……王素珍的嘴唇都在哆嗦,他还提到了……小马。
小马我愣了一下。
就是当年畜牧站那个淹死的小兽医,他叫马建国。王素珍的眼神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王老虎说,如果我乱说话,下场就跟小马一样。
原来,她也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这些年,她守着这些秘密,该是活在怎样的人间地狱里。
妈。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再怕了。这一次,我们不退了。
王老虎的出现,非但没有吓住我,反而激起了我全部的斗志。
陈国富,你越是想掩盖,就说明你越是心虚。
你以为用暴力,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吗
你错了。
林江,我转向他,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帮我联系一下马建国的家人。我说,我想,他们应该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江的眼睛亮了:好!我这就去办!
他走后,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我妈王素珍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念念,你真的……不怕吗
怕。我坦诚地说,但我更怕,让他这样的人渣,逍遥法外。更怕,让你和文静阿姨,一辈子活在噩梦里。
我顿了顿,继续说:妈,我今天去畜牧站了。我查到了他当年冒领假疫苗的证据。
我把手机里的照片拿给她看。
王素珍看着那张采购单,和上面陈国富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是他……真的是他……她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妈,你还知道什么我追问。
王素珍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猪瘟爆发的前一晚,我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猪圈里撒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消毒粉。可第二天,全村的猪都开始发病,只有我家的没事。
还有马建国……他死的前一天,来找过陈国富。两个人关在屋里,吵得很凶。我隐约听到,马建国说什么‘昧良心的钱’‘要举报你’之类的话……
第二天,就传来了他淹死的消息。
王素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就是一个完整而又狰狞的真相。
陈国富,为了发财,故意散播猪瘟,为此不惜害死了一条人命。
妈,你愿意把这些,都告诉警察吗我握紧她的手。
这一次,王素珍没有再犹豫。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愿意。
07
我妈王素珍决定作证,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们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我立刻联系了李强所长和张律师。
他们连夜赶到医院,为王素珍录制了一份详细的口供。
当王素珍颤抖着说出马建国这个名字,并描述了当年陈国富和他的争吵时,李强和张律师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王大姐,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李强严肃地确认。
千真万确。王素珍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决绝,如果有一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
李强立刻向上级汇报,案子迅速升级。
非法拘禁和虐待,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下面掩盖的,很可能是一桩尘封了十几年的命案。
市里的刑侦队连夜成立了专案组,接管了这起案件。
陈国富被从镇派出所,转移到了市里的看守所,进行隔离审查。
王老虎也被抓了,他对恐吓王素珍的罪行供认不讳,并且为了立功,交代出了更多陈国富的小辫子。比如聚众赌博,放高利贷,甚至还和村里某个寡妇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
陈国富的大善人面具,正在一片片地剥落。
与此同时,林江也传来了好消息。
他找到了马建国的父母。
那是一对居住在邻县的,早已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
当我和林江找到他们,说明来意时,两位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
马建国的母亲,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紧紧抓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问:我儿子……我儿子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但警方已经在重新调查了。我安慰道,阿姨,这些年,你们就没怀疑过吗
怎么没怀疑过!马建国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汉,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眼圈通红,我儿子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淹死在一条小河里!我们去报案,他们就说是意外,不给立案!我们去告状,连门都进不去!
我们知道是陈国富干的!老妇人泣不成声,建国出事前,就跟我们说,他发现了陈国富的秘密,要去举报他。我们劝他,说陈国富不是好人,让他别去。可我那傻儿子,一根筋,非说不能看着全村人被他坑害……
十几年的冤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悲愤的泪水。
我向他们保证,这一次,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在征得他们同意后,张律师代表马家,向司法机关提交了重新调查马建国死因的申请。
一时间,整个陈家村,乃至整个镇,都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没想到,陈国富的案子,会牵扯出这么多陈年旧事。
村民们的风向也开始变了。
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现在看到我,都绕道而行。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是鄙夷,而是畏惧。
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怕自己当年和陈国富走得太近,会被牵连进去。
人性,真是可笑又可悲。
只有林大山,村长,亲自来医院看望了我妈。
他放下果篮,叹了口气:王妹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又对我说:念念,你放心,邪不压正。村委会这边,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他的表态,像是一颗定心丸。
我知道,陈国富在村里最后的根基,也开始动摇了。
案子的调查,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警方在当年马建国淹死的小河附近,进行了重新勘查。据说,有村民提供了新的线索,说当年曾在深夜,看到陈国富的拖拉机出现在河边。
同时,专案组也开始调查陈国富的资金来源。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他名下的资产,远不止一个养猪场和一个万元户的头衔。他在镇上,在县里,都有房产和商铺。这些财产,很多都登记在他那些亲戚的名下。
那群曾经对我耀武扬威的叔伯婶娘,现在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被轮番叫去问话。
树倒猢狲散。
为了自保,他们开始互相推诿,互相揭发。
陈国富当年是如何偷税漏税,如何勾结某些干部骗取补贴,如何用不正当手段打压竞争对手……
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翻了出来。
一张由金钱和利益编织的黑色大网,逐渐浮出水面。
而我的亲妈林文静,在换了环境和得到精心治疗后,情况也一天天好转。
她不再整日蜷缩,偶尔会在我的搀扶下,在病房的走廊里慢慢地走一走。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但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清明,越来越温柔。
有一次,护士给她抽血,她吓得直往我怀里躲。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
别怕,妈,打完针,我们就去看桃花。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天的奔波和战斗,都值了。
黑暗,终将过去。
黎明,正在到来。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陈国富的疯狂。
就在我们都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那个被陈国富长期包养的寡妇,她叫李桂香。
她带来了陈国富从看守所里,托人传出来的一句话。
他让我告诉你,李桂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全是恐惧,他说,你要是再揪着不放,他就算出不来,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和你的两个妈,一起给他陪葬。
08
李桂香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看着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里一片冰冷。
他怎么联系上你的我问。
是他弟弟,陈国强。李桂香的声音都在发抖,陈国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来传话。他说,如果我不来,就……就把我和国富的事,捅到我儿子学校去。
好一个陈国富。
好一个陈国强。
这对兄弟,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他们知道直接威胁我没用,就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试图击溃我的心理防线。
他还说什么了我追问。
他还说……李桂香不敢看我的眼睛,他说,他手里,有你妈王素珍的把柄。
我心里一沉:什么把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桂香拼命摇头,他只说,王素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为了嫁给他,也做过亏心事。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把所有事都抖出来,大家一起完蛋。
我让李桂香走了。
她只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传声筒。
但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素珍的把柄
她能有什么把柄,落在陈国富手里
当年为了嫁给他,做过亏心事
一个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不敢去问王素珍。她的精神刚刚稳定下来,我怕这个消息会让她再次崩溃。
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律师。
张律师听完,沉默了很久。
兵不厌诈。他缓缓开口,这很可能是陈国富的心理战术,想让你自乱阵脚,逼你妥协。
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补充道,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陈念,你回去,好好安抚你母亲的情绪。剩下的事,交给我和警方。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医院。
刚到病房门口,就看到林江正陪着林文静,在走廊里晒太阳。
林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风车,举在手里,风一吹,五颜六色的叶片呼呼地转。
林文静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去触摸那转动的色彩,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纯粹的笑容。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
看,念念回来了。林江笑着说。
林文静转过头,看到我,也笑了。她朝我伸出手,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念……念……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妈,我回来了。
不管陈国富还有什么后手,不管王素珍身上是否真的有秘密,我都不会放弃。
为了眼前这个笑容,我愿意付出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陈国富的案子,在警方的深入调查下,证据链越来越完整。
马建国的死,也被重新定性为刑事案件。虽然直接证据不足,但结合王素珍的证词和当年的各种间接证据,已经足以将陈国富列为第一嫌疑人。
数罪并罚,他这辈子,是注定要老死在监狱里了。
我以为,我们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直到开庭的前一天,张律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陈念,出事了。
陈国富那边,向法庭提交了一份新的证据。
是一盘录音带。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录音
电话那头,张律师的声音艰涩而又沉重。
是……是你母亲王素珍的。
录音里,王素珍亲口承认,是她……是她当年为了能和陈国富在一起,偷偷换掉了给林文静治产后抑郁的药,才导致了林文静的精神彻底失常。
轰——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09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怎么走到王素珍的病床前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张律师的话,在反复回响。
是她……偷偷换掉了给林文静治产后抑郁的药……
王素珍正坐在床边,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我的旧衣服。那是很多年前,我最喜欢的一件外套,后来穿小了,就一直压在箱底。
她缝得很认真,神情专注,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手里的针线。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念念,你回……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看到了我煞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念念她慌了,放下手里的衣服,想来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把刀,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你……你都知道了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时都会散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哭的,不是她的背叛。
我哭的,是林文静那二十年暗无天日的苦难。
我哭的,是我自己这二十年被蒙在鼓里的愚蠢。
我一直以为,她是和我站在一起的受害者。
却没想到,她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王素珍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瘫坐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泣不成声,当年,我只是……只是太爱他了……
在她的哭诉中,一段被尘封的往事,被残忍地揭开。
当年,王素珍和陈国富、林文静都是一个村的。
她先认识的陈国富,并且深深地爱上了他。可陈国富,却被貌美如花、身为公社播音员的林文静迷住了。
陈国富娶了林文静。
王素珍心如死灰,嫁给了邻村一个不爱的男人。
后来,林文静生下了我,患上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陈国富一开始还很有耐心,但渐渐地,就变得不耐烦,甚至开始夜不归宿。
而王素珍的丈夫,因为酗酒,意外去世了。她成了寡妇。
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妻子,一个爱而不得的寡妇。
命运,让两个女人,再次产生了交集。
陈国富开始频繁地来找王素珍,向她倾诉婚姻的不幸,抱怨林文静的无理取闹。
王素珍在同情和暗喜中,越陷越深。
她开始帮陈国富照顾林文静,也负责去镇上给她拿药。
魔鬼,就是在那时,住进了她的心里。
她把医生开的抗抑郁药,偷偷换成了让她精神萎靡的安眠药。
她以为,只要林文静安静下来,陈国富就会多看她一眼。
她没想到,她的行为,加上陈国富的冷暴力,彻底摧毁了林文静的精神。
直到那天晚上,林文静发现了陈国富和王素珍的私情,彻底爆发。
再后来的事,就和我之前知道的一样了。
陈国富把林文静拖进了地窖。
不久之后,王素珍就带着拖油瓶的我,嫁给了陈国富,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那盘录音带,是……是他有一次喝多了,逼我录下的。王素珍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说,这是我们俩共同的秘密,谁也别想跑。
原来,这才是陈国富真正的底牌。
他不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他是要用王素珍,来换他自己的自由。
他笃定,我为了保护王素珍,会选择妥协。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恨她吗
我恨。我恨她当年的自私和歹毒,毁了林文静的一生。
可我能眼睁睁看着她,也被送进监狱吗
她是养育了我二十年的母亲。
这二十年里,她的每一份关心,每一份爱护,都是真的。
她也是一个可怜人,被一个魔鬼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也成了魔鬼的帮凶。
我该怎么办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文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苹果,那是林江刚刚削好给她的。
她看到我和王素珍都在哭,有些不知所措。
她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了我。
然后,她又走到王素珍的床边,笨拙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王素珍的肩膀。
她的眼神,依旧有些混沌。
但那份善良,却是发自本能。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一个被伤害得最深的人,却还在用最纯粹的方式,去安慰伤害过她的人。
王素珍抬起头,看着林文静,看着她眼神里的清澈,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文静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她跪倒在地,死死地抱着林文静的腿,忏悔的泪水,打湿了地面。
我看着她们,突然就做出了决定。
我擦干眼泪,拿出手机,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
张律师,明天开庭,正常进行。
至于那盘录音带……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让它成为,压垮陈国富的,最后一根稻草。
10
法庭上,气氛庄严肃穆。
我坐在原告席上,身边是林江陪着。我的身后,坐着马建国的父母。
被告席上,陈国富穿着囚服,剃了光头,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面如死灰。
庭审的过程,漫长而又煎熬。
当检察官列举出陈国富非法拘禁、虐待、故意伤害、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等多项罪名时,旁听席上传来阵阵抽气声。
陈国富的律师,依旧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抓住虐待罪和非法拘禁罪的认定模糊点,试图为陈国富脱罪。
就在这时,检察官向法庭,提交了最后一份证据。
就是那盘录音带。
当王素珍那颤抖的、充满悔恨的声音,在法庭上响起时,全场一片死寂。
……是我,我把文静姐的药给换了……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她……
陈国富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检察官,又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暴怒。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他的亲生女儿,会亲手把这份能为他脱罪的王牌,变成送他上路的催命符。
反对!我反对!陈国富的律师立刻站了起来,这份录音,是我的当事人,在非正常状态下,诱导、逼迫王素珍录制的,不能作为证据!
检察官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
哦那请问被告,你为什么要诱导、逼迫王素珍,录下这样一份录音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素珍换药的事实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利用了王素珍对你的感情,把她当成你犯罪的工具和帮凶
你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并以此为把柄,控制了她二十年!
这,难道不是更恶劣的犯罪吗
检察官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国富的脸上。
他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用这盘录音带,把王素珍拖下水,来证明林文静的精神失常,与他无关。
却没想到,这盘录音带,反而成了他主观恶性极深、无情利用他人的铁证!
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庭审的最后,我作为受害人家属,站上了发言席。
我看着被告席上那个面如死灰的男人,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又毁了我一切的父亲。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法律,会给你应有的审判。
但你欠林文静的,欠王素珍的,欠马建国的,欠所有被你伤害过的人的,你用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作恶者,必自毙。
最终,法庭宣判。
陈国富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宣判的那一刻,马建国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我也哭了。
而陈国富,在被法警带离法庭时,突然像疯了一样,冲着我嘶吼:陈念!你这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回头。
因为,他已经不配,再得到我的任何一个眼神。
至于王素珍,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并且主动认罪悔罪,最终,因虐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宣判后,她当庭向林文静下跪道歉。
林文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把她扶了起来。
走出法院,阳光正好。
林江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念念,都结束了。
我点点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啊,都结束了。
后来,我把镇上的房子卖了,带着林文静和王素珍,离开了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和仇恨的地方。
我们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租了一套带院子的房子。
我在院子里,种满了林文静最喜欢的桃花。
王素珍的缓刑考验期,就在这个小院里度过。她每天负责给我们做饭,打扫卫生,把林文静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沉默着,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也许,仇恨的尽头,是宽恕。
也许,救赎的开始,是原谅。
林文静的病,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她开始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会对着我笑,会拉着我的手,去逛公园。
林江考上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公务员,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们,陪我说说话,陪林文静放风筝。
我的生活,终于回归了平静,有了温度。
只是在每个深夜,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阴暗的地窖,想起那根冰冷的铁链,想起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知道,有些伤疤,会伴随一生。
但我也知道,只要心中有光,就能照亮前行的路。
而我,就是我生命里,那道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