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废弃砖窑传说住着烧死的哑巴窑工。
自从家畜频频失踪,现场只留挣扎痕迹与零星血迹。
当胆大青年目睹羊羔被无形力量拖入窑洞,他用手电一照——
光束尽头,焦黑人影缩进黑暗,只留一地新鲜白骨。
村长决定正午封窑,用生肉引开窑鬼。
巨石落下时,洞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呜咽:饿……
王家坳村外,那座老砖窑像个被遗弃的怪物,歪斜地瘫在土坡上。窑顶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窟窿,活像被天雷劈开的狰狞伤口。剩下半边窑身,砖缝里钻出几簇枯草,在风里病恹恹地抖着。窑口张着个不规则的扁圆黑洞,深不见底,一股子陈年烟火呛人的焦糊味儿混着土腥,被风卷着,远远就能钻进鼻子,呛得人喉咙发痒。
窑壁内里,是烧炼过无数砖坯后留下的、深入骨子的墨黑。离洞口稍近的地方,那层黑炭还隐约泛着点湿漉漉的光,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能把光都吞掉的纯粹黑暗。洞口外面,散乱地堆着些东西,灰白惨淡——是些不知什么年月留下的骨头,大大小小,早被啃噬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肉星儿都找不见,被风沙尘土埋了一半,又露出来一半,杂乱无章地躺在那里,像某种不祥的祭品。
村里老人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烧窑正旺的时候,火候要人盯着,片刻离不得。偏有个闷声不响的哑巴窑工,不知是累狠了还是犯了懒病,竟在窑顶塌陷前的紧要关头,蜷在背风的砖垛后面睡着了。轰隆一声闷响,窑塌了半边,那哑巴连声都没出,就被活活埋在了烧得通红的砖石和炭火里。等人们七手八脚扒开滚烫的砖石瓦砾,里头只剩下一小堆蜷缩的、焦黑冒烟的骨头渣子,跟烧废的砖头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人,哪是泥。
打那以后,邪乎事儿就缠上了这破窑。先是野狗野猫之类的小东西,只要靠近了窑口,就再也没见出来过。后来有不信邪的后生,仗着胆子大,想进去探个究竟,结果刚摸到洞口,就被一股子阴风裹着浓烈的焦糊血腥味儿顶了出来,回去就发起了高烧,满嘴胡话,指着窑的方向啊啊直叫。请了先生来看,灌了几碗符水,才勉强捡回条命,从此再不敢提那窑洞一个字。
于是,这破窑就成了王家坳人嘴里最深的禁忌——饿鬼窑。都说那哑巴窑工死得惨,一口怨气憋在腔子里散不掉,又饿得发疯,化成了窑鬼,专在窑洞里徘徊,但凡带点活气儿的靠近,都逃不过它那张永远填不满的嘴。尤其到了黄昏日头西沉,天边染上血一样的红霞时,村里人更是早早关门闭户,绝不肯往村西头多望一眼。娃娃们若是不听话哭闹,大人只要板起脸吓一句再哭就把你扔饿鬼窑去,立时就能止住啼哭,小脸煞白地缩进大人怀里。
这规矩,多少年都稳稳当当立着,直到今年开春,这死水般的平静,被悄无声息地打破了。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村东头的老光棍李老栓。他养的那只花翎子大公鸡,头天晚上还好端端在窝里打鸣,第二天一早,鸡窝门栓好好的,里头却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几片零星的、带血的鸡毛,还有一道细细的、歪歪扭扭的血痕,像被什么拖拽着,一直延伸到屋后矮墙的豁口,消失在外面通往村西的土路上。李老栓气得跳脚骂了半天街,却也只当是遭了贼,或是被山上下来的黄皮子叼了去,骂完也就撂开了手。
紧接着,村南赵寡妇家那几只刚能下蛋的麻鸭,也在一夜之间没了踪影。鸭圈里的水盆被打翻,泥地上印着些凌乱的鸭掌印,同样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渍,还有几道拖拽的深痕,方向依旧直指村西。再后来,村北张屠户家羊圈里刚断奶不久的小羊羔,也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只。圈门内侧的木条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抓痕,像是那羊羔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拖走时,绝望地用稚嫩的蹄子蹬刨留下的最后印记。
这下子,村里彻底炸开了锅。丢几只鸡鸭还能说是黄皮子作祟,可连羊羔子都拖得走,这得多大的力气那拖痕,那血印子,还有羊圈木条上触目惊心的爪痕……一股阴冷的风,悄悄吹进了王家坳家家户户的门缝。
人心惶惶。聚在村口老槐树下议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西边,那座沉默在土坡上的破败砖窑。那窑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关于饿鬼窑的老话,又被翻了出来,在人们嘴里咀嚼着,越嚼越觉得寒浸浸的。
邪性……太邪性了……
李老栓蹲在石磨盘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惊疑,我那花翎子,脖子最硬,黄皮子哪那么容易叼走那血道子,直溜溜的……
我家那羊羔子,
张屠户嗓门大,此刻却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圈门,我亲手栓的,死扣!里头那抓痕……老天爷,得多大的劲儿羊蹄子能刨出那深道子看着倒像……倒像是人指头抠的!
他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猛地住了口,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烟锅里的火丝在夜里明明灭灭。那窑口的黑暗,仿佛顺着众人的目光蔓延过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村长王贵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是老辈人,对那窑洞的传说比谁都清楚。他蹲在自家门槛上,听着村里几个后生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贵叔,这事儿邪门啊!
二狗子梗着脖子,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大包天,总不能干看着吧咱得弄个明白!
就是!
另一个后生跟着附和,管它什么鬼啊怪的,咱几个壮小伙,抄上家伙,半夜去那窑口守着!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作怪!
王贵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几个年轻气盛的脸庞,声音低沉而沙哑:弄明白拿什么弄明白拿命去试那窑里的东西,是你们几个后生仔能对付的
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那点细微的声响在压抑的沉默里格外清晰,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不是平白无故吓唬人的!天黑莫近窑,更莫往里瞧!都给我把心思收收!
话虽这么说,可村里人心浮动,丢东西的人家怨气冲天,王贵这个村长也不能真当缩头乌龟。他私下里找了几个年纪大、稳重些的老人合计了一晚上,最终拍板:守!但得听他的,远远地守着,就在村西头离窑洞还有小半里地的那片老林子里,弄个暗哨,只盯梢,不靠近,更不能进窑!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刻敲铜锣示警,全村壮丁一起抄家伙出来壮声势。
领头守夜的,自然落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狗子头上。这小子拍着胸脯应承下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
头两晚,风平浪静。老林子里的夜露冰冷刺骨,只有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和远处偶尔几声夜枭的啼叫。守夜的后生们缩在临时搭的草棚子里,裹着破棉袄,冻得直跺脚,最初的兴奋劲儿早被磨没了,只剩下困倦和抱怨。
妈的,白挨冻!我看就是哪个王八蛋趁乱偷东西!
一个后生抱着胳膊,牙齿咯咯打颤。
二狗子却像只猎狗,眼睛死死盯着林子外那片更深的黑暗,那里就是通往窑洞的土路尽头。他总觉得不对劲,那股若有似无的焦糊味,似乎比前两天更浓了些,丝丝缕缕钻进鼻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隐隐约约的血腥气。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没吭声。
第三晚,月黑风高。浓云把本就不亮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二狗子裹紧了破棉袄,蹲在林子边缘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里,眼睛瞪得发酸,死死盯着通往窑洞的那条模糊土路。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冻得骨头缝都发麻。就在二狗子眼皮开始打架,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顺风飘了过来。
咩……咩……
是羊叫!声音微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和绝望,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出的最后挣扎!
二狗子浑身一个激灵,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缩紧身体,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村北张屠户家羊圈的方向!
那微弱的羊叫声,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响起!嗤啦……嗤啦……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无比刺耳,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拽着,快速划过粗糙的泥土地面!
来了!二狗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强迫自己稳住,瞪大眼睛循声望去。
黑暗中,影影绰绰。一个不大的、蠕动的白影,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攫住,在地上剧烈地扭动挣扎着,四只小蹄子徒劳地在泥土里蹬刨,却无法减缓一丝一毫的速度。那白影——分明就是一只羊羔!它正被那看不见的力量拖拽着,离弦之箭般,朝着西边那口深不见底的破窑洞冲去!速度快得惊人!
二狗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它进窑!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从树影里蹿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被拖拽的羊羔和黑黢黢的窑口狂奔!
操!
他嘶吼着,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想吓退那无形的怪物,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干涩而无力。
距离在飞速缩短。羊羔绝望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几乎被完全拖离了地面。那股拖拽的力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逼近,速度竟又加快了几分!嗤啦嗤啦的摩擦声更加急促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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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团扭动的白影即将被彻底拖入窑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时,二狗子终于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窑洞前十几步远的地方!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那味道浓烈到令人窒息——像是腐烂了十天半月的死肉在烈日下暴晒发出的酸腐恶臭,又混杂着烧焦皮肉的刺鼻焦糊味,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几种极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地狱般的污秽洪流,直冲脑门!
二狗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几乎是同时,猛地拧开了手里一直死死攥着的铁皮手电筒!
一道昏黄的光柱,如同劈开混沌的利剑,骤然刺破眼前的黑暗!
光柱先是扫过窑洞前的地面——泥土被剧烈地翻搅过,留下几道深深的拖痕,一直延伸进窑洞深处。拖痕旁边,散落着几撮沾着新鲜血迹的、打着卷的白色羊毛。
光束顺着拖痕,猛地射入窑洞!
光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艰难地劈开窑洞内部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光圈边缘模糊不清,被那无所不在的黑暗疯狂地吞噬、挤压着,只能照亮眼前有限的一小块地方。光束所及之处,是凹凸不平、被烟熏火燎了不知多少年的漆黑窑壁,像无数扭曲、干瘪的鬼脸。地上厚厚的积灰和散落的碎砖块,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就在光柱尽头,那光圈即将被黑暗完全吞没的边缘——
一个东西猛地缩了回去!
那是一个佝偻到极致的影子!紧贴着冰冷漆黑的窑壁,像壁虎一样,又像一团被烧焦后强行捏成人形的烂泥!它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只在昏黄的光圈边缘留下一个扭曲、模糊的轮廓。
但二狗子看清了!
那东西……勉强算是个人形!极其瘦小,干瘪得如同风干的腊尸,皮肤是那种被烈火彻底舔舐过的、焦炭般的漆黑!上面布满了龟裂的纹路,仿佛随时会碎裂剥落。它的四肢扭曲着,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紧贴着墙壁。最骇人的是它的头,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毛发,几乎缩进了肩膀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没有五官的黑色轮廓!
就在那影子缩进更深处黑暗的前一刹那,二狗子似乎感觉到两道冰冷的、充满贪婪和恶毒的目光,隔着光与暗的交界,狠狠地钉在了自己脸上!
嗬——嗬——
一阵令人牙根发酸、头皮炸裂的声音,从光柱尽头的黑暗深处猛地爆发出来!那不是人声,更像是野兽撕扯生肉、骨头在利齿间被嚼碎碾磨发出的恐怖声响!咔嚓!咯嘣!黏腻而清脆!伴随着这咀嚼声的,是一种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极度痛苦中又夹杂着某种病态的满足,在空旷的窑洞里激起层层叠叠、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呜……呜……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二狗子的心脏!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和骨头!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头皮像是要炸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用尽一切力气逃!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羊羔,什么手电筒,猛地转身,手脚并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连滚带爬地朝着来路狂奔!身后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咀嚼声和呜咽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着他,在他耳边疯狂放大!脚下的泥土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沉重得要用尽全身力气。他摔倒了,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火辣辣的疼,却丝毫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片惊惧的空白。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没命地向前扑,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深入骨髓的焦臭。
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一头撞进老林子边缘那临时搭的草棚,把里面昏昏欲睡的几个后生撞得东倒西歪,他才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指着窑洞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二狗子是被其他后生连拖带拽弄回村里的。他瘫在自家炕上,脸色死灰,嘴唇发紫,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任谁问话,他都只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指着窑洞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间或蹦出几个不成调的词语:鬼……焦……焦的……吃……嚼骨头……
再问得急了,他就猛地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蒙住头,仿佛那窑洞里的黑暗和咀嚼声能穿透墙壁钻进来。
村长王贵铁青着脸,蹲在二狗子家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他派了手脚麻利的后生,跟着张屠户,壮着胆子去窑口附近找那只丢失的羊羔。
没过多久,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个个面无人色。张屠户手里拎着一小撮染血的羊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了!骨头……一地……全是碎骨头茬子!白的……还……还冒着热气!
另一个后生嘴唇哆嗦着补充:手……手电光一晃……那窑壁……黑的……像……像糊了一层油……
二狗子亲眼所见,加上窑口发现的新鲜骨骸,这两样铁证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王家坳村民的心上。关于饿鬼窑的古老禁忌和恐怖传说,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谈资,而是变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冰冷屠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恐惧,彻底笼罩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夹紧了尾巴,不敢轻易吠叫。村西头那片地方,白天也罕有人迹,飞鸟都远远地绕着那片死寂的土坡飞,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瘟疫。
村长王贵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油灯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那跳跃的微弱火苗,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沟壑里都刻满了挣扎和决断。第二天清晨,他推开门,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沉得像村口那口老井的石头。他挨家挨户,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召集了村里所有主事的男人。
窑里的东西,
王贵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留不得了。
没人反对。恐惧已经压垮了一切侥幸。所有人都明白,不除掉窑洞里那东西,王家坳永无宁日。
得封死它!
王贵环视着一张张惊惧不安的脸,用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动手!
他口中的老法子,是村里流传下来对付凶煞的最后手段——以生肉为饵,引开那贪食的恶鬼,趁其被引开吞噬之时,用巨石封死窑口,再用朱砂鸡血混合雄黄粉写就的镇煞符牢牢贴住!这法子凶险,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必须在正午阳气最烈的那短短一刻钟内完成所有步骤,稍有差池,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王家坳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忙碌中。恐惧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女人们被严令关在家中,门窗紧闭,连一丝缝隙也不许留。男人们则沉默地聚集在村东头废弃的打谷场上。
沉重的石碾被七八个壮劳力喊着号子,从场院角落推了过来。粗粝的石轮碾过泥地,发出沉闷的滚动声。这是封窑口的主料。铁锤、钢钎、粗麻绳、撬棍堆在一旁,冰冷的金属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几个老人佝偻着腰,蹲在石碾旁,用凿子和小锤,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在坚硬的青石表面凿刻着一些古老而扭曲的符号,那是镇字和山字的变体,据说能借山岳之力镇压邪祟。每凿一下,石屑纷飞,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另一边,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刚宰杀的两头肥猪被剥洗干净,白花花的、带着厚厚脂肪层的大块生肉堆在巨大的木盆里,暗红的血水溢满了盆沿,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张屠户握着剔骨尖刀,手起刀落,将整扇的猪肉分割成大小不一的肉块,刀刃砍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生肉特有的甜腻膻气,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又被紧张的气氛惊走。
村长王贵站在场院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粗糙的黄裱纸,那是从邻村神婆那里重金求来的符纸。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浓稠如墨的、散发着刺鼻雄黄和朱砂气味的黑红色液体——那是用刚宰杀的公鸡血,混入了大量朱砂和雄黄粉调制而成的煞墨。一个须发皆白、辈分最高的老人,正用一支崭新的狼毫笔,蘸着那浓稠腥气的墨汁,屏气凝神,在黄裱纸上书写着谁也看不懂的、繁复扭曲的符咒。每一笔落下,那黑红的墨迹都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神秘的低语。写好的符咒被小心地摊开晾着,那诡异的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不祥的暗红色光泽。
没有人说话。只有凿石的叮当声、分肉的笃笃声、毛笔划过符纸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仪式进行前的死寂序曲。每一个男人的脸上都绷得紧紧的,肌肉僵硬,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渺茫的希望。空气中弥漫的铁锈般的血腥、朱砂雄黄的刺鼻药味、还有生肉甜腻的膻气,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又心神不宁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正午将至。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悬在头顶,投下极短的、几乎消失的影子,将大地烤得滚烫。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可怕,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压在王家坳上空。
村长王贵站在队伍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他身后,是村里所有能出力的青壮男人,足有二十几个。他们分成两拨,一拨抬着那沉重的、刻着符文的石碾,粗麻绳深深勒进肩头的肌肉里,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淌,在滚烫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另一拨人则抬着几个巨大的柳条筐,筐里装满了还冒着热气的、血淋淋的生猪肉块,浓烈的血腥味在炽热的空气里蒸腾,熏得人头晕目眩。王贵自己的腰间,用红布系着厚厚一叠用煞墨写就的镇煞符咒,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肉上。
队伍沉默地移动着,脚步踩在通往村西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越是靠近那座破窑,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腐臭、血腥——就越发浓烈起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
终于,那座如同巨兽残骸般的破败砖窑出现在视野里。窑口依旧张着那个幽深黑暗的洞口,在炽烈的正午阳光下,那黑暗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显得更加浓稠、更加深不可测,像一张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口。窑口外散落的白骨,在刺目的阳光下白得瘆人。
队伍在距离窑口约莫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王贵抬起手,示意噤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滚烫,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却没人敢抬手去擦。
王贵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焦臭和血腥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腑。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撒肉!
抬着柳条筐的几个汉子早就准备好了,此刻像是甩掉烫手山芋般,用尽全身力气,将筐里血淋淋的生肉块朝着窑洞口的方向,狠狠地、远远地抛洒出去!
噗!噗!噗!
大块大块带着厚厚脂肪的鲜红猪肉、白花花的猪板油、还连着筋膜的骨头,如同下了一场腥臭的血雨,重重地砸落在窑洞前干燥滚烫的泥土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瞬间爆发开来,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扑向那幽深的窑口!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
呼!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烈焦糊腥气的怪风,毫无征兆地从那漆黑的窑洞里猛地倒卷而出!那风是如此猛烈和突然,吹得窑口外的尘土和枯草都打着旋儿飞了起来,也吹得所有人心头一紧,遍体生寒!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这股阴风,窑洞深处传来了声音!
那不是之前的咀嚼声,而是一种极度兴奋、极度贪婪的、如同无数野兽在狭窄洞穴里疯狂喘息的巨大抽吸声!呼噜……呼噜噜……声音低沉而粘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滑感,在空旷的窑洞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形成一种诡异的轰鸣!仿佛洞底深处潜藏的那个东西,被这泼天的血腥彻底点燃了最原始的凶性!
窑洞口附近的景象更是让所有人魂飞魄散!那些被抛洒在窑口附近的、最大块的生肉,像是被无数无形的、贪婪的触手同时攫住!嗤啦!嗤啦!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些几十斤重的肉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疯狂地拖拽着,朝着那漆黑的洞口滑去!肉块在干燥粗糙的泥地上剧烈地摩擦着,留下深色的、湿漉漉的拖痕,速度越来越快!
最靠近洞口的一块带着半扇肋排的肥肉,几乎眨眼间就被拖到了窑口边缘!就在它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那块肥肉猛地一震,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口狠狠咬住!嗤啦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半扇肥肉连同骨头,竟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一半被猛地拽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另一半则被甩在窑口外的泥地上,兀自微微抽搐着,断面淋漓着暗红的血和黄色的脂肪。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火石!窑洞口的地面上,只留下几道新鲜的、深色的拖拽痕迹和零星飞溅的肉沫血点。那些被拖进去的肉,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能留下。
就是现在!上!
王贵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劈开了众人因极度惊骇而凝滞的思维!
嘿——哟!!!
抬着石碾的汉子们爆发出震天的号子,将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蛮力!沉重的石碾在号子声中猛地离地!他们不再顾忌声响,如同冲锋陷阵般,朝着那大张着、依旧回荡着恐怖抽吸声的窑口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泥土上,如同密集的战鼓!
石碾被连推带撬,轰隆隆地碾过地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精准地撞向那个幽深的洞口!
就在石碾即将堵死洞口的最后一刹那——
窑洞深处那贪婪的抽吸声猛地一滞!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仿佛能刺穿耳膜、撕裂灵魂的尖啸,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从窑洞最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饿——!!!
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它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毒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永世无法满足的饥饿!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最底层的诅咒!声音在狭窄的窑洞里被压缩、扭曲、放大,形成一种恐怖的回音浪潮,狠狠撞在刚刚滚到洞口的石碾上,又反弹出来,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抬石碾的汉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击灵魂的尖啸震得浑身一颤,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离得最近的王贵更是感觉一股阴寒刺骨的怨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髓!
贴!快贴符!
王贵目眦欲裂,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他意识的尖啸和阴寒,嘶声咆哮!他几乎是扑到石碾上,双手颤抖着,疯狂地从腰间扯下那厚厚一叠用鸡血朱砂写就的镇煞符咒,蘸着早已准备好的、混着雄黄粉的粘稠浆糊,不顾一切地朝着石碾表面、朝着石碾与窑壁的缝隙狠狠拍去、糊去!
镇!
封!
敕!
他每贴一张,就嘶吼一声,像是在对抗那洞中恶鬼的尖啸,又像是在给自己和身后早已吓傻的汉子们打气。其他几个胆子稍大的后生也回过神来,牙关紧咬,脸色惨白如纸,哆嗦着手,将手中同样浸染了黑红煞墨的符纸,胡乱地拍向石碾周围的砖壁、地面,甚至石碾本身!
一张张扭曲诡异的符咒被迅速贴上。那粘稠的浆糊混合着黑红的墨迹,在滚烫的石壁和砖墙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印记。
窑洞深处那凄厉的尖啸并未停止。
饿啊——!!!
反而变得更加狂暴、更加怨毒!如同濒死的凶兽在笼中发出的最后咆哮!伴随着尖啸,是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撞击声!咚!咚!咚!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堵住洞口的沉重石碾上!
整个石碾,连同它背后封死的窑壁,都在这恐怖的撞击下剧烈地震颤起来!石碾表面簌簌地落下灰尘和细小的碎石!那刻在青石上的镇、山符文,在剧烈的震动中似乎都扭曲了起来!
顶住!顶住它!
王贵嘶吼着,声音已经劈裂。他和几个汉子用肩膀死死抵住那不断震颤、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石碾,双脚在泥地上蹬出深深的沟壑。那撞击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每一次重击都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砸在他们身上,震得他们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喉咙里涌上腥甜。
更多的后生反应过来,顾不上恐惧,纷纷扑上来,用身体、用能找到的木桩、石块,不顾一切地顶在石碾后面,死死抵住!人墙叠着人墙,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那来自黑暗深处的、非人的巨力!
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咚!咚!咚!咚!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石碾在无数双手和身体的支撑下,依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贴上去的符咒,在剧烈的震动中,有几张边缘已经微微卷起、剥落。
就在所有人都感觉骨头快要被震散架、绝望开始蔓延的瞬间——
当!当!当!
王贵猛地想起什么,朝着旁边一个吓呆的后生厉吼:锤!钢钎!给我钉死它!
那后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抓起地上的大铁锤和几根粗壮的钢钎。王贵一把夺过一根最粗的钢钎,尖端对准石碾与旁边一块巨大窑砖之间最深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钢钎狠狠楔了进去!
砸!
他朝着持锤的后生咆哮。
铁锤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
当!!!
火星四溅!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压过了洞内的尖啸!钢钎在巨力下猛地向缝隙深处钻进一截!
再砸!
王贵目眦欲裂。
当!!!当!!!当!!!
铁锤一下又一下,带着所有人心头积压的恐惧和决绝,疯狂地砸在钢钎尾部!火星不断迸射!粗壮的钢钎被硬生生钉进石缝深处,如同打入一颗巨大的、冰冷的铆钉!
一根,两根,三根……越来越多的钢钎被楔入石碾与窑壁、石碾与地面之间的关键缝隙,然后被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入、钉死!每钉入一根,那来自洞内的撞击就似乎减弱一分。
终于,当最后一根钢钎被深深砸入,牢牢卡死,整个封堵的结构彻底稳固下来时——
窑洞深处那疯狂的撞击声,骤然停止了。
只有那尖厉怨毒的哭嚎,依旧在持续,但已经变得嘶哑、断续,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垂死挣扎。
饿……饿啊……
声音穿透厚厚的石碾和符咒的阻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死寂的正午阳光下幽幽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永世不得超生的绝望和诅咒。
王贵脱力般地松开手中的铁锤,那锤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背靠着冰冷、沾满汗水和黑红符墨的石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褂子,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他抬起手,手背上被震裂的虎口渗着血,混合着黑色的灰土和红色的朱砂,一片狼藉。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周围一片死寂。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号子、撞击、锤打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耳鸣的、嗡嗡的寂静。汉子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或靠着同伴,或直接趴在滚烫的泥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皮、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掌,眼神空洞。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汗水的酸馊味、朱砂雄黄的刺鼻药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丝丝缕缕的焦糊恶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污浊气息。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那被石碾和钢钎死死封住的窑口。
石碾厚重冰冷,像一座微缩的坟茔,死死压在洞口。表面糊满了湿漉漉、皱巴巴的黄裱符纸,黑红的煞墨字迹在正午的强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狰狞,如同凝固的血痂。那些深深楔入缝隙的粗壮钢钎,露在外面的部分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打入地狱之门的巨大棺钉。
窑洞里,那尖厉怨毒的哭嚎声,不知何时,也彻底消失了。
死寂。
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绝对的死寂降临了。只有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这片被阳光暴晒、被恐惧浸透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王贵撑着石碾,艰难地直起身。他环视着瘫倒一地的村民,每一张疲惫惊惧的脸上都写满了同一个问题:结束了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抬头望向那被牢牢封死的窑口,又看了看窑口外那片依旧散落着惨白兽骨的土地。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本该驱散一切阴霾。然而,不知是不是过度紧张后的错觉,王贵总觉得,那被石碾封堵的窑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更加沉重。阳光落在石碾冰冷的表面上,竟泛不起一丝暖意,反而像是被那黑暗吸走了所有的温度。
那最后一声凄厉的饿啊……,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盘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贵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座刚刚被镇压的饿鬼窑。他迈开脚步,脚底踩在散落着零星肉沫和血迹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瘫坐在地上的汉子们,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回吧。
人群沉默地、缓慢地动了起来。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议论。他们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每个人的背影都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
正午的阳光依旧炽烈,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那座封死的破窑,连同窑口前散落的森森白骨,在刺目的光线下,白得晃眼,也静得骇人。
窑口,那被巨石和符咒封印的黑暗深处,死寂无声。
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混合着焦糊与血腥的阴冷气息,顽固地缭绕在滚烫的空气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