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朱砂研碎的三年里,沈晚菀是阮皇后的影子,是萧玦自我感动的祭品。她摹仿逝者眉眼,以心头血作药引,在祭典上呕血献舞,终在濒死之际得知:所谓深情,不过是用爱人尸骨铺就的皇权阶梯,而她,是复刻死亡的棋子。幸得顾晏之相助,她假死脱身,以
晚先生
之名立于边关,用萧玦教会的帝王心术反噬其江山。当昔日替身成为敌军谋士,当宫墙在人心崩塌中倾颓,沈晚菀终于撕碎替身枷锁,在天地辽阔处,找回了只属于自己的性名。
第1章
禁苑的回响
朱砂在砚台里化开,像一滩陈年的血。我垂着头,手腕悬空,用最稳的力道研磨。面前的宣纸上,一个女子的轮廓已经成型,眉眼间是我学了三年的神韵。
是阮皇后的神韵。不对。萧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耐。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点在我刚刚画好的眉梢。晚菀,朕说过多少次了,阿阮的眉梢要再高一分。她当年最喜欢这么挑着眉看朕,带着点小女儿家的娇嗔,不是你画的这般……死气沉沉。我的手腕一抖,一滴墨汁砸在纸上,污了画中人的脸颊。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跪下。
臣妾该死。他没说话。寝宫里静得可怕,只有檀香在角落里无声地燃烧,那气味让我阵阵作呕。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起来吧,再画一张。今晚画不好,就别睡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天凉了,加件衣裳一样自然。我谢恩,起身,将废掉的画纸团起,另铺上一张新的。重新调色,落笔。我的脑子快要烧了。要模仿阮皇后的笔触,要复刻阮皇后的神韵,还要记得萧玦刚刚指出的那高一分的眉梢。这三年,我不是沈晚菀,我只是一个越来越像阮皇后的画师,一个越来越像她的影子。一阵压抑不住的痒意从喉间涌上,我侧过身,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一抹刺目的红。又是血。
萧玦终于从画上移开了目光,递给我一方新的丝帕。怎么又咳了太医开的药没用吗我接过帕子,低声回。
谢陛下关怀,是老毛病了。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又回到了画上,阿阮当年身子也弱,总爱咳嗽。你这病,倒是和她有几分像。我攥着那方干净的丝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看,连生病,都是在模仿她。
我算什么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复制品吗他似乎对我惨白的脸色很满意,又或许是画终于有了几分他想要的样子。
他从一旁的赏赐品里,拿起一柄通体温润的羊脂玉如意,放到我手里。赏你的。画得不错,有阿阮七分的神采了。我跪下,叩首。谢陛下赏赐。他心情好了,语气也温和了些。
这玉如意,是阿阮生前最爱之物。你拿着,也算是一种念想。我的念想我拿着那冰冷的玉如意,心里毫无波澜。
这不是给我的。这是给他心中的白月光,透过我这个替身,完成的一场自我感动的凭吊。夜深了,萧玦终于走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寝宫,宫女迎上来,想接过我手中的玉如意。我摆摆手,自己走进内殿。
殿内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紫檀木箱子,没有上锁。我打开箱盖,将手中的玉如意轻轻放了进去。哐当一声。箱子里,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
有阮皇后最爱的东珠耳环,有她戴过的凤钗,有她弹过的古琴,甚至有她亲手抄写的佛经摹本。
每一件,都是萧玦赏赐给我的。每一件,都刻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合上箱子,隔绝了那些不属于我的荣光。躺在冰冷的床上,我闭上眼。
宫墙外,顾晏之,你收到消息了吗我今天,又咳血了。
第2章
血染的药引
萧玦病了。
不是普通的风寒,是旧疾复发,心口绞痛,发作起来面色青紫,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整个太医院跪在殿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站在内殿的珠帘后,冷眼看着这一切。
很快,一个秘闻在宫中悄悄流传开来。
说有一种奇草,名为凤血草,是天下一切心疾的克星。
但此草的培育之法,极为苛刻,需以怀有至纯爱意的女子心头血,日日浇灌,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成熟入药。流言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在修剪一盆兰花。
是我自己养的,不是阮皇后喜欢的任何一种。来传话的,是萧玦身边最得宠的李公公。他没有明说,只是无意间提起了这个传闻,然后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着我。贵妃娘娘,您对陛下的心,阖宫上下,谁人不知那可是比金子还真啊。我放下花剪,擦了擦手。李公公有话直说。他谄媚地笑起来,凑近一步。娘娘,陛下这病……太医们是没办法了。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您是这宫里最有福气的人,也是对陛下最情深义重的人……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我懂了。至纯爱意的女子,除了我这个被他亲口认证爱他至深的贵妃,还能有谁这不就是一场指名道姓的道德绑架吗
第二天,一盆其貌不扬的草,被秘密送进了我的寝宫,由专人看管。
那就是凤血草。从此,每日清晨,在所有宫人退下后,我都会走进密室。
用一根消过毒的银针,刺向自己的心口。
不是很深,但足以见血。那种尖锐的刺痛,每天都在提醒我,我的命,我的血,都成了维系他生命的工具。第一滴血落下时,我痛得浑身一颤。第七滴血落下时,我已经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血珠滚落,渗入泥土。
第四十九滴血落下时,我甚至觉得心口那个反复被刺破的伤口,已经麻木了。
我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身体也日渐虚弱,走路都需要宫女搀扶。
萧玦来看过我几次。他蹙着眉,说我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晚菀,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等朕好了,再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那是阿阮从前最想去的地方。
他又在画大饼。
而我,就是那个提供面粉,还把自己当柴火烧的傻子。
我只是低头,虚弱地回。臣妾遵命。边关的顾晏之,大概是急疯了吧。他托人送来的信,字里行间都是焚心的焦灼。
他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旧疾,是萧玦当年为了夺嫡,自导自演的一场苦肉计留下的病根。
他说,沈晚菀,你别犯傻。我看着信纸,把它烧成了灰烬。
我不傻,我只是,别无选择。凤血草成熟那天,整株草都泛着淡淡的红光。
李公公喜气洋洋地捧着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萧玦服下用凤血草熬制的汤药,不过半个时辰,折磨他许久的绞痛便烟消云散。他龙颜大悦。我被扶到他面前,等着他哪怕一句辛苦了。他看着我,端详了片刻,终于开口。晚菀,你脸色这么差,是该好好补补。你这次,有功。仅仅是有功而已。像赏赐一条听话的狗。说完,他便起身,整理了一下龙袍。朕要去告诉阿阮这个好消息,想必她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供奉着阮皇后灵位的太庙方向,背影没有一丝留恋。
我站在原地,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心口的旧伤,在这一刻,仿佛裂开了。
第3章
白月光的祭日
阮皇后的祭日快到了。我病了很久,每日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我以为,萧玦会让我安生几天。我错了,他下了一道旨意,让我在祭典上,为阮皇后献舞。要穿上阮皇后生前最爱的那件《霓裳羽衣舞》的舞衣,跳她当年名动京城的那支舞。
圣旨送到我面前时,我正靠在软榻上喝药。药碗从我手中滑落,碎了一地。汤药的苦涩,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我撑着身子,对传旨的太监说。公公,臣妾……臣妾体虚,恐难当此重任。可否……可否换一种祭祀方式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娘娘,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说,只有您,才能跳出阮皇后当年的风姿。这是您的荣宠。荣宠这是催命符。我现在的身体,别说跳舞,连走快几步都会喘不上气。
我挣扎着要去求萧玦。
却在殿门口,被他冰冷的话语堵了回来。不敬。他站在门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沈晚菀,你是在说朕的安排,是对阿阮不敬吗还是说,你连为她跳一支舞,都不愿意好大一顶帽子。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跪下,领旨谢恩。臣妾……遵旨。顾晏之的密信,是在祭典前一天晚上送到的。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劝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跳那支舞。
信的末尾写着:祭典另有玄机,切记。玄机能有什么玄机,无非是萧玦又一次的自我感动罢了。我看着镜中穿着那身洁白舞衣的自己,身形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这张脸,经过三年的刻意模仿,已经和阮皇后有了七分相似。真可笑。祭典设在太庙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悉数到场。萧玦坐在最高处,他今天穿了一身素服,神情肃穆。音乐响起。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旋转换步。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我不敢停,也不能停。我看到萧玦的眼眶红了。我看到底下那些见过阮皇后的老臣们,开始用袖子擦拭眼角。
他们看的不是我沈晚菀.他们看的是一个死去的皇后,借着我的身体,还魂了。我的舞姿,一定很像她吧。像到,让他们都产生了错觉。舞蹈进入高潮,需要一个急速的旋转。我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带动身体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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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地,在我眼前颠倒。喉头一甜,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噗——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我胸前洁白的舞衣上。像雪地里,绽开了一朵妖异的红梅。
底下传来一片惊呼。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萧玦从高台之上猛地站起。我以为,他会冲过来。我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担忧。然而,我只听到他雷霆般的怒吼,响彻整个广场。放肆!谁让你用这肮脏的血,玷污了献给皇后的祭典!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的生死。而是我,弄脏了祭典,亵渎了他的白月光。
我闭上眼,任由身体坠入无边的黑暗。原来,我连弄脏一件衣服的资格,都没有。
第4章
祭品的回响
我被软禁了。在我昏迷之后,我没有被送去太医院,而是直接抬回了寝宫。萧玦下令,任何太医不得入内。
美其名曰,静养。实际上,是等死。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反复横跳。每一次清醒,都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时,顾晏之的第二封信来了。
它被藏在一只食盒的夹层里,送到了我的床前。
我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打开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
信上说,阮皇后的死,根本不是病逝。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
当年萧玦还是皇子,夺嫡之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需要一方势力的绝对支持,也需要一个契机来博取先帝的怜悯与愧疚。
阮皇后,以及她背后的家族,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牺牲品。一场意外的落水,让她病逝,为萧玦铺平了通往皇位的最后一段路。
我看到这里,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以为的情深似海,原来是一场用爱人生命铺就的登天梯。
我继续往下看。顾晏之说,萧玦对阮皇后的所谓深情,不过是一种扭曲的心理补偿。
他亲手将挚爱推入深渊,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所以,他需要一场仪式来完成自我救赎。
他需要找到一个和阮皇后极其相似的替身,让她以同样的方式,意外地死去。
一场完美的复刻。一场献祭。
用一个替身的死亡,来宣告他已经为当年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串联成一条指向地狱的线索。
为什么我入宫后,住的偏偏是临水的宫殿——因为阮皇后当年,就是失足落入湖中。
为什么御膳房送来的饮食,总是带着某些特定的、会让我体质变虚的药材
——因为他需要我像阮皇后一样,体弱多病。为什么他要诱导我染上风寒,让我不停地咳嗽
——因为这是阮皇后病逝前的症状。为什么这次祭典,他明知我身体虚弱,还非要逼我跳那支高强度的舞蹈
——因为他需要的,就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意外倒下!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我所经历的每一分恩宠,每一次考验,都是通往一场被精心策划的死亡的铺垫。
他对我所有的好,那些看似深情的怀念,那些模仿的要求,都不是为了爱。
是为了让我死得更像她。我不是爱的替身。
我是她死亡的祭品。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重演一次她的死亡,好让他心安理得地坐稳他的江山,缅怀他那被自己亲手葬送的爱情。
我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原来,我以为的爱情骗局,都太小儿科了。
这根本不是骗局。
这是一场,为我量身定做的,漫长的谋杀。
第5章
金蝉脱壳
大病痊愈后,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眉眼间总带着一抹愁绪的沈晚菀。
我开始主动迎合萧玦。
他来看我时,我会穿着阮皇后生前最爱的水蓝色宫装,坐在窗边,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哼唱她最爱的小调。
陛下,您听,臣妾学得像吗他会很惊喜,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像,太像了。晚菀,你真是朕的解语花。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冷笑。演,谁不会呢
你把我当戏子,我便还你一场霸王别姬。我开始主动研究阮皇后的所有喜好,她的饮食习惯,她的小动作,她的说话语气。我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比以前更像。
萧玦对我愈发满意,也愈发沉溺于这种虚假的幻象之中。
他不知道,在每一个他满意的笑容背后,我都通过最隐秘的渠道,与宫外的顾晏之交换着信息。我们将计就计。
他要一场完美的复刻,我便给他一场天衣无缝的表演。他为我准备了坟墓,我便借着他的手,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萧玦安排的意外,如期而至。那一天,天气很好,他说要带我去湖心亭赏鱼。
就是当年,阮皇后失足落水的那个湖心亭。我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画着精致的妆容,每一步都走得摇曳生姿,完美复刻了记忆中阮皇后的模样。
亭中,他为我倒了一杯酒。晚菀,陪朕喝一杯。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里,有能让人四肢无力,暂时昏沉的药。
我算准了药效发作的时间。在周围的宫女太监不经意地转过头去时,我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湖面倒去。
啊——我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扑通一声,冰冷的湖水瞬间将我吞没。
我听到岸上萧玦惊慌的呼喊,和宫人们乱作一团的尖叫
。真是一场好戏。可惜,我这个主角,要提前退场了。
冰冷的湖水刺得我皮肤生疼,但我没有挣扎。
我任由身体下沉。
就在我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从水草的掩护中伸出,抓住了我,将我拖进了一个早已挖好的水下密道。
密道的入口,就在湖心亭的基座之下。
是顾晏之的人,提前数月,冒着杀头的风险挖通的。
我在黑暗的密道中被拖行了很久,直到前方出现一点光亮。
我被推出了水面。咳咳咳!我趴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
这是自由的空气。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我的背,轻轻拍着。没事了,晚菀。没事了。是顾晏之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了他,他一身风尘,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我看着他,笑了。然后,我被他抱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此的马车。
车轮滚滚,带我远离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从此,世上再无贵妃沈晚菀。
第6章
边关的谋士
风沙是咸的。
它刮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却比宫里那些无形的刀子要仁慈得多。
我抵达边关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捞出来的,又被风干了三天。
顾晏之站在军帐前等我。
他没问我一句关于皇宫的事。
他只是递给我一件粗布做的袍子。
换上吧,这里的夜晚能冻死人。
我接过袍子,那粗糙的质感刺痛了我的掌心。
我却觉得无比安心。
我脱下了那身被湖水浸透的锦衣华服,它们像一层黏腻的壳,裹了我三年。
现在,我终于把它剥掉了。
从此,我叫晚先生。
一个无名无姓,只存在于顾晏之军中的谋士。
军帐里的生活很苦。
没有熏香,只有浓重的草药和汗味。
没有软榻,只有一张硬板床。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能填饱肚子的干粮和肉汤。
我却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再也不会在梦里,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逼我画一个死人的眉眼。
顾晏之给了我一顶独立的帐篷和一张巨大的沙盘。
晚先生,朝廷的粮草三日后会从北边的峡谷运往前线,我们的人手不够,劫还是不劫
他的副将们围着沙盘,个个面色凝重。
我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朝廷军队的小旗。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萧玦最近,是不是又开始头疼了
副将们都愣住了。
顾晏之却立刻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
我把小旗从北边峡谷移开,插在了南边的一处沼泽地。
他不会走峡谷。那太明显了。
我用木杆在沙盘上画出一条曲折的路线。
他生性多疑,尤其是在他自以为聪明的时候。他会认为我们都觉得他会走北线,所以他一定会反其道而行,走南边的沼泽。那条路难走,但最不可能有埋伏。
一个副将忍不住开口。
可沼泽地行军缓慢,一旦被发现,就是活靶子啊!
我笑了。
那是我逃出皇宫后,第一次真正地笑。
问得好。所以他会派一小股疑兵,大张旗鼓地走北线,吸引我们的注意。而他真正的主力,会在夜里,悄无声息地穿过沼泽。
我抬起头,看着顾晏之。
我跟他生活了三年,他抬一下眼皮,我就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他不是在用兵法,他是在用他那套自作聪明的帝王心术。他享受的,是戏弄所有人的快感。
顾晏之盯着沙盘,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抬起头,对所有人下令。
按晚先生说的办。主力埋伏南线沼泽,派一小队人去北线,陪他们演一场戏。
那一仗,我们大获全胜。
以不到三百人的代价,全歼了对方负责押运粮草的三千精兵。
消息传回军中,那些曾经用怀疑眼光看我的将士们,看我的方式彻底变了。
他们开始叫我晚先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顾晏之在庆功宴上,亲自为我倒了一杯酒。
晚菀,谢谢你。
他还是叫我晚菀,只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我端起酒杯。
将军,你不怕吗
怕什么
你把我留在身边,就是公然与萧玦为敌。他知道了,会发疯的。
顾晏之喝干了杯中的酒。
他看着我,那双在战场上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某种我不敢深究的情绪。
我怕的,从来都不是他会发疯。
我怕的是,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死。
我怕的是,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的手一抖,酒洒了出来。
心里那个被反复刺穿、早已结痂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痒意。仿佛有一股热意从这里涌向全身。
在边关,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替身,更不是谁的祭品。
我是沈晚菀。
也是能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晚先生。
第7章
空寂的皇城
皇城里的消息,像被风沙过滤过一样,断断续续地传到边关。
顾晏之的情报网,总能带回一些有趣的东西。
贵妃沈氏,溺水身亡,圣上悲痛欲绝,追封为后,罢朝三日。
我正在沙盘上推演下一步的战局,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的木杆顿了一下。
追封为后
真是天大的讽刺。
一个他处心积虑要弄死的祭品,死了,反而得到了生前求而不得的尊荣。
萧玦的深情,永远都只留给死人。
因为死人,不会反抗,不会背叛,可以任由他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完美模样。
顾晏之把一封密信递给我。
看看吧,你的皇帝,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展开信纸。
信上说,萧玦在我死后,并没有如释重负。
他开始失眠。
他遣散了所有长得像阮皇后的宫女。
他开始频繁地去我住过的水月宫,一坐就是一下午,谁也不见。
他甚至下令,让宫廷画师按照他的描述,画我的画像。
画师们画了几百张,没有一张能让他满意。
他总是在最后关头暴怒,撕掉画纸。
不对!都不是她!她的眉眼,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信上的描述,心里一片冰冷。
可笑。
他花了三年时间,把我变成阮皇后的复制品。
现在,他又想从那个复制品的身上,找回我原来的样子。
他到底在怀念谁
阮皇后还是那个被他亲手抹杀掉的,真正的沈晚菀
或许,他怀念的,只是那个绝对服从、绝对痴情、可以被他随意摆布的工具。
他还开始查你的死因了。
顾晏之补充了一句。
他觉得当天的‘意外’有太多疑点,已经秘密处决了好几个当时的宫人。
我把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
他查不出什么的。所有痕迹,我们都抹干净了。
嗯。
他只是……不习惯了。
我淡淡地说。
不习惯一个那么好用的工具,忽然就坏掉了。他现在,不过是在找一个新的替代品罢了。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直到晚先生的名声,随着我们接连的胜利,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个北方。
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这些传闻,终于飘进了那座空寂的皇城。
飘进了萧玦的耳朵里。
最新的密信上说,萧玦在听到晚先生的事迹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派出了最精锐的皇家密探,前往边关。
目的只有一个。
查明晚先生的真实身份。
顾晏之把信递给我时,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一个副将担忧地开口。
将军,要不要……让晚先生先避一避
我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京城的方向。
避
我为什么要避
我捏起一枚代表我们军队的黑色棋子,重重地按在沙盘上。
不用。
我抬起头,环视帐内所有的将领。
他不是想见我吗
那就让他来。
我倒要看看,当他发现,那个屡次挫败他大军的‘晚先生’,就是他亲手推入湖中的‘已故皇后’时,会是什么表情。
我等着他。
等着他带着他那可悲的占有欲和自以为是的深情,来找我。
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
第8章
王者的对峙
萧玦来了。
他没有带千军万马,只带了一队亲兵和一纸圣旨,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阵前。
他瘦了。
那身明黄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当他确认,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站在顾晏之身边的谋士,就是我时。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震惊。
狂喜。
然后是滔天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晚菀。
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毁了我半生的男人,在这里表演他的失而复得。
他身边的太监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贵妃沈氏,德才兼备,柔嘉淑顺,朕心甚悦。今特赦其假死欺君之罪,册封为后,即日启程,随朕回宫。钦此——
皇后之位。
独一无二的爱。
这就是他开出的价码。
用他当年吝于给予的,来换我如今早已不屑一顾的。
何其可笑。
晚菀,跟朕回去。
萧玦向前走了几步,他的亲兵紧张地护在他身前。
朕知道错了。以前是朕不好,是朕忽略了你。朕发誓,从今以后,朕会给你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朕的心里,也只会有你一个人。朕会让你成为大夏最尊贵的女人。
他的话,说得那么深情,那么恳切。
如果我还是三年前的我,或许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我看着他,终于笑了。
陛下。
我往前一步,走到了两军阵前。
您说,您的心里,只会有我一个人
是。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阮皇后呢您把她放在哪里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阿阮已经故去多年……
是故去,还是被牺牲
我打断了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阵前,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顾晏之的人,早已在阵前布置好了几个巨大的铜盆,利用共振的原理,将我的声音放大了数倍。
陛下,您还记得阮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她是为了给您的夺嫡之路铺平道路,‘意外’落水而亡。您用她的死,换来了先帝的愧疚和老臣的支持。您踩着她的尸骨,登上了皇位。
萧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
我的笑意更冷了。
那我呢陛下,您又打算让我怎么死
您让我住在临水的宫殿,让我吃下会伤身的药膳,让我染上和她一样的‘风寒’,最后,再让我和她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外’落水。
萧玦,你不是爱我,也不是爱她。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你让我当她的替身,不是为了怀念她,是为了复刻她的死亡!是为了让你那颗因为亲手害死爱人而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一场虚伪的救赎!
你不是在找一个爱人,你是在找下一个祭品!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也砸在所有听着这一切的士兵心里。
他身后的朝廷军队,开始出现骚动。
那些士兵们脸上的表情,从忠诚,变成了怀疑,再到震惊和鄙夷。
他们看着自己的皇帝,像在看一个怪物。
萧玦浑身颤抖,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张深情款款的面具,被我亲手撕得粉碎。
露出了底下最残忍、最自私、最肮脏的真相。
我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转身,回到顾晏之身边。
送客。
第9章
宫墙的崩塌
皇帝亲手害死先皇后,又意图谋杀贵妃以完成祭祀。
这个消息,像一场瘟疫,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天下。
我不需要攻城。
人心,是比任何攻城利器都更锋利的武器。
萧玦的道德制高点,在他阵前对峙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
率先发难的,是那些曾追随阮皇后的老臣。
他们联名上书,痛斥萧玦无道,要求他退位,以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紧接着,宗室的亲王们也坐不住了。
一个连妻子都能当成棋子和祭品的皇帝,谁还敢信他
他们打着清君侧,讨无道的旗号,公然倒向了我们。
顾晏之率领大军,兵临城下。
一路之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许多城池的守将,直接开城投降。
百姓们夹道欢迎,把我们当成了拨乱反正的王师。
萧玦被困在了那座孤城里。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而去。
我们没有急着攻打皇城。
我让顾晏之围而不攻。
每天,我都会安排一场戏给他看。
第一天,我让被我们策反的禁军统领,带着他的家眷和亲信,在城楼下,对着城上的萧玦遥遥一拜,然后调转马头,加入了我们的阵营。
我能想象,萧玦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臂膀离他而去时,是何等的滋味。
第二天,我请来了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傅。
老太傅站在城下,声泪俱下地历数萧玦的罪状,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头撞死在城墙根下,以死明志。
城墙上的守军,军心彻底动摇了。
第三天,第四天……
我像一个高明的棋手,一颗一颗地,拿掉他棋盘上所有的棋子。
他的臣子,他的军队,他的亲族。
直到最后,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众叛亲离。
这个词,我让他用身体,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遍。
顾晏之问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看着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我想让他明白,他所珍视的皇权、地位、人心,到底有多么脆弱。当他亲手抛弃了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时,这些东西,也终将抛弃他。
第七天。
皇城的宫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没有厮杀,没有抵抗。
萧玦穿着一身素衣,独自一人,从宫门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们黑压压的大军,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亲手打开了囚禁自己的牢笼,也亲手为自己的皇图霸业,画上了一个句号。
风吹起我的衣角。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主宰我一切悲欢的男人。
在这一刻,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宫墙,终于要塌了。
第10章
天地的辽阔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
对于萧玦的处置,朝堂上争论不休。
有人说,当诛。
有人说,当废。
最后的决定,是我递上去的。
我没有见新皇,只是托顾晏之转交了一张纸条。
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
最终,萧玦没有被处死。
他被废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城郊的湖心亭。
就是那座,他为我精心准备的,用来复刻死亡的坟墓。
我听说,他疯了。
他整日整夜地坐在亭子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说话。
有时候,他会对着湖面倒影,温柔地喊阿阮。
有时候,他又会歇斯底里地大叫晚菀。
他让人在亭子里挂满了镜子,每日对着镜子里那个疯癫憔悴的自己,一遍遍地问。
你到底是谁
你爱的人,究竟是谁
他亲手制造了两个幻影,一个叫阮皇后,一个叫沈晚菀。
如今,他自己也活成了幻影,在无尽的悔恨和错乱中,永世不得解脱。
这比死,要痛苦得多。
顾晏之在新君的再三挽留下,还是辞去了所有官职。
他交出了兵权,脱下了一身戎装。
新皇登基那天,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那座困了我半生的京城。
城门外,阳光正好。
我们没有回头。
身后的宫墙,连同那些爱恨情仇,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看过漠北的落日,走过江南的雨巷。
最后,我们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停了下来。
顾晏之买下了一间带院子的小屋。
他在院里种满了花草,不是阮皇后喜欢的牡丹,也不是我从前为了讨好萧玦而种的兰花。
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生命力极强的野花。
他每日去江边垂钓,我在旁边作画。
我画山,画水,画飞鸟,画他垂钓时专注的侧脸。
我再也不用去模仿谁的笔触,再也不用去揣测谁的心意。
我画的,就是我眼中看到的一切。
有一天,一个从京城来的商旅路过,认出了顾晏之。
他震惊地看着我们这一身布衣,看着我们平凡安逸的生活。
大将军,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顾晏之笑了笑,把刚钓上来的鱼放进鱼篓里。
这里,才是我的天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
我也在看他。
岁月静好,四个字,原来是这般滋味。
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不再是谁的回响。
也不再是谁的祭品。
我是沈晚菀。
只是沈晚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