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死寂像浓稠的墨汁,灌满了苏小租住的这间小公寓。只有老旧冰箱压缩机偶尔发出沉闷的嗡鸣,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突然——
滋啦…滋啦…滋啦…
声音来自头顶。沉闷、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有什么沉重而庞大的东西正被强行拖拽过粗糙的水泥地面。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地,穿透薄薄的楼板,直接钻进苏小的耳膜,再顺着脊椎一路爬下去,激起一片冰凉的鸡皮疙瘩。
苏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极其规律,像设定好的程序,沿着某种特定的轨迹,从客厅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开始,一路拖曳到另一个方向,最后在靠近主卧上方某个点停下。
短暂的死寂后,滋啦…滋啦…滋啦…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楼上她汗毛倒竖。
那套房子,楼上那套,不是空着的吗
搬进来那天,房东老王头叼着烟卷,眯缝着眼提过一嘴:顶头那户嗨,空了好几年啦,没人气儿,渗得慌。
物业那个胖胖的张大姐,每次苏小去交水电费,她也总爱聊几句,不止一次笃定地说:小苏啊,你楼上那家,空了快三年了,门锁都锈死啦!别瞎想。
可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每晚准时响起,像来自幽冥的劳作。
苏小攥紧了薄被,指尖冰凉。
黑暗里,天花板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那拖拽声不依不饶,像是钝刀子割着神经。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摸到客厅。
老旧的小区,隔音差得离谱。
她踮起脚尖,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滋啦…滋啦…滋啦…
声音更真切了。甚至能听出那重物偶尔磕碰到硬物的闷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赤脚踩的地板更冷。空房子不可能!绝对有人!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社会新闻里那些非法闯入者、藏匿的逃犯…甚至更可怕的,非人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苏小直奔物业办公室。胖张大姐正嗑着瓜子,对着手机屏幕嘿嘿直乐。
张姐!苏小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紧张而有些嘶哑,我楼上!我楼上那家!昨晚…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声音!拖东西的声音!特别响!
张大姐眼皮都没抬,熟练地吐出一片瓜子壳:哎哟,小苏啊,又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嘛,楼上那套,空置房!产权人早些年就出国了,钥匙都在我们这儿呢,锁都换过两茬了,三年来就没开过门!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你是不是听错了隔壁的或者水管
不可能!苏小急了,声音拔高,那声音就在我头顶正上方!清清楚楚!拖东西!特别重的东西!绝对不是水管!
行啦行啦,张大姐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住,精神紧张也正常。要不就是你这栋楼老,结构有点问题,传音反正楼上肯定没人!我拿这份工资还能骗你不成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苏小看着她油光发亮的脸和笃定的神情,一股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涌了上来。
物业不信。那声音,每晚折磨她的声音,难道真是自己的幻听
不!绝不可能是幻觉!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被恐惧和失眠搅得一团糟的脑海里滋生出来。
当晚,当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拖拽声再次准时响起时,苏小没有像往常一样缩在被子里发抖。
她屏住呼吸,像一只潜行的猫,摸到声音最响的位置——客厅靠近卧室门的上方。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录音功能,将手机尽可能高高举起,紧贴着天花板冰冷粗糙的表面。
时间在滋啦…滋啦…的拖拽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苏小举着手机的手臂酸麻僵硬,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停了。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反而比噪音更让人心悸。
苏小像虚脱一样,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刚刚录下的音频文件,将音量调到最大。
滋啦…滋啦…滋啦…
令人牙酸的拖拽声清晰地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比亲耳听到时更添了几分诡异。
苏小的心沉到了谷底,物业的谎言被这铁证无情地撕碎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任由那声音冲刷着自己的神经。然而,就在她准备关掉录音的瞬间——
滋啦…滋啦…滋啦…(一段短暂的空白杂音)…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女声,突兀地夹杂在拖拽声的背景杂音里!像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钻入苏小的耳中!
苏小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模糊扭曲,但那语调,那音色…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手机啪嗒一声,从她完全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
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是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瘫坐在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咯咯作响。
楼上空屋、诡异的拖拽声、物业的谎言、录音里自己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答案就在楼上。
必须上去!必须亲眼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勒紧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疼痛,却又有一种诡异的诱惑力。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彻底压倒了恐惧。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神空洞而执拗。
她冲进厨房,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中翻找。
锅铲、筷子、旧螺丝刀……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把沉甸甸的、用来撬罐头盖的金属开罐器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镇定。就是它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门口,怎么悄无声息地拧开门锁,踏上通往顶楼那扇紧锁房门的黑暗楼梯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陈年木头腐朽的沉闷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铁锈腥气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心脏狂跳得更厉害了。
顶楼,唯一的一扇防盗门。深绿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
门把手和锁孔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垢,似乎真如物业所说,久未开启。然而,当苏小凑近时,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惊恐地发现,那看似锈死的锁孔边缘,竟有几道极其新鲜的、金属刮擦留下的细微亮痕!
像是最近才有人粗暴地使用过钥匙,或者……其他工具
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让她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楼上真的有人!物业在说谎!
滋啦…滋啦…
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拖拽声,此刻就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她耳边摩擦!
苏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恐惧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破釜沉舟的疯狂。她不再犹豫,颤抖着双手,将那把坚硬冰冷的开罐器尖端,狠狠插进了锁孔与门框之间那道细微的缝隙里!
嘎吱——咔!
生锈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呻吟。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撬动着!
嘎吱——嘣!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响起!不是锁,而是那把开罐器不堪重负,扭曲断裂了!
但与此同时,门框与锁舌连接处那早已腐朽不堪的木料,也被这巨大的暴力硬生生撬裂开来!
哐当!
失去了束缚的沉重防盗门,带着一股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和阴冷霉气,猛地向内弹开了小半扇!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浓重的灰尘味、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浓稠甜腻、如同生铁锈蚀又带着腐败气息的——血腥味!
苏小被这气味呛得一阵眩晕,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机,屏幕的冷光像一把微弱的光剑,刺破了门内浓重的黑暗,颤抖着向玄关地面照去——
光斑落下的地方,赫然是一条拖曳的痕迹!
暗红。粘稠。在厚厚的积尘上蜿蜒、延伸,像一条丑陋而邪恶的巨蛇爬行过的路径。那红色如此新鲜,如此刺眼,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湿漉漉的、不祥的光泽。
它从门厅的深处,一路延伸到这扇被强行撬开的门口,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恐怖的终结,又像是某种不祥的开始。
滋啦…滋啦…
那拖拽声还在继续!就在这条血痕延伸的尽头,客厅更深的黑暗里!
苏小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她像是被钉在了门口,双脚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动弹不得。手机屏幕的光柱剧烈地摇晃着,如同她濒临崩溃的心跳。
然而,那血痕尽头传来的声音,那近在咫尺的、属于自己声音的低语(处理干净……),像无形的钩子,死死勾住了她的灵魂。
进去!必须进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和毁灭性的好奇心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后者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彻底碾碎了理智的堤坝。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踏进了那扇散发着浓烈血腥与死亡气息的门洞。
脚下是厚厚的、踩上去噗噗作响的积尘。
每一步,都清晰地印下一个脚印,搅动起更多呛人的灰雾。
手机的光柱是她唯一的光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艰难地开辟出一小片惨淡的视野。
灰尘在光束中狂乱地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
光柱颤抖着,沿着地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血痕向前移动。
血痕在灰尘中拖得很长,时断时续,边缘带着被擦拭过的模糊痕迹,但那股浓烈的铁锈腥气却始终萦绕不散。
它绕过一张翻倒的、布满蛛网的破旧木椅,蜿蜒着指向客厅更深的黑暗中心。
滋啦…滋啦…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沉重物体摩擦地面的滞涩感,伴随着一种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苏小的脚步停住了。
手机的光柱,终于颤抖着,落在了声音的源头。
光束的尽头,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一个女人。
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她穿着和苏小此刻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洗得发白的棉质家居服,身形瘦削得有些佝偻,头发凌乱地散着。
她正弯着腰,双手死死拽着一个沉重东西的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动着。
滋啦…滋啦…
那沉重的东西,在光束下显露出形状——是一个卷起来的、深色的、像是巨大尼龙编织袋的东西。
袋子的一端鼓鼓囊囊,呈现出一个极不自然的、长条状的凸起。袋子表面,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污迹。
在手机冷光的照射下,那污迹的边缘,正缓缓渗出新鲜的、暗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厚厚的地灰上。
而地上那道长长的血痕,源头正是那个鼓囊的袋子!
苏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冲破喉咙的尖叫爆发出来。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灼烧着她的食道。
她想逃,双腿却像焊死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像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般,费力地拖动那个装着东西的袋子。
就在这时,那女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动作猛地一顿。
她松开了抓着袋子的手,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
那粗重的、带着极度疲惫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
手机惨白的光柱,瞬间毫无遮拦地打在了她的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苏小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心跳声、呼吸声、血液奔流声——全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那张被手机冷光映照得如同鬼魅的脸。
那是一张…苏小自己的脸。
但又不是。
熟悉的五官轮廓,眉眼,鼻梁,嘴唇…每一处细节都无比熟悉,那是每天在镜子里无数次凝视过的自己。
然而,这张脸上却布满了五年、甚至十年光阴才能刻下的深深沟壑。
眼窝深陷,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皮肤松弛蜡黄,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像一张揉皱后又被勉强摊开的纸。
嘴唇干裂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麻木,以及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绝望的疯狂。
是她。
是五年后,十年后…被生活彻底摧残、碾碎过的苏小!
未来的苏小看着门口僵立如石像的苏小,那双布满血丝的、疲惫到极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仿佛她的到来,早已在预料之中。
她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那动作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形成一个极其扭曲、极其疲惫的笑容。
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却清晰地砸在苏小的心上。
她微微侧身,用沾满暗红污迹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地上那个仍在缓缓渗血的沉重编织袋。那动作,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帮我处理掉他。未来的苏小盯着现在的苏小,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入她灵魂深处,不然……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阴冷诅咒:
下一个躺在这袋子里的,血被放干的,被拖进水泥地埋掉的……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戳进苏小的心脏,就是现在的你。
啪嗒。
苏小手中那部一直亮着、映照出这场噩梦的手机,终于彻底脱力,掉落在厚厚的积尘里。
屏幕撞击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光芒瞬间熄灭。最后的光源消失了,浓稠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将两个不同时空的苏小,连同地上那具沉重的、滴血的包裹,彻底淹没。
黑暗中,只有两道急促而恐惧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空屋里,交织,颤抖。
冰冷的黑暗如同实体,沉重地压在苏小身上。
手机屏幕碎裂的微光彻底熄灭后,她感觉自己像被抛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沟,四周是粘稠的、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海水。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心脏碎裂的细微声响。
为…为什么…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砾摩擦,破碎得不成样子,在黑暗中微弱地飘散。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那声音来自未来的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然一切的绝望。
为什么未来的苏小重复着,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因为他是毒瘤。是跗骨之蛆。是…周凯。
周凯!
这个名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了苏小混沌的记忆!
那个她刻意遗忘、深埋在心底角落的名字!
那个曾经让她以为找到依靠,却在短短几个月内暴露出狰狞面目,用甜言蜜语和疯狂控制榨干了她所有积蓄、自尊和希望的男人!
那个在她最后一次试图逃离时,掐着她的脖子,眼睛血红地吼着你敢走我就杀了你的疯子!
他…他怎么会…苏小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周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栋楼的空屋里出现在…未来的自己面前
他找到我了。未来的苏小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五年后,他还是找到了我。像甩不掉的恶鬼。他闯进来…勒索…威胁…说要把我当年‘不光彩’的事都抖出去…呵…我有什么‘不光彩’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算不光彩吗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她在摸索什么。
接着,啪的一声轻响,一束微弱的光亮了起来。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火苗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未来苏小那张憔悴到脱形的脸,和她脚边那个巨大、深色、仍在缓慢渗出暗红液体的编织袋。
火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出里面深不见底的疯狂和疲惫。
今晚,他又来了。她晃了晃打火机,光晕也随之摇曳,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带着刀子。他说…这次不会再让我跑了。他说…要和我一起死。
她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冰冷的陈述,我没得选。要么他死,要么我们两个一起死。
滋啦…
她似乎用脚踢了踢那个袋子,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现在,他在这里了。
苏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她死死捂住嘴,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
她看着火苗中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地上那个装着她噩梦源头的袋子,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几乎将她撕碎。
那…那你要我…怎么处理苏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未来的苏小将打火机凑近了一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客厅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东西——几大袋灰色的粉末(水泥),一个破旧的塑料桶,还有一把沾着泥土和暗红污迹的铁锹。工具齐全得令人心头发毛。
水泥…沙土…楼下花坛边上堆着现成的。她指了指角落,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处理一袋真正的垃圾,这房子,地板下面是空的预制板…撬开几块…把他埋进去。浇上水泥…封死。没人会知道。
她抬起眼,打火机的光映在她浑浊的瞳孔里,像两点鬼火,直勾勾地盯着现在的苏小。
这是你的房子。五年后的你,会住在这里。必须处理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急促,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偏执,血迹!地上的!门上的!玄关的!必须擦干净!用消毒水!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闻不到任何味道!还有门!门被我撬开过!锁坏了!你天亮前必须把它修好!焊死!像从来没开过一样!
她猛地向前一步,打火机的光几乎要灼烧到苏小的脸。
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因激动而扭曲,眼里燃烧着疯狂的光芒:听到没有!必须处理干净!否则!等他腐烂的味道飘出来…或者被物业发现门锁的痕迹…追查起来…第一个查到的就是现在的你!苏小!
她嘶吼着苏小的名字,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警察会找到现在的你!他们会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会发现你和他过去的关系!他们会认定你是凶手!或者帮凶!你的人生!你的一切!就全完了!
你想坐牢吗你想背着杀人犯的名声活一辈子吗还是想像我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杀了他然后…永远活在这种地狱里未来的她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绝望。
不想!苏小崩溃般地尖叫出声,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冷汗和恐惧,汹涌而下,我不想!我不要变成你这样!
那就动手!未来的苏小厉声喝道,将沾满血污的铁锹柄粗暴地塞进她冰冷颤抖的手里,趁天还没亮!趁没人发现!埋了他!然后,把这里…恢复原样!
铁锹的木柄冰冷粗糙,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泥土的腥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苏小的手上。
她几乎要脱手扔掉,但未来的自己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带着千钧重压,让她连松开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快!未来的苏小低吼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时间了!你想天亮后被人发现吗
苏小浑身一颤。天亮的后果…警察…审讯…牢狱…身败名裂…未来的自己描绘的地狱图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强烈的求生欲像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犹豫。她猛地咬紧下唇,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在…在哪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未来的苏小没有回答,只是用打火机微弱的光,指向客厅靠近厨房角落的一块地板。
那里,几块方形的水泥预制板边缘缝隙明显比别处更大,其中一块已经被粗暴地撬开了一个角,露出下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陈年的土腥气和更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涌了上来。
苏小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走到那块被撬开的地板旁,蹲下身。冰冷的铁锹似乎有千斤重。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恐惧驱动的疯狂。
她开始用力,用铁锹的边缘,沿着那块松动地板的缝隙,一下,又一下地撬动着。
嘎吱…嘎吱…
腐朽的水泥和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粘腻。
铁锹每一次撬动,都像是撬在她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未来的苏小没有帮忙,只是站在一旁,举着那束跳跃不定的火苗,像一个冷酷的监工,沉默地注视着。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暴露着她同样濒临极限的状态。
终于,哐当一声闷响,那块沉重的预制板被彻底撬开,翻倒在一边。一个约莫半米深、长条形的黑洞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尘土飞扬。
袋子…拖过来…未来的苏小声音干涩地命令。
苏小麻木地转身,目光落在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深色的编织袋上。袋子鼓鼓囊囊,一端呈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暗红色的污迹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几乎让她窒息。
她扔掉铁锹,踉跄着走过去。双手触碰到那粗糙、湿冷的编织袋表面时,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
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袋子的一角。
袋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冰冷、僵硬,像一块冻硬的巨石。
滋啦…滋啦…
袋子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艰难地拖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每拖动一寸,都像是在她的灵魂上磨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汗水流进她的眼睛,又涩又痛,但她不敢停下,不敢去想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终于,袋子被拖到了那个黑洞的边缘。
苏小喘着粗气,感觉肺叶都要炸开。
未来的苏小走了过来,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有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默契。她们一人抓住袋子的一端,同时用力——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进淤泥里的声音响起。那个装着周凯的袋子,翻滚着,落入了黑暗的地板夹层深处。声音不大,却像丧钟一样敲在苏小的心上。
未来的苏小立刻抓起旁边那袋灰色的水泥,粗暴地撕开包装。
刺鼻的粉尘瞬间弥漫开来。
她将整袋水泥倒进塑料桶里,又拿起另一袋沙土,胡乱地掺进去。
没有水,她就用桶里残留的、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可疑的液体,开始疯狂地搅拌。水泥灰沾满了她的双手、胳膊和衣服前襟,让她看起来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泥鬼。
快!填进去!她将搅拌得半干不湿、粘稠无比的水泥沙浆铲进铁锹,递给苏小。
苏小机械地接过铁锹,将那些灰黑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物,一锹一锹地铲进那个黑洞里,覆盖在那只深色的袋子上。水泥浆落在袋子表面,发出噗噗的闷响,迅速将其包裹、吞没。
她麻木地重复着动作,铲起,倾倒,再铲起……仿佛在进行某种邪恶的献祭仪式。
汗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水泥粉,在她脸上糊成一片。
她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恐惧,只剩下一种灵魂出窍般的麻木。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铁锹与水泥、沙土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水泥倾倒覆盖尸袋的噗噗声在单调地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洞终于被粘稠的水泥沙浆填平,甚至微微隆起。
未来的苏小又搬起那块沉重的预制板,吃力地盖回原位,用脚使劲踩实。缝隙处,她抓起一把把混合好的湿水泥,用力地糊上去,抹平,直到完全看不出撬开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打火机的光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
血…她喘息着,指向玄关地面那道在昏黄光线下依旧刺目的暗红拖痕,又指了指门框内侧几处新鲜的喷溅状暗点,…擦掉…消毒水…快!
苏小麻木地起身,走向角落那堆东西。
她找到半瓶刺鼻的84消毒液和几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她蹲在玄关的血迹旁,将消毒液粗暴地倒在布上,然后发疯似的用力擦拭着地上的血痕。
刺鼻的气味冲得她眼泪直流,喉咙火辣辣地痛。
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块地面的积尘被擦掉,露出原本灰白的水泥底色,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暗红的痕迹。门框上的喷溅点也被她发狠地刮掉、擦净。
最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那扇被她暴力撬坏的防盗门前。
门锁处的木框碎裂变形,锁舌歪斜地耷拉着。她找来几根废弃的粗铁丝,用尽全力将变形的门框向里掰,试图让它勉强合拢。
然后用铁丝死死缠绕在门框和门扇的把手、铰链上,一圈又一圈,勒进木头里,直到整扇门被以一种极其丑陋的方式强行固定住,再也无法轻易打开。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剩下的半瓶消毒液全部泼在门锁、门把手和她刚才接触过的所有地方。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灰光。微弱的光线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给房间里的景象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纱。
苏小靠着同样冰冷肮脏的墙壁滑坐下去,就在未来那个自己的不远处。两人都筋疲力尽,像两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身上沾满了水泥灰、尘土和干涸发黑的血迹,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怪味。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此起彼伏。
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苏小。
她看着几步外那个苍老、憔悴、眼神疯狂而麻木的未来自己,仿佛看到了自己终将坠入的深渊。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搅着灼热的酸水。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沾满水泥灰和干涸血迹的手,颤抖着,轻轻搭在了她同样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苏小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未来的苏小就坐在她旁边,近在咫尺。
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上,疯狂和戾气似乎随着体力的耗尽而暂时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昏暗中,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同病相怜的悲哀,还有一种深深的、刻骨的怜悯——那怜悯,是投向现在的苏小的。
记住今晚…未来的她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记住这味道…这感觉…
她沾着污迹的手指,无力地指了指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指了指地上被掩盖的血迹和水泥,最后,指向苏小剧烈起伏的胸口。
记住这恐惧…记住这绝望…记住这双手…她抬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甲开裂、沾满污秽的手,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着,…染上的脏东西…永远…洗不掉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眼神也开始涣散,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逃…她突然用力抓住苏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促,离开这座城市!改名换姓!切断所有过去!永远…永远别让任何人找到你!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
她死死地盯着苏小,浑浊的眼里爆发出最后一点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与警告:
别信任何人!别对任何人心软!别走我的老路!跑!跑得越远越好!把今晚…把过去…都埋了!埋得比水泥地下的他还深!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抓住苏小手臂的力气骤然消失。
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垂在身侧。她靠着墙壁的头也歪向一边,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
苏小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来自五年后、被彻底摧毁的自己。看着她脸上凝固的疲惫与绝望,看着她身上象征着自己未来结局的肮脏与狼狈。
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但这一次,在那绝望的深渊底部,却有什么东西,被未来自己最后那番嘶吼点燃了。
跑!逃!把过去…彻底埋葬!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笼罩着她的无边黑暗。
她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变成这样!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小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肮脏的地板上爬了起来。
她甚至不敢再看地上那个垂死的未来自己一眼,不敢再看那个被水泥封死的地板角落。
她踉踉跄跄地冲向那扇被铁丝粗暴捆死的房门。
门很重,铁丝勒得很紧。
她拼命地拉扯、扭动那些冰冷的铁丝,指甲翻裂了也浑然不觉。汗水混合着泪水、水泥灰和干涸的血迹,在她脸上糊成一片。她像一个急于逃离地狱的囚徒。
终于,嘎嘣一声,一根最细的铁丝被她生生扯断!门缝松动了一丝!她不顾一切地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
砰!
一声闷响。门被撞开了一条勉强容人侧身挤过的缝隙!
外面楼道里清冷的空气,带着晨间特有的微凉和一丝楼下早餐摊隐约的油烟味,瞬间涌了进来。
这平凡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如同救赎。
苏小毫不犹豫,像一条滑溜的鱼,从那道缝隙里挤了出去。
她甚至不敢回头。身后那扇被撞开的、布满污迹和铁丝的门,在她冲出去的瞬间,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缓缓地、沉重地合拢了。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苏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楼道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水泥灰、暗红污迹和锈迹的双手,同样肮脏不堪的家居服,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怪味……这副模样,绝不能被人看见!
她像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冲回自己那间位于楼下的公寓。
反锁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更深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让她浑身抖如筛糠。
她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
冰冷刺骨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她发疯般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胳膊、脸庞,用掉了大半瓶沐浴露,直到皮肤被搓得通红生疼,几乎要破皮。
但那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指尖那冰冷的、仿佛渗入骨髓的铁锈和水泥触感……似乎怎么也洗不掉。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的自己,脑海中不断闪过楼上那张苍老绝望的脸,闪过那个沉入水泥的袋子,闪过未来自己最后那番声嘶力竭的警告。
逃!离开这里!永远!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她冲进卧室,从床底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
她以最快的速度,胡乱地将几件换洗衣物、身份证件、银行卡塞了进去。其他东西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当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再次站在自己公寓门口时,天光已经大亮。
楼外传来早起邻居的说话声、自行车的铃声,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
这平凡的一切,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恍如隔世的温暖和……脆弱。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不久却承载了太多噩梦的房间,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就在她脚步即将踏出房门的瞬间——
滋啦…滋啦…滋啦…
那熟悉得令人血液冻结的、沉重的拖拽声,再次从头顶正上方,穿透薄薄的楼板,清晰地、执拗地传了下来!
苏小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自家洁白的天花板,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放大!
那声音…又开始了!
就在楼上那间刚刚被水泥封死、被铁丝捆住的空屋里!
她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僵立在门口,行李箱的拉杆从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滋啦…滋啦…滋啦…
声音不疾不徐,规律得如同某种死亡倒计时。
它在移动。
从客厅的某个角落开始,沿着一条无形的轨迹,缓慢地,沉重地,拖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停下。
短暂的死寂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苏小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寒冷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灵魂都冻得瑟瑟发抖。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未来的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明白那水泥板下深埋的,或许并非终结。
那拖拽声…那重复的、永无止境的劳作…那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那是一个循环。
一个她亲手开启,却永远无法逃脱的、沾满血腥和水泥灰的循环。
下一个五年…拖着行李箱仓皇逃离、以为埋葬了过去的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午夜,被同样的声音惊醒然后…鬼使神差地…撬开那扇门
滋啦…滋啦…滋啦…
声音还在继续,穿透楼板,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带着地狱深处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