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初秋一个微凉的清晨。
冰冷的针头从我手背滑落,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发出刺耳的长鸣,宣告着我二十七年人生的终结。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无声地拍打在玻璃上。
我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我和沈聿最后的对话框。
上面是他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一如他平时工作的雷厉风行。
别闹了,我在忙。
那根刺耳的直线,像是对我这三年婚姻,画上了一个无比讽刺的休止符。
而我的灵魂,就这么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冷眼看着护士和医生冲进来,对着我那具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进行着徒劳的抢救。
我死了,沈聿,你自由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你深夜应酬时,为你留一盏回家的灯;再也不会有人在你胃痛时,絮絮叨叨地逼你喝下温水;也再也不会有人,用一个又一个的电话,让你觉得……是种打扰。
1
电话打到沈聿那里时,他正在滨海城市的分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初恋,林薇薇。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槟色职业套裙,微笑着为他续上一杯咖啡,动作温柔又自然。
阿聿,医院的电话,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沈聿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那个陌生的号码让他心生烦躁。
又是哪个推销电话
还是……许冉又在搞什么花样
自从上次他拒绝陪她去医院复查,她已经跟他冷战了快一周。
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关注,真是越来越幼稚了。
他直接按了挂断,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对林薇薇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没事,骚扰电话。我们继续。
会议室里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可没过两分钟,那个号码又一次固执地亮了起来。
这一次,沈聿的耐心彻底告罄。
他拿起手机,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毫不客气地接通:喂我说了我在开会!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一个冰冷又公式化的声音:请问是许冉女士的家属,沈聿先生吗
沈聿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慌乱攫住了他的心脏。
我是,她怎么了
沈先生,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妻子许冉女士,于今天清晨7点15分,因癌症晚期,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请您尽快来市第一人民医院办理相关手续。
……什么
沈聿感觉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他甚至荒唐地笑了一下,你再说一遍谁死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太太只是有点贫血,怎么可能……癌症
沈先生,我们没有搞错。许冉女士三个月前就在我院确诊为胃癌晚期,她一直拒绝家属知情。这是她的遗愿,我们表示尊重。但是现在,需要您来处理后事。
轰——
沈聿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
胃癌……晚期
三个月前
那不正是他因为公司项目,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月都没回家的那段时间吗
他想起她在那段时间里,给他打过无数个电话,语气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脆弱和哀求。
沈聿,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我有点不舒服。
沈聿,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医院
沈聿,我好想你啊……
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小冉,别闹了,我这边真的很忙,项目结束我就回去。
你自己去不行吗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了好了,我这边要开会了,先挂了。
他甚至,在她最后一次央求他时,不耐烦地吼了她。
许冉!你能不能懂点事!我是在为了这个家奋斗!不是在游山玩水!
原来,那不是她在无理取闹。
那是她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求救。
手机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林薇薇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问:阿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聿猛地抬起头,那双一向沉稳冷静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惊恐,他像个疯子一样抓住林薇薇的手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订机票!现在!立刻!我要回家!!
2
我飘在沈聿的身后,看着他疯了一样冲进机场,看着他双眼赤红地瞪着航班信息,看着他在候机室里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
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我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都是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从滨海飞回我们所在的城市,需要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掌心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永远挺拔骄傲的男人,露出如此脆弱不堪的姿态。
可我心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太晚了,沈聿。
一切都太晚了。
飞机落地,他甚至等不及行李,发了疯似的冲出机场,拦了一辆出租车,嘶吼着报出医院的地址。
师傅!麻烦快一点!求你了!再快一点!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透过后视镜看他,只见这个穿着高档西装的男人,此刻脸色惨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
等他终于冲到医院,冲到那个医生告诉他的太平间门口时,他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门上太平间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他的眼睛里。
他扶着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我的父母早就到了。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长椅上,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看到沈聿,我爸猛地站起来,通红的眼睛里燃着滔天的怒火,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攥着拳头,一拳就狠狠地砸在了沈聿的脸上。
沈聿!你这个畜生!你还敢来!
沈聿被这一拳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渗出血丝。
但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爸,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爸……小冉呢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还有脸叫我爸!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女儿在哪我女儿被你害死了!沈聿,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人呢!你在哪!
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她才二十七岁啊!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没了……
我爸说着说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妈也扑了过来,捶打着沈聿的胸口,哭得声嘶力竭。
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你还给我!
沈聿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任由他们捶打,任由那些最恶毒的咒骂淹没他。
他的目光,越过我痛不欲生的父母,死死地盯着那张被白布覆盖着的病床。
那块白布,那么薄,那么轻。
可它却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伸出去,又缩回来,反复了好几次,才终于有勇气,掀开了那片白色。
3
当我那张因为病痛折磨而消瘦蜡黄的脸,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
沈聿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不……不是的……
他喃喃自语,像是彻底疯了,伸手想要抚摸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小冉……你醒醒……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你不是最爱跟我闹脾气吗你起来骂我啊……你打我啊……
别睡了……求求你……别睡了……
我飘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他。
沈聿,你现在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是演给谁看呢
演给我那对痛失爱女的父母
还是演给你自己,好让你那颗备受煎熬的良心,能得到一丝虚伪的慰藉
可惜,我已经死了。
再也看不到了。
太平间里的哭声和绝望,几乎要将整个空间撕裂。
最终,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将几近昏厥的沈聿和我爸妈劝离。
我跟着失魂落魄的沈聿,回到了我们那个家。
一开门,迎接他的,是满室的清冷和死寂。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玄关处摆放着他和我一人一双的拖鞋,沙发上搭着我没织完的毛衣,餐桌上还放着一个冷掉的保温杯。
这里到处都是我的生活痕迹,却唯独没有了我这个人。
沈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他抬起头,环顾着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地方。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家了
他想不起来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
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份文件,和十几个空了的药瓶。
他踉跄着走过去,拿起那份文件。
胃癌晚期诊断报告几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他的眼睛。
报告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诊断报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是我写的字,娟秀又无力。
沈聿,如果我死了,请不要告诉我的父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我埋了就好。我不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轰的一声,沈聿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也彻底断了。
他攥着那份诊断报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跪在床边,将脸深深地埋进我睡过的枕头里,发出了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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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上,还残留着我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那味道,曾经是他最安心的港湾。
而现在,却成了凌迟他的一把刀。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质问着,拳头狠狠地砸在柔软的床垫上,直到指节通红,鲜血淋漓。
我飘在床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里没有半分怜悯。
沈聿,你现在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你了啊。
我打了那么多通电话,发了那么多条信息,我用尽了所有方式去暗示你,去乞求你。
可是你呢
你只觉得我烦,觉得我在无理取闹,觉得我在耽误你和你的初恋,在滨海开拓事业。
你一次又一次,亲手掐灭了我所有的希望。
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4
葬礼那天,天色阴沉得可怕。
沈聿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站在我的遗像前,身形消瘦,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三天,他几乎没合过眼,也没吃过任何东西。
他就那么守着我,守着我那具冰冷的,再也不会对他笑,也不会对他说话的身体。
来吊唁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
他们看着沈聿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纷纷上前安慰。
沈聿,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是啊,你要保重身体,许冉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节哀
保重
沈聿听到这些词,只觉得讽刺。
他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我的死亡,他的一部分,也跟着一起死了。
我的闺蜜周晓晓,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她走到沈聿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质问:
沈聿,你满意了冉冉走的前一天,还给我打电话,说她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她说,等你出差回来,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说,如果这一次你还是推开她,她就彻底放手了。
结果呢你给了她什么样的回答你在陪你的白月光!你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聿,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你就是个混蛋!
周晓晓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捅进沈聿的心窝。
生日礼物……
他这才恍惚记起,下周,就是他的生日。
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任由周晓晓发泄着她的愤怒和悲伤。
直到司仪宣布,家属致悼词。
沈聿作为我的丈夫,本该是他上台。
可我爸却一把拦住了他,自己颤颤巍巍地走上了台。
我爸没有念准备好的稿子,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照片,老泪纵横。
我的女儿,许冉,她是一个很乖,很懂事的女孩子。她从小就怕疼,打针都要哭半天。我不敢想,她最后那段日子,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她爱笑,也爱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是爸爸没用,爸爸没保护好你……
我爸泣不成声,整个告别厅里,一片悲戚。
沈聿站在台下,身体摇摇欲坠。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遗像,照片上的我,笑得眉眼弯弯,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拍的。
那时候,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和我过一辈子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
还是林薇薇的再次出现,勾起了他心底的那些遗憾
他想不明白。
也不敢再想。
就在遗体要被送去火化的那一刻,沈聿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我的灵柩,不肯松手。
不要!不要带走她!!
小冉!你回来!!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工作人员都拉不开他。
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哀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最后,还是我爸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沈聿!你闹够了没有!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这一巴掌,终于打醒了沈聿。
他缓缓地松开手,看着我的灵柩被推进火化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瘫软在地。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了一个他许久未曾登录过的软件——QQ。
那是我最喜欢用的社交软件。
我们的情侣空间里,记录了我们从相识到相恋的点点滴滴。
他点开我的头像,那个灰色的,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头像。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点开充值Q币的选项,然后,在会员充值页面,选择了超级年费会员。
他不停地点着,一次又一次。
10年,20年,50年……
他要把我的QQ会员,一直充下去,充到这个平台的尽头,充到他账户的尽头。
仿佛只要那个尊贵的红色图标还在亮着,我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仿佛只要他还能为我做点什么,就能弥补他心中那滔天的罪孽。
他充着充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砸在了手机屏幕上,一滴,两滴,很快就模糊了视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5
沈聿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一阵反胃,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手上还打着点滴。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
他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昨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多希望,一觉醒来,我还在他身边,会嗔怪地拍他一下,说:沈聿,你又做噩梦啦
可空荡荡的病房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许冉,真的死了。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拔掉手上的针头,不顾护士的阻拦,执意要出院。
他回到了那个没有我的家。
这一次,他没有再崩溃,没有再嘶吼。
他只是安静地,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拉开衣柜,里面挂满了我的衣服。
他拿起一件我最喜欢的连衣裙,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面有我的味道。
他打开我的梳妆台,上面还摆着我没用完的护肤品和口红。
他拿起一支我最常用的豆沙色口红,在手背上轻轻画了一下。
他想起,我曾经撅着嘴问他:沈聿,我今天涂的口红好看吗
他当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都差不多。
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不是差不多。
这支豆沙色,衬得我温柔又娴静。
还有那支正红色,我只在参加重要场合时才涂,明艳又张扬。
他拿起我的手机,充上电,开机。
屏幕亮起,壁纸是他和我的一张合照。
在海边,我踮起脚尖亲吻他的侧脸,他笑得一脸宠溺。
这张照片,他甚至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拍的了。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锁屏密码。
是他的生日。
他点开微信,置顶的还是他的对话框。
他向上滑动着,看着我们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
大部分,都是我发起的对话。
老公,今天降温了,多穿点衣服。
老公,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早点回来呀。
老公,我看到一件很好看的衬衫,很适合你,我买下来啦。
而他的回复,永远都是那么几个字。
嗯。
知道了。
在忙。
他再往上翻,翻到我们热恋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也是个话痨。
会给我发大段大段的文字,会给我分享他看到的每一个有趣的段子,会每天早安晚安,从不间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滚烫的热情,被消磨成了冰冷的敷衍
沈聿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得他蜷缩起身子。
他开始出现幻觉了。
他仿佛看到我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歪着头看他,嗔怪道:沈聿,你又在发什么呆
他疯了一样扑过去,却只抱住了一团空气。
小冉……
他跪在沙发前,把脸埋进沙发垫里,无声地痛哭。
从那天起,沈聿就活在了我的监督之下。
他每天都会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我有点洁癖。
他每天都会按时吃饭,并且戒掉了烟酒,因为我总说对身体不好。
他每天都会给我的微信发消息,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小冉,早安。今天天气很好,我已经帮你把窗帘拉开了。
小冉,我今天自己学着做了红烧肉,但是味道……好像还是没有你做的好吃。
小冉,晚安。我好想你。
他还每天登录我的游戏账号,帮我做日常任务,给我的虚拟角色换上新的时装。
那个游戏,是我们当初一起玩的。
后来他工作忙,就不再上了。
只有我一个人,还傻傻地守着那个虚拟的世界。
他现在才明白,我守着的,不是游戏,而是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回忆。
6
日子在这样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沈聿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有我存在的虚幻世界里。
他拒绝了所有朋友的探望和关心,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份死寂。
是林薇薇。
她提着一篮水果,站在门口,看着憔悴不堪的沈聿,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
阿聿,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接。我很担心你,就过来看看。
我飘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女人。
她就是沈聿心头的那抹白月光。
他们是大学同学,曾经爱得轰轰烈烈,却因为毕业后的异地,最终分道扬镳。
后来沈聿遇到了我,我们结了婚。
而林薇薇,在国外兜兜转转一圈后,回国发展,正好进了沈聿公司总部,成了他的直属上司。
多么狗血的剧情。
我曾经因为她的存在,和沈聿闹过无数次。
沈聿总说,他们只是同事,是朋友,让我不要无理取闹。
可我看到了他看她时,那不一样的眼神。
那里面,有怀念,有遗憾,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灰复燃的火苗。
而现在,我死了。
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关心他,照顾他了。
沈聿看着林薇薇,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
你来干什么
他声音沙哑。
林薇薇被他冰冷的态度刺了一下,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我听说嫂子的事了。阿聿,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了。
嫂子
沈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林薇薇,你有什么资格,叫她嫂子
林薇薇的脸色一白。
我……
滚。
沈聿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射向她。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林薇薇说出这么重的话。
以前,就算我再怎么闹,他也会护着她,说她是无辜的。
林薇薇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委屈地看着他:阿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只是担心你!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啊!许冉的死,又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沈聿一步步逼近她,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如果不是为了去滨海见你,我会不在她身边吗!如果不是你,我会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挂断她的电话吗!
林薇薇,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点私心吗!你敢说,你不知道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你在一起吗!
沈聿的每一句质问,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薇薇的心上。
她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
你现在知道了。
沈聿指着门口,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所以,给我滚!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薇薇被他彻底吓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聿。
她踉跄着跑出了那个让她窒息的房子。
沈聿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林薇薇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门上,缓缓滑落在地。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小冉……对不起……对不起……
我飘在他面前,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却像是被注入了一丝暖流。
沈聿,你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你赶走了林薇薇,也赶不走你刻在我心上的伤痕。
你说的每一句对不起,都再也传不到我的耳朵里。
7
赶走了林薇薇之后,沈聿的生活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他辞掉了那份年薪百万的工作,彻底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他就守着这座空荡荡的房子,守着我的遗物,日复一日地,活在无尽的悔恨和思念里。
他开始整理我的东西。
这是一个无比痛苦的过程。
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回忆,每一段回忆,都像一把刀,将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整理我的衣柜,看到了那件他送给我的第一条裙子。
那是我们恋爱一百天的纪念日,他花光了半个月的工资买给我的。
我当时高兴得像个孩子,穿着它在他面前转了无数个圈。
他整理我的书架,看到了一整套他最喜欢的作家的签名版小说。
那是我跑遍了全城的书店,又托了无数朋友,才辛辛苦苦收集齐的。
只为了在他生日那天,给他一个惊喜。
他整理我的首饰盒,看到了那对被我擦得锃亮的银质对戒。
那是我们刚毕业时,在路边摊花五十块钱买的。
后来他给我买了钻戒,这对戒指就被我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他总说,等我们有钱了,就换个大的。
可我却觉得,这对戒指,比任何钻石都珍贵。
因为那里面,藏着我们最纯粹,最热烈的爱。
沈聿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甚至有些变形的男士戒指,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把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仿佛它天生就该待在那里。
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进行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赎罪仪式。
终于,他整理到了床底的一个储物箱。
箱子不大,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打开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他认得这个包装纸,是我最喜欢的,上面印着满天星的图案。
他的心,猛地一紧。
他想起了周晓晓在葬礼上说的话。
冉冉走的前一天,还给我打电话,说她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沈聿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拆开了那个礼盒。
里面,是一条他看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某奢侈品牌的领带。
深蓝色的底,上面有暗金色的条纹,低调又奢华,非常适合他。
他知道,以我当时的积蓄,买下这条领带,几乎要花光我所有的存款。
在领带下面,还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沈聿拿起卡片,上面是我娟秀的字迹,只是因为身体虚弱,笔锋显得有些无力。
卡片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沈聿,生日快乐。
没有老公,没有我爱你,甚至没有署名。
就好像,这只是一份例行公事,一份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沈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扯着,痛到麻木。
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可当他拿起那条领带时,才发现,卡片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那行字,写得极轻,极淡,仿佛耗尽了我最后的一丝力气。
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轰——
这短短的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手中的领带和卡片,瞬间滑落在地。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血液和温度,只剩下一具冰冷的,空洞的躯壳。
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原来,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对他,已经没有了爱,只剩下了绝望。
她连一个虚假的,来生再续前缘的幻想,都吝于给予他。
这是她对他,最残忍,也是最彻底的惩罚。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悲鸣,响彻了整个空荡荡的房间。
沈聿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
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爱人。
他失去的,是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去爱他,却被他亲手推开,摔得粉身碎骨的,许冉。
他失去了,他这辈子,唯一救赎的可能。
我飘在空中,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沈聿,你现在知道痛了
可惜,我的心,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被你凌迟得千疮百孔,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你的悔恨,你的眼泪,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我们之间,早就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名为死亡的银河。
此生不复相见。
来世,亦不愿再遇。
8
那一天,沈聿哭到几乎虚脱。
他将那张写着下辈子,别再遇见了的卡片,死死地攥在手心,像是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里。
从那以后,沈聿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再沉溺于虚幻的幻想。
他卖掉了我们那套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房子,把所有的钱,连同他之前工作所有的积蓄,全部捐了出去。
他以我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专门用于资助那些和我有一样遭遇,却无钱医治的癌症患者。
他剪掉了精心打理的头发,换上了最朴素的衣物,自己则搬进了一个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
他开始为那个基金会四处奔波,拉赞助,找项目,联系医院,探望病人。
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有在面对那些病患时,他的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
他会耐心地听他们倾诉,会笨拙地安慰他们,会亲手为他们削一个苹果。
他把自己活成了我的影子。
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漫长而绝望的赎罪。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看着他眼角逐渐爬上的皱纹,看着他原本挺拔的脊梁,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微微弯曲。
我的心,偶尔会泛起一丝涟漪。
但我知道,那不是爱,也不是原谅。
那只是一种,对于生命无常的,淡淡的悲悯。
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的父母哭着求他,让他开始新的生活,不要再折磨自己。
他的朋友劝他,说我已经走了,他应该向前看。
就连林薇薇,也曾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的消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说她可以不在意过去,愿意陪他一起度过难关。
但沈聿,都拒绝了。
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她叫许冉。
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决绝,不带一丝留恋。
他守着我的回忆,守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漫漫的人生路上。
再未娶妻。
再未爱过任何人。
9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能抚平伤痛,也能磨灭记忆。
在沈聿为我奔波的那些年里,我的灵魂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弱。
我知道,我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我即将要去往下一个轮回。
而沈聿,也从一个英俊沉稳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人。
他把基金会打理得井井有条,帮助了无数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他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大善人,活菩萨。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赎罪。
他从未原谅过自己。
每年的清明,和我的忌日,他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我的墓前。
他会带上一束我最喜欢的白色雏菊,然后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一整天的话。
说基金会的近况,说他遇到的那些病人,说他又登录了我的QQ,发现会员等级又升了一级。
他说话的语气,总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但他越来越浑浊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思念,却从未消减过分毫。
10
沈聿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躺在那张陪伴了他几十年的旧沙发上,睡过去的。
他的床头,还摆放着我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依旧是二十七岁的模样,笑靥如花。
而照片旁边的他,却早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他就这么看着我的照片,走完了他这孤独而漫长的一生。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的灵魂,从那具苍老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他看到了我。
几十年来,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巨大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小……小冉
他颤抖着,向我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将我拥入怀中。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他的手,穿过了我虚幻的身体。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和痛苦。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我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笑了。
那是我死后,第一次对他笑。
沈聿,一切都过去了。
对我来说,恨也好,爱也罢,都随着我的死亡,烟消云散了。
你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如果有下辈子,对自己好一点吧。
说完,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像阳光下的泡沫,即将消散。
我知道,这是我要走了。
沈聿慌了,他想抓住我,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我的身体。
不要走!小冉!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像几十年前在火葬场时那样,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我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沈聿,再见了。
然后,我的意识,彻底陷入了一片温暖的光芒之中。
在我彻底消散前,我仿佛听到了他最后一句,带着无尽悔恨和卑微祈求的喃喃自语。
冉冉……下辈子……下辈子换我来等你……求你……一定要让我找到你……
……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宝宝乖,不哭哦。
我睁开眼,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却又无比慈爱的脸。
我知道,我开始了新的轮回。
至于沈聿,至于上一世的那些爱恨纠葛,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只希望,这一世,我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而他,也能如我所愿,在下一个轮回里,好好爱自己。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