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雨水,又冷又密,像天上破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往下倾倒。殡仪馆外那排半死不活的松树,被雨水冲刷得透出一种虚假的、阴森的绿意,枝叶沉重地垂着,偶尔有冰冷的水滴顺着叶尖滚落,砸在湿透的黑色伞面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啪嗒声,随即迅速汇入脚下泥泞的水流。
石南站在灵堂门口,像一尊被悲伤彻底压垮的雕像。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佝偻得厉害,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痛苦得几乎窒息。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在他惨白的脸上肆意纵横,冲刷出狼狈的痕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皱巴巴的白色手帕,那手帕早已被泪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他颤抖的手上。周围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像一群沉默的乌鸦,压低声音说着节哀,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没有人怀疑这份悲伤的真实性,它如此巨大,如此具有压迫感,几乎填满了这个冰冷空间里的每一丝空气。
我的丽华啊……你怎么就……就丢下我了……
石南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旁边一个亲戚死死搀扶着才没瘫倒在地。那绝望的哀嚎在肃穆的灵堂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凄厉,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悲痛漩涡中心,丽华的母亲——王秀英,却静得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头。她独自一人坐在灵堂最前排靠边的硬木椅子上,背脊挺得异常僵直,仿佛那不是骨头在支撑,而是一根冰冷的铁钎。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旧外套,此刻空荡荡地裹着她骤然消瘦下去的身体。那张曾经被岁月刻下深深浅浅沟壑、却总带着温暖慈爱的脸,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所有的表情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空洞。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毫无焦点地望着前方,视线穿透了那个覆盖着白花的黑木匣子,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所在。灵堂里弥漫的香烛气味、人们的窃窃私语、石南那撕心裂肺的恸哭……所有这些声音和气息,似乎都无法真正抵达她。她只是坐着,像一尊彻底风干、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泥塑,连悲伤都凝固在了那层僵硬的壳里。
只有那双搁在膝盖上的手,暴露了她内心并非死寂。粗糙干瘦的手指死死地、神经质地绞扭在一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白,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可见的、弯月形的紫红色印子,可她似乎毫无知觉。那是她身体里唯一还在挣扎的部分,无声地对抗着那将她整个灵魂都吞噬掉的、冰冷刺骨的绝望。
葬礼结束后的喧嚣像退潮一样迅速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死寂。石南红肿着眼睛,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前襟还沾着泪痕和不知哪里蹭到的灰。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王秀英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被悲伤压垮的沉重感。
妈……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摩擦,丽华……她走之前……留了东西给你……还有……给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提起这个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他从西装内袋里,极其郑重地掏出两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信封。那信封崭新得刺眼,与这残破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王秀英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落在了石南手中那两张单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纸上。
石南颤抖着展开其中一张,纸张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哽咽着念:……本人名下位于枫林苑小区……房产一套……自愿赠与……石南……
他念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控制住情绪,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破碎地解释:妈……丽华她……她什么都想到了……枫林苑那套,是她婚前买的,值……值五百万……她写明了留给我……还有我们……我们后来一起买的那套‘爱巢’,也……也归我……她还特意写了这张……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另一张纸,那纸似乎更薄一些,……这上面说……枫林苑那套……卖掉的钱……要给您养老……足够您……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妈……丽华她……她心里一直有您……到死都……
石南的声音再次被汹涌的泪水淹没。他像个溺水者寻求浮木一样,试图去抓王秀英冰冷僵硬的手,想从这唯一的亲人身上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他的手,保养得极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王秀英那双布满老茧、枯槁粗糙的手形成刺眼的对比。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王秀英皮肤的刹那,王秀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手抽回,紧紧缩在自己胸前。她的动作突兀而剧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和惊悸。
石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错愕和僵硬。那表情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光影。随即,更深的痛苦和不解取代了它,他望着王秀英,眼神里充满了被至亲伤害的委屈和无助,嘴唇哆嗦着:妈……您……您别这样……丽华她……她看着呢……她舍不得我们这样啊……
他的眼泪又汹涌地流下来,那副肝肠寸断的模样,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心碎。
第二节
王秀英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避开了他所有的目光和话语。她干枯的手指,死死地抠住了膝盖上那件旧外套粗糙的布料,几乎要将它撕破。她看着石南递过来的那张写着养老钱的纸,那上面丽华两个字签得清晰流畅,可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她连骨髓都在打颤。
石南那沉痛欲绝的哭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挥之不去的毒蜂。王秀英坐在自家客厅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沙发上,窗外的天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空气里漂浮着灰尘的味道,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若有似无的药味,那是丽华最后几个月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件旧家具上。
桌上,并排放着那两张决定了她女儿死后归属的纸。枫林苑那套价值五百万的房产赠与书,以及那套爱巢的归属声明。石南说得没错,丽华确实在另一张纸上,清晰地写着要卖掉枫林苑的房子,用那笔巨款给她养老。
妈,您后半辈子什么都不用愁了,丽华都安排好了。
石南那带着哽咽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充满了体贴和周全。
王秀英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迟疑地、带着某种近乎恐惧的触碰,轻轻抚过那两张纸的纸面。触感立刻传递到大脑——截然不同。
一张,光滑,厚实,带着现代打印纸特有的那种挺括和微微的凉意。另一张,就是写着养老钱的那一张,却明显不同。它薄一些,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摸上去带着一种奇怪的、不易察觉的涩感,像是……医院里那些堆在护士站台子上,随手撕下来给人写点东西的便签纸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王秀英混乱麻木的脑海。她猛地缩回手,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丽华最后的日子……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从确诊那个可怕的血液病到撒手人寰,快得如同一场噩梦。她记得那些天,丽华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石南几乎寸步不离,喂水喂饭,擦身按摩,细致周到得连护士都夸赞。丽华偶尔清醒,眼神总是追随着石南的身影,那眼神里……王秀英当时以为那是依赖,是爱意,是面对死亡的恐惧时唯一的慰藉。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张质地熟悉的薄纸,再回想女儿最后时刻那浑浊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是依赖还是……一种无法挣脱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不……不会的……
王秀英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拼命摇头,想把这可怕的联想甩出去。那是丽华自己签的字!是丽华留给她的养老钱!石南那么好,那么爱丽华,哭得那么伤心……
可那两张纸的差异,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是想忽略,那感觉越是清晰。那张薄纸的触感,太像医院的了!丽华最后那段时间,意识清醒过吗她有力气写遗嘱吗就算写,怎么会用这种纸枫林苑那套房子,是丽华婚前辛苦打拼、省吃俭用才全款买下的,是她最大的依靠和底气。石南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王秀英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了,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着撞了回来。
一年前,丽华挽着石南的手,脸上是久违的、带着点羞涩的红晕,眼睛亮得像星星。妈!他叫石南!人特别好!
那语气,像终于找到了失落的珍宝。
石南第一次登门,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衫,笑容温和有礼,提着一袋子不算昂贵但很实在的水果。他手脚麻利地帮王秀英收拾厨房,说话轻声细语,句句都透着对丽华的体贴和珍视。王秀英悬了多年的心,那一刻实实在在地落了地。女儿三十五岁了,终于等来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人。
后来,商量婚事。石南家境普通,甚至可以说清寒,他坦诚得令人心疼:阿姨,我家里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保证,以后一定加倍对丽华好!所有力气都花在让她幸福上!
丽华依偎着他,满脸都是信任和甜蜜:妈,我们有房子住!我那个枫林苑,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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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英当时也连连点头,是啊,女儿自己有房,不图男方什么,人好就行。
可没过多久,丽华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困惑。妈,石南……他说,枫林苑是我婚前的房子,他住着总觉得……像寄人篱下。他说……想和我一起,真正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家。一起奋斗,一起还贷,这样才有意义……
王秀英当时还劝:南南这孩子有骨气!好事啊!两个人一起奋斗,心才更齐!
于是,丽华婚前全款的枫林苑被闲置了。小两口拿出了积蓄,又背上了沉重的贷款,在靠近石南单位的地方,买了一套地段更好、装修更现代的新房。石南亲自跑建材市场,亲自盯装修,累得瘦了一圈。丽华心疼又甜蜜地跟王秀英念叨:他说了,这个家,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俩的汗水,这才叫‘爱巢’!
爱巢……
王秀英的指尖死死抠着沙发粗糙的扶手,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当时觉得那是小两口的浪漫,是石南的上进和担当。可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丽华婚前全款的房子,变成了闲置的、等待处理的资产。而他们共同拥有的、背着巨额贷款的新房,丽华只住了一年!现在,这两处房产,连同丽华留下的所有,按照那两张纸上的说法,都将归于石南一人名下!甚至丽华还贴心地安排了卖掉枫林苑给母亲养老这兜兜转转一大圈,丽华婚前那五百万的房产,最终变成了石南口袋里的钱,以及……施舍给她这个老太婆的养老钱
第三节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王秀英的喉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枯槁的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不是悲伤,是恨!是冰冷刺骨的恨意!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那两张纸,尤其是那张写着养老钱的薄纸。那纸的触感,那医院特有的气息……丽华最后的日子,石南那无微不至的照顾……女儿眼中那些她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可怕的念头,像地狱里爬出的毒蛇,缠上了她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石南的悲伤……是真的吗
王秀英枯瘦如柴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那不再是麻木,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心。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而显得有些踉跄。她冲到桌前,一把抓起那两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死死攥在手里,纸张在她用力的指节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母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咆哮。她抓起桌上那个用了十几年、外壳斑驳的旧帆布包,把两张纸粗暴地塞进去,又胡乱抓起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那上面还登记着丽华的名字,女儿的名字。
丽华……我的囡囡……
她对着虚空,声音嘶哑破碎地喊了一声,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冲刷掉的是软弱,露出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她不再看这个死寂冰冷的家一眼,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老旧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落了门框上沉积多年的灰尘。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她滚烫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瞬,但心头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猛烈。她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雨幕里,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显得渺小而执拗。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唯一能给她答案的地方——律师事务所。她需要有人告诉她,这两张纸,这冰冷的算计,是不是真的合法!是不是真的……天衣无缝!
冰冷的雨水顺着王秀英花白的发梢往下淌,流进脖颈,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包,像是抱着女儿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律师事务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门轴发出沉闷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昂贵皮革、咖啡和纸张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干净、明亮、秩序井然,与外面湿冷混乱的世界截然不同。
前台穿着笔挺套裙的年轻女孩抬起妆容精致的脸,公式化的微笑在看清王秀英的刹那凝固了。眼前的老妇人浑身湿透,廉价的旧外套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光,直勾勾地盯过来。
我……我要见律师……
王秀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迫和绝望,我女儿……遗嘱……有问题!很大的问题!
女孩明显愣了一下,职业素养让她迅速调整表情,但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犹豫:阿姨,您别急,先擦擦……您有预约吗或者您想咨询哪方面的法律问题
没有预约!我等不了!
王秀英猛地摇头,水珠甩落,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要见律师!现在!人命关天!我女儿……她死得不明不白!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哭腔,在安静的前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嘶力竭的控诉终于引起了里面办公室的注意。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沉稳干练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浑身湿透、状态异常的王秀英,眉头微蹙,但语气还算温和:这位大姐,您别激动,我是陈律师。来,先到这边会客室坐一下,喝杯热水,慢慢说。
会客室的沙发柔软舒适,陈律师递过来的热水杯传递着一点微弱的热度。王秀英却如坐针毡,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哆嗦着双手,从那个湿漉漉的帆布包里掏出那两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纸,像献出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抛出一颗炸弹,急切地推到陈律师面前。
律师……您看!您快看看!这两张纸!这遗嘱!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都是我女儿……丽华……她‘留’下的!一张说把枫林苑那套值五百万的房子给石南!另一张……说卖了枫林苑给我养老!律师!您摸摸!您仔细看看!
陈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沉稳地落在两张纸上,脸上职业性的平静看不出波澜。他先拿起那张枫林苑的房产赠与声明,手指在光滑厚实的纸面上轻轻划过,又捏了捏纸张的厚度。接着,他拿起另一张写着养老钱的纸。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指尖在那张明显薄一些、边缘略显毛糙的纸张上反复摩挲了几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王秀英心脏几乎停跳的动作——他将那张薄纸凑近鼻尖,极其轻微、极其仔细地嗅了嗅。
第四节
王秀英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陈律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陈律师放下纸,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和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切割着王秀英紧绷的神经。
王女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这两份文件的纸张,确实存在显著差异。第一份,
他指了指那张厚实的赠与声明,是标准的70克A4打印纸,市面上通用。而第二份,
他的指尖点在那张薄纸上,语气加重,它的质地、厚度,包括边缘处理,非常特殊。最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我在这张纸上,闻到了残留的、非常淡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种……类似于碘伏的微弱气味。这两种气味组合,加上这种纸张特征,高度指向一种东西——
王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医院里,医生开具处方或记录病情时,使用的专用处方笺或病历记录底单。
陈律师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结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王秀英心上。
轰!
王秀英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医院!病历纸!真的是病历纸!丽华最后的日子!石南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照顾!
日期!
王秀英猛地抓住陈律师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西装布料里,声音尖利得像要撕裂,律师!您看日期!那上面写的日期!
陈律师被她抓得身体一晃,但没有挣脱,他迅速拿起那张薄纸,目光锁定在右下角的落款日期上。根据这份文件所述,丽华女士签署这份‘安排养老钱’声明的日期是……他报出了一个具体的日期。
王秀英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个日期!那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里!
那天……那天……
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是丽华……住院的第三天!是……是她开始用那个新药……叫什么……名字很长……的第一天!她那天……吐了一整天!昏昏沉沉……连……连我是谁都差点认不清了!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海啸一样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却虚脱般晃荡,眼前阵阵发黑。
石南!是石南!
她嘶声力竭地喊出那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是他!一定是他!他骗我女儿!他害死我女儿!他伪造遗嘱!他要吞我女儿的房子!律师!我要告他!我要让他给我女儿偿命!
她整个人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像一头彻底被逼疯的母兽。
陈律师迅速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秀英,神情凝重到了极点:王女士!您冷静!听我说!这份写在医院病历纸上的‘养老安排’,无论内容如何,仅凭纸张来源和签署人当时可能存在的意识状态这两点,就存在严重的法律瑕疵!它几乎不可能具备法律效力!这构成了一个极其重大的疑点!
他扶着王秀英坐下,语气斩钉截铁:这已经不仅仅是遗产纠纷了!王女士,我强烈建议您,立刻!马上!拿着这两份文件,去公安局报案!申请对您女儿丽华的死亡原因进行司法调查!这背后,可能涉及刑事犯罪!
刑事犯罪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王秀英混乱绝望的世界,也劈开了一条血淋淋的路。她浑浊的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火焰骤然凝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接待大厅里,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压抑的气息。王秀英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那不再是绝望的颤抖,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紧绷。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那两张轻飘飘却重如泰山的纸。一个年轻的民警刚刚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很快又被冰冷的空气吞噬。
阿姨,您再详细说说情况,别急,慢慢说。
接待她的是一位四十多岁、姓赵的警官,国字脸,眉骨很高,眼神沉稳锐利,带着一种见惯世事的穿透力。他坐在王秀英对面,面前摊开一个记录本。
王秀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诉说,从丽华遇到石南的幸运,到石南如何体贴入微,如何哄着丽华共筑爱巢放弃了婚前全款的枫林苑,背上了共同贷款。说到丽华短短一个月内迅速病重离世时,她的声音再次哽咽,但强忍着没有崩溃。最后,她颤抖着拿出那两张纸,递了过去。
赵警官……您看……这纸……不一样!我找了律师看过了!这张薄的……律师说……是医院的!是病历纸!
她指着那张写着养老钱的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还有这日期!赵警官,我女儿那天……她那天在住院!用了新药!人都糊涂了!根本不可能签这种东西!是石南!一定是他搞的鬼!他害死我女儿!他要抢房子!
赵警官接过那两张纸,脸上的表情依旧沉稳,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应王秀英激动的指控,而是极其仔细地观察着两张纸的材质、印刷、签名笔迹。特别是那张薄纸,他像陈律师一样,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王阿姨,
赵警官放下纸,声音低沉而严肃,您反映的情况,我们非常重视。这两份文件的纸张差异,确实是一个重大疑点,尤其是这份涉及医院用纸的文件。但您女儿的死因……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王秀英,医院当时出具的死亡证明,您还记得吗上面写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血……血液病!
王秀英急切地说,痛苦地回忆着,叫什么……急性髓系白血病对!是这个名字!医生说……发展太快了……没……没救过来……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那是她当时被告知的、残酷的真相。
第五节
赵警官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记录本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张纸上,尤其是那张医院病历纸,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穿透纸背。
急性白血病……病程进展如此迅猛,一个月内就……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凝重,王阿姨,您女儿从发病到离世,确实太快了。结合您反映的这份可疑的‘遗嘱’,我们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他合上记录本,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仅凭纸张差异和您对签字时机的质疑,还不足以立案。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这构成了充分的理由,我们将立即启动初步调查程序。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会向上级申请,对您女儿丽华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进行全面的毒物检测。
毒……毒物
王秀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更深沉的恐惧。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最不敢触碰的猜想深处。
对。
赵警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避,这是查明真相唯一、也是必须的途径。我们会用最专业的检测手段,筛查她体内是否存在异常物质积累。这需要您的签字同意。
他拿出一份文件,推到王秀英面前。
王秀英看着那份文件,看着上面冰冷的尸体解剖检验申请几个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挖开女儿的坟墓打开那已经安息的棺椁对女儿的身体……进行解剖这些念头带来的冲击,远比悲伤更加残忍,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可是,丽华最后那痛苦扭曲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石南捧着遗嘱哭到晕厥的虚伪模样在她脑中浮现,那张冰冷的医院病历纸像一张嘲讽的脸……
我签!
王秀英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痛苦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她伸出枯瘦、布满青筋的手,拿起笔。那笔在她手中重若千斤,每一次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像在刮擦她自己的骨头。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那不是签名,而是一纸浸透了血泪的控诉状。
丽华……妈对不起你……但妈要给你……讨个公道!
签完字,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赵警官,像两簇在寒风中不肯熄灭的鬼火。
等待,成了最漫长、最残酷的刑罚。时间不再是流动的溪水,而是凝固的、带着锯齿的冰棱,在王秀英的心口反复碾磨。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不敢出门,不敢接电话,甚至不敢看窗外。那个冰冷的帆布包就放在床头,里面的两张纸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神经。
石南的电话像鬼魅一样,时不时地响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他的名字,每一次震动都让王秀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死死咬着牙,任由那铃声在空寂的房间里一遍遍回响,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电量,归于沉寂。她不能接,一个字都不能说。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在电话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惊动了那条毒蛇。
白天,她像个游魂一样在家里移动。目光空洞地扫过丽华曾经坐过的沙发,用过的杯子,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丽华笑得那么明媚,眼睛弯弯的,仿佛所有的幸福都盛在里面。可现在,王秀英只觉得那笑容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割她的心。她走到丽华的房间,里面还残留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她惯用的洗发水味道。她抚摸着床单,那上面仿佛还有女儿睡过的温度。她拉开衣柜,里面挂着丽华的衣服,颜色鲜亮,款式年轻。王秀英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些柔软的布料,最终停在一件丽华最喜欢的米白色羊绒开衫上。她紧紧抓住那件衣服,把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几乎快要消散的气息。
丽华……丽华……
她无声地呼唤,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柔软的羊绒,妈知道……妈知道你不甘心……妈知道……
愤怒和悲伤像两条毒蛇,在她身体里疯狂地撕咬。她恨石南,恨他那张伪善的脸,恨他那鳄鱼的眼泪,恨他处心积虑的算计!她更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看透!为什么被那廉价的好蒙蔽了双眼!为什么没有拦住丽华卖掉枫林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女儿最后的日子里,察觉到那隐藏在水面之下的、致命的暗流!
无数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冲撞。石南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是在婚前就知道丽华有那套值钱的房子时还是在婚后,看着那套闲置的枫林苑,贪婪的种子就发了芽丽华的病……真的是天灾吗还是……人祸那些石南亲手熬的汤,亲自喂的药……王秀英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她冲到厕所,对着马桶干呕,却只吐出一点苦涩的胆汁。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枯槁、布满泪痕和恐惧的脸,陌生得让她心惊。
夜晚更加难熬。黑暗像一个巨大的、窒息的茧,将她包裹。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水管里水流的声音、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甚至邻居家隐约的电视声——都会让她惊跳起来,浑身冷汗。她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带着石南那种虚伪的、冰冷的笑意。她不敢关灯,让惨白的灯光充满整个房间,驱散每一个角落的阴影。她把家里的门反锁了又反锁,还用椅子死死地顶住。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入睡,只能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直到窗外透出灰蒙蒙的天光。
支撑她的,只剩下一个念头——等结果!等那个能撕开一切伪装的、冰冷的结果!
第六节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冰层里,每一秒都拖拽着沉重的枷锁。王秀英蜷缩在丽华房间那张冰冷的单人床上,怀里紧紧抱着女儿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滩巨大的、粘稠的墨汁。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墙壁上投下她蜷缩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影子。
突然!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了这死寂的夜!那声音在王秀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疯狂跳动!
王秀英猛地一颤,身体像过电般弹坐起来!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惊恐地瞪大,死死盯住床头柜上那个疯狂震动、屏幕闪烁着刺眼白光的旧手机。
不是石南!屏幕上跳动着的,是赵警官的名字!
来了!终于来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期待瞬间攫住了她。她伸出枯瘦如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仿佛那不是去拿手机,而是去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冰冷,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划开了接听键。
喂……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非人的颤抖,几乎不成调子。
电话那头,赵警官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异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而冰冷:
王阿姨,我是赵警官。结果出来了。
王秀英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字字千钧,带着法医鉴定报告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
法医在您女儿丽华的血液和主要脏器中,检测出异常高浓度的重金属铊元素。这是一种剧毒物质。其积累程度和分布特征,符合长期、多次、小剂量摄入的特征。最终导致她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的原因,是慢性铊中毒。
……
死寂。
王秀英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机从她冰冷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赵警官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立案侦查……逮捕……之类的字眼,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王秀英没有动。
她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泥塑,直挺挺地坐在床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彻底涣散了,空洞地对着前方冰冷的墙壁。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青白。
铊……中毒……
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终于从她僵硬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原来……不是病。
原来……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些亲手熬的汤……那些哄着吃下去的药……
原来……女儿最后看着她时,那浑浊眼底深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是真的!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
噗——!
王秀英身体剧烈地向前一躬,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如同绝望的梅花,洒落在丽华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上,也洒落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她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溅落在衣襟和地上。身体无法控制地抽搐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那件沾了血的羊绒开衫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血泊里。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透过窗外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夜色,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
咔哒。
那是远处,那套曾经被称作爱巢的、灯火通明的新房里,门锁被旋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