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姿初现
《陈塘关侯爵三子李吒行述》卷首言:吒幼有神姿,力博熊罴,曾于东海诛妖龙丙,复于野郊平凶寇石矶…
李吒随手将这卷崭新的帛书扔回了史官王玢颤巍巍托着的漆盘里,发出一声脆响。那脆响钻进王玢的骨髓,他膝盖一软,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地。
朝歌新宫的砖石,带着一种刺目的白,映着晨曦,晃得他睁不开眼。空气里残余着烟尘与血污混在一起的腥甜味道,那是旧王朝彻底腐烂的余韵。
李吒舒展了一下穿着崭新犀牛甲胄的强壮身躯,盔甲的金属关节咬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对王玢道:空泛。太乙师父养出的那帮酸腐文人,写的东西一股子烂泥巴味。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弧度,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陈塘关,是谁让他们活下来的。
王玢的头垂得更低。他比谁都清楚那帛书上每一个光鲜的用词下,渗着怎样粘稠腥臭的真实。
他伏在地上,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句子:将军神威,万民称颂…尚请将军详述…呃…陈塘关抗暴始末…下官…下官也好奉笔…记录将军神迹…
抗暴李吒无声地笑了。
这个词,像滚烫的油,浇在他那些被精心掩埋的记忆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
陈塘关的日子,曾是一块李吒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坯。
关城依山而建,石墙上爬满青苔与旧痕,关下的街巷狭窄曲折,人群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蠕动。
侯爵三子李吒,是这片蠕动潮汐之上,唯一的礁石。
他吃得是龙肝凤髓的滋味——起码在陈塘关匮乏的见识里如此。
上好的粟米精碾成粉,揉入切得细碎的獐子肉糜,蒸成热气腾腾的肉羹;猎来的野羊,只用肋下最嫩的部位炙烤,油脂滴落在火里,滋滋作响。
这滋养让他骨架疯长,十五岁已高过关内寻常男子一头,肩膀宽阔得能占住半条窄巷。
最令人畏惧的是他跨下那匹枣骝马,通体赤红,四蹄如碗,脾气暴烈,除了李吒,无人能近身。
他曾策马狂奔,将整条市集搅得人仰马翻,撞翻的货摊,践踏的菜蔬,在扬起的尘土中乱糟糟混作一片。他在卷起的烟尘与惊惧的号哭中狂笑,挽起硬弓,一箭射穿百步外屋檐下摇晃的风铃。
利矢破空的声音尖利地撕开慌乱,换来一片死寂的臣服。
无人敢言。李靖那张端凝如岩石般的脸孔,便是陈塘关唯一的天。
李吒的名字挂在百姓嘴边都得先掂量掂量,最后只敢在背后压低了声音,敬畏又痛恨地叫一声三太子。
他像一团笼罩关城的阴影,一个活生生的法度,不容置疑。
谁家的孩子被打得口鼻流血,也只能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把呜咽咽回肚子深处。那淤积的怨恨,年复一年,沉沉地累积在这座喘不过气的关城低洼处。
直到那个尘土飞扬的春日。
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从东门入关。为首的女子石矶,并非美人,甚至眉眼过分硬朗,风霜如刻刀般深陷其中。
她披着不合时宜的厚重皮甲,腰间挂一柄样式古拙的长戈,勒马停下时,坐骑打着沉重的响鼻,喷出的气雾扰乱了路边几只扒拉灰土的公鸡。
她身后两个年轻些的徒弟,一男一女,脸上同样带着长期奔波后的疲惫和警惕。
李吒刚在城外野甸射了几只兔子,正觉得筋骨未展,索然无味。
那匹暴烈的枣骝马踩着小碎步入城,蹄铁敲在石板路上,分外清脆。
狭路相逢。石矶女徒弟胯下的骟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前蹄扬起,打了个突兀的蹶子,几乎撞上李吒的马头。
枣骝马惊怒嘶鸣,人立而起!
混乱只在瞬间。李吒只觉得一股邪火轰地窜上顶门,想也没想,反手已从鞍旁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上硬弓。
弓臂弯曲成惊人的弧度,那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本能地直指前方那因马匹惊蹶而乱晃的青色身影——正是石矶的女弟子。
没有预兆。利矢的啸音刚起便已落下。
尖锐的箭头噗地一声,穿透了女子身上染尘的粗布葛衣,深深楔入她胸口靠近肩胛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纤细的身体带得向后飞去,像一口破麻袋般沉重地掼在街心坚硬的石板上,扬起一小蓬黄色的尘土。
热血顺着石板的缝隙,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污渍。
马匹惊惶地散开。街市骤然死寂。那女子在地上急促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神空洞地望着关城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再无动静。
石矶如雕塑般僵在马上,只有抓着缰绳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暴突,骨节惨白。
她盯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目光从不可置信的恍惚,一点点凝结成万载不化的寒冰。那双眼睛缓缓抬起,锁死马背上那个还在微微喘息、面容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少年。
石矶的脸孔绷得太紧,以至于嘴唇都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一个字也没说,调转马头,马蹄铁敲击石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像敲着送葬的节拍,带着另一个徒弟和几个随从,消失在死寂长街的尽头。
2
血染陈塘
那沉闷的蹄声,仿佛是整座关城骤然收紧的心跳。
消息像疫病般传到李靖府邸时,李吒正在把玩一张新得的犀角弓。
李靖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石刻脸孔,在听到石矶女徒穿胸而亡几个字后,骤然裂开一道深缝。
他从未如此快疾地行动过,几乎是用一股蛮力将李吒从那榻上拖拽起来,一脚踹翻在地,怒吼道:逆子!速备厚礼,随我登门!
侯府的仆役从未见过侯爷如此失态,搬运礼物的脚步杂沓慌乱。
李吒被两个健仆押着,捆了双手,像一件待处理的危险物品,踉踉跄跄地跟在盛怒的父亲身后。李靖亲自捧着厚礼,大步流星向石矶暂驻的那处荒僻小院走去。
小院的门槛内,便是逼仄的外院,堆满废弃的陶罐和破损的农具,石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层灰暗的土坯。一条窄窄的青石小径,通向里面略显开阔些的内院门洞。
李靖将姿态放得前所未有的低,示意押解李吒的健仆就在这外院候着。
他亲手反剪着李吒的双臂(绳索并不十分紧实,更像是一种姿态,李吒低着头,看不出表情),让他直挺挺地跪在那堆破损农具的旁边,正对着内院的门户方向。
李靖低声呵斥:孽障!给我老老实实跪好!一步也不许动!
安置好儿子,李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一路拖拽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衣冠,这才捧着那个沉重的、装着黄澄澄贝币的木匣,独自弯腰穿过狭窄的内院门洞,进入里面。
内院稍大,但也简陋。石矶并未起身,坐在院内唯一一张歪斜的木桌旁,甲胄未卸,脊梁挺得像枪,眼神冷硬如石,刀锋般迎向走进来的李靖。
李靖腰几乎弯折到了地面,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与惶恐:女将军恕罪…犬子无知,荒野失手,铸成大错…李某…李某万死难辞其咎…
他边说边单膝跪下,将沉重的木匣恭敬地放在石矶脚边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刹那间,贝币那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在昏暗的内院中刺破压抑,反射在石矶冰冷的甲胄上。
院中气氛凝重如铅,只有李靖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忏悔在回荡。
木匣中刺眼的金光似乎并非完全无效,石矶眼中坚冰般凛冽的杀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凶戾,在巨大的财货和这位一方诸侯如此卑微的姿态前,产生了片刻的动摇。僵硬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缓和气机。
这一切,外院的李吒和那个仅存的男弟子都看不到、听不清,却又心知肚明地紧张。
内院与外院隔着那道矮小的门洞和一段几尺长的青石小径。石矶的男弟子奉命在外院看守李吒。
他站在靠墙的阴影里,血红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跪在杂物堆前、垂着头的李吒身上。
巨大的丧姐之痛和对权贵凶徒的滔天怨毒,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听不清内院李靖那絮絮叨叨的忏悔,但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本身,加上师父长久的沉默,就让他感到了无边的窒息和一丝……可怕的预感!
难道……难道师父真要被这些黄澄澄的石头,被这侯爷虚伪的眼泪打动吗难道师姐的死,就换来这点东西
内院中,似乎传来李靖更急切、更卑微的恳求声,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就在此时,跪在地上的李吒,可能是跪得不耐烦了,也可能是膝盖被碎石硌得生疼,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腿脚,带起一小片尘埃。
这细微的动作,看在一直死死盯着他、神经紧绷如满弓的男弟子眼里,却成了赤裸裸的挑衅!一个侯爷的公子,杀了人,跪一会儿都不老实!
积压的悲愤和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呸!一口浓稠、饱含着所有愤怒的粘痰,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猛地从弟子口中飞出!如同一个带着诅咒的污秽炸弹,狠狠砸在李吒脸侧旁边的泥地上!
啪嗒!
那浓痰落地炸开一滩粘稠污秽的痕迹,离李吒低垂的脸颊只有一寸之遥,仿佛一个烙上去的耻辱印记!
狗仗人势的杂种!畜生!!弟子压抑许久的嘶吼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只敢躲在亲爹裤裆下面的废物!你就该被千刀万剐!!每一声咒骂都像带血的钉子,楔入空气。
跪在地上的李吒,身体猛地僵住!
那头一直刻意低垂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被无形丝线牵扯的姿态,一点点抬了起来。
内院的李靖,正说到恳求石矶接受赔偿、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声音渐渐缓和、满怀希望之时——
外院突然爆发的、那饱含恶毒诅咒的唾骂声,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进了内院压抑的死寂!
李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猛地扭头,惊恐欲绝的目光越过矮矮的门洞和一小段小径,望向外面——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弟子扭曲激动的脸!
几乎在李靖反应过来的同一瞬,外院异变陡生!
跪着的李吒已经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不再是低垂时的顺从或伪装,那里燃烧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暴戾到极致的凶光!那口浓痰炸开的污秽,那句句戳心的辱骂,像滚烫的熔岩浇进了他的灵魂!捆缚的绳索对他这样的蛮力而言原本就形同虚设!
没有人看清楚!
只看到跪在地上的身影像一头被触怒的黑豹般腾地弹起!速度太快,带起的风甚至吹动了地上的浮尘!一道寒光从他袖中闪出——那是贴身藏匿的铜首短匕!他没有丝毫犹豫,完全无视了内院门口父亲惊恐扭曲的脸和石矶刚刚因异动而倏然站起的魁梧身影!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扑杀猎物般的疯狂,直射向那个正在疯狂咒骂的弟子!
吒儿!不可!!李靖凄厉到破音的嘶吼徒劳地冲出口!
一切都太晚了!内院和外院之间的几步距离,此刻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噗嗤!
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从外院清晰地传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短促、戛然而止的痛苦闷哼!
当李靖和刚刚站起的石矶疾冲出内院门洞时,看到的景象让两人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名男弟子背靠着剥落的土墙,胸口下方被狠狠捅入的铜匕几乎尽没至柄!
滚烫的鲜血正疯狂地沿着匕身与伤口的缝隙喷涌而出!
李吒那张年轻却充满兽性的面孔贴在弟子因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的脸前,眼中是纯粹的杀戮快意!他握着匕首的手猛地向下一压、一豁!
裂帛声!血肉撕裂声!
伤口瞬间被扩大成一个恐怖的豁口!
弟子口中喷涌出大量混杂着血块和内脏碎末的泡沫,身体被巨大的力量钉在墙上,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眼睛死死地凸瞪着行凶者,最终彻底软倒,沿着土墙滑落到地上,在身下迅速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污迹。
而李吒!
他甚至连匕首都没有拔!
在石矶踏出内院门洞的刹那,他已像脱困的恶鬼,猛地转身,撞开旁边一个因这血腥一幕而吓傻的健仆,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外院那矮小破败的院墙边,身手异常矫健地攀住墙头凸起的石块,翻身一跃!
噗通!
墙外传来沉闷的落地声!然后便是急促、迅速远去的奔跑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巷弄深处!
3
逆子狂澜
外院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惨死在眼前的爱徒尸体,以及那个彻底消失在墙外的凶手。
石矶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硬地站在内院门口。她低头看看脚边第一个徒弟尸身所在的位置,再抬头看看眼前这第二具在血泊中抽搐停止、尚有余温的尸体,最后目光投向那空无一人的破败矮墙——李吒已然消失的方向。
她全身的气息,在极度的死寂中酝酿、压缩,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实质的、冻结一切的寒意。
整个空间,连同时间本身,似乎都被这股冰封千里的杀意彻底冻结了。
李靖额头青筋狂跳,汗出如浆。
他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石矶握住铜戈的手腕,仿佛用尽毕生力气嘶吼道:女将军息怒!息怒!李某管教无方!这孽障…孽障…我必亲手缚来交予将军处置!任凭将军发落!任凭发落!若违此誓,天人共诛!天厌之!天厌之!
他赌咒发誓,眼睛都赤红了,姿态卑微得几乎要埋进泥里。
石矶剧烈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紧握铜戈的手背上骨节咯咯作响。
她低头看着脚边亲传弟子那仍在微微抽搐、流尽鲜血的身体,又死死盯着状若疯癫赌咒的李靖,那柄出鞘了一半的铜戈终究缓缓垂下。
一个好!字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滔天恨意。她猛地甩开李靖的手,背过身去。
李靖如蒙大赦,踉跄后退几步,再不敢停留,口中喊道:孽畜!等我回去定要亲手扒了你的皮!
李吒知道这关内是片刻也不能待了,于是去找自己的师父太乙。
太乙的精舍在关城西南面幽僻的山坳里,几间茅屋掩映在苍郁的松树下。
李吒撞开门冲进去时,太乙正安然地擦拭着那柄拂尘白玉柄尾,一丝灰尘也无。
听完李吒气咻咻又带着血腥味的描述(他自然隐去了自己拔匕首捅人的关键环节),太乙那张保养得宜、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脸上,先是震惊,旋即浮现出一丝极其隐晦、不易察觉的阴鸷。
杀了石矶的爱徒当着她面太乙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此女性烈如火,睚眦必报…靖侯,怕是挡不住她。
他看着焦躁踱步的李吒,那柄拂尘白玉柄尾在他指腹间悄然地、无声地转动着。
三天后,李靖果然惶惶如丧家之犬般赶到了精舍。
他一脸灰败,指着李吒痛骂:孽障!你…随即颓然住口,转向太乙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哀求的颤抖,仙师!石矶…石矶那边,我已说会拿这孽子去抵命,她允了期限…若逾期不至,整个陈塘关都要给她爱徒陪葬!这…这如何是好
李靖几乎是瘫坐在一张蒲团上,看着太乙,眼神绝望得像个溺水的人。
太乙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脸上漾开,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祥和。
他站起身,走到李靖面前,轻轻拍抚李靖不住颤抖的肩膀。
侯爷心忧国事,为护一方百姓殚精竭虑,岂能因此不肖子获罪他声音温煦如春风,贫道倒有一计,可解此困厄,除贼寇,亦保全侯爷清誉与陈塘关万民。
他俯身,在李靖耳边低语起来。
4
断魂峪伏
李靖起初猛地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太乙,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惊骇。可听着听着,随着太乙低沉的声音持续入耳,李靖眼中惊骇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慢慢熄灭了。
最终,一丝如释重负的,夹杂着某种近乎解脱般的狠戾,取而代之。他缓缓点了头。
数日后,一骑快马带着李靖的亲笔书信冲出了陈塘关西门。
信上言辞恳切,墨迹淋漓:逆子李吒已缚获,任凭将军雷霆之威,挫骨扬灰…不敢求恕…恳请将军移玉趾至关衙监刑,以慰贵徒在天之灵,亦慑天下不法之徒…靖顿首再拜…。
石矶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残阳压着西北方苍茫的脊线,将天地染成一片刺目的、粘稠的血色。
她只带了两名贴身的亲随,骑在马上,马蹄声在通往陈塘关必经的那处名为断魂峪的狭窄山口显得格外清晰。
峡口怪石嶙峋,如同巨兽狰狞交错的牙齿。风声在这里变得尖厉呜咽。
走到峡中,石矶勒住了马。过于安静了。
空气里弥漫着石头和枯草被阳光暴晒后发出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刻意掩饰过的紧张气息。
不好!石矶瞳孔猛地收缩,铜戈已在手!
但太乙从一块人高的山岩后现出身形。他身着青灰色的宽大道袍,站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仿佛与背后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只是那双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
他并未立即动手,反而行了个礼,声音穿透峡谷的风啸:石矶将军,贫道有礼了。令徒之事,亦非李将军所愿,将军何苦步步紧逼,玉石俱焚
废话!石矶怒喝,铜戈直指,让李吒滚出来!她身后的两名亲随也立刻拔出了短刀,警惕地环顾四周高耸的石壁。
回应她的不是话语。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石矶头顶上方一片斜伸出山壁的巨岩阴影中无声地扑下!
正是埋伏已久的李吒!他手中紧握的,赫然是那柄曾经捅死石矶第二个弟子的铜首短匕!身形借着下坠之势,重如千斤!
石矶到底是征战多年的悍将,虽惊不乱。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滚,几乎是从马鞍上平地摔落!同时,铜戈挟着凄厉的风声向上反撩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撞击声响彻整个断魂峪,山壁嗡嗡回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短匕的锋芒与沉重的戈刃撞出一溜刺眼的火星!
太乙也动了。他那柄看似柔软的拂尘带起尖锐的破空之音,成千上万缕雪白丝线瞬间凝聚成束,如钢鞭毒蛇般狠狠抽向石矶尚未稳住的身形!
峡谷狭小,根本腾挪不开。石矶避开了李吒致命的下刺,却硬生生接住了太乙这凝聚了毕生修为的拂尘一击!噗!那拂尘的丝束末端灌注了强横真气,如同钢针攒射,狠狠抽打在她的腰肋甲胄缝隙处!看似坚硬的皮甲寸寸碎裂,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清晰传来。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形踉跄。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要了她的命。
李吒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嗜血的野狼,反手又是一匕!这一次,短匕的锋刃精准无比地、狠狠地从石矶后背心下方仅有皮甲的连接处捅了进去!
噗!刀刃入肉的声音闷而深沉。
石矶浑身剧震,动作骤然僵住。她甚至没有立刻倒下去,只是扭过头,那双燃烧着刻骨仇恨和不甘的眼睛死死剜着李吒近在咫尺的脸。
那目光太过强烈,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力量。
李吒的心脏在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竟微微有些发凉,下意识地想抽回匕首。
可太乙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波澜:此獠凶顽,留不得。
如同一个信号。李吒眼中最后一丝迟疑被暴戾取代。
他握住刀柄,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凶狠地旋转手腕!刀刃在石矶体内残忍地搅动起来!
呃…嗬…石矶口中涌出暗红的血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手指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挠了几下,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沉重的身体终于颓然倒下,尘土飞扬。那两名亲随早已被不知何时潜至附近的陈塘关伏兵砍杀在地,血流如注。
风似乎更冷了,卷着山谷里弥散开来的血腥气。
李吒松开还钉在尸体上的匕首,看着那蜿蜒流出的暗红血液迅速浸透干涸的泥土,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那点莫名的寒意稍纵即逝,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随即充满了四肢百骸,那是一种凌驾于规则和死亡之上的快意。他舔了舔不知何时溅到嘴角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微甜液体。
陈塘关的天,彻底落入了他的掌心。没有了任何顾忌,剩下的只有彻底的无遮无拦。
5
敖丙之殇
石矶的尸身被丢进了峡谷深处一个早已废弃的熊洞。她的战马被牵走。太乙平静地拂去拂尘丝线上几点细微的暗红碎肉,仿佛拂去的只是寻常尘埃。李靖并未出现在这片杀戮之地,但他派来的心腹已经在处理痕迹。
自那日起,陈塘关彻底成了李吒肆意纵横的围场。
街市上再也见不到他疾驰的身影,并非他收敛,而是根本无需动身。他想要的东西,李家的仆从会如同一张无形又巨大的蛛网,精准地摊开在关城的每一个角落,将商贩手中最好的珍玩,匠人刚出炉的兵器,粮行里最饱满的新谷…如数搜刮入侯府。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流露出半点迟疑,根本无需他亲自下令,凶神恶煞的侯府护军便会涌入那户人家,接下来的夜晚,那处房屋多半会传出压抑的呜咽和器物破碎的声音,直到一切在无声的恐怖中沉寂。
关城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罐,无形的重压让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缩紧了脖子,步履匆匆,眼神躲闪,甚至不敢高声语。那三太子三个字,成了真正的催命符咒,连在小儿夜啼时提起,都会立刻令满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真正的爆发,始于东海边陲小伯爵敖丙的到来。这位年轻贵族是前往朝歌觐见商王述职的队伍中一员,随行仪仗颇为简朴,仅数名护卫和一辆轻便的车。经过陈塘关时,他那少年式的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这座闻名的关隘。他衣着虽也华贵,但没有纹饰繁复的侯门甲胄,只在腰间挂了一柄镶嵌着青玉的短剑,通身有种来自海滨之地的清爽气息,眼神甚至带着几分未经世事打磨的懵懂和友善。
这纯粹和轻松的气息,对早已习惯了恐惧和匍匐的李吒来说,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冒犯。
关衙前尘土飞扬的宽阔空地上,敖丙勒住他那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打量着关衙那沉重的大门和墙上剥落的彩绘,姿态自然。恰好李吒在几名护卫簇拥下,醉醺醺地从侧门走出。浓郁的酒气混着他身上惯有的、令人作呕的熏香扑面而来。
敖丙微微蹙眉,但他教养良好,只是侧过脸,轻轻用袖口掩了下口鼻,打算带着随从避让到一旁。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无意识的皱眉,在李吒那被酒精和权欲泡得胀大的眼中,被扭曲成了最大的侮辱!一个乡下小伯爵的儿子,竟敢在他陈塘关腹地,表现出对他陈塘关三太子的嫌弃!
站住!李吒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护卫,舌头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冰锥般的字。护卫们早已熟悉了他的气息,立刻如猎犬般散开,将敖丙一行人隐隐围在了空地中央。
敖丙勒马,不解地回头,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真实的困惑:足下何意
何意李吒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陈塘关的地界,爷说了算!哪里来的野种,也敢装模作样掩鼻子嫌爷臭他指着敖丙腰间那柄装饰华丽的青玉短剑,还是说,带着把没开刃的玩意儿,就敢在爷面前抖
一股热血冲上敖丙的面颊。他也是年少气盛,从小何曾受过此等折辱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在下东海敖氏敖丙,奉王命赴朝歌,并非存心冲撞。足下如此咄咄逼人,未免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李吒怪笑着,突然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护卫,赤手空拳,状若疯虎般扑向马背上的敖丙!爷爷今日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欺人!
敖丙身手不弱,猛地一勒缰绳,白马灵巧地人立而起,巨大的前蹄险险从李吒头顶擦过。李吒扑空,踉跄一步,更激起他狂性。他顺手拔出身旁一名护卫腰间的铜剑!
拿剑来!他嘶吼着。
护卫慌忙将自己的佩剑递上。李吒掂了掂那厚重的青铜剑,手感熟悉。敖丙也按捺不住,锵地一声拔出了那柄青玉短剑,寒光一闪,竟也是开了锋的好剑!
空地上登时一片混乱。
围观的百姓如遭瘟疫般瞬间四散逃开,躲得远远的。
护卫们紧张地持着兵器,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提防敖丙的随从加入。
李吒仗着剑长力沉,劈砍凶狠凌厉,大开大阖;敖丙身法灵活,那柄短剑在阳光和泥土飞溅中如同一条银鱼,格挡招架,伺机反刺,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沉重的铜剑与轻巧的短剑不断交击,刺耳的锵锵声不绝于耳,火星伴随着飘落的碎布条四溅。
斗到酣处,李吒肩头的犀牛甲冑被敖丙一个刁钻的突刺划开了一道口子,隐隐有血痕渗出。
剧痛和震惊彻底点燃了李吒的凶暴!
在一个错身的瞬间,他猛地弃剑,不去管那破空刺来的短剑,反而野兽般直撞入敖丙怀中!
一起上!李吒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敖丙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冲力狠狠撞下马来,重重摔在地上。短剑脱手飞出。
几乎同时,周围那群早就在等指令的侯府护卫如一群饿狼扑了上来!
无数只带着护臂的手粗暴地按住敖丙的四肢和头颅,将他死死压在冰冷泥泞的地上。
按住!给老子按紧了!李吒喘着粗气,揉着被短剑划痛的肩膀,几步走到被死死压在地上、犹自挣扎怒吼的敖丙跟前。
看着那双因为怒火和屈辱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海一般深沉的眼睛,李吒心中最后一点人性消失殆尽,只剩下摧毁美玉的极致快感。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残忍到极致的笑意。
他走到旁边一个负责警戒、手持长矛的护卫身边。
那长矛的尖端磨得雪亮。矛来!李吒吼道。
护卫不明所以,下意识将自己的长矛递了过去。李吒一手紧握矛杆末端,将那锋锐的矛头调转过来,锐利的寒光逼退了四周的护卫,甚至连拼命按着敖丙的护卫都下意识地松了半分力道。
李吒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敖丙被粗暴反剪在背后的手腕脚踝处。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匠人般的、极端专注的残酷神色。
让你拿剑!李吒低吼着,手起矛落!尖锐的矛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向敖丙那因挣扎而紧绷变形的手腕上方!
噗嗤!
矛尖撕裂皮甲,穿透肌肉,捣碎了腕骨!
鲜血如同被打破的酒囊般狂喷而出,溅了李吒满身满脸。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矛尖刮在碎裂骨头上的细微震动。
呃啊啊——!敖丙撕心裂肺的惨嚎响彻整个关衙广场,身体痛得猛烈抽搐扭曲,却被几双手死死按住。
随即又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矛尖或扎或剜,精准地对着四肢主要肌腱与神经走行的要害处。
每一次矛尖深入,都伴随着骨骼筋肉被强行破坏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以及更凄厉绝望的惨叫。
广场上弥漫开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喷涌的鲜血迅速在地面上汇成了数道冒着热气的小溪。
敖丙的嘶吼渐渐变成了抽搐的倒气声,面无人色,瞳孔开始涣散。
李吒这才像完成了什么杰作般,厌恶地踢了一脚地上血肉模糊、手脚呈现出扭曲角度的敖丙,随手将滴血的长矛扔在一边,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渍,对着吓傻了的敖丙随从吼道:还不抬走想跟着一起死
随从们哪里见过这种景象,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抵抗。
他们哭嚎着,如同搬运一块被打碎的瓷器,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用临时拆下的门板抬起已经看不出人形、仅剩下微弱起伏的敖丙,在满场护卫冰冷的注视下,仓皇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地狱。
6
东海怒潮
敖丙最终没能活着回到东海。
他死在了颠簸北上的途中,在距离东海边境还有百余里的荒郊。
当那些疲惫不堪、心如死灰的随从将他抬到东海伯爵敖广面前时,这位父亲看着儿子残缺、紫胀、几乎无法辨认的尸体,看着那被残忍切断扭曲的手脚筋络和无数狰狞的血口,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醒来的敖广只有一句话,声音沙哑如同被炭火炙烤过:点兵!踏平陈塘关!寸草不留!
这一次,东海伯爵的愤怒不再是口头的威胁。
海边上烽烟滚滚集结的战船黑压压一片,如同集结的雷云。商王的调停使臣尚未抵达,东海的戈矛已经森然指向了陈塘关脆弱的南门。
李靖是真的怕了。他甚至不敢去看关衙外那些士兵眼底深处潜藏的惊慌和怨毒。
他亲自快马赶到了李吒藏匿的别院。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父亲应有的温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冷硬的疲惫,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兽类才会有的决绝。他甚至懒得再去鞭笞李吒。
东海兵锋已至南门。他们要你。李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李吒斜倚在软榻上,玩弄着匕首,闻言只是嗤笑一声:要我好啊,让他敖广老儿亲自进关来取!
敖广不会进关!李靖猛地低吼,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形,他会夷平整个陈塘关!掘毁李家祖坟!所有因你而死的人,所有因你而积下的怨愤,都会变成压垮这座关城的巨石!我是这里的侯爵,最后被活剐示众的,是李靖,是你全家!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吒,这次,没有师父替你布陷阱了!你惹的祸,自己去扛!
父子俩目光在空中碰撞,冰冷无声。殿内的空气凝固如铅。
许久,李吒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扔出一句话:送我去西岐。声音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这是唯一能暂时避开东海风暴眼的地方。
李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吸纳了整个关城的暮气。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一下苍老了二十岁:滚吧。然后闭上眼,不再看那个让他绝望的孽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靖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运作着。
东海大军兵临城下的压力,如同一块不断增重的磨盘悬在头顶。
一面,他派了最能干的心腹家将,秘密将李吒装扮成流民,护送着连夜向西岐方向潜逃。
一面,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最终,书房门打开。李靖召来了侯府那个掌管死囚牢的老牢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里那份沉寂如死的灰败,让见惯了生死的老牢头都狠狠打了个寒颤。
侯府后园深处,有一处极其阴森的地窖。
当夜,里面传出了连绵不绝的、非人的惨嚎。那声音极其压抑低沉,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源头,却又蕴含着能让灵魂撕裂的痛苦。
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几天后,一个盖着厚厚葛布的沉重木盘被送进了东海伯爵敖广位于前线营垒的大帐。
布被揭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石灰味夹杂着极致的腐臭味猛地扩散开来。
盘子里,是堆积成暗红色一团的、被剃光了所有血肉的头颅骨架——头颅被极其精确地用利刃剔净了大部分肌肉和筋膜,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白骨骼底色,唯有口鼻眼窝等部位残留着极其狰狞的筋肉,扭曲成了痛苦无声嚎叫的形状。
整个骨架浸泡在一种黑红色的膏状物里,那是被剐下的千片薄肉被盐醋反复渍透熬煮后形成的秽物。
盘子里,那副失去了肌肉包裹的牙齿死死地呲着,空洞的眼窝中填充着某种凝固了的黑色秽物,仿佛永世凝固在恐惧的黑暗里。它就这样无声地对着帐内的所有人。
敖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那是极致的愤怒和生理厌恶的混合。
李靖老泪纵横地跪伏在地,额头将营帐的土地砸得咚咚作响,哭嚎道:孽障!孽障已伏诛!靖…亲手…剐了他…逆子…逆子啊…求伯爵…为百姓计…收兵吧…声音嘶哑悲痛欲绝。
紧接着,他挥挥手,侯府家将吃力地抬进十口沉重的大木箱,打开盖子,里面是整齐码放、光芒四射的商王贝币和精美玉器。
敖广的副将凑到那恐怖的木盘前,仔细辨认着那骷髅般的结构,最终点头,对敖广低声道:侯爷,齿列…颧弓…确似李吒无疑。况且…
他使了个眼色,指着帐外被悄悄带进来的几个敖丙生前的护卫,他们也亲眼所见,公子遇害后,尸身上有李吒府兵特有的伤口……
那几个护卫神情麻木,眼窝深陷,脸上还残留着巨大惊吓后的死灰。
他们被带到盘前,只看了一眼,便惊恐地扭开头,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连连点头:是…是他…是他…三…三太子…
敖广痛苦地闭上眼,沉默了良久。最终,那如山呼海啸般的灭城之恨,在李靖跪伏的身影、堆叠如山的财货、那颗被极端处理过的三太子头颅骨架、以及随从们惊恐万状的指认下,缓缓褪去了。
他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疲惫,无力地挥了挥手。
东海的战船和兵士如退潮般缓缓离开了那片能望见陈塘关城墙的海滩。
7
朝歌破晓
朝歌城破,是在数年之后一个酷热的夏季。
西岐诸侯联军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商王朝最后的象征。
那支军队的核心战力之一,便是那位从陈塘关血腥漩涡中爬出,又在西岐腥风血雨里立下赫赫战功的李吒。
他亲手砍下了商王最心腹大将的头颅,挂在自己的战车辕门之上。
当西岐的旗帜终于插上朝歌那座巍峨、如今已满目疮痍的宫城最高点时,李吒站在象征着征服的烽火台下,一身被敌人鲜血染成酱黑色的崭新重甲。
晨风凛冽,吹起他背后那面象征着将军身份的玄色大氅。
几个文士模样的史官穿着象征记录历史职责的宽大素袍,恭敬地俯身在他脚下,将墨盘、漆笔和一卷展开的空白帛书高举过头顶。
其中一个,正是那曾经在朝歌宫城里惊惧万分的王玢。
为首的史官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将军荡平奸佞,廓清寰宇,功在社稷!请将军详述…陈塘关抗暴除寇之伟业…当…彪炳千秋!
那声音响在寂静的宫墟之上,异常清晰。
李吒微微昂起头,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迎着初升朝阳那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落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盔缨缝隙间残留的几丝凝固发黑的血迹,却并未深入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
宫城的断壁残垣在他身后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如同一张铺开的幕布,欲将他和他将要讲述的故事一并温柔又残酷地笼罩进去。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响:
敖丙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在记忆深处打捞一个极其陌生又微不足道的名字,旋即释然,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如同拂去铠甲上的一粒尘埃,他先动的剑。
王玢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素帛之上,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