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黎顶替父亲进了国营朝阳制衣厂。
这份工作是弟弟杨小刚在工会磕了几十个响头、磨破嘴皮子才换来的顶替资格。
她珍惜得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琉璃,打板间里永远最后一个熄灯。
可当弟弟倒在血泊里,天价医药费耗尽积蓄,厂里却送来一纸冰冷的下岗名单
杨小黎攥着被汗水浸透的名单一角,猛地抄起剪刀。
饭碗碎了,我们自己造!
杨小黎穿着洗得发蓝的工装,站在打板台前,眼神钉在图纸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上。
这份顶替进厂的名额,是弟弟杨小刚用无数个日夜的奔走、近乎卑微的恳求,才艰难地从厂里抠出来的。
车间里永远弥漫着粉尘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厂里新进了电动裁剪机,轰隆声震得人耳膜发麻,她却像没听见,只死死盯着老师傅在布匹上游走的粉笔。
父亲的老工友、打板组的刘师傅,看她实在认真,偶尔会指点几句:喏,肩缝这里,吃势放多了,小姑娘,活儿细点没错,也得讲究效率!厂里效益不好,盯着的人多着呢!
她点点头,没吭声,只把腰弯得更低,手里的尺子和粉笔动得更快。
下班铃声一响,她总是留到最后,把图纸一张张抚平,工具一件件归位,才敢锁上打板间的门。
工卡卡上印着她的名字,但底下那行小小的编号,曾经属于父亲杨建国。
那年小刚才十七,本该继续念书的年纪,却早早顶了户主的缺,在街道办扛起了糊纸盒的营生。姐,你学历高,脑子活,进去才有奔头!妈有我呢!
小黎!下班路上,王大全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总在厂门口对面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等着。
他是旁边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两人是在厂工会组织的青年联谊会上认识的。
王大全人看着老实,技术也好,是家里的独子,条件算不错的。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还带着温乎气:我妈蒸的肉包子,尝尝
杨小黎接过,没立刻吃。夕阳的金光斜斜照过来,把她鬓角的汗珠映得亮晶晶的。大全,厂里动员买国债,还有内部股票认购证……我寻思着,都买点
买那些干啥王大全有点不解,那点利息,还没存银行踏实呢。股票更没谱,纸片子一张。
厂里号召的,杨小黎声音不高,却很坚持,她把油纸包小心放进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厂里给的机会……我得抓住。
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眼神里有种王大全看不懂的分量。
那分量,压着她自己,也沉甸甸地压在王大全心上。买厂里的东西,更像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态。
家里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闹钟,规律而紧绷。
杨小黎每月工资大半都变成母亲床头五颜六色的药瓶和药包,剩下的掰成几瓣花。
小刚在街道纸盒厂干得卖力,手上常带着被硬纸板划出的口子,回家却总是咧着嘴笑,把工资一股脑塞给杨小黎:姐,收好!留着给你置办嫁妆!
昏暗的灯光下,杨小黎看着弟弟晒得微黑的脸庞和过早粗糙的手,只觉得喉咙发哽,只能点点头,默默把钱收进那个装着全家家当的铁皮饼干盒深处。
盒子里除了几张零碎票子,还有她省吃俭用买下的几张印着字号的股票认购凭证和国债凭据,纸片轻飘飘的,却是她心里沉甸甸的指望。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往上够一够,打板技术学得再精一点,或许就能像刘师傅那样评上更高的技工等级,工资也能涨点,家里的窟窿就能一点点填上。母亲的身体,也许就能好起来。日子,总会有奔头。
冰箱彩电那是厂里干部家才有的玩意儿。她的未来图纸上,线条清晰得近乎刻板:技术员,高级技工,熬资历,等分房……国营厂的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近乎一种信仰。
铁饭碗,摔不破。她需要这份稳定,像溺水的人需要浮木。小刚和母亲,更是靠着这根浮木喘息。
闷热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那晚天黑得特别早,乌云沉甸甸地压着屋檐。
杨小黎刚把最后一件打好的纸版样锁进柜子,车间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声和短促的惊呼,瞬间撕破了厂区惯有的单调噪音。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爪子攥住了喉咙。
她冲出厂门,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厂门口那条满是泥泞的路上围着一圈人,一辆歪倒的载重自行车后轮还在徒劳地空转。地上,一大片暗红色的污迹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洇开,刺目惊心。有人哆嗦着喊:是纸盒厂的小刚!被……被卡车刮倒了!
杨小黎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哗哗的雨声。她拨开人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弟弟杨小刚躺在泥水里,脸色惨白如纸,雨水混着血水从他大腿处不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浆。一条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他半睁着眼,嘴唇翕动,微弱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姐……车……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冰冷的车厢里,氧气面罩扣在小刚脸上,他的呼吸微弱急促。杨小黎死死攥着弟弟冰冷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手术室门口那盏红灯亮得让人心慌。灯灭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眉眼带着疲惫和凝重。左大腿粉碎性骨折,伤到了大血管和神经,手术做了,命暂时保住了。
杨小黎刚松了半口气。
但是,医生的语调沉了下去,神经损伤严重,这条腿……以后功能恢复会非常困难,自理都成问题。另外,后续治疗和康复费用,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不是个小数目。
多少钱杨小黎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医生报出一个数字。那个数字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下,瞬间砸碎了杨小黎所有的侥幸。她晃了一下,靠着冰凉刺骨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家里的饼干盒子,里面那点可怜的积蓄,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父亲去世后,家里早就没了根底。
她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腿,冲进厂工会办公室,声音嘶哑地申请预支工资。工会主任老张推了推厚厚的眼镜,叹口气:小杨啊,你家情况特殊,我知道。可厂里现在也难,账上没钱……好说歹说,最后也只批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预支额度,杯水车薪。
家里的门槛快被闻讯赶来的亲戚踏破了。杨小黎抹干眼泪,强撑着笑脸,一家家去敲门。平时走动不多的远房表叔、隔壁巷子的老邻居……她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着弟弟的伤情,说着后续的费用,说着一定会还……有的抹不开面子,借出几十块皱巴巴的票子;有的则唉声叹气地婉拒,话里话外透着这钱怕打了水漂的意思。每一句推辞,都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
深夜,医院走廊空旷寂静,惨白的灯光照着。杨小黎疲惫地靠坐在弟弟病房外的塑料长椅上,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缴费单、预支条和几张零零散散的借据,像捏着一把烧红的烙铁。催款单已经送到了家里,医院的费用催缴通知也贴在了病房门口。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病房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瘫坐在小刚病床边的小凳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床上,小刚紧闭着眼,眼角却不断有水光渗出,划过他青肿的脸颊,渗进雪白的枕套里。他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模糊的音节:……妈……对不起……姐……拖累……你们……
门外的杨小黎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她猛地转过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声崩溃的呜咽冲出喉咙。
钱!钱!钱!
这个字在她脑子里疯狂撞击,撞得她头晕目眩。
她一直以为,牢牢抓着国营厂的铁饭碗,就能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弟弟的血,医院的账单,亲戚们躲闪的眼神,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那层安稳的薄冰上。
冰面裂纹蔓延,发出刺耳的呻吟。
这饭碗,它够硬吗它真能扛住这灭顶的风暴吗
一个巨大的、带着冰碴的问号,第一次如此尖锐而沉重地,凿进了她二十多年信奉不疑的认知里。
悬了!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印着厂徽的工作证,指关节绷得发白。
杨小黎的工装口袋里,除了那张磨旧的工作证,还多了一张薄薄的抵押单据。她拿着家里那几张股票认购凭证和国债,找到厂里财务科的老李头,好话说尽,才换来两百块钱应急款。单据上利息三分,逾期不还,凭证作废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小黎,这不行啊!王大全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眉头拧成疙瘩,厂里自己的股票,自己人买还得抵押借钱这厂子……他话没说完,被杨小黎打断。
厂里会管的!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刘师傅说了,厂里在想办法转型,效益会好的!我是技术员,只要我干得好,年底评级升上去,工资高了,这钱就能还上!小刚的治疗费……厂里工会也不会看着不管!她像是在说服王大全,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像一头倔强的牛,把全副力气都用在拉那架名为国营厂的老破车上,试图把它从泥潭里拖出来。白天她在打板间里拼命,图纸堆得比人高,车间主任都夸她小杨肯钻。晚上她跑去医院守夜,趴在弟弟病床边打个盹,天不亮又往厂里赶。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盯着厂里那点微弱的希望。
王大全看着她蜡黄的脸,心里发急:你就没想过万一厂里要是真不行了呢你和小刚怎么办要不咱们……
没有万一!杨小黎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桌子,大全,别说丧气话。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一定能熬过去!
她加倍地努力,试图用汗水浇灭心底那点越来越大的恐慌。可现实比王大全的担忧更冰冷无情。
下岗动员大会开得悄无声息,就在厂里那间堆满杂物的旧仓库。厂长站在一张破桌子上,喇叭声嘶力竭也压不住底下嗡嗡的议论。杨小黎挤在人群里,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她伸长脖子,努力想听清厂长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名字,又害怕听到那个名字。当杨小黎三个字清晰地从喇叭里炸出来时,她脑子嗡的一声,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只有那张贴在墙上的红纸名单,像一张咧开的血盆大口,她的名字就在那大口中央。
人群散了,杨小黎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的。厂长正端着搪瓷缸喝茶,看见她,脸色淡淡的。
厂长……我……我弟弟刚出事,家里实在……杨小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堵着砂石。
厂长放下缸子,叹了口气,语气却没什么温度:小杨啊,厂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揭不开锅了。困难时期,大家要体谅厂里的难处。你是技术员,有文化,年纪又轻,出去闯闯,比窝在厂里强嘛!他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行了,回去收拾收拾吧。
体谅杨小黎看着厂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想起弟弟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想起饼干盒子里那张抵押单据。一股冰冷的绝望猛地攫住了她,比那天在雨里看到弟弟倒在血泊中还要刺骨。体谅谁来体谅她谁来体谅那个为厂子干了一辈子最后倒在岗位上的父亲谁来体谅那个为了让她顶替而放弃前途的弟弟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才没让那声愤怒的嘶吼冲出来。铁饭碗呵,原来是个一碰就碎的泥胚子!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厂大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王大全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追了上来,一脸焦急:小黎!厂里真……
杨小黎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她没哭,只是死死盯着王大全,然后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最后几张还没到期的国债凭证——那是她准备用来最后搏一搏小刚康复费用的最后一点指望。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用力拍在王大全手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大全!我们……自己干吧!开个裁缝铺!
王大全被她眼里的光震住了,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几张纸:开铺子我们哪有钱哪有人这……
我有手艺!杨小黎斩钉截铁,我会打板!你会踩缝纫机!钱……就靠这个!她指着那几张国债,把它们兑了!不够再借!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靠着那几张国债兑出的钱和东拼西凑的借款,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在离红星机械厂后门不远的一条窄巷子口勉强支棱起来。门脸小得可怜,挂着一块杨小黎自己写的木牌子——大全裁缝。两架旧缝纫机,一张旧案板,就是全部家当。开业那天,连串鞭炮都没舍得放。
麻烦像闻到腥味的苍蝇,立刻围了上来。
刚挂上牌子第三天,两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人就背着手踱了进来。领头那个瘦高个,手指关节在油腻的案板上敲了敲,眼皮耷拉着:营业执照呢税务登记呢拿出来看看。
杨小黎赶紧把刚办好的证件递过去。那人慢悠悠翻着,鼻子里哼了一声:经营范围……服装加工你们这巴掌大的地方,能加工我看只能缝缝补补吧这执照开得有问题啊。他旁边那个胖子立刻接话:就是,这不符合规定!要么改经营范围,要么……罚款!扰乱市场秩序!
杨小黎的心沉了下去。她陪着笑脸解释,说刚开业,慢慢来。好说歹说,塞过去两包好烟,才把人暂时糊弄走。王大全气得脸发青:妈的,就是看我们新来的,想卡油水!
刚送走工商,斜对面那家开了好些年的丽华裁缝铺老板娘就扭着腰过来了,手里拎着半篮子蔫了的菜叶子,皮笑肉不笑:哟,小杨师傅,开张啦生意好啊这地方偏,生意可不好做,你们年轻,有干劲,多担待啊。话听着客气,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铺子里那两架旧缝纫机上来回刮。
杨小黎挤出一个笑:李姐,我们刚起步,还得多跟您学习。
学习啥呀,李姐把菜篮子往案板上一放,声音拔高,就是提醒你,有些老主顾的衣裳,人家穿惯了老手艺,可别乱接,砸了招牌事小,得罪人事大!她丢下这句不软不硬的话,扭身走了。
没过几天,真出事了。一个自称是李姐老主顾的中年妇女,拿着一件据说是杨小黎改坏了的呢子大衣,堵在铺子门口又哭又骂,引来一群人围观。杨小黎检查那大衣,领口拆线的痕迹明显是新的,根本不是她动过的地方。她气得浑身发抖,想辩解,却被那女人尖利的嗓门压得死死的。王大全想冲上去理论,被杨小黎死死拉住。最后只能咬牙赔了五块钱损失费才息事宁人。关上门,王大全一拳砸在案板上:操!肯定是那姓李的指使的!
生意还没做稳,赊账赖账的又来了。巷子口开杂货铺的老赵头,拿了两块布来要做两条裤子,说好取货给钱。裤子做好了,老赵头穿着合身,笑得满脸褶子:小杨手艺真不错!钱嘛……过两天,过两天手头宽裕了准给!这一过两天就是半个月。杨小黎硬着头皮去要,老赵头立刻拉下脸:哎哟,小杨师傅,你看我这小店,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你这裤子钱又不急,缓缓,缓缓啊!说完自顾自忙活,再也不理她。杨小黎站在杂货铺门口,看着老赵头那副无赖嘴脸,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又硬生生憋回去。钱没要回来,还惹了一肚子气。
这些外头的明枪暗箭,杨小黎还能咬着牙挺住。可家里的阴云,却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刚出院回家了,但那条伤腿恢复得极差,走路一瘸一拐,稍微走远点就钻心地疼。医生说过,坚持康复训练还有希望改善。可小刚整个人都变了。以前那个爱说爱笑、总把姐,有我呢挂在嘴边的小伙子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脾气暴躁。杨小黎托人买回来的康复器械,被他粗暴地推到墙角。杨小黎劝他去康复中心做理疗,话没说完,小刚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来,猛地抓起桌上的药瓶狠狠砸在地上!
玻璃碎片和药丸四溅!
去什么去!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小刚赤红着眼睛咆哮,声音嘶哑,我他妈就是个废人!瘸子!去让人看笑话吗!他指着自己那条无力的腿,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混合着屈辱和绝望,姐!你别瞎折腾了!开什么铺子赔钱货!你嫌我拖累得还不够吗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母亲吓得脸色惨白,扑过来抱住浑身发抖的小刚,也跟着嚎啕大哭:小黎啊!我的儿啊!听妈一句劝,别折腾了!咱认命吧!把铺子关了,回厂里……求求领导,兴许还能回去……咱安安稳稳的,妈求你了!看着你和小刚这样,妈这心……跟刀剜一样啊!母亲的哭声像钝刀子,一刀刀割在杨小黎心上。
铺子里是刁难和冷眼,家里是绝望的哭喊和自暴自弃。杨小黎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玻璃和药丸中间,看着痛哭的母亲和蜷缩在床上面如死灰的弟弟,铺子外那些工商的刁难、同行的挤兑、赖账的嘴脸,瞬间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眼前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真实得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
关掉铺子认命
那抵押的国债怎么办借的钱怎么还小刚的腿……就真的永远这样了吗
她环顾这个低矮破旧的家,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两卷还没来得及裁剪的布料上。
大全裁缝铺子门口那块杨小黎亲手写的木牌子,风吹日晒,边角有些卷翘,但进进出出的人却多了起来。杨小黎的手艺是实打实的。她打板精准,懂得怎么省料子又出好效果,改的衣裳合身又挺括。最早是几个图便宜实惠的街坊邻居来做裤子、改腰身,渐渐地,口口相传,连附近机关单位的人也找上门来做制服,甚至有人拿着大百货商店买的时髦衣服样子来请她照着做。案板上的布料堆得老高,两台缝纫机从早到晚嗡嗡响个不停,几乎没停过。
王大全脸上也见了笑模样。晚上关了店门,两人在昏黄的灯泡下盘账。杨小黎把散乱的毛票理得整整齐齐,小心地码放好,仔细核对账本上每一笔进项支出。大全,你看,她指着账本末尾的数字,眼睛里难得有了点亮光,这个月刨去进货和房租,净挣了快三百!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够把抵押给厂里老李头的股票凭证赎回来了,还能剩下点。
第二天,杨小黎特意起了个大早,揣着厚厚一沓钱去了厂财务科。老李头接过钱,慢吞吞地点清楚,把那张写着利息三分的抵押单据还给她,连同那几张印着厂徽的股票认购凭证。杨小黎摩挲着那几张薄薄的凭证纸,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把悬在头上的一把刀暂时挪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这下总算松快了!晚上,杨小黎把赎回的股票凭证和剩下的钱都摊在案板上,长长舒了口气,大全,我想着,咱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这巷子口太小,放料子都转不开身。我看前面街角那家杂货铺生意不好,盘下来地方大不少。
王大全正低头数着几卷布料的钱,闻言抬起头笑了笑:行啊,你想弄就弄呗。铺子你做主。他看着杨小黎带着憧憬的脸,眼神有点飘忽,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数钱,不过这后面花钱的地方还多,慢慢来吧。
杨小黎没在意,她的心思都扑在盘算新铺子的租金和装修上头。更让她心里敞亮的是弟弟小刚的变化。家里那点盈余,咬牙给弟弟配了副质量不错的义肢。小刚起初死活不肯戴,把自己关在屋里摔东西。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愿意试试了。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得扶着墙,每一步都显得沉重僵硬,额头上全是汗,但他咬着牙,没有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杨小黎看在眼里,觉得日子总算有了奔头,苦水里似乎也透出了一丝甜味。
然而,表面的顺遂底下,水流开始变得浑浊。杨小黎发现王大全有点不对劲。他加班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有时候是说去城西老同学家帮忙修缝纫机,有时候是说去进货点谈新料子,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廉价香水味和烟味。
大全,昨天那笔绸料钱呢布料公司老刘早上来催了,说是讲好月底结清的。杨小黎翻着账本问。那是一笔不小的货款。
王大全正在卷着一捆布,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哦,那个啊……老刘记错了吧我记得给他了。可能他忘了记账明天我去问问。
过了几天,杨小黎又在账上发现一笔给一家小饭馆做围裙的加工费没记收入。大全,川味小馆那十件围裙的钱收了吗我记得早该给了。
王大全正对着镜子捋头发,随口答:收了收了,昨天收的,还没来得及入账。钱在……在我裤兜里呢,一会儿给你。他换好一件新买的格子衬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杨小黎看着他那崭新的衬衫,又看看账本上那笔忘了入账的钱,心里咯噔一下。她没再追问,默默把账本合上。那点刚冒头的甜味,瞬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冲淡了。钱,总对不上账。王大全的解释,越来越敷衍。
布料贩子老周蹬着他的三轮车又来送货了。他瘦得像根竹竿,却总能把沉重的布匹扛得稳稳当当。卸完货,老周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旁边正在踩缝纫机的王大全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他眯着眼吸了一口,觑着杨小黎在柜台后面整理布料的背影,压低声音,像是随口闲聊,又像故意说给杨小黎听:大全老弟,最近挺潇洒啊红光满面的!昨儿个晚上,在‘夜来香’歌舞厅门口,晃见个人影儿,特像你!旁边那小妹子,打扮得可水灵,挽着你胳膊……啧,老弟好福气哟!
王大全抽烟的动作猛地僵住,脸腾地一下红了,随即又变得煞白,他急忙瞥了一眼柜台方向,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老周你……你看花眼了吧!我昨晚在家睡觉呢!别瞎说!他几乎是把烟头摁灭在案板上。
柜台后面,杨小黎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刚扯开的呢子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布料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砂纸一样磨着她的掌心。老周嘿嘿干笑了两声,没再多话,收了钱,蹬着三轮车晃晃悠悠地走了。铺子里只剩下缝纫机的嗡嗡声,王大全尴尬地清着嗓子,拿起一块布胡乱剪着。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小黎没抬头,也没质问,只是把手里那块呢料狠狠按在案板上,拿出粉饼,用力地划下一道笔直的裁剪线。粉线笔尖划过布料的嘶啦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家里的气氛却在经历另一种变化。小刚不再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他开始每天艰难地拄着拐杖下楼,一瘸一拐地往街道办的残疾人康复点挪。康复点有个年轻姑娘,叫苏婷,是市残联派来的志愿者。她梳着利落的短发,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脸上总是带着阳光一样暖洋洋的笑容。
小刚第一次去,死活不肯用康复器械,就缩在角落的椅子上,阴沉着脸。苏婷也不催他,自顾自地跟其他残疾人说说笑笑,偶尔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大爷在场子里转圈,轮椅转得飞快,大爷笑得像个孩子。笑声感染了角落的小刚,他偷偷抬眼瞄着。
嘿!苏婷不知什么时候滑着轮椅停在他面前,仰着脸,笑得眼睛弯弯,杨小刚同志,你这大个子缩这儿当蘑菇呢来,试试这个!她拍拍旁边一架练习腿部力量的器械。
小刚别扭地转过头:……没用。
怎么没用苏婷的声音清脆有力,腿伤了,骨头断了还能长好呢!怕啥试试又不花钱!你看李大爷,她指指刚才被她推着转圈的老头,他中风偏瘫,刚来时半边身子都动不了,现在都能自己推轮椅遛弯了!你现在这情况可比他当初强多了!她站起身,走到器械旁,动作麻利地示范了一下,残废那是别人给贴的瞎标签!咱自己心里得明白,残障是身体状态,它可不是‘残缺’!咱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缺的是站起来的那个劲头!
残障不是残缺……
这六个字像一颗小石子,猛地砸进小刚死水般的心里,漾开一圈细微却顽固的涟漪。他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康复器械,又看看苏婷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再看看自己那条戴着别扭义肢的腿。一股迟来的、强烈的羞耻和不服输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他咬着牙,憋着一股狠劲,撑着拐杖,极其笨拙地挪到器械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珠立刻从额头渗出滚落下来。他终于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器械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苏婷站在一旁,没有伸手扶他,只是大声鼓励:好!就这样!稳住!劲儿要使对!
铺子的柜台后面,杨小黎把那本墨绿色的《基础会计学》塞进抽屉最底层。她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本崭新的书:《服装设计原理》、《面料与辅料》、《服装市场营销》。封面上还盖着市里工人文化宫夜校的章。旁边躺着一枚崭新的硬壳证书——业余服装设计师资格证。
白天,铺子里客人多的时候,她一边量体裁衣,一边不动声色地跟客人聊天,打听他们喜欢什么款式,买衣服最看重什么,能接受什么价位。遇到难缠的、想压价的客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着急或往后退让,她会试着说出几种不同的修改方案和对应的价格,让对方去选。晚上关了店门,王大全又加班去了。铺子里灯亮着,杨小黎把布料推到一边,摊开设计图纸和书本,用那把量衣的竹尺当直尺,铅笔在纸上沙沙地画着。她画得很慢,很专注,偶尔停下来皱着眉头思考,有时又快速擦掉重来。案板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废弃草图。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踩缝纫机、等着王大全去算账讨价还价的女工了。算盘珠子在她手指下生涩地拨动着,一上一,二上二……加减乘除的口诀在心里默念。图纸上的线条越来越流畅,衣服的样式也悄悄有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隔壁丽华裁缝铺的李姐又扭着腰过来了,这次是想探听杨小黎接了一批机关单位夏季工作服的消息。哟,小杨,听说你接了派出所的大单真有本事啊!她话里有话,这活儿可不好干,要求高着呢,工期又紧,别砸了招牌哦。
杨小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把手里的设计草图随意地往旁边一推,露出底下那本《服装市场营销》的封面一角。她没接李姐的话茬,反而指着自己铺子里挂着的一件新做的女式小西装样品(那是她照着夜校老师教的,在普通工装基础上改良的):李姐,您眼光好,帮我看看这收腰和垫肩,是不是显得更精神点她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李姐陌生的笃定。
李姐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件明显比普通工装时髦利落不少的小西装,又看看杨小黎平静无波的脸色,再瞥到那本厚厚的书,她脸上的假笑有点挂不住了,讪讪地说了句挺好,挺好,放下想打听的话头,扭身走了。
杨小黎看着她略显急促的背影,低头继续画她的图。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持续的沙沙声。铺子里剩下的布料堆得很高,灯光把她伏案的影子拉得很长。缝纫机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几张薄薄的纸,捏在杨小黎手里,却像是攥着一家人的命根子。厂里发的股票认购凭证,还有最后两张没到期的国债,她都小心地包在一个旧手帕里。今天是兑付的日子。钱一到手,就能把小刚下一步康复的钱凑齐,还能把借街坊的钱先还一部分。她特意换了件干净外套,把手帕包贴身放好,又仔细检查了扣子。临出门前,小刚拄着拐杖挪过来:姐,我跟你一块去吧闷得慌,想透透气。杨小黎犹豫了一下,看他眼神里带着点期待,点点头:行,慢点走,我扶你。
银行在两条街外。刚拐出巷子口,快到热闹些的街面,小刚指着路边一个卖糖画的小摊,难得露出点笑意:姐,还记得小时候……他话没说完,旁边猛地窜出两个戴着脏兮兮棒球帽的男人!其中一个像头蛮牛,狠狠撞在杨小黎身上,巨大的冲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另一个黑影的手像铁钳一样,闪电般抓向她放着手帕包的胸口!
姐!小刚的嘶吼带着破音!他几乎是本能地扔掉拐杖,那条支撑着义肢的伤腿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整个人像堵墙一样斜扑过去,狠狠撞向那个抢包的家伙!砰的一声闷响!小刚和那抢匪一起重重摔倒在地!混乱中,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是小刚那条义肢!
包!我的包!杨小黎魂飞魄散,顾不得疼,疯了一样扑上去抓住那个被撞开的抢匪的胳膊。另一个同伙见状,骂骂咧咧地一脚踹在小刚身上,抓起掉在地上的手帕包,两人像兔子一样钻进旁边混乱的小商品市场,瞬间没了影!
小刚!小刚!杨小黎哭喊着扑到弟弟身边。小刚躺在冰冷的地上,脸色白得像纸,那条摔坏的义肢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卡在他的腿上,义肢金属关节断裂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来!他疼得全身抽搐,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珠混着灰尘滚下来。周围瞬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报警!快报警啊!杨小黎撕心裂肺地朝着人群喊。
一片狼藉的医院急诊室。小刚那条本就受过重创的腿,在义肢碎裂的瞬间又造成了严重的二次损伤。医生面色沉重:旧伤添新伤,神经损伤可能加重了。先处理伤口,固定,后续……看恢复情况吧。但想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恐怕……医生没说完,只是叹了口气。费用单再次像雪片一样飞来。杨小黎木然地签着字,手帕包里那点救命的盼头被抢走了,换来的是一张张更沉重的催命符。
从医院出来,杨小黎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她麻木地走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钱!上哪儿弄钱找谁去借街坊邻居早借遍了。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派出所门口,想去问问抢劫案有没有线索。刚走到街角,一抬头,整个人像被雷劈中,僵在当场!
马路对面的春晖宾馆门口,一个穿着崭新格子衬衫的男人刚推开门走出来。那件衬衫,杨小黎记得,是王大全前几天新买的,还对着镜子照了好久。他脸上带着一种她很久没见过的、放松又得意的笑容。他身边,紧挨着一个烫着时髦大波浪头、穿着紧身红裙的年轻女人。女人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胳膊上,咯咯地笑着,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亲昵地在王大全胸口戳了一下。王大全非但没躲,反而顺势搂住了那女人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女人又是一阵娇笑。两人搂抱着,招摇过市,钻进了一辆停着的出租车。
杨小黎死死地盯着那辆消失在车流里的出租车,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扶着旁边冰冷的墙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里像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抢劫的惊恐,弟弟躺在病床上痛苦的脸,催款单上的数字……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眼前这对狗男女搂抱的画面来得锥心刺骨!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大全裁缝铺子里的缝纫机彻底哑了火。杨小黎像疯了一样到处跑。跑派出所催案情,警察皱着眉:现场混乱,没目击者看清脸,那市场四通八达,摸排需要时间,你先回去等通知。跑以前认识的同事朋友家借钱,对方要么支支吾吾说困难,要么干脆避而不见。跑到布匹批发市场想找老周再赊点便宜料子,老周看着她的样子,为难地摇头:小杨,我这小本生意……你前几次的账还没……最后,她咬碎了牙,找到了母亲藏了几十年、准备以后给弟弟娶媳妇的一对薄金耳环,拿去当铺换了点钱。这点钱,杯水车薪。
铺子没人管,积压的活儿没做完,客人骂骂咧咧地来退货讨定金。李姐那张脸在铺子门口晃悠的次数多了起来,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带着幸灾乐祸。案板上落满了灰,那两架曾经日夜轰鸣的缝纫机,像两具冰冷的棺材。
王大全终于露面了。他走进铺子时,眉头皱着,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说你最近怎么回事铺子不管了家里也不回到处跑什么钱呢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呢!
杨小黎抬起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里面没有泪,只有冰冷的恨意和疲惫。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王大全,声音嘶哑:钱我的钱被抢了!小刚的腿又断了!你搂着别的女人进宾馆的时候,钱花得挺痛快吧
王大全的脸色瞬间变了,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你胡说什么!谁……谁看见我……他话没说完,就被杨小黎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干脆破罐破摔:好好好!你看见了是吧看见了又怎么样杨小黎,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整天就知道愁眉苦脸,就知道钱钱钱!对着你这张脸,我他妈都喘不过气!人家小娟怎么了人家年轻,会打扮,知道怎么哄男人开心!我跟她就是玩玩,逢场作戏!哪个男人不这样你至于揪着不放吗家还要不要了铺子还要不要了
玩玩逢场作戏杨小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母亲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显然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她扑过来一把抓住杨小黎的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黎!我的儿啊!妈求求你!别闹了!大全不就一时糊涂吗男人嘛……哪个不偷腥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小刚……咱不能散啊!离了婚,你一个女人带着个残废弟弟,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妈求你了!认命吧!跟大全好好过!啊
王大全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附和:就是!妈说得对!小黎,只要你以后别疑神疑鬼,好好顾家顾铺子,我还跟你过!那小娟……我断了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施了天大的恩惠。
家铺子认命
母亲苦苦哀求的声音,王大全那副施舍般虚伪的嘴脸,弟弟躺在医院里无声的疼痛,被抢走的希望,手里所剩无几的钱……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屈辱,在这一刻像被点燃的火药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猛地从杨小黎喉咙里炸开!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双眼赤红!她猛地挣脱母亲的手,抓起案板上一把沉重的裁布铁剪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发疯般地砸向旁边那台陪伴了她无数日夜的缝纫机!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缝纫机的机头外壳被砸得凹陷下去,零件崩飞!断裂的针尖、弯曲的压脚、扭曲的螺丝散落一地!
碎片飞溅!
杨小黎握着剪刀的手在剧烈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那堆烂铁,又猛地转向一脸惊恐的王大全和吓傻了的母亲,声音嘶哑却像惊雷:
家铺子为了谁!我到底在为谁活!啊!
雪粒子打在窗户玻璃上,沙沙作响。夜班护士推着药车走过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杨小黎坐在小刚病床边的硬塑料椅子上,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派出所的通知单。纸上的字冰冷又疲惫:……经查,抢劫案犯张某、李某已抓捕归案。涉案赃款大部分已被其挥霍,仅追回人民币三百二十元整。此案结案。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和一个潦草的编号:东城刑字089。
三百二十块。
她卖命赎回的股票国债,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的指望,弟弟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就值这薄薄三张纸
小刚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眉头却还紧紧皱着,那条打着厚厚石膏的腿露在被子外面,像一截沉重的木头。铺子……杨小黎脑海里闪过那落满灰尘的案板,那像两具冰冷棺材一样的缝纫机,还有门外李姐探头探脑幸灾乐祸的脸。追债的、退单的、要房租的……四面楚歌。
雪光透过窗户,映着她惨白的脸。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她想起了父亲倒在岗位上后厂里的冷漠,想起了厂长那句轻飘飘的体谅一下,想起了王大全搂着红裙子女人时那刺眼的笑脸,想起了母亲哀哭着让她认命……她一次次地忍,一次次地退,一次次地想着靠别人,靠厂子,靠丈夫,靠那一丝丝虚无缥缈的体谅和安稳。
换来的是什么
是父亲的命换不来一个铁饭碗
是弟弟的牺牲和再一次伤残
是血汗钱被抢后的无能为力
是丈夫的背叛和理所当然的侮辱
是母亲让她继续吞下屈辱的哀求
委曲求全,换不来半分尊重!只会让人把你踩进泥里,再啐上一口!
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猛地冲散了那刺骨的寒意,烧得她心口发烫,烧得她眼睛发亮!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恐惧的根源从来不是钱,不是弟弟的腿,甚至不是王大全的背叛!是她自己!是她把自己活成了浮萍,总想抓着点什么依靠,却忘了自己的手脚还在!
什么厂子,什么丈夫,什么安稳……都是狗屁!
从今往后,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船往哪儿开,自己说了算!
王大全找到医院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烦躁和施舍的表情,像是来恩赐一个机会。小黎,他声音低沉,努力显得诚恳,那天是我不对,我混蛋!我跟你道歉!那女的我已经断了,你放心!你看,小刚还在医院躺着,铺子也快垮了,妈天天哭……这时候闹离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对孩子对老人都不好!咱俩……凑合着过吧,以后我工资都交给你管,行不行我发誓,绝对没有下次了!他甚至伸出手,想来拉杨小黎的手,试图找回往日的一点温情。
杨小黎避开他的手,抬起头。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冷冽。这眼神让王大全心里猛地一沉,准备好的所有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凑合杨小黎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人,王大全,你听清楚。我们之间,没有以后了。
她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把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然后她转过身,从贴身的旧帆布挎包里,拿出那本她偷偷练习了无数个夜晚、记录着铺子每一笔收支的账簿,还有一本抄满了客户名字和联系方式的小本子。她把这两样东西,啪地一声,放在了病房床头柜上,和那张冰冷的结案通知单摆在一起。
铺子、债务、客户名单。她看着王大全瞬间变得错愕难看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现在,分清楚。
王大全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杨小黎!你疯了!你要分家这铺子也有我的一半!是我跟你一起干起来的!你想独吞
一起干起来的杨小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账本在这里,每一笔收入支出,每一笔对不上账被你挪用的货款,都在上面。进货渠道是我跑的,打板技术是我的,客户认的是‘大全裁缝’的杨师傅,不是你王大全!至于债务,她指了指账本后面几页记录的欠条和催款单,大部分是为小刚治腿欠下的。你要分铺子,就把这些债也分走一半。还有房租,这个月该你交了。
你!王大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小黎的脸,手指都在哆嗦,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
绝路是你自己走的。杨小黎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同意分,我们明天就去街道办事处办手续。不同意,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就法庭见。
冰冷的法庭。国徽高悬。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味道。王大全坐在被告席,脸色阴沉,旁边角落里,缩着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低着头,不敢看人。杨小黎穿着自己改制的最利落的一件素色外套,站在原告席,背挺得笔直。
法官询问调解意向。王大全立刻抢着说:法官同志,我不同意离婚!我们感情没破裂!我就是一时糊涂犯了点错,我改了!我不同意分财产!那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他声情并茂,试图挽回。
法官看向杨小黎。
法官,杨小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她举起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我要提交证据。第一,被告王大全在婚姻存续期间,长期与婚外异性保持不正当关系,严重伤害了夫妻感情。这是他与该名女子的合影,以及宾馆开房记录复印件。她抽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在春晖宾馆门口王大全搂着红裙女人的场景,还有几张模糊但能辨认的宾馆登记单。
旁听席一阵轻微的骚动。王大全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猛地站起来:那是假的!她诬陷我!
法官敲了下法槌:被告肃静!
杨小黎无视他的咆哮,继续陈述:第二,关于我们共同经营的‘大全裁缝铺’资产分割问题。铺子表面是共同经营,但实际经营核心全在我。我有原始出资证明(那张抵押单据复印件),有铺子所有核心技术图纸和客户资源登记。她又拿出那本厚厚的账簿,最关键的是,这是铺子经营期间的完整账目。被告王大全在经营期间,利用管理铺面现金的便利,多次挪用铺面营业收入,累计金额达一千八百七十六元整!这些款项去向不明,账目上均有明确记录和缺失标注,时间点恰好与他供述的‘加班’时间吻合。这些钱,并未用于家庭共同生活或铺子经营,而是被他用于个人挥霍及维系婚外不正当关系!
她把账簿翻到做了清晰标记的几页,连同几张王大全购买高档衣物、频繁进出歌舞厅的粗略记录(这是她后来托老周悄悄打听的),一起递交给法庭工作人员。
王大全彻底慌了,额头上冷汗直流,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她胡说!那是铺子的流动资金!我……我是拿去买料子了!对!买料子!
买料子杨小黎冷静地反驳,布料供应商都有固定账期,货款支付记录我这里也有。请问你挪用的钱,付给了哪个供货商可有凭证她直视着王大全,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笃定。
王大全哑口无言,脸色灰败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旁边的红裙子女人,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
法官仔细翻阅着证据材料。
最终判决清晰落下:……鉴于被告王大全存在严重婚姻过错,且存在转移、挥霍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准予原告杨小黎与被告王大全离婚。夫妻共同财产,‘大全裁缝铺’现有资产(包括设备、存货、商誉及客户资源)作价分割,原告杨小黎分得70%,被告王大全分得30%。铺面经营期间所负债务,主要为原告弟弟医疗费用,由原告杨小黎负责偿还。被告王大全挪用的一千八百七十六元营业款,应于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返还铺面账户,纳入分割资产基数……
法槌落下。
闭庭!
王大全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椅子上。
杨小黎平静地收起判决书副本,看也没看王大全一眼,转身走出法庭的大门。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她却觉得眼前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没有流泪,没有歇斯底里。她用法律的铁尺,一寸寸量回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也一寸寸斩断了那根名为依赖和认命的腐朽绳索。
手中薄薄的判决书,重逾千斤。这是她用清醒的头脑、冰冷的证据和不再软弱的脊梁,为自己赢回来的舵盘。
大全裁缝那块旧木牌子被摘了下来,扔进了灶膛当柴烧。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挺括的白底黑字的招牌,端端正正挂在原来铺面旁边新租下的、宽敞明亮的沿街门脸上——小黎制衣工作室。字是请街上写对联的老先生写的,方正有力。
开业那天没放鞭炮,但门口堆满了街坊邻居和回头客送来的花篮。杨小黎穿着自己设计、亲手缝制的一件素色改良旗袍,领口斜襟盘着精致的葡萄扣,站在明亮的玻璃门内招呼客人。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把案板上铺开的各色布料映得亮堂堂。两台新买的电动缝纫机嗡嗡地响着,声音轻快有力。原先积压的订单和新接的活儿,堆满了新添置的货架。她不再需要亲自踩每一针一线,招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姑娘做助手,自己主要负责设计、打板和关键的裁剪。
变化悄然发生。杨小黎挂在铺子里的几件新设计的旗袍样品,渐渐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不像传统旗袍那么紧绷,也不像百货商店卖的那么花哨,线条更流畅,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添了点日常也能穿的实用小设计,比如加了暗兜,或是用了更挺括不易皱的料子。先是巷子里爱俏的年轻媳妇偷偷来定做了一件,穿上身后效果出奇得好。很快,口耳相传,机关里爱美的女科员、学校里的老师、甚至百货商店的售货员都找上门来。小黎师傅的旗袍,在城东这片小有名气,订单排到了下个月。杨小黎的名字,终于从大全裁缝的后面,走到了前面,成了真正的招牌。
家里也添了喜气。小刚那条伤腿在苏婷的督促和新的康复计划下,恢复得比医生预料的要好。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需要拄着单拐,但疼痛减轻了很多,人也有了精神。更重要的是,他和苏婷走到了一起。没有大操大办,选了个周末,在街道康复点的小院子里,请了相熟的街坊邻居和几个康复伙伴,简单地吃了顿饭,就算是把事办了。苏婷穿着杨小黎亲手做的一件大红色的新褂子,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小刚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拄着拐杖,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喊苏婷的父母爸、妈时,声音响亮又踏实。
结了婚,小刚不愿在家闲着。苏婷有主意,她看小刚手巧,以前在家就爱鼓捣修修补补的东西。开个修鞋铺呗!自立门户!苏婷兴致勃勃,现在大家日子好了,皮鞋多了,修补的活儿不少!咱把门槛弄平点,里面宽敞点,就叫‘小刚修鞋铺’!我下班就来帮忙!杨小黎二话不说,拿出积蓄,在离家不远、人流量大的街角盘下一个小门脸。照着苏婷的意思,门槛拆了,门口做成缓坡,里面收拾得干净亮堂,工具箱和工作台的高度都是比着小刚坐着操作最舒服的位置定做的。小刚修鞋铺顺利开张。小刚坐在特制的高脚凳上,低着头,用那双曾经被绝望笼罩、如今却闪着专注光芒的眼睛,认真检查着顾客递过来的皮鞋,动作已经相当熟练。苏婷一下班就过来,扫地、招呼客人、收钱,夫唱妇随,小铺子人气挺旺。杨小黎去看过几次,每次都不买什么,就远远站着,看着弟弟忙碌的背影和弟媳爽利的笑容,心里那块压了不知多久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母亲脸上的愁苦也化开了,腰背似乎都挺直了些,在家帮着苏婷洗衣做饭,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这天下午,工作室里只剩下杨小黎一个人。阳光斜斜地照在宽大的裁剪案板上,她正俯身裁剪一块光泽柔润的墨绿色锦缎,竹尺压着布料边缘,粉线笔划过,留下利落的线条。剪刀锋利的刃口咬合着缎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嚓嚓声。这声音,是她现在最安心的背景音。
角落里的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小,放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为进一步推动国债流通,回笼社会资金,支持经济建设,市人民银行最新通知,即日起放宽国债兑付政策,简化兑付手续,提高兑付效率……
杨小黎裁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她利落地剪断最后一根线头,直起身,拿起案板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目光随意地扫过电视机屏幕,又自然地移开,落在旁边摊开的一本存折上。那是银行新开的户头,上面已经攒下了一笔不算小的数字。她拿起存折,随意地翻了翻,嘴角轻轻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却透着无比轻松和笃定的笑容一闪而过。她啪地一声合上存折,随手把它放在案板一角。
存折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本硬壳的、簇新的证书。深蓝色的封皮上,印着几个醒目的烫金宋体大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
商标注册证
注册号:第XXXXX号
商标名称:裁春刃
注册人:杨小黎
核定使用商品(第25类):服装、鞋、帽
专用期限:XXXX年XX月XX日至XXXX年XX月XX日
证书下面压着一张商标设计图稿的复印件。图案简洁有力:一把线条流畅、蕴含着力量感的剪刀剪影,裁开一道象征布匹的波纹,波纹末端,巧妙地延伸出一个刚劲的毛笔字——刃。
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光滑的案板上,洒在墨绿的锦缎上,洒在深蓝的商标注册证烫金字上,也洒在杨小黎平静而专注的侧脸上。剪刀在她手中稳稳地移动着,精准地沿着粉线裁剪,发出稳定而充满节奏的嚓嚓声。这声音,盖过了电视机里关于国债政策的播报,也盖过了门外街市的喧嚣。
这里没有父亲工卡上被磨白了的名字。只有小黎制衣工作室的招牌,和桌上那份属于杨小黎的、裁春刃的商标注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