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动天下的医仙,却医不好夫君心头的白月光。
他攥着我的手腕按在寒潭里:如烟若死,我要你全族陪葬!
剜第三次心头血时,我终于明白他爱的从不是我。
假死那日,我听见他嘶吼着劈开冰棺。
三年后北梁宫宴,他跪在我的座驾前。
当年剜血之痛,我用北境十六州为聘偿还可好
太子夫君的剑锋擦过他脖颈。
聘礼孤的太子妃缺你这份卖命钱
1
剜心之痛
朔风卷着雪沫,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似的低鸣,像极了困兽垂死的悲声。窗内,烛火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柳如烟躺在锦被里,面如金纸,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的残音,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在冰冷的空气里。
沈厌立在榻边,玄色的衣袍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昏黄的光只吝啬地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冷硬如刀锋。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胶着在柳如烟那张失了生气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的焦灼和痛楚,浓得化不开。
那眼神,我太熟悉了。三年前,他跪在我阮家门外,连跪三日,只为求娶我时,也是这般专注、炽热,仿佛天地间只余我一人。那时他说:清秋,我沈厌此生此世,只求你一人真心。誓言滚烫,烫得我心头灼热。
可如今,那滚烫的誓言早已凉透,像一块沉在寒潭底的顽石。他眼底的炽热,一丝一毫,也再落不到我身上。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方才被他死死攥住、几乎捏碎骨头的痛楚。就在一个时辰前,柳如烟又一次呕出黑血,气息骤弱。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困兽,赤红着眼,几步冲到外间,一把将我拖起,拖过冰冷的回廊,狠狠掼在结了薄冰的寒潭边。
那彻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手腕、手肘。他俯下身,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恨意,砸在我脸上:阮清秋,再取一次心头血!立刻!如烟若有不测,我要你阮氏全族,一个不留,给她陪葬!
冰水刺骨,但抵不过他眼底万分之一寒。
思绪被柳如烟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强行拽回。沈厌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鹰隼攫住猎物,那里面没有丝毫温情,只有赤裸裸的逼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还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里,取血!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死亡逼近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坠入肺腑。站起身,走向床边那张熟悉得令人作呕的矮几。上面,一把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银刀静静躺着,旁边是一只空置的白玉碗。刀身映着烛光,冰冷地嘲笑着我的过往。
第一次取血,是在一年前的秋夜。柳如烟初病,呕血不止。沈厌第一次用那种沉痛又带着恳求的目光看我:清秋,唯有你的心头血,或可一试救她性命。医者仁心,求你!我信了他的恳切,信了医者救人的天职,更信了他眼底那份我误以为的、对我医术的倚重。刀尖刺入心口时,痛楚尖锐,但看着他那紧锁的眉头,我竟觉得值得。
第二次,是在半年前。柳如烟病势反复,更加沉重。他不再恳求,眼神里只剩下焦灼的催促和隐隐的不耐烦。那时我已隐隐察觉柳如烟脉象的蹊跷,那毒,缠绵诡谲,与我曾在南疆古籍上见过的某种慢性奇毒描述惊人相似。可当我迟疑着说出疑虑,话未落地,他已勃然变色,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杯盏碎裂,茶水淋漓。阮清秋!他厉声喝断我,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烟柔弱,岂会自戕分明是你医术不精,推诿搪塞!取血!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怀疑,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底。
如今,是第三次了。
2
寒棺诈死
我拿起那柄冰冷的银刀,刀柄上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指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股深埋心底、此刻再也压制不住的悲凉,如同决堤的冰河,汹涌地冲刷着四肢百骸。我解开素白中衣的系带,动作缓慢而机械,衣襟滑落,露出心口那片肌肤。烛光下,两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在目,暗红的、扭曲的,如同两条丑陋的蜈蚣,死死盘踞在心房之上,无声地控诉着过往的愚蠢和剜心之痛。
沈厌的目光扫过那两道疤痕,只一瞬,便飞快地移开,重新落回柳如烟痛苦的脸上。那眼神,没有丝毫的动容或怜惜,只有一片沉沉的漠然,仿佛那只是两块无关紧要的、碍眼的旧疤。
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冰冷的死灰弥漫开来。
刀尖抵上心口那最嫩薄的肌肤,冰凉的触感激得我微微一颤。没有犹豫,手腕猛地用力,向下一压!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齿缝间挤出。锐痛!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从心口炸开,迅速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锋蜿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白玉碗中,发出清脆又粘稠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血流如注,迅速在玉碗底积聚,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矮几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万丈冰窟,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沈厌紧盯着那玉碗,看着鲜血一点点累积。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焦灼并未因鲜血的涌出而缓解分毫。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此刻承受的剧痛,远不及柳如烟一个微弱的蹙眉。
够了没有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磨出。
他这才吝啬地扫了一眼玉碗中堪堪半满的血,又飞快地看向柳如烟毫无血色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再取!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我残存的心脉上。再取他竟连我这条命,也视若草芥,只为了那榻上之人一个渺茫的生机
悲愤如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握着刀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指尖的颤抖更加剧烈,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那滔天的恨意和彻骨的绝望,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吞噬。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死死撑着。
就在我眼前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时,榻上的柳如烟发出了一声极微弱、仿佛濒死般的呻吟:阿厌……
这一声如同魔咒。
沈厌浑身剧震,所有的克制瞬间崩塌。他一步抢到榻边,紧紧握住柳如烟冰凉的手,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痛楚:如烟!如烟我在!别怕!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珍视。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刃般剜向我,所有的焦灼瞬间化为暴戾的火焰:阮清秋!快!不够!这点血根本不够!他几乎是在咆哮,额角青筋暴跳,眼中是噬人的疯狂,如烟若有闪失,我定将你阮家满门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够了。真的够了。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柳如烟可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看着自己心口汩汩涌出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血,看着他握着柳如烟手时那无意识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柔摩挲……过往三年种种,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脉象中不合常理的诡谲,那些柳如烟偶尔投向我的、转瞬即逝的得意眼神……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在剧痛的刺激下,被一股冰冷彻骨的洪流猛地冲撞、拼合!
原来如此。
什么缠绵奇毒,什么非心头血不可救!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歹毒至极的圈套!柳如烟,她根本就没中什么奇毒!她是在用一种极其隐秘的、近乎自残的慢性毒药,伪装出命悬一线的假象!一次次,榨取我的心头精血!而沈厌,这个被所谓深情蒙蔽了双眼的蠢货,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而我,就是那个引颈就戮、奉献血肉还自以为在救人的彻头彻尾的傻子!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不受控制地从我苍白的唇边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嘲笑着他的愚蠢,更嘲笑着我自己的痴妄。
沈厌被我那突兀的笑声惊得一愣,暴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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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眼,不再看那碗中刺目的红,也不再看榻上那做戏的人。目光越过他,直直投向窗外那片被风雪肆虐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阮清秋的温度彻底湮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冰封万里的决绝。
没什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血,够了。
手腕一翻,沾血的银刀哐当一声掉落在白玉碗边,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心口的血仍在流,但我已感觉不到痛。或者说,这点皮肉之痛,比起此刻心魂俱碎的清醒,又算得了什么
沈厌被我过于平静的反应和那丢刀的动作弄得又是一怔,随即被柳如烟再次响起的微弱呻吟拉回注意力。他不再看我,小心翼翼地从碗中舀起一勺鲜血,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喂向柳如烟惨白的唇边。
那鲜红的血,如同最妖异的毒药,映着他眼底的焦灼和温柔。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一幕。身体里的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失而飞速抽离,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我拖向意识沉沦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清晰无比、淬着寒冰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
阮清秋,该死了。
3
冰河重生
意识沉沉浮浮,如同漂泊在无边的墨海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彻骨的寒冷包裹着残破的躯壳。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耗尽力气。我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冰冷的、泛着幽蓝光泽的冰壁。寒气丝丝缕缕,透过单薄的衣料,贪婪地舔舐着肌肤,冻得骨头缝都在打颤。
这是一座冰棺。
巨大的、用整块寒冰雕琢而成的棺椁。我就躺在里面,身下是刺骨的冰面。视线所及,唯有上方冰盖之外,一片模糊扭曲的昏暗景象,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满霜花的琉璃。
是沈厌。
他竟然……将我置于寒冰棺椁之中为了保存这具残躯,以便柳如烟下一次需要时,随时取用么一股混杂着恶心和荒谬的寒意,比身下的冰棺更冷,瞬间攫住了心脏。
就在这时,冰棺外那片扭曲的昏暗里,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隆——!!!
如同惊雷在咫尺间炸开!整个冰棺都在剧烈震颤!冰屑簌簌落下,砸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加狂暴、更加歇斯底里的巨响!
砰——!!!
视线里那厚厚的、坚固的冰盖,猛地炸裂开来!无数尖锐的冰晶碎片如同利箭般激射飞溅!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外面浓郁的血腥气和冰雪的冷冽,呼啸着灌入这方狭小的空间!
一道高大、狂暴、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身影,撞碎了漫天飞舞的冰晶碎片,猛地出现在炸开的棺口上方!
是沈厌。
他披头散发,玄色的衣袍上溅满了暗红发黑的血迹,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那张曾经俊美冷峻的脸庞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染血的、崩了刃口的重剑,剑身兀自嗡鸣颤抖。
阮清秋——!!!
一声嘶吼,裹挟着滔天的痛苦和惊惧,撕裂了冰窖死寂的空气,直直撞入我的耳膜。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仿佛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冰棺中我的尸身,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毁灭一切的狂暴,还有一种……迟来的、足以将他吞噬的恐慌。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染满血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突的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和颤抖,朝着冰棺中我的脖颈探来!
就是现在!
早已在口中含了许久的龟息丹蜡丸,被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咬碎!一股带着奇特腥苦味道的药液瞬间滑入喉咙。同时,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用指甲狠狠掐破了掌心里一枚小巧的蜡丸。
嗤——
一阵极其细微、带着奇异甜香的烟雾瞬间从袖中弥漫出来,无色无味,迅速与冰棺内刺骨的寒气融为一体。这是梦魂引,南疆奇药,能瞬间麻痹神智,令人陷入短暂而深沉的幻觉。剂量不大,但对付一个心神剧震、几近崩溃的人,足够了。
沈厌探向我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滞!他赤红的瞳孔骤然涣散了一瞬,狂暴的动作僵在原地,脸上那噬人的疯狂被一片茫然和呆滞取代。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醉酒般踉跄了一下。
冰棺深处,早已布置好的精巧机关,在烟雾弥漫的掩护下无声启动。棺底靠近我后背处的一块冰板极其轻微地向下滑开,露出下方幽深黑暗的甬道入口。
时机稍纵即逝!
我调动起这具残躯里最后凝聚起的一点气力,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冰鱼,猛地向下一沉!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包裹全身,身体顺着那条狭窄、倾斜、布满冰棱的甬道急速滑落!粗糙的冰壁摩擦着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也刺激着麻木的神经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身后冰棺方向,传来沈厌那声迟来的、更加惊怒痛苦到极致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惨嚎,在冰窖中疯狂回荡:
不——!!!
那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悔恨和撕裂灵魂的痛苦,穿透厚重的冰层,狠狠撞在我的背上。但此刻,这声音于我,只如同隔世的丧钟,为那个愚蠢的阮清秋而鸣。
身体在黑暗中不断下坠、滑行。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脚下猛地一空!
噗通!
彻骨的冰水瞬间淹没头顶!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猛地呛了一口水,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骨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
眼前是一条湍急、冰冷的地下暗河。水流汹涌,带着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我向前冲去。我拼尽全力,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稳住身形,回头望去。
冰窖的入口,早已消失在身后黑暗曲折的河道尽头。唯有沈厌那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仿佛还在这幽深的水道中隐隐回响,最终也被奔流的水声彻底吞噬。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阮清秋的黑暗,我松开手,任由冰冷刺骨的激流裹挟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向着未知的、黑暗的前方冲去。
4
宫宴重逢
三年后。北梁,东宫。
初秋的夜风已带上了凉意,拂过宫苑中精心修剪的草木,送来一阵阵清雅的丹桂幽香,混合着远处宫灯温暖的烛火气息,驱散了记忆深处那寒潭的冰冷。巨大的铜镜前,灯烛煌煌,映照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唇若点朱,肌肤胜雪。曾经因剜心取血而枯槁憔悴的容颜,在精心调养和北梁水土的滋养下,早已恢复昔日明艳,甚至更添了几分历经风霜后的沉静光华。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古井,再也映不出当年江南烟雨般的温柔潋滟。
镜中的女子身着北梁太子妃的朝服。玄黑为底,以金线织就振翅欲飞的凤凰纹样,层层叠叠,华贵端凝,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而慑人的辉光。繁复的发髻上,赤金点翠的凤冠沉重而威严,垂下的流苏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摇曳,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颈间,一串浑圆莹润的东珠项链,温润的光泽衬得肌肤愈发白皙。
殿下,
侍女拂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从身后传来,时辰快到了。宫宴那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已移驾麟德殿。
我微微颔首,指尖拂过袖口冰凉的凤凰金线纹路,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冰冷被压下。镜中人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雍容,无懈可击。
知道了。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宫灯如星子般密布。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水袖翻飞,衣袂飘飘。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佳肴的馥郁以及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北梁皇帝高踞御座,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殿内济济一堂的宗室勋贵、各国使臣。
我的位置在御座左下首,与太子萧景珩同席。他今日也身着玄色太子常服,金线勾勒的龙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见我到来,他微微侧首,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眸望向我,冷峻的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并未言语,只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上我置于案几下的手背。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回以一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点,示意无事。
宫宴正酣,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北梁皇帝兴致颇高,正与下首几位重臣谈笑风生。就在这时,殿外侍立的太监总管匆匆而入,趋步至御座旁,躬身低声禀报了几句。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随即又舒展开来,带着一丝玩味,朗声道:哦大周镇北侯远道而来,为朕贺寿快宣!
镇北侯……沈厌。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平静无波的心湖里,终究还是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也仅仅是一圈涟漪,瞬间便归于沉寂。
殿内原本喧闹的丝竹谈笑声,在太监总管那一声尖利的通传中,如同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探究、好奇,齐刷刷地投向殿门的方向。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殿外深沉的夜色,一步步踏入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他依旧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只是那袍服上绣着的,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麒麟祥云,而是大周武将最高品阶的猛虎啸山纹样。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痕迹,依旧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只是眉宇间那份曾经的冷峻孤傲,被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沧桑感所取代,仿佛经历了无数风霜打磨的寒铁。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而直接,从踏入殿门的那一刻起,就穿透了重重人影,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御座左下首——我的方向。
那目光太过复杂,太过沉重。有震惊,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难以置信的恍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楚和……追悔。像一张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网,隔着喧嚣的殿堂,兜头罩来。
我端坐不动,脸上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无可挑剔的平静与雍容。甚至在他目光灼灼逼视的瞬间,还微微侧首,对着身旁的萧景珩露出一个温婉浅笑,抬手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清酒。萧景珩会意,冷峻的唇角勾起一丝淡弧,自然而然地接过酒杯,指尖似是不经意地拂过我的指尖。
沈厌的脚步猛地一顿!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更加剧烈的痛苦和一丝被刺痛的猩红怒火。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他走到御座下,依礼拜见,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武将特有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臣,大周镇北侯沈厌,奉吾皇之命,恭贺北梁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国祚绵长!
献上贺礼,一套前朝失传的兵法孤本,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礼节完毕,皇帝赐座。他的位置,恰在靠近殿门的下首,与我所处的尊位隔着长长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殿心甬道,也隔着无数推杯换盏的人影。
宫宴重开,丝竹再起,舞袖翩跹。然而,那道隔着人海投射而来的目光始终牢牢钉在我的身上。灼热,执拗,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沉重力量。无论我垂眸品茗,还是与萧景珩低语,亦或是接受旁席命妇的敬酒,那道目光都如影随形,固执地、沉默地,诉说着只有我才能读懂的风暴。
酒过三巡,气氛重新热烈。沈厌终于按捺不住,他霍然起身,手中端着一只盛满烈酒的玉杯。高大的身影在辉煌的灯火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一步步,穿过舞姬翻飞的裙裾,穿过谈笑的人群,无视了所有或好奇或惊愕的目光,径直朝着御座左下首——我的席位走来。
整个麟德殿的喧嚣,在他这突兀而决绝的动作中,再次诡异地沉寂下来。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僵在原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气势汹汹走向太子妃座席的大周镇北侯身上。
萧景珩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步步逼近的沈厌,那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刀锋般的冷意。
沈厌在距离我的席案三步之遥处停下。这个距离,足以让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血丝,看到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唇,看到他握着酒杯、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属于战场铁血的戾气,扑面而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砺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响彻在寂静的大殿:
清秋……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屏住的呼吸上。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骇、探究、难以置信!
他无视了这满殿的哗然与萧景珩骤然冰冷的视线,只死死盯着我,眼中的痛楚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交织翻涌:
当年……剜血之痛,是我瞎了眼!是我负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沉重的膝盖撞击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一跳。
我沈厌,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目牢牢锁住我,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麟德殿,今日以北境十六州为聘!只求……
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去!
北境十六州!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聘礼震得魂飞魄散!那可是大周北疆最为险要的十六座军镇!是大周耗费数代人心血、无数将士性命才稳固的屏障!沈厌,他竟然……竟然要以此作为求娶……不,是求回一个女人的代价!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震惊、骇然、贪婪、鄙夷……如同无数利箭,交织射向那个跪在殿心的男人。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扫向沈厌。
而我,端坐于席上,玄黑金凤的朝服衬得面色愈发沉静。在沈厌吐出剜血之痛四个字时,我的指尖曾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当他跪地,喊出北境十六州为聘的瞬间,我甚至微微抬起了眼睫,看向他。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无半分动容。就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荒诞离奇的闹剧。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如同寒潭深处不起波澜的一缕幽光。
机会
呵。那个肯为他剜心取血、奉上全副真心的阮清秋,早已在三年前那个冰寒彻骨的夜里,被他亲手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尸骨无存了。
就在这死寂凝固、风暴即将爆发的临界点上,一道清越冷冽、如同金玉交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和一丝冰冷的嘲讽,骤然响起:
聘礼
一直沉默的萧景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并未起身,甚至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沈厌一眼,只是微微侧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转向我,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询问:
爱妃,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宠溺的困惑,孤的库房里,堆着多少座金山银海南海的明珠是不是快没地方放了孤记得,上月东海那边刚献上来一座珊瑚树,通体血红,七尺有余,工匠们正愁没地儿摆呢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拈起我面前白玉盘中一颗饱满莹润的荔枝,慢条斯理地剥开那鲜红的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然后旁若无人地、温柔地递到我的唇边。
区区十六座城池……
萧景珩这才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终于落在了沈厌那张因屈辱和震惊而瞬间扭曲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吐出的话语,字字如冰珠坠地,清脆,冰冷,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轻蔑:
也配拿来脏孤太子妃的手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中亮起!如同九天惊雷撕裂夜幕!
没有人看清萧景珩是如何动作的。
只觉眼前一花,他腰间那柄象征太子身份、通体墨黑、装饰古朴的佩剑已然出鞘!剑身并非寻常精钢的雪亮,而是一种沉敛的、近乎玄铁的幽暗光泽,唯有开刃处,一线寒芒流动,锐气逼人!
剑光如电,并非直刺,而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精准到极致的凌厉,贴着沈厌跪地时微微前倾的脖颈,倏然掠过!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声极轻微的、如同裂帛又似寒冰碎裂的嗤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大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殿心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沈厌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跪在那里。他脸上因萧景珩话语带来的屈辱和暴怒还未来得及彻底爆发,便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脖颈侧边,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洇出、凝实。
一滴粘稠的、暗红的血珠,沿着那道血线悄然渗出,在殿内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妖异而刺眼的光泽。它颤巍巍地,不堪重负般,终于脱离了皮肤的束缚,沿着他刚硬的下颌线条,无声地滑落,最终啪嗒一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微小而触目惊心的血花。
那一声轻响,在寂静得可怕的殿堂里,如同惊雷炸开在每个人的耳边!
萧景珩手腕轻轻一振,那柄幽暗的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尖斜斜指向地面,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那锐利的锋刃滚落,同样砸在金砖上,与沈厌那滴血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他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剑,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他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方才那睥睨天下的冷冽锋芒瞬间敛去,化为一片温煦的暖意,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爱妃,可还要尝尝这新贡的蜜瓜清甜得很,不腻人。
满殿死寂。
唯有那滴血绽开的微小花朵,在冰冷的金砖上,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沈厌依旧跪在那里,脖颈上的血线如同一条耻辱的烙印。他死死地低着头,身体僵硬如铁,只有那紧握的、指节几乎要刺破掌心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和那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挽回的绝望。
我迎着萧景珩温煦的目光,唇角缓缓漾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湖面终于投入了一缕暖阳,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