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有预见他人死亡的能力。
十岁时,她看见父亲车祸惨状,三天后预言成真。
从此她不敢靠近任何人,怕看见他们最后的画面。
直到遇见念临春,她看见他溺亡在荷花池。
她仓皇逃走,却不知少年对她一见钟情。
十年后她成为遗物整理师,在画家故居发现满墙自己的画像。
画中人眉眼如初,落款全是念临春。
三天前,他溺亡在画室旁的荷花池。
遗物中还有一本素描册,记录他每年去初遇地等她。
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池中溺亡的男人,和岸边撑伞的女人。
王晓终于明白,他早就知晓自己的结局。
却依然选择走向宿命中的池塘。
冰冷的橡胶手套隔绝了触感,却挡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陈旧气息。灰尘、纸张、若有似无的药味,还有一丝属于人长久居住后难以彻底消散的、混合着体温的微酸。王晓俯身,将床头柜上那个棕色小药瓶里剩余的白色药片,一粒粒倒回原装的锡箔纸板中。铝箔背面印着的地西泮字样冰冷锐利。药片落回凹槽,发出细微、空洞的轻响。
这里是已故者林怀远教授的家。王晓的工作,是替那些无法或不愿亲自面对亲人离去痕迹的家属,整理、分类、打包或丢弃这些最后的拥有。她动作精准而漠然,如同处理实验室标本。一件褪色的驼色羊毛开衫被她叠成整齐的方块,放进标着慈善捐赠的纸箱。指尖掠过柔软的羊毛,一丝极其微弱、属于原主人的温暖气息似乎透过手套渗了进来,又迅速被房间恒久的阴冷吞噬。她停顿了半秒,指尖的暖意如幻觉般消失,随即更用力地将衣服压入箱底。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突然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王晓迅速背过身,用手肘内侧死死抵住嘴,试图将那阵撕扯肺腑的痒意闷回去,肩膀剧烈地耸动。指间溢出的声音沉闷喑哑,像老旧风箱在破败的屋子里艰难抽动。她瘦削的背脊在深灰色工作服下绷紧,弓成一道脆弱的弧线。
这具身体,连同她眼中看见的那些破碎画面,都是她必须背负的诅咒。
十岁那年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她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雨水冰凉地砸在脸上,父亲宽阔的后背是唯一的遮蔽。就在拐过街角的瞬间,一道刺眼的白光撕裂雨幕,伴随着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她看见了:父亲的身体像个被抛飞的沉重布偶,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狠狠砸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鲜红的液体在雨水中迅速洇开,刺目得如同泼洒的油漆。车轮碾过父亲倒地的身体,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炸开。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尖叫。
三天后,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同一个街角上演。预言精准得如同冰冷的程序代码。母亲的哭泣声在医院惨白的走廊里回荡,像钝刀子割着王晓的神经。从那天起,一种无法言说的能力像毒藤般缠绕上她的生命——她能看见他人注定的死亡。
那些画面毫无征兆地入侵,像插入大脑的尖刀:邻居爷爷在摇椅上安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窗外的阳光落在他灰败的脸上;高中同桌明媚的笑脸被扭曲变形,最终定格在惨白的病床上,呼吸机单调的声响是她生命的最后背景音;街角面包店那个总爱给她多塞一块杏仁饼的胖阿姨,她看见她倒在后厨油腻的地面上,周围散落着烤焦的面包……每一次预见,都像在她心上剜去一块肉,留下血淋淋的空洞和对人群更深一层的恐惧。她成了人群中的孤岛,沉默地筑起高墙,拒绝任何可能带来痛苦的靠近。
王小姐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人迟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林教授的女儿林女士,这次委托的雇主。王晓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迅速拉平口罩,转过身时,眼神已恢复成一潭死水,只有眼尾因剧烈咳嗽残留的微红透露出些许狼狈。
还好吗需要休息下吗林女士站在门口,眉头微蹙,目光扫过王晓苍白的脸和那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
王晓微微摇头,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不带一丝波澜:没事,林女士。请放心,我会尽快整理好。
唉,林女士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了。父亲……走得突然。这老房子,他住了几十年,东西太多太杂了。我实在……没力气自己弄了。她的目光掠过满屋的书籍、堆叠的稿纸、老旧的家具,最终落在王晓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尤其是画室那边,他晚年几乎都泡在里面。那边的东西,可能……更乱些。麻烦你多费心。
职责所在。王晓简短回应,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上。手套表面沾了些许灰尘,白蒙蒙的一层。画室她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捕捉那模糊的轮廓。
那……我先走了。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就好。林女士似乎也不想多待,这满屋子父亲的痕迹让她难以承受。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太多回忆的空间,转身匆匆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沉重的寂静再次降落,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将王晓紧紧包裹。她独自站在堆满遗物的客厅中央,唯有窗外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积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空气中无数悬浮、飞舞的尘粒。
她走向那扇紧闭的、位于走廊尽头的门。门是深色的原木,厚重,门把手是黄铜的,被岁月摩挲得光滑锃亮。指尖触及冰凉的铜把手,一种细微的、近乎神经质的战栗感沿着手臂攀爬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拧动门把。
咔哒。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被推开。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淹没。松节油刺鼻的辛辣、亚麻籽油略带甜腥的厚重、陈年油画颜料干燥后特有的粉尘气息、木质画框的微腐,还有……一种长久密闭空间所独有的、挥之不去的霉味。这气味像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巨大的画室,窗户被厚重的深蓝色绒布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门打开带进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目光所及,是令人窒息的满。无数画框堆叠靠墙,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画布上涂抹着各种色彩和形象,风景、静物、模糊的人影……它们拥挤在一起,在昏暗中只呈现出混沌的色块和轮廓。
王晓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惨白的光线瞬间从天花板的旧式日光灯管倾泻而下,驱散了门口的昏暗,却也像一把无情的解剖刀,猛地剖开了整个空间的秘密。
光线亮起的刹那,王晓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光,照亮了画室深处正对着门的那一整面墙。
墙上没有堆叠的画框。那里挂着的,只有一幅画。不,不是一幅,是无数幅,是整整一面墙的……她。
她的脸。
她的眉眼。
她或垂眸、或凝望、或带着一丝恍惚的浅笑……无数个她,被精准地捕捉,凝固在或大或小的画布上,用油画、水彩、素描、炭笔……用尽一切绘画的语言。那些画框紧密地拼接在一起,严丝合缝,如同为这面墙量身定做的马赛克拼图,组成了一幅巨大到令人眩晕的肖像之墙。
画中的少女,眉眼青涩,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时间仿佛在这里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永远定格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闷热画室的下午。
王晓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橡胶手套下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木门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无法呼吸,肺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徒劳的抽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口罩成了隔绝氧气的屏障,她猛地将它扯下,大口喘息,贪婪地攫取着弥漫着浓烈颜料气味的空气,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窒息感。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她
她死死盯着墙上的画,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慌乱地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记忆的闸门被这面巨大的、无声的控诉之墙轰然撞开,汹涌的潮水裹挟着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夏日午后,带着刺眼的阳光和令人心悸的预兆,席卷而来。
十年前,盛夏。
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蜜糖,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聒噪。少年宫陈旧的美术教室里,弥漫着廉价水粉颜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围坐在静物台前,对着几个灰扑扑的石膏几何体涂涂抹抹。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搅动着沉闷的热浪。
王晓坐在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她低着头,铅笔在素描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专注地描绘着眼前那个最简单的立方体。阳光透过高大的旧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努力将自己缩进这小小的、安全的阴影里,避开周围那些青春洋溢却让她本能畏惧的喧嚣。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带来一阵微热的风和干净的皂角气息。她没有抬头,握着铅笔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沿着脊椎悄然攀升。
你好,这个位置没人吧一个清朗干净的男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王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她依旧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素描纸上那个立方体的边缘线上,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她的肩膀下意识地往里收了收,试图拉开那点本就不存在的距离。空气仿佛更粘稠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
我叫念临春。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声音里带着笑意,轻松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像是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念’是思念的念,‘临春’是快要到春天的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铺开自己的画纸,动作利落,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
王晓握着铅笔的手指又紧了紧,指腹下的木杆被汗水微微濡湿。念临春……她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特别。但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沉默是她最坚固的堡垒。
短暂的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风扇的嗡鸣,以及远处其他同学低低的交谈。
嘿,你的线条好稳。念临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真诚的赞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的画纸上。
王晓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了一下。她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少年坐在逆光的位置,窗外过于强烈的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有些晃眼。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额前有几缕不听话地垂着。他的笑容很明亮,牙齿很白,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带着天然的亲和力。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夏日雨后被洗过的晴空,坦荡地映着眼前的世界,也映着……她有些慌乱的脸。
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世界骤然扭曲、坍缩、失重!
眼前念临春那张带着阳光笑容的脸,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碎裂、重组!刺眼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仿佛笼罩着灰青色薄暮的天光。画面瞬间切换到一片巨大的、死寂的荷花池。池水浑浊发绿,上面漂浮着腐烂的荷叶残片,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画面中心,一个身影正在水面之下无声地挣扎、下沉!水草如同鬼魅的触手,缠绕着那具下沉的身体。那张脸在浑浊的水波中痛苦地扭曲、变形,却依然能辨认出——正是眼前这张带着明亮笑容的脸!念临春!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水面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和绝望。窒息的痛苦仿佛穿透时空,扼住了王晓的喉咙!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王晓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得划破了画室的沉闷。她像被滚烫的铁烙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画架,木架和画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铅笔、橡皮滚落一地。她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你怎么了念临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立刻站起,脸上的笑容被惊愕取代,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别碰我!王晓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抗拒。她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蛇。她不敢再看他的脸一眼,那溺亡的惨象还在眼前疯狂闪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只有一个念头:逃!立刻逃离这个带来死亡预兆的人!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幼鹿,跌跌撞撞地绕过翻倒的画架,撞开挡路的椅子,在周围同学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头也不回地冲出画室的门,冲进了外面灼热刺眼的阳光里。
身后,隐约传来念临春焦急的呼唤:喂!等等!你的画……
她的画那张只画了一半的立方体素描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逃离!逃离那个注定溺亡的人,逃离那冰冷浑浊的池水,逃离这再次降临的、无法摆脱的死亡诅咒!
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用力,肺叶像要炸开,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凌乱的喘息和疯狂擂动的心跳。身后少年清朗的呼唤声,被夏日汹涌的热浪彻底吞没。
画室里惨白的灯光无情地照耀着。
王晓背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沿着粗糙的木纹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工装裤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她体内火山喷发般的混乱。十年前的惊恐、仓皇、冰冷的池水、少年下沉的绝望眼神……与眼前这满墙凝固的、她少女时代的容颜,激烈地冲撞、撕扯。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味道在口腔蔓延。
念临春……那个有着晴空般眼眸的少年。她仓皇逃离的起点,竟成了他十年凝视的终点这满墙的画像,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穿透十年的时光,无声地拷问着她。
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目光掠过墙上那些巨大而沉默的自己,最终落在画室中央那巨大的画架上。架子被一块厚重的、沾染着斑斓颜料的深色绒布覆盖着,勾勒出下方画框的方正轮廓。那下面,是什么是否也囚禁着她的另一副面孔
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掀开了那块沉甸甸的绒布!
画布暴露在惨白灯光下。
没有她的脸。
画布上,是那片荷花池。
浑浊的、泛着不祥暗绿色的池水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腐烂的荷叶残片漂浮着,如同溺水者破碎的衣衫。画面中心,一个男人正沉向幽暗的池底。水流扭曲了他的身形,水草缠绕着他的四肢,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痛苦地扭曲着,眼睛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最后的、无法言说的惊骇与绝望。
是他!念临春!
纵然面容因痛苦和死亡而变形,王晓依旧一眼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是十年前那个午后,她仓皇逃离前,最后映入眼帘的那张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庞。时间残忍地将他雕刻成了她预知画面中的模样。
画布右下角,一行用炭笔写下的日期,像冰冷的判决,刺入她的眼帘:2025年8月5日。
三天前。正是他溺亡的日子。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王晓踉跄着后退,撞到身后堆叠的画框,发出哗啦的声响。她死死盯着那日期,又猛地转头看向那堵挂满她画像的墙。这面墙是十年无声的守望,而这幅画……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他画下了自己的死亡
荒谬!疯狂!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目光慌乱地在杂乱的工作台上搜寻。颜料管被挤扁了,随意丢弃;调色盘上凝固着干涸的、混乱的色彩;刮刀、画笔散落各处,沾染着未干的油彩……一切都透着一种创作到生命最后时刻的投入与……仓促不,不对。王晓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工作台角落。
那里放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硬壳素描本。它被随意地压在一叠旧报纸下,只露出一个深棕色的硬质书角,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
一种强烈的、近乎宿命的直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拨开那些无用的旧报。冰冷的橡胶手套触碰到素描本粗糙的封面,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掀开了厚重的封面。
第一页,是几行略显凌乱却依旧挺拔的字迹,墨水已经有些褪色:
2020年6月15日,晴。
又去了少年宫旧址。画室早已改成了少儿编程教室,窗明几净,全是电脑。再也找不到当年一丝痕迹。坐在那片后来改建的小花坛边,画了几张速写。来往的孩子很多,很吵。没有她。十年了,她像水滴蒸发在夏天,再无痕迹。王晓。只记得这个名字。只记得那双受惊的眼睛,像林间迷路的幼鹿。
日期。地点。她的名字。王晓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颤抖着翻过一页。
2021年8月10日,闷热。
荷花池公园。荷花开了,人很多,气味混杂。坐在我们当年画室窗外正对的那片池边长椅上。画了满池荷花,画了来往游人。没有她。或许我该放弃了这无望的等待像一个自己画地为牢的笑话。可是,放弃等待,我又该去哪里
再翻。
2022年7月28日,暴雨。
雨太大了,公园几乎没人。我撑着伞,站在池边。雨水把一切都冲刷得模糊不清。忽然想起她逃走那天,好像也是下起了大雨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惨白的脸和眼里的恐惧。为什么我那时,看起来很可怕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画了雨中的池子,灰蒙蒙一片,水汽弥漫。像我的心境。
2023年5月20日,微风。
听说她母亲前年病逝了辗转打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心里堵得难受。她这些年,一个人怎么过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今天池边的柳树绿得真好,风一吹,像她的裙摆……可惜画不出那种感觉。又白坐了一天。
2024年9月3日,阴。
老毛病好像又重了。咳得厉害,医生的话像判决书。时间……不多了吗今天在池边坐了很久,看着那些浑浊的水。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我跳下去,她会不会……再出现一次像十年前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哪怕还是带着恐惧……算了,太傻了。画了张自画像,在水中的倒影,扭曲变形。
一年年,一页页。日期在变,季节在变,池边的风景在变。不变的,是那个执拗的等待地点——少年宫旧址、荷花池边。不变的,是那个从未出现的身影——王晓。不变的,是字里行间越来越深的疲惫、困惑、无望,还有那份深埋心底、无法释怀的眷恋。
翻动纸页的手指早已僵硬冰冷,橡胶手套与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画室里如同惊雷。王晓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不断溢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然后沉重地砸在素描本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擦。
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没有日期,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素描。
画面被清晰地一分为二。
左侧,是那片熟悉的、死寂的荷花池。浑浊的水下,一个男人正在下沉。水草缠绕着他的身体,他的脸因窒息而扭曲,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水面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充满了纯粹的、凝固的惊恐和绝望。那是念临春。是三天前真实发生的死亡场景。是他为自己预演、并最终实现的结局。
而画面的右侧,是池岸。岸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撑着一把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她穿着深色的、略显宽大的工作服,身影单薄而沉默。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无言的旁观者,静静地注视着池中发生的一切。
那个女人……是她!是现在的她!是此刻站在这间遗物画室里的王晓!
轰——!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了。十年筑起的高墙,在真相的重击下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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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他每年去荷花池边等待,不是偶然的怀念,是明知结局的守候!他画下自己的溺亡,不是事后的记录,是事前的预演!他甚至……画下了她的在场!画下了她作为旁观者的冷漠姿态!
他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十年前那场被她仓皇打断的相遇。用最惨烈的方式,回应了她当年因恐惧而生的逃离。
为什么……王晓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她猛地合上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十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哽咽。哭声在堆满画像和死亡气息的画室里回荡,空洞而绝望。
他走向那片池塘时,心里在想什么是怨恨她当年的逃离还是……一种绝望的献祭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她这个旁观者,留下一个无法磨灭、无法回避的印记
念临春……她终于念出了这个在心底无声盘桓了十年的名字,带着血泪的温度和刻骨的痛悔。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怀抱着那本沉重的素描本,像抱着他残留的温度和未解的谜题。
她必须去那里。现在就去。
夏末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将散未散的燥热和隐约的凉意,吹拂着荷花池公园。夕阳的余晖涂抹在西天,是浓烈到有些哀伤的金红色,将池水、垂柳和游人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调。
王晓站在池边。就是素描本里反复出现、也是他生命终结的那个位置。眼前的景象与那幅未完成的画、与她十年前的预知画面,在脑海中诡异地重叠、交错。
池水依旧浑浊,泛着暗绿的光,漂浮着腐烂的荷叶和零星的垃圾,散发出淡淡的腥腐气味。岸边的垂柳枝条无力地垂向水面。几个晚锻炼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几个孩子追逐笑闹着跑过,对几天前这里吞噬了一条生命的事实浑然不觉。生活以其巨大的惯性,迅速抹平了死亡的痕迹,只留下水面偶尔冒出的气泡,像无声的叹息。
三天前,他就是在这里沉下去的。王晓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浑浊的水面,仿佛要穿透那暗绿的屏障,看到水底冰冷的淤泥,看到他被水草缠绕的身体。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下沉时的姿态,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意识被冰冷的池水一点点剥夺……最后的目光,是望向这片他等待了无数次的、灰蒙蒙的天空,还是……在绝望的尽头,幻觉般地再次看到了她
那个念头,那个在画室里疯狂滋长、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心脏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锐利:他画下了她的在场。他预知了她的旁观。他用生命,在向她索要一个答案,一个迟到了十年的回应。她这个旁观者,真的能仅仅站在岸上吗
怀里的素描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最后一页那幅未完成的画,在她眼前疯狂闪回——下沉的男人,岸边撑伞旁观的女人。
不。不能再旁观了。
王晓猛地将怀中的素描本塞进随身的帆布包里。动作近乎粗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然后,她开始向前走。脚步起初有些虚浮踉跄,但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她没有走向岸边供人休憩的长椅,没有沿着安全的石板路。她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那片吞噬了他的水域边缘。
傍晚的风似乎停滞了。周围老人舒缓的太极动作、孩子们的笑闹声、远处广场舞隐约的鼓点……所有的声音都急速褪去,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一下,又一下。
岸边湿滑的淤泥沾污了她廉价的帆布鞋边缘。她没有丝毫犹豫,最后一步,猛地跨出!
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脚踝,然后是膝盖,腰部……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狠狠扎进皮肤、肌肉、骨髓!水底滑腻的淤泥立刻包裹住她的双脚,带着强大的吸力,要将她拖入这浑浊的深渊。
噗通!
身体失去平衡,重重砸进水里!巨大的水花溅起,在夕阳下折射出破碎的金光。
浑浊、腥臭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口鼻!那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和冰冷的触感,与十年前她看见的死亡画面瞬间重合!窒息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肺部火烧火燎地剧痛起来,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都吸入更多肮脏的池水。
她挣扎着,本能地想要向上浮起,双手胡乱地扑打着水面,激起更大的混乱水花。视线被浑浊的水流和泪水模糊,只能看到头顶上方那片被水波扭曲的、金红色的天空,正在迅速远离、黯淡。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草,缠绕上她的四肢,将她向下拖拽。
就在这时,一个早已尘封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入她濒临窒息的脑海——
不是浑浊的池水,不是腐烂的荷叶,不是扭曲下沉的身影。
是十年前的画室。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旧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少年念临春坐在她旁边,逆着光,周身被勾勒出耀眼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伞,脸上带着干净明朗、毫无阴霾的笑容,清澈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
拿着,他清朗的声音穿透十年的时光迷雾,清晰地在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里响起,带着阳光的温度,快下雨了,当心着凉。
那是她仓皇逃离前,他递出伞的瞬间。
原来,他最后看到的,不是冰冷的池水,不是灰暗的天空。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