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时我扑上去护住顾言深,玻璃渣刺进双眼。
>昏迷前听见他撕心裂肺喊晴晴。
>那是他白月光的小名。
>复明手术前夜,我摸索着打开他从不离身的保险箱。
>里面不是苏晴的遗物,而是365幅我的素描。
>每张右下角都写着:青青,今天她看你的眼神又像了几分。
>——原来他珍藏的从来不是我像她。
>而是她活着时,看我的每个瞬间都像在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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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冰冷刺骨的雨水裹挟着狂风,狠狠砸在车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车窗外,扭曲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一团团模糊而狰狞的色块,像野兽濒死时混乱的眼。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尖啸声,金属以恐怖力量扭曲撕裂的巨响,还有某种沉重物体猛烈撞击的闷响——所有声音都被这倾盆大雨吞没、扭曲,最终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毁灭性的嗡鸣,蛮横地塞满我整个头颅。
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被狠狠抛起,又重重掼回。安全带勒进皮肉,带来窒息的剧痛。视野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副驾驶位置上,顾言深那张骤然被惊恐攫住的脸,在挡风玻璃蛛网般炸裂的纹路后面,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里某个开关在毁灭的巨响中自动开启,比恐惧更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朝他那边猛地扑过去。手臂环住他的头颈和肩膀,把他整个上半身死死护在自己身体和座椅形成的狭窄空隙里,用自己的背脊,对准了那即将爆裂开来的世界。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来自车外,而是来自近在咫尺的耳畔,来自我的身体内部。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尖锐碎片,如同无数淬了寒冰的毒针,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力量,狠狠扎进我的双眼。
剧痛!那是一种瞬间抽空所有思维、所有感官的极致痛楚。仿佛有两把烧红的钢钎,被巨力硬生生钉进了我的颅骨深处。眼前的世界没有变黑,而是炸开一片刺目到极致的猩红,随即又迅速被更浓稠、更沉重的黑暗吞噬。滚烫的液体,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汹涌地漫过眼眶,顺着脸颊疯狂流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传来尖锐或钝重的疼痛,但所有感觉都被眼睛这灭顶的剧痛彻底覆盖、碾碎。
黑暗像粘稠沉重的墨汁,兜头浇下。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被一股冰冷粘腻的力量往下拽。最后一点残存的听觉,在无边无际的痛楚和黑暗里,捕捉到一丝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声响。
是顾言深的声音。那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绝望和疯狂,穿透了玻璃的残渣和雨水的轰鸣,狠狠刺入我即将沉没的意识:
晴晴——!
那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我意识里最后一点模糊的屏障。
晴晴。
苏晴。他心尖上那个早已凋零的名字,他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无意识呢喃的、带着月光般清冷气息的小名。
原来如此。原来这奋不顾身的一扑,换来的不是他劫后余生的拥抱,而是对另一个早已消逝的魂魄撕心裂肺的呼唤。
真冷啊……骨髓深处都结成了冰。那股拽着我沉向深渊的力量骤然增强,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彻底熄灭。黑暗,纯粹的、再无一丝杂质的黑暗,温柔又残酷地包裹了我,连同那声锥心刺骨的呼唤,一起沉入了无边的死寂。
***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冰冷,单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洁净感。这种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每一次呼吸,成为这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可辨的坐标。我漂浮着,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混沌的深渊里起起伏伏。耳边时而掠过模糊的、像是隔着厚厚水层的人声,偶尔有仪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但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阻隔着,失真而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那层阻隔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声音清晰地钻了进来,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却依然无法完全掩饰的焦灼和紧绷,是顾言深。
……林晚的眼睛!必须治好!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声音像是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方案……苏晴当年的方案!对,用那个!所有细节,我要一模一样的!仪器,药物,康复流程……全部!全部按照苏晴当时的来!
苏晴。又是这个名字。像一根早已锈蚀却依旧锋利的针,轻轻一碰,就在我麻木的黑暗里扎出尖锐的痛感。原来连我这双为了救他而毁掉的眼睛,也要活在那个女人的影子里,按照她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复刻吗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比手术的麻药更刺骨。我挣扎着,想从这令人窒息的寒冷中浮出水面,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微弱的抗议。但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只有指尖,在粗糙的白色被单上,极其轻微地、徒劳地蜷缩了一下,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随即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失去了刻度。日升月落,晨昏交替,于我而言,不过是病房空调风口送出的冷热气流,是护士轻手轻脚换药时带来的一阵微风,是护工阿姨手中温热毛巾擦拭脸颊时短暂的温度变化。
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沉稳,不疾不徐,最终停在床边。空气里随之飘来一缕极淡、极冷冽的松木香气,像被初雪覆盖的森林——是顾言深惯用的须后水味道。这气味曾让我迷恋,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冰霜,无声地覆盖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晚晚。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柔和,像在哄一个极易受惊的孩子。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覆上我搁在被单外的手背。那温度很真实,带着活人的熨帖。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是感受着那手掌的覆盖,像感受一件被强行披上的、不属于自己的外衣。眼睛的位置,厚厚的纱布缠绕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也隔绝了我可能流露的任何情绪。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听觉和触觉被无限放大。
他的手指动了动,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我手背上因为频繁输液而留下的淡淡淤青。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温柔。然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手背,带着一丝迟疑,缓慢地向上移动。
指尖带着试探的微颤,轻轻落在我的额角,沿着太阳穴的轮廓,极其缓慢地向下描摹。他的动作异常小心,仿佛我是一件由最脆弱的薄胎瓷制成的易碎品。那指尖的触感温热,指腹的薄茧擦过皮肤,带来细微的麻痒。它滑过我的颧骨,向下,眼看就要触碰脸颊。
就在这时,他的手,毫无预兆地,猛地顿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所有动作瞬间僵滞。那温柔的描摹戛然而止,覆在我脸上的指尖也像被灼伤般,迅速、甚至是有些狼狈地撤离了。空气里,那股松木的冷香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随即,他的手指有些仓促地转移了方向,落在我散落在枕边的头发上。他的动作恢复了流畅,拿起旁边的梳子,开始梳理我的长发。梳齿滑过发丝的触感很清晰。
头发…又长了些,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仿佛从未发生过,只余下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这样…长度刚好。
长度刚好
一股冰冷的荒谬感从心底升起,尖锐地刺破了麻木。是为谁的长度刚好是为那个叫苏晴的女人吗我这头发,是否也要一丝不苟地复刻她生前的模样这双盲眼看不见的世界里,是否处处都烙印着另一个女人的尺寸和轮廓
梳子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动作温柔依旧,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脖颈。他指尖残留在我脸颊上方那瞬间的僵滞和逃离,像一枚冰冷的刺,更深地扎进了黑暗里。
***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像一匹被染成墨色的长布,无声无息地从指尖滑过,只留下冰凉的触感和无尽的空洞。我成了这间巨大而豪华的公寓里最安静、也最无用的装饰品。顾言深请了最好的护工和复健师,他们专业、细致,像对待一件需要精心维护的精密仪器,确保我的身体机能运转良好。但生活本身,早已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形状,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是顾言深回来了。他的脚步比平时略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兴奋。
晚晚,
他的声音很快在沙发前响起,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温存,像暖融的蜜糖,流淌在黑暗里,有好消息。
他靠近的气息带着室外的微凉,那股松木须后水的味道也随之清晰起来。我能感觉到他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视线(或者说,他投射过来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周医生那边,方案确定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终于落定的轻松,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复明手术,下周三。成功率很高。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陷进柔软的沙发绒布里。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冰层覆盖。复明重新看见这个世界一个由他精心安排、处处复刻着苏晴痕迹的世界
嗯。
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单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冷淡,或者刻意忽略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的专注。然后,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别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接着,是极其细微的触感。一根柔软的毛笔,饱蘸着某种微凉的液体,极其轻柔地扫过我的眉骨。动作很慢,很稳,像在描摹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笔尖的触感细腻,带着一点点微妙的痒意。
他在给我画眉在这个我即将重获光明的前夕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这精心描画的眉形,是为谁而描是为了迎接林晚的归来,还是为了迎接一个更像苏晴的林晚这双即将被修复的眼睛,睁开后看到的第一个自己,是否就是苏晴的倒影
那支笔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端详效果。空气里弥漫开极淡的、带着点甜腻的化妆品香气。
好了,
他放下笔,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仿佛完成了一件杰作。他的手离开了我的下巴,温热的气息也随之退开一些,这样很好。晚晚,手术会顺利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回到一个由他设定、活在她影子里的光明中去吗
那股甜腻的化妆品味道顽固地停留在我的鼻端,混合着他身上清冷的松木香,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黑暗,在这一刻,似乎不再仅仅是视觉的缺失,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囚笼。
***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整个公寓死寂一片,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被无限稀释的模糊嗡鸣,反而衬得室内更加空旷死寂。护工早已在隔壁房间睡熟,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我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三年黑暗中的生活,早已将这座房子的每一寸角落、每一处细微的声响都刻进了我的骨髓。我像一抹真正的幽灵,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无声无息地穿过空旷的客厅。足底传来的冰冷触感一路蔓延,让我混乱而滚烫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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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明确——顾言深的书房。那个他从不允许我独自进入、连护工打扫时他必定在场的禁区。那个角落,安放着他从不离身的小型保险箱。
书房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我侧身进去,熟悉的皮革、纸张和雪茄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陈旧而隐秘的气息。我径直走向那个角落。黑暗是我的屏障,也是我的向导。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划过,很快触碰到那个嵌入墙壁的保险柜。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的指尖微微颤抖。
密码。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一个活在黑暗中的人,凭借听觉和触觉的极致敏锐,捕捉到太多被忽略的细节。每一次他开启时,指尖触碰按键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因力道不同而产生的摩擦声;那有规律的、被他刻意放轻却依旧被我捕捉到的按键顺序……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数字按键上方,凭着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的记忆,凭着那些细微声响构筑的密码模型,我按了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
六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鼓点。最后一个键按下,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锁开了。
一股冰冷的铁锈混合着陈年纸张的干燥气息从打开的缝隙里涌出。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搏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探入那黑暗的、象征着所有秘密的洞口。
触手所及,并非想象中的珠宝盒或文件袋。指尖最先碰到的,是厚实、光滑的纸页边缘,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带粗糙的质感——是素描纸。
很多很多。厚厚一叠,整齐地码放着。我摸索着,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抱在怀里。纸张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重量,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未知。
我抱着这摞沉重的秘密,像一个偷窃了时光的小贼,踉跄着,几乎是爬回了卧室。反手锁上门的瞬间,背脊抵着冰冷的门板,才惊觉自己早已被冷汗浸透,指尖冰凉得不似活物。
我摸索着坐到床边厚厚的地毯上,将那摞沉重的素描本放在膝头。最上面一本,封面是某种坚韧的皮质,触手微凉,带着精细的纹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铁锈和纸张的味道再次灌入肺腑,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翻开了第一页。
指尖下的纸页,光滑中带着细微的颗粒感。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抚过纸面。笔触的深浅、线条的走向、阴影的排布……在绝对的黑暗和极致的专注下,指尖成了我唯一窥探的通道。
那是一个女人的侧影。长发披散在枕上,勾勒出柔和的弧度。鼻梁的线条很秀气,下巴的轮廓带着一点倔强的意味。即使看不见,那线条间流露出的沉静与脆弱,也清晰地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是我。毫无疑问。
指尖继续向下摸索,在纸张的右下角,触碰到一行凸起的字迹。那是用笔力透纸背写下的,带着一种偏执的力道。我屏住呼吸,指尖细细地描摹着每一个笔画的转折和凹陷。
青青,今天她看你的眼神,又像了几分。——
第1天。
青青我的小名一个尘封在童年记忆里、连我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名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
无数个模糊的片段在黑暗中轰然炸开:童年乡下的青石板路,外婆家爬满藤蔓的老院墙,邻居家那个总是沉默的小男孩……还有外婆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唤——青青!回来吃饭喽!
那个沉默的小男孩……是顾言深是他!
指尖像被烫到般猛地蜷缩了一下。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我用力甩开这个疯狂的念头,指尖带着更急促的颤抖,近乎粗暴地翻开第二本、第三本……
每一页,都是我的肖像。睡着的,安静坐着的,微微蹙眉的……不同的神态,不同的角度,却都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旁观者的冷寂目光中。而每一页的右下角,都刻着那行冰冷如墓碑铭文的字迹:
青青,她今天模仿你抿嘴的样子,几乎一样。——第72天。
青青,窗外下雨了,她发呆的侧脸轮廓,很像你。——第189天。
青青,三年了。她越来越像你,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怕——第1095天。
指尖下的字迹,越来越深,越来越凌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偏执和绝望。尤其是最后那行第1095天的字迹,笔划几乎要划破坚韧的素描纸,那刻骨的力道透过指尖直抵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
她那个被模仿、被复刻的对象……是谁苏晴
一个恐怖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猜想,带着冰川崩塌的巨响,在我脑中轰然成形!冰冷的血液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动弹。不是我在模仿苏晴……是苏晴,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模仿我!她看向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不过是在拙劣地复刻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叫青青的影子
顾言深珍藏的,从来不是我像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素描本上记录的,是他看着苏晴,如何在每一个细微的瞬间,努力地去靠近、去模仿他记忆深处那个叫青青的女孩——那个被他遗落在童年乡间、早已面目模糊的我!
原来,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我是那个被模仿的、可悲的、不自知的原型。
苏晴,那个我以为的白月光,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名字,原来也只是一个执着于模仿我的、更加可怜的影子!她活着的时候,就像站在一面巨大的哈哈镜前,拼命扭曲着自己,只为了能在他眼中,折射出一点点青青的光晕
多么荒诞而残酷的真相!像一把烧红的钝刀,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残忍的方式,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反复切割。痛楚尖锐而冰冷,瞬间席卷了所有感官。我猛地捂住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彻底撕裂的枯叶。怀里的素描本变得滚烫而沉重,仿佛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了每一寸肌肤。
原来这三年的黑暗,这三年的温柔囚禁,这三年的复刻……都不过是一场指向错误、令人作呕的盛大误会!他透过苏晴看我的眼神,寻找着青青的幻影;又透过我这双因他而盲的眼睛,试图去抓住苏晴身上那点残存的、属于青青的微光。
我和苏晴,我们这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承载他童年执念的、可以随意涂抹和替换的容器!一个在模仿中死去,一个在模仿中失明。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冰冷的泪终于冲破了那层早已脆弱不堪的麻木堤坝,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蒙眼的厚厚纱布。它们滚烫地灼烧着皮肤,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万古不化的寒冰。我死死抱着那堆承载着所有不堪真相的素描本,像溺水者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指甲深深掐进坚韧的皮质封面里,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在死寂中回荡,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孤魂发出的悲鸣。
***
手术室的灯光,据说亮得能灼伤人眼。于我而言,那只是覆盖在眼前厚厚的、隔绝了三年光明的纱布之外,一片模糊而温暖的橘黄色光晕。无影灯的光芒穿透纱布,在眼前的世界里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带着毛边的亮色。像隔着磨砂玻璃看初升的朝阳,没有形状,只有一片混沌的光明。
消毒水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冰冷地刺激着鼻腔。耳边是金属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还有周砚医生冷静平稳、几乎不带任何起伏的指令声。局部麻醉让我的头部失去了知觉,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木头。只有意识,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光晕里漂浮着,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指尖残留着昨夜描摹那些冰冷字迹的触感,还有那些颠覆一切的、带着血腥味的真相,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林小姐,放松。手术很成功,现在开始拆线。
周砚的声音很近,像隔着一层薄纱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我能感觉到剪刀冰凉的尖端极其轻微地触碰着眼角周围的皮肤。然后是线被剪断、抽离的细微拉扯感。一下,又一下。动作精准而利落。覆盖在眼前的重量,随着纱布一层层被剥离,正在一点点减轻。
最后一点束缚被小心翼翼地移开。
突如其来的、毫无遮挡的光线,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瞬间刺入久居黑暗的眼底!剧烈的刺痛感猛地袭来,我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汹涌而出。
别急,慢慢来。先别急着睁开。
周砚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适应一下光线。
我死死闭着眼,眼皮因为强光的刺激和内心的剧烈翻涌而微微颤抖。那刺目的光感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投下晃动的红色光斑。过了好一会儿,那尖锐的刺痛感才稍稍缓和,变成一种持续的、酸胀的灼热感。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消毒水味道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睁开了眼睛。
光线依旧有些刺目,眼前的世界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晃动,带着一圈圈不稳定的光晕。但轮廓,已经开始显现。
首先撞入视线的,是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银色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开得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笑容温婉,眉眼弯弯。阳光洒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感。
苏晴。
即使隔着三年的时光和模糊的视线,我也一眼认出了她。或者说,认出了照片里那个努力模仿着某种神态的女人。她的眼睛……那双曾经隔着人群望向我的眼睛,此刻在照片里凝固着,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试图弯成某种特定弧度的笑意。
像谁
像那个被顾言深锁在童年记忆里、被他用无数张素描反复描摹的青青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
就在这时,视野的边缘,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他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露珠。是顾言深。他显然一直守在这里,此刻正紧张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忐忑,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恐惧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却异常苍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看到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他(或者说,看向他那个方向),他的身体明显地绷紧了,捧着花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朝我这边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步,那束硕大的玫瑰挡住了他胸前的一部分。
晚晚……
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小心翼翼,你…看得见了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急切地想要捕捉我眼神里的任何一丝变化,任何一丝……他期望看到的熟悉感他在寻找什么是寻找那个刚刚复明的林晚,还是透过我的眼睛,去确认那个叫青青的幽灵是否已经归来
我的视线,没有在他苍白而紧张的脸上停留。也没有去看他手中那束象征着新生和希望的玫瑰。它们在我模糊晃动的视野里,只是两团模糊的颜色和形状。
我的目光,最终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里,病房的角落,放着一张供陪护休息的简易椅子。椅背上,搭着他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
在他西装外套左侧胸前的口袋里,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封面的小本子,露出了窄窄的一角。
那熟悉的皮质纹路,那熟悉的、曾被我指尖无数次描摹过的边角弧度——正是昨夜,那堆承载着所有荒诞与残忍真相的素描本中的一本!
它就那样随意地、不经意地露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冷酷的句号,钉在了我刚刚复明的世界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刺鼻的消毒水味,仪器单调的滴答声,顾言深那带着卑微乞求的、凝固在空气中的晚晚……所有的声音和气息都迅速褪去,变得遥远而失真。只有那个露出的、深棕色的一角,在模糊晃动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
那些冰冷的、力透纸背的字迹——青青,今天她看你的眼神,又像了几分……青青,三年了。她越来越像你,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怕——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一字一句,带着刺骨的寒意,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原来如此。原来这三年的黑暗,这三年的温柔陷阱,这双刚刚重见光明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我看清,我从来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我只是一个被童年幽灵缠绕、被他人执念扭曲的可悲坐标。是顾言深用来衡量苏晴模仿得是否足够像的标尺,也是苏晴穷尽一生想要复刻却终究徒劳的原型。
多么可笑。我和苏晴,我们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他这场旷日持久的幻梦里,都输得一败涂地,连灵魂都被扭曲成了别人的模样。
视线里,那束香槟玫瑰娇艳的颜色,顾言深苍白脸上紧张又期待的表情,还有口袋边缘那抹深棕色的皮质……所有的色彩和形状都在晃动、扭曲、融合,最终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怪陆离的漩涡。
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再也无法压制。我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晚晚你怎么了周医生!周医生!
顾言深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带着真实的恐惧。他手里的花束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娇嫩的花瓣四散飞溅。他扑到床边,想要扶住我颤抖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我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挥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
指尖划过他昂贵西装的袖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掠过他惊愕而受伤的脸,掠过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玫瑰花瓣,掠过床头相框里苏晴那模仿着青青的温婉笑容……最后,定格在自己放在白色被单上的左手。
那无名指上,一枚设计简约的铂金钻戒,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毫无温度的光芒。这枚戒指,是他在我车祸后不久,在我陷入最深的绝望和黑暗时,温柔而坚定地套在我手上的。他说,这是承诺,是枷锁,是黑暗里唯一的锚点。
此刻,它像一个冰冷的笑话。
我用右手颤抖的、还有些虚软的指尖,摸索到那枚戒指光滑冰冷的戒圈。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然后,我用尽此刻身体里能调动的所有力量,狠狠地、毫无留恋地,将它向外褪去!
戒指很紧。铂金的戒圈摩擦过指关节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我没有丝毫停顿。用力,再用力!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裂帛的声响。那枚象征着三年囚笼般爱恋的戒指,终于彻底脱离了无名指的束缚。
它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从我的指尖滑落,掉落在冰冷的、一尘不染的白色地砖上。
叮铃……
一声清脆、空洞、带着漫长回响的撞击声,在病房凝固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僵立在床边,伸出的手臂还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试图触碰却被狠狠挥开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中,那双总是深沉如墨、此刻却盛满了脆弱期待的眼睛,骤然间碎裂开来,只剩下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恐慌。
晚晚……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破旧风箱在拉扯,你…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孤零零的戒指,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喉咙被那股翻涌的腥甜和冰冷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视线依旧模糊,带着晃动的水光,但焦点却异常清晰——地上的戒指,散落的玫瑰花瓣,床头相框里苏晴那张努力模仿着某种神韵的笑脸,还有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深棕色素描本的一角。这些碎片在眼前旋转、组合,拼凑出一幅巨大而荒诞的讽刺画。
身体里的力气随着刚才那奋力的一褪,几乎被抽空。我支撑着自己坐直,无视他伸过来的、带着颤抖的手。复明后的世界,光线依旧刺得眼睛酸胀流泪,但比起心底那片万古寒冰,这点生理的不适简直微不足道。
我用还能活动的手,摸索着掀开盖在腿上的白色薄被。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病号服的身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但这寒意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醒。
脚,踩到了冰冷的地砖。三年未曾真正踏足地面的脚底,传来陌生而坚硬的触感。我试着站起,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晚晚!别动!你刚手术完!
顾言深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惊惶。他猛地扑过来,想要扶住我。
别碰我!
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厌恶。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用如此清晰的、饱含抗拒的声音对他说话。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在他试图靠近的动作上。他的手僵在半空,距离我的手臂只有几厘米,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痛和不解,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他以为囚禁了三年、可以随意涂抹的女人。
我扶着冰冷的金属床栏,稳住身体。视线越过他僵硬的肩膀,落在病房门口。那扇门,是通往这个精心编织的、充满谎言的囚笼之外的唯一出口。
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直透骨髓。
两步。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摇摇欲坠。
三步。掠过他苍白如纸、写满恐慌的脸。
我径直朝着门口走去。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去看地上那枚象征屈辱过往的戒指,更没有去看床头苏晴那张定格在模仿中的笑脸。我的目光,只锁定在那扇门。那是光,是自由,是逃离这场荒诞噩梦的唯一生路。
林晚!
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嘶吼,不再是温柔的晚晚,而是连名带姓的、带着绝望的呼唤,你要去哪!你不能走!你刚做完手术!你的眼睛……
他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脚步踉跄着追上来,试图再次抓住我。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手臂的瞬间,我猛地侧身,用尽全身力气避开。动作牵扯到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和眼睛,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被一片黑雾笼罩,但我咬紧牙关,没有停下。
视线在短暂的黑暗后重新聚焦,带着生理性的泪水。我看到了门口墙壁上的呼叫铃,也看到了旁边小桌上,那个银色的相框——苏晴穿着蓝色连衣裙,在向日葵花田里,笑容温婉。
一股冰冷的决绝涌上心头。
我伸手,不是去按呼叫铃,而是猛地抓起了那个相框!冰冷的金属边框硌着掌心。然后,在顾言深惊恐欲绝的目光中,我高高扬起手臂,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狠狠地将相框摔向地面!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病房里,盖过了顾言深倒抽冷气的声音。玻璃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溅飞散。照片上苏晴那张努力模仿着青青的笑脸,在碎裂的玻璃后面,被割裂成无数扭曲的、怪异的碎片。那抹刻意弯起的笑容,在裂痕中显得无比诡异和悲凉。
看清楚了吗,顾言深
我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回荡在玻璃碎裂的余音里,她模仿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白月光’的遗韵。她模仿的,是你记忆里那个被你弄丢的、可怜又可笑的‘青青’的影子!
我抬起手,指向他胸前西装口袋露出的那个深棕色本子的一角,指尖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而你!你珍藏的,从来都不是苏晴!也不是我!是这本东西!是这本记录着苏晴如何拙劣模仿‘青青’的、沾满两个女人血泪的日记!是你自己永远无法释怀的、病态的执念!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向他。顾言深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那个口袋,像是要藏起那个罪恶的源头,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剥开、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的惊骇和崩溃。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我和苏晴……我们都成了你执念的祭品!一个死了,一个瞎了!现在……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相框玻璃,扫过那枚孤零零的戒指,最后落回他失魂落魄的脸上,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不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不再看他脸上那足以让任何人心碎的绝望。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拉开了沉重的病房门!
外面走廊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刺得刚刚复明的双眼一阵剧痛,泪水汹涌而下。但这光线,代表着自由!代表着逃离!
我踉跄着冲了出去,赤脚踏在冰冷光滑的走廊地砖上,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和脆弱的眼睛。身后传来顾言深崩溃般的呼喊和跌跌撞撞追来的脚步声,还有护士被惊动后诧异的询问。
晚晚!林晚!回来!求你!我错了……我真的……
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绝望,在走廊里回荡。
但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泪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在晃动的水光中扭曲变形。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只是咬着牙,凭借着心中那股燃烧的、名为逃离的火焰,拼命地向前奔跑。方向不重要!目的地不重要!只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名字,离开那个男人,离开那场困住我和另一个可怜女人灵魂的、荒诞而残忍的幻梦!
电梯的数字在跳动,太慢了!我转向旁边的安全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摩擦着赤裸的脚底,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一层,又一层。
身后的呼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绝望的气息就在身后不远处。
终于冲到了一楼。刺目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门外照射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外面是车水马龙的世界,是充满嘈杂人声和汽车鸣笛的、真实的、鲜活的、不再由顾言深精心编排的世界!
我用肩膀狠狠撞开沉重的玻璃门,灼热的、带着汽车尾气和尘埃气息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强烈的光线让我眼前一片白茫茫,身体最后的力气也几乎耗尽,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这时,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恰好滑行到门前的下客区。
师傅!走!快走!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道,猛地拉开车门,几乎是摔进了后座。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身后那个绝望追来的身影,隔绝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也隔绝了那场持续了三年、耗尽了两个女人生命的、名为爱的漫长凌迟。
小姐,去哪
司机被我的狼狈和急促惊了一下,透过后视镜问道。
去哪
我瘫软在带着皮革和烟味混合气息的后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泪水和生理性的疼痛让视线更加模糊。刚刚复明的世界,在剧烈的晃动和刺目的光线下,一片混乱的光斑和色块。
但心底那片沉重的、压了三年的寒冰,却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带着尘埃和自由气息的风,灌了进来。
去哪都行……
我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灼热,……只要离开这里。
出租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平稳地汇入了门外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的景象——高大的建筑、喧嚣的人群、飞速掠过的绿树——如同一幅刚刚展开的、色彩过于浓烈甚至有些刺眼的画卷,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强行涌入我刚刚重获光明的、脆弱而混乱的眼底。
那些色彩和线条是生硬的,晃动的,带着一种陌生的、甚至令人不适的冲击力。它们不再是顾言深公寓里那些被精心挑选、用来复刻某种记忆的柔和色调,不再是病房里被严格控制的光线。它们是真实的,粗糙的,带着生活的毛边和喧嚣。
我靠在车窗上,冰冷的玻璃贴着滚烫的额头。泪水无声地流淌,不是为了逝去的爱情,不是为了三年的黑暗,而是为了那个在模仿中凋零的苏晴,为了那个在童年就被当作标本封存的青青,也为了刚刚从这场漫长而残酷的幻梦中挣脱出来、遍体鳞伤却终于呼吸到自由空气的自己。
后视镜里,医院那栋白色的大楼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林立的高楼和车流之后。
顾言深……他应该还站在那里吧站在那间充满了谎言、破碎玻璃和枯萎玫瑰的病房里。站在他精心构建却最终崩塌的幻梦废墟之上。他西装口袋里,那本深棕色的素描本,那本承载着他扭曲执念的罪证,此刻是否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寒冰
他是否终于明白了,他弄丢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叫青青的童年玩伴。他彻底毁掉的,是两个试图靠近他、却被他亲手变成镜中幻影的、活生生的女人。
他失去了苏晴,也永远失去了林晚。而他最珍视的、那个关于青青的完美幻影,也随着真相的曝晒和我的决然离去,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啪地一声,彻底破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出租车在城市的脉搏里穿行,驶向一个未知的、却不再有顾言深名字的方向。车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但在这片刺目的光明里,我蜷缩在后座,像一个终于挣脱茧壳、羽翼残破却获得了整个天空的蝶,第一次,真正地、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林晚自己的、带着疼痛却也无比自由的空气。
新生的世界在泪水中模糊晃动,但前路,再无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