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她继承了一栋烂旅馆 > 第一章

她原本只是城中村一间10平米自建房里的女租客,挤地铁、啃泡面、被客户辱骂也从不吭声。可直到她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猝死,留给她一栋废弃小旅馆、一大笔债务,和一个来头不明的合伙人之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认命、妥协、退场,甚至崩溃。但没人料到,这个被所有人低估的女人,第一件事竟是把殡仪馆里的骨灰盒砸在了继母脸上。
而真正的故事,从这天晚上,她独自走进那栋被谣言淹没的旅馆开始。
1
旅馆女继承人
夜色像一块抹了灰的旧麻布,笼罩在这片城市边缘的旧城区。
林若舟拎着一个旅行包,站在一栋三层老楼前,鼻腔里尽是潮湿石灰味。她在这栋楼前站了五分钟,终于还是抬手拉开生锈的卷帘门。门轴一动,吱呀一声仿佛划破喉咙般刺耳。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东西——时宜旅馆,曾经是这条街最火的短租地段,如今连招牌都掉了一半。
门后是昏黄的楼道,积满灰尘和落叶,还有一只蜷在楼梯下的流浪猫,见她进来就溜进墙缝。
林若舟合上门,安静地站了几秒,然后拎着行李上了二楼,推开标着201的房门。
屋里陈设简陋:一张旧双人床,一个斑驳衣柜,一盏昏暗的吸顶灯。她随手把包扔上床,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居民楼晒着的内衣和楼下小卖部的霓虹灯招牌。
从前她拼死拼活想逃出这种街区,现在却被命运一脚踹了回来,还得自己接盘。
她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份死亡证明和一张遗产清单。上面写得很清楚——父亲林耀生,猝死于出租车上,死因高血压引发脑出血。所遗留财产为名下仅存房产时宜旅馆,现评估价值约235万人民币,债务共计223万,净资产不足12万。
林若舟将文件合上,靠在床边轻笑一声。
谢谢你,林耀生。她低声说,连死都死得不清不楚,还不忘给我留下烂摊子。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只在出生证明和一张发黄的合影中见过他的名字。他在她三岁时离开母亲,转头和另一个女人生了新的儿子,如今却要她——这个被他一脚踢开的多余的女儿来收拾残局。
更荒唐的是,今天上午在律师办公室,她亲耳听到那个名义上的继母对律师说:一个靠打工还房贷的女孩子,能守得住这栋楼早点转给我们,也省得将来她贱卖糟蹋。
林若舟当时没说话,只把手里的骨灰盒重重放在桌上,冷冷看着她。
你们谁都别想碰他一分钱。她说完,起身就走。
她不是为了父亲的情,也不是突然冒出什么女儿孝道——她只是被彻底激怒了。
她这二十六年来早就习惯了被剥夺,被剥夺机会,被剥夺选择,被剥夺尊严。她看够了那些人一边踩着她活得风光,一边笑她吃泡面、穿地摊货、月薪四千。
而现在,他们终于给她留了点什么,不管是旅馆,还是烂账,她都不会轻易放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林小姐,我是林耀生生前的合作人,听说旅馆现在归您了。明天上午十点,我去一趟,有些事情,我们得谈谈。——贺远】
林若舟盯着贺远这个名字看了好几秒。她不认识这个人,父亲从没提起他,但既然是合作人,她想象中那种看热闹坐收渔利的人八成也是。
她没有回,放下手机,起身打开房门,去检查整栋楼的情况。
旅馆一楼的前台已经布满蛛网,墙角还有半截掉漆的行李车。三楼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未清理的房间堆着旧床垫和残破家具,像被时间遗弃的废墟。
林若舟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开始列维修清单——灯管、窗帘、床单、锁芯、热水器、电表、电缆、防盗门……
她不打算卖,她要自己做起来。
她不是不怕失败,只是比起再次被人看轻,她更怕自己这辈子就这样混过去。
将近凌晨,她洗了个冷水澡,倒在床上时,背脊还透着凉。
而对面的居民楼忽然亮起一盏灯。一个身影站在阳台上,抽着烟,隔着玻璃静静望着她的窗口。
林若舟没躲,也没动。她只是看着他,目光沉着冷静,就像看着生活本身那副冷漠的脸。
然后,她关了灯,拉上窗帘,世界归于黑。
第二天清晨,她还没醒透,楼下的铁门就被人砰砰敲响了。
林小姐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干净、冷得像冬天的空气,我是贺远,我们谈谈吧。
她披了外套下楼,打开门那一刻,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变得不可预测。
2
债权人与合伙人
林若舟开门的瞬间,鼻尖撞进一阵冷风,混着楼道里凝滞的潮湿和灰尘味。她没睡好,头发半干,眼神却清醒。
站在门外的男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深灰色长风衣,西裤革鞋,剪得利落的头发透着军式规整。他提着一个黑色拉链文件袋,看她一眼,语气不紧不慢。
林小姐,早。
她点点头,侧身让他进门。
旅馆一楼的前台像个退役的兵器库,凌乱且失修。她没开灯,阳光从半掩的卷帘缝中斜斜投进来,照在积灰的柜台玻璃上。贺远站着,看了一圈环境,也没多说,只打开文件袋,把一叠资料整齐放在吧台上。
林耀生过世前,还有未处理的两笔债务合同,其中一笔,是我这边的。
林若舟不动声色地坐下,看了眼合同的抬头。上面盖着公司章,落款签字干脆有力,远顺资产咨询。
你不是合伙人
原本是。他顿了顿,但他三个月前把股权转走了,转让协议有他签字和律师公证。我不再是股东,但合同还有效。
她不说话,捏起那份合同翻了两页,条款写得很细,利率也不高,是正常借贷合同。
他为什么找你借钱
旅馆翻新失败。欠了装修公司、被罚款、又拖了工资,他急用钱。那会儿,他已经开始卖东西,还想贷款盘活。但银行不批,我借了他三十万。
林若舟看他一眼:你认识他多久
十年。你父亲生意失败之前是个挺固执的人,不肯低头、不肯拆迁、不肯请人帮忙。他性格不讨喜,但账讲得清。
所以你是来看我还钱的
不是。贺远收起文件,我是来告诉你,如果你还想保住这栋楼,我可以帮你一部分。但你要有计划,有执行力,有把这地方做起来的觉悟。
林若舟望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做这件事
因为你不是那种轻易认命的人。他顿了顿,也因为你没别的退路。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针扎进心口。林若舟一瞬间哑住。
她不是没想过转手,这栋楼现在除了结构还完整,几乎是一无是处。她甚至在前一晚查了周边房价,评估过抵押可得的额度。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
因为她清楚,一旦卖掉,她人生中第一次被看见和拥有的东西,就此烟消云散。
你能帮我什么
我有人脉,可以找施工队清理、做简装。我也有资源,能引进短租平台做联营。你父亲之前欠的一部分债务,我可以延后追偿。但有前提。
什么前提
旅馆营业权必须在你名下,我参与运营,不参与分红,但保留最终监督权。他顿了顿,我要保证你不会把它搞砸。
林若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起来,走到旅馆门口,拉开那扇锈死的卷帘门。
阳光泼进来,像一盆干净的水,浇在积灰的地面上。外面是人声喧哗的街道,有修电瓶车的、卖早饭的、推三轮的。再过一个小时,这里会热闹得像集市。
她忽然很清楚:这不是谁的故事的延续,而是她自己人生的起点。
可以谈。但我要主导,不做你工具人,也不听你的摆布。
贺远点头:我不是你老板。
还有,她看着他,这地方你之前也投资了,你不怕我跑了
你不是那种人。
林若舟又笑了,眯起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你第一天来就把骨灰盒砸了人脸上,正常人早哭晕在厕所了。
他话说得轻巧,像不经意,但眼神却冷静得像手术刀。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只是个债主或者投资人。他来得太快,掌握得太清楚,动作太精准。
她没有问,也不打算问。
明天早上八点,我在这儿。
好。贺远转身就走,背影干脆利落。
林若舟关上门,转过身时,忽然听到背后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这栋旅馆,按理说没人。
她皱了眉,走上楼,脚步极轻,走到三楼最西头的房门前,门虚掩着,推开一条缝。
屋里没人。
但床上有一个刚压过的褶痕,桌子上放着一只热腾腾的外卖盒,盖子还是开的。
她慢慢走进去,拿起外卖单——牛腩饭,一份,不辣,顾先生。
她不认识什么顾先生。
可当她回头关门时,注意到门背后贴着的那张旧便签条。
上面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三行字:
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
别怕。
笔迹极工整,却透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间点的,沉静得过分的熟悉感。
3
顾先生的房间
林若舟拿着那张便签,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别怕。
寥寥三行字,却不像玩笑。字迹太稳,像是在某个平静的深夜一笔一划写下的,不急不躁,也不求回应。
她又看了眼那份外卖单。上面没有送达时间,但盒子里还冒着热气,饭菜没有动过一口。她试探着伸手去摸保温袋,袋底有些微温,说明放下没多久。
她推开窗户,往街对面看去。居民楼的阳台空空荡荡,那位昨晚抽烟的男人也不见踪影。她走出房间,站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从俯视的角度能看到一楼旅馆大门的玻璃反光,照不见人影。
林若舟拿出手机,调出监控软件。前晚入住时,她就已经联系熟人重新连接旅馆原有的监控系统。她将录像回拨到半小时前。
画面中,大门被推开,一个穿浅色连帽卫衣、戴黑口罩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摄像头,动作干净迅速。他径直上三楼,把外卖袋放在桌上,然后拿出那张便签纸,从自己的钱包中抽出一支迷你圆珠笔,靠在门板上写完,再轻轻贴好。全程不过两分钟。他临走前,还在门口顿了顿,望着楼下的方向,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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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舟把画面截屏保存,再次拉近画面,那人五官虽被遮住,但轮廓线条却极熟悉。她突然想起,半年前母亲入院,她在医院里见过一个送药的人,戴着口罩,说话轻,却一口一个阿姨,眼神很干净。
她母亲后来说,那是她小时候的同班同学顾时予,是邻居家搬走前玩得最好的男孩。只是再后来,她搬到城里,父亲离婚,连邻居家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打开微信,翻到通讯录最底下,果然在某个不起眼的分组中,看到一个备注为顾-时予的号码,没有头像,没有朋友圈,只留下一句有事打电话。
她拨了过去。对方接通得很快。
你好。他声音低而清晰,带着几分意外,又像早已准备好。
你来过林若舟问。
是。刚刚。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间房
他轻声笑了笑,小时候你最怕阴影重的房间,那间朝东,阳光好,我猜你会挑它。
林若舟沉默了一下,你贴的纸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在这里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
那边没有马上回答,电话安静了几秒钟。
你愿意听实话吗
说。
你父亲病发那天,我就在旅馆。他临终前,留下一句话,说让我转告你,‘别卖这栋楼,有人会来找她,她要亲自选。’
林若舟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收紧。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知道身体撑不了太久,但那天是真的突然。他把门反锁,给我发了条短信。我到时,他已经不行了。
警察没告诉我这些。
因为没必要。他确实是自然死亡。你知道的,这地方太安静,也没人愿意追究一个心脏病患者的死因。
林若舟靠在墙边,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沉闷。
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因为他说‘她要亲自选’。我只是……守着。他顿了顿,旅馆以前是他和你母亲一起开的,你知道吗
她摇头,又觉得没必要说。
他说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前台的铃铛,一直拉个不停。
林若舟闭了闭眼,那段记忆真的模糊得几乎消失,但好像又有个残影浮现出一张小孩脸,趴在柜台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玻璃罐里的糖果。
你还住在这附近
我住在对面。两年前搬回来的。
你一直住在这栋楼对面
是。
她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昨晚的那个抽烟的身影,原来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偶然。
你还会再来吗
如果你不介意。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明天早上八点,我要跟人谈翻新计划。你如果有时间,可以过来一起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然后应了声,好。
林若舟挂了电话,转身关上三楼那间房门。她没锁,也没清理,任由那只还热着的饭盒和那张便签待在原地。
她下楼回到二楼,坐在床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列一个旅馆重启计划。
这一晚,她没再做梦,但睡得很深。
而街对面七楼的男人,站在阳台上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中,默默回身,合上窗帘。
他转身那一刻,墙上的便签板上,已经整齐贴着十几张纸条,每一张都是不同时间写下的字迹:
她还没来。
今天风大,她会不会不喜欢这里
她的房间锁还是旧的,明天去换。
今天她来看了旅馆,我没打招呼。
最底下的那一张,用的是今天刚写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干净利落,压在一张褪色的合照下:
她回来了。
4
翻新会议
清晨六点,林若舟醒得很早。
她没有设闹钟。屋里静得出奇,隔音差的老楼通常会在清晨被外面的早餐摊贩叫卖声吵醒,但今天没有。旅馆楼下的小卖部还没开门,楼道里空荡,偶尔传来木地板咯吱一响,是风灌过门缝。
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灰白色运动外套,头发扎成低马尾。没有化妆,也没戴首饰。她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下面还泛着冷气的大厅,眼里没什么波澜。
贺远到得很准时。不到八点,他带着两个人走进来,一人穿工服,一人抱着笔记本电脑。林若舟给他们泡了热茶,桌上摆着昨天夜里打印好的项目草案和旅馆结构图纸。
我已经列了优先级。她指着草案说,一楼前台、楼道照明、热水系统、网络重建,这几项先做。预算先控制在五万以内,够不够
穿工服的男人是包工头,姓吕,四十多岁,操一口本地口音,眼神精明。
够,但只能先清垃圾和装基本电路。像你这旅馆,全楼电线老化严重,如果不重新布,三楼连热水器都带不动。还有这墙皮,不处理夏天一潮全起鼓。
墙皮我可以自己刮掉。林若舟答得干脆,顶楼的地板我也可以自己拆。你只管主电网和公共区域照明。
吕工斜眼看她一眼,你以前干过
没有,但我能学。
他撇撇嘴,好说,只要你不怕累。
贺远站在旁边一直没插话,只是时不时看看笔记本上的资料。他穿得一如既往利落,今天却换了偏休闲一点的外套。眼角下浅浅的纹路透着疲惫,但神情始终稳。
电脑前的那位小刘是设计师,年纪不大,大学刚毕业不久,贺远公司实习生。林若舟从头到尾没有看不起他,只认真听他讲完所有关于色彩搭配、空间动线和成本控制的建议,还现场推翻了他三个装修风格模板。
我们不需要什么北欧风,也不是民宿,这里以后会走快租模式,住客平均停留两晚以内。风格要干净、利落、低成本易清洁。不要吊灯、不要玻璃隔断、不要高级木饰。
她说话简洁,语气不带情绪,小刘被驳得有点面红耳赤,却也没敢反驳。
会议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吕工和小刘离开后,旅馆大厅一时间只剩下林若舟和贺远。她没坐下,只抱着胳膊站在柜台后。
你不觉得我太苛刻她问。
贺远摇头,苛刻不等于错误,你有目标,很清晰。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钱搭进去
我不是做慈善的,我有判断。他把手里的文件收进包,吕工会按进度做,你这边最好有人盯着,否则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朋友明天来,会帮我。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姓顾。
贺远微微一怔。
顾时予
林若舟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
知道一些。你父亲生前提起过几次,说那小子‘不爱说话,倒是个靠谱的’。
她没回应。贺远没再追问,只站起身,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
还有件事。他回头看她,你父亲那笔贷款,还有十三万利息,我已经申请减免部分,但你得签一份协商书。
我签。但我要时间。
我可以给你三个月,条件是——他停顿了一下,你不能再推开所有人。你需要人帮你。
林若舟低头,沉默几秒:我不是不愿意要人帮,只是不想亏欠。
贺远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送他出门时,街口的阳光已经从对面楼房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卷帘门的铁皮上,泛着温暖的光。林若舟回头看了一眼旅馆旧旧的外立面,那些黑色的霉渍、锈迹和掉漆像是生活留下的伤口,但她已经不怕了。
她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明早八点,你来吗
过了两分钟,屏幕上弹出回复。
来,带工具。你说要拆地板,我来拎锤子。末尾还带了个笑脸。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一会儿,嘴角抿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傍晚,她亲自拿刷子去清了一楼走廊的墙。她戴着口罩,穿着长袖,在气味刺鼻的清洁剂里一刷一刷擦着那些老旧的积垢。
有人从门口经过,有人侧头张望,还有人拍照发朋友圈:城中村旅馆翻修了,听说是个年轻女人接手的。
这条消息像一颗小石子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波澜。
而在街口的老洗衣店里,一个中年女人正皱着眉头看着手机。
是她
她女儿在旁边看了一眼:妈,是谁啊
那女人眼神冷了下来,语气平淡:你林叔的那个……前头那个女儿,回来了。
5
锤子和舆论
第二天一早,林若舟在一楼门口等人时,手里握着的是一只标准的拆除用钢锤,柄上裹了层黑色防滑胶带,头部已经微微泛灰。
她穿了一身简单的灰T配工装裤,脚踩旧运动鞋,袖子挽得高,头发扎成了马尾,一副不加修饰的模样站在旅馆门口。她不是在等人,更像是在等开工信号。
顾时予到得很准点,手上拎着两只塑料桶和一包防尘罩,整个人站在阳光里,衣服是洗过褪色的深蓝色帆布外套,袖口破了一点。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把东西放在门口。
我拿了点简易工具,还有一些口罩和手套。
你带饭了吗林若舟问。
路上买了馒头和蛋,给你留了一半。
她接过来,没说谢,也没拒绝。
他们直接上了三楼。旅馆顶层的地板老旧,部分已经鼓起或开裂,踩上去会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这层准备做什么顾时予边戴手套边问。
改成办公区兼工作室。一间给我自己,一间租出去。还有一间留着当备品间。她蹲下,手握锤柄,先拆旧板,别动承重梁。
说完,她抬手一锤下去,木板咔地一声断裂,碎屑飞溅。顾时予没说话,只跟上她的节奏一起动手。阳光从破旧的百叶窗斜斜洒进来,落在他们一前一后弯着的背影上,尘埃在空气中漂浮着,仿佛把这段空间封闭成了一个不容打扰的世界。
他们沉默地干了两个小时,拆完了一个小房间的地板,堆成整整三大堆。林若舟摘下口罩,脸上浮出一层细汗,后颈的头发湿了一圈。
歇会吧。顾时予扯了张旧椅子坐下,递给她一瓶水。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闭着眼靠在墙上,喉结轻轻起伏。
小时候你不是怕灰尘的吗他忽然问。
我怕那种脏不是因为灰,是因为我小时候总觉得,一旦弄脏了什么,就没法补回来。后来才明白,怕弄脏是因为太穷,怕没钱重来。
她说得平静,不带一点戏剧化的情绪,只是像在说一件久远又无法推回的事实。
顾时予没接话,只低头撕开面包袋,把里面的两个蛋分了一只给她。他没说饿,也没提回忆,只是和她并排坐着吃完那顿简单的早饭。
午后,楼下来了第一批看热闹的街坊。
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站在门口,左看右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自己儿子婚礼现场被换了新娘。
林耀生的女儿,听说是前头那个,离婚的那个女人生的这些年也没回来过,怎么说回来就接手旅馆了
她声音不大,但专挑站得住风口的位置说。旁边两个卖早餐的摊主也凑过来听。
不是说她妈当年带她走了嘛,现在林耀生一死,她就来分财产了呗
财产还不就是这一栋破楼。现在旅馆谁还住这种的
我看也就撑两个月,最后还不是要卖。
林若舟站在二楼阳台,手里还拿着铲子,听得一清二楚。她没躲也没遮,甚至没做表情,直到对面一个孩子朝她大声喊:姐姐你要开宾馆吗我妈说以后不让我来你这玩。
她笑了。
她把手里的铲子扔回屋里,走下楼,一步一步走到门口,迎着那群人直视过去。
她站在门槛上,嗓音不高,却足够清楚。
旅馆还没开始营业,未来能不能做起来我不敢保证。但我父亲欠的账我一个人接下了,这栋楼也没人和我争。所以你们说什么、怎么想,其实我都不太在意。
几个女人神情变了变,有人低声咕哝年轻人就是硬气,有人悻悻地往后退了半步。
林若舟又道:街坊要是愿意看我笑话,那就看好了。我也不赶,但你们别以为我会因为几句风凉话就卷铺盖走人。
她说完转身就进屋,连门都没关。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拂过堆满旧地板的楼道,扬起些细尘。
顾时予把工具整理好,默默看她半晌。
你刚刚挺像你爸。
你见过我爸生气
不是生气,是冷静下的狠。
林若舟淡淡一笑:我不狠,是不想退。
她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干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晚,城中村的本地论坛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破旧旅馆的门口挂出一块新的横幅——即将试营业,欢迎关注。画面中,一男一女正从旅馆门里抬出一堆旧地板板材,脸都没拍清,只见身影并肩,灰尘飞扬。
图片下方,评论却炸了锅:
这是林耀生的女儿
这旅馆还能开得起来
她不是当年被赶出城的那个孩子
那男的是谁新老板还是男朋友
而在最底下一条匿名评论写着:
这地方,以前她小时候住过,那时她也喜欢站在门口看街。
那条评论没有人点赞,也没有人回复。
但在对面居民楼的阳台上,顾时予一边收衣服一边看着手机,嘴角微扬。
他走回屋内,把那张合照从便签板上拿下来,重新换了个新的磁钉,贴回原位。旁边一张写着新字条的纸,被轻轻压在了角落:
她动手干活的样子,很认真。
6
一场雨后的访客
清晨下了一场雨,把旅馆门前的小街洗得干干净净,泥尘沉入砖缝,空气湿润而清凉。
林若舟醒得比平时晚些。连续几天的高强度体力活,终于让她的肩膀和手腕酸痛到难以抬起。她靠坐在床边,活动了几下手指,关节微微发响。
三楼地板已基本拆完,线路也重接得差不多。吕工昨天发来施工进度,说一楼的前台和水电将在两天内完成收尾。她拿着手机对着施工单敲了几行备注,又翻出清单核对工具补给。
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快,也不刻意,像是有人在犹豫中行走。她听得清楚,却没动。
三分钟后,门铃响了。
这栋老楼根本没有电铃,那是她自己新装的智能门铃,连接着楼上备用电源,安装位置在一楼玻璃门内侧。她下楼打开门,一股清早的潮气扑面而来,夹着几丝青草和早市的锅气。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四十出头,保养得当,穿着一件杏色风衣,头发卷得松软,化了淡妆,眉尾却挑得锋利。
你就是林若舟她打量着旅馆内的环境,视线游移不定。
是。林若舟声音不高,你是
我是你弟弟的母亲。
林若舟没有动,也没有请她进来,只侧了侧身体,你找我什么事
那女人往屋里看了一眼,没有迈步,我听说你要重新开旅馆,我是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的。
帮忙林若舟轻笑,你指的是‘好心劝我卖掉旅馆’那种帮忙,还是‘把债一并分担’那种
女人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平静,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也知道你从小就对你父亲有意见。但你现在一个人撑着这栋楼,不累吗不现实。
不现实的事,我已经撑了二十六年了。
你说你要自力更生也好,要证明自己也罢,但这栋楼的地皮是城中村改造名单里的,一旦批下来,你就算重装也没用,钱白花。
那不正好吗。林若舟盯着她,如果真要拆迁,那我还清债、整理账目,旅馆干净清楚,我也能坐着等赔偿。你想看我摔跤,很可惜,没那么快。
女人顿了一下,目光收回时多了一分审视。
你是我见过最像你父亲的人。
这不是夸奖。
但你该清楚你父亲的下场。
林若舟没有立刻回话,她转头看了一眼旅馆大厅里堆着的装修材料和几张还未开箱的设备包装箱,视线冷静又清醒。
他没错在坚持。她慢慢地说,错在他放弃我。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他那点遗产吗我回来是因为我不想自己的一辈子,最后跟他一样。
女人沉默了。
楼上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顾时予的声音,要帮你搬那箱电缆吗
女人微微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神情顿住了一瞬。
你是谁
顾时予没答林若舟的身份问题,只礼貌颔首,我是这旅馆的施工协助。
女人眯起眼,协助一个男人大清早出现在她的旅馆里,你们是什么关系
您似乎不在这个楼的产权名册上。林若舟忽然笑了一下,关心得太早。
那女人脸色一寒,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
我只是提醒你,有时候赌太多,会连后路都断了。
我从来没指望有后路。林若舟说完,便关上门。
门合上的一刻,女人的高跟鞋声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
屋内恢复了安静。林若舟靠着门板,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刚让你见笑了。
不会。顾时予低头接过她手里的施工单,我倒觉得挺解气。
你看我在这儿杠人、翻旧账,像不像泼妇
你哪是泼妇顾时予笑着把电缆一卷一卷理顺,你是有准备地回场反击者。
林若舟被他逗得轻笑了一声,走进前台,翻出笔记本,把今天的访客时间和对话大致记了下来。
她不是为了记仇,而是怕日后忘记这些人曾经用什么语气、说过什么话。她要在旅馆的开端,把每一道痕迹都记清楚。
中午时分,装修队送来新的水泥材料和油漆桶,吕工带着几名工人开始刷洗外墙。林若舟站在街对面,隔着车流看着整栋旅馆从灰黄变成砖白,铁窗被刷上新漆,门口挂上新的门牌号。
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妈,你看,那个姐姐的房子变干净了。
他妈妈点点头,是啊,真快。
而小男孩又问:那以后我可以进去玩吗
如果她愿意,应该可以。
林若舟回头,对上那女人的目光,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旅馆不仅是她的,也是她和这个街区之间最后的连接。
而街道另一端,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近旅馆门口。那人穿着深色夹克,脚步缓慢,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牌匾,又低头确认手机上的地址。
他敲门前,先理了理头发,像是准备进入某个很久没有进过的空间。
林若舟听见敲门声,站起身,走过去。门外的人抬起头。
你好,我来应聘管理员。他顿了一下,我叫简彦,是林耀生的朋友。
7
简彦的简历
简彦站在门口,神色沉静,声音温和而礼貌。他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眉眼整齐,穿着深灰色夹克和干净的布鞋,手里拎着一个旧帆布包。
我叫简彦。林耀生生前的朋友。他曾提过,如果哪天你回来,我可以来帮你看看这栋楼。
林若舟没有立刻开门,只看了他两秒,才松开门锁。
进来说吧。
简彦点头,走进旅馆时顺手换了双鞋。他的动作从容、细节严谨,不像是第一次来,更像是早就走熟了这栋楼的格局。
你以前在这儿住过
住过一段时间。林耀生那会儿生意不好,我刚好从工地离职,他把楼上空出来的房间借我住了几个月。
你做什么工作的
以前做电气工程,后来去送过快递、开过小面包车,最近在一个物资仓库当临时管理员。
来应聘管理员,凭什么
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会做水电维修,也习惯早起。不多话,能守楼。旅馆一旦开业,总有人夜里来退房、问房、丢钥匙,不能没人盯着。他说得不紧不慢,眼神直视她,不卑不亢。
林若舟没有立刻答应,只把他带进一楼杂物间。
这是未来设的管理员休息间,还没清空。你能接受没有独卫、冬天靠电暖器
能。他看了看,比我之前住的车库强。
工资你有什么要求
食宿包下,月薪两千就够。旅馆盈利后再调整。
先签试用期合同,一个月,工资同等,满勤另算。
可以。简彦从包里取出一份手写简历和身份证复印件,一式两份,连居住信息和紧急联系人都附得清清楚楚。
林若舟扫了一眼简历,笔迹工整,每份经历都写明单位名称、工种、离职原因。她问:紧急联系人,林耀生
他当年写下的。我还没改。简彦抿了一下唇角,补了一句,可以填你。
她没有回应,只说:试工第一天,你帮我清理三楼最北那间房的阳台,那儿杂物多,晚上风大会砸玻璃。
收到。他说完,转身去换工作服。
顾时予走进来时,正碰上简彦扛着扫帚和清洁桶往楼上走。
两人在楼梯转角错身,对视了一秒。
你是顾时予问。
新来的管理员。简彦。他微微点头。
我是合作方,顾时予。说完他看向林若舟,眼中略带询问。
我刚录的。林若舟道,他是我爸的朋友。
顾时予没多说什么,但眼底的探究没有完全收回。
三楼阳台风大,老旧的晒衣杆上还吊着几条晒褪色的床单,风一吹,像挂着的时间碎片,摇晃不休。简彦一锤一钳地卸下断裂的衣架,收拾得麻利又干净。
林若舟在楼下贴公告时,接到一个电话,是街道办居委的主任冯姐打来的。
你那旅馆是不是要试营业了
还在整修阶段。
刚好,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在我们这边挂着就业服务,她是本地的,学的是文秘,挺踏实。你那边需要帮手的话,我可以推荐她来试试
林若舟想了想,可以先见一面。
她叫丁小念,我一会儿让她加你微信。
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一个备注为小念的头像加了她好友,发来一条简短的自我介绍:
您好林姐,我是冯姐推荐来的丁小念,今年22岁,学过前台接待、文书录入,如果旅馆有合适岗位,我很愿意试试。
林若舟约她第二天上午十点来旅馆面谈,接着把一楼杂物间隔出的小厅简单整理了下,预备当做后期接待的简易办公点。
楼上的施工继续推进,吕工正在带人重新做通风口,顾时予则负责楼道摄像头安装,简彦处理阳台和电箱。
整栋楼忽然变得有了秩序。不是热闹,而是一种安静而明确的运行。
晚上八点,施工队下班离场,天色已经暗下来。林若舟一边清点工具,一边记录材料消耗。顾时予坐在前台旁看她写得入神,一边低声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太顺了
她停笔,你也觉得
今天有个房产中介打我电话,说有人打听你这栋楼的结构图和地皮登记。我查了,是市里一家地产公司正在收集旧楼盘资源。
林若舟静了一会儿,如果真有人想收购,这就不是简单试营业的问题了。
我觉得你得尽早注册产权信息,做经营备案,至少把你是现任产权持有人的信息公示出去。
明天一早我去办。
她合上笔记本,我不会让人不明不白地把这地方卷走。
顾时予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格外沉静。
你想过万一到最后,这里注定不能保住,你会怎么办吗
林若舟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出旅馆,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云层压得低,风停了,空气像即将落雨前的深吸一口气。
她转头对他说:
那我就让它在最后,也像样地亮过一盏灯。
门后的楼道灯亮着,光落在简彦的脚边,他正提着一个旧工具箱,从三楼下楼,动作稳重,眼神沉静。
他走到前台旁站定,淡淡开口:林小姐,三楼阳台清理完了。窗户那边,我顺便钉了个木框架,避免夜里风大砸碎玻璃。
谢谢。
我做过一些维修工,手艺不专业,但能用。
林若舟点头:用得好就是好手艺。
简彦没有多言,把工具放回角落,洗了手,回了管理员房间。
而在他走进那扇门前,顾时予的目光仍停在他的背影上,久久未移。
那一刻,林若舟忽然意识到,这栋楼里正悄无声息地站满了人,他们各自有故事,有来意,也许还有秘密。而她,终于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开始聆听与守住这一切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