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浸透的伞骨突然裂开,青白的手腕从缝里钻出来,指甲盖黑得像陈年血垢。老伞匠摸着缺了半截的无名指
——
十年前被李茂才用伞骨碾断的地方正抽痛,像有冰锥往骨头里扎。
那只手攥着半块碎玉,是少女阿秀的遗物,玉纹里嵌着的骨渣,正慢慢渗出血珠。我爹雕的凤钗,
她的声音混着桐油味飘过来,怎么成了他指间的扳指
地窖石板下的泥浆还在冒泡,泡着七十二根伞骨,每根都藏着段碎骨。老伞匠往伞面刷桐油时,总看见两个影子在油光里晃:穿襦裙的少女举着带血的伞骨,梳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滚落在地的指骨跑。
当李茂才的玉扳指在寿宴上裂开,露出里面的人骨渣,所有伞突然齐刷刷张开
——
伞骨尖对着的方向,老伞匠缺指的手掌正攥着最后一根带血的伞骨,骨头上
李氏害我
四个字,在灯笼下红得发亮。
老花镜滑到鼻尖,镜片上沾着的桐油把巷口的灯笼泡成一团昏黄。我正给新伞上油,指腹蹭过伞骨凹槽时,突然摸到点黏腻的东西
——
像没擦净的血。抬头时,檐角的风突然停了,伞骨
咔嗒
一声裂了道缝,青白的手腕从缝里钻出来,指甲盖黑得像浸了十年的桐油,泛着死气。
爹的伞骨,
那手擦过我的手背,凉得像冰锥扎进肉里,怎么成了他的扳指
我手一抖,伞摔在地上,竹篾散了满地。那手缩得极快,竹篾上留着三道血痕,弯弯曲曲的,像我女儿临终前抓着的伞骨纹路。心口突突跳,摸起修伞台上的伞刀,铜柄被汗浸得发滑。缺了半截的无名指突然抽痛,十年前被李茂才用伞骨碾断时,也是这股钻心的疼。
巷口的狗突然狂吠,邻居张婶扒着门缝看,见我望过去,赶紧缩回头,门板吱呀响得像哭。夜里的月光透着窗纸,惨白惨白的,照得床前站着的少女愈发青黑。她襦裙撕得像破伞面,边角还沾着泥,头发上缠着的狗尾草,是后山坟地特有的那种。
地窖里,
她的声音飘乎乎的,像被风吹散的烟,手指穿过我的肩膀时,带起一阵寒气,伞骨压着我。李茂才的玉扳指,是我爹做的伞骨雕的
——
当年他说要给我雕支凤钗,用最韧的湘妃竹。
说完就散成烟,床头的桐油灯
噗
地灭了,灯芯焦味里混着点血腥气,跟十年前女儿断气时一个味。
第二天门板被踹得直晃,木屑簌簌往下掉。李茂才的烙铁按在新伞上,焦糊味混着他的笑:老东西,赔八两银子。
他用靴尖碾着伞布,布丝粘在鞋底,不然这手,别想再碰伞。
打手们踹翻了墙角的桐油缸,金黄的油漫过我的布鞋,混着地上的竹篾,像女儿小时候打翻的调色盘。有个络腮胡抬脚踢翻竹篾筐,竹片滚了满地,其中一片削到我的脚踝,血珠立刻冒出来。我弯腰去捡
——
那是女儿编过的篾条,上面还有她刻的小太阳,歪歪扭扭的。
手背突然被踩住,是络腮胡,他的钉靴碾得我指节咯吱响:捡什么捡一把年纪还当宝
我猛地抽手,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地上的桐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看着他们脚下的竹篾,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喉咙发紧。握紧了伞刀,铜柄都快被捏扁,指节泛白时,李茂才突然踹我膝盖,我踉跄着跪下,额头撞在修伞台上,眼前发黑。
他的玉扳指在我眼前晃,绿得像浸了血的骨头。这扳指,
他突然笑,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是用你那小相好的爹做的伞骨雕的。他当年跟我抢生意,不是很能耐吗
打手掀翻修伞台时,竹篾弹到我脸上,划出道血口子。热辣辣的血滴在伞面上,晕开个小红点,像女儿小时候画的花。带血的伞骨被扔进油缸,水泡得它们发胀,像在哭。水面漂着油花,混着血珠,有根伞骨突然竖起来,尖端正对络腮胡的脸
——
那是少女父亲亲手削的伞骨,竹节处还留着他的指印。
熟客老王头刚要取伞,就被突然弹起的伞柄砸破额头。血滴在伞面,晕成黑花。他捂着头骂:狗娘养的!
抓起地上的竹片扔过去,被打手一脚踹倒,后腰撞在门槛上,疼得直抽气。
滚,别在这儿碍事。
打手用伞骨戳他的背,老王头挣扎着吐口水,溅在打手手背上。我蹲在地上捡竹篾,指尖被扎出血也没知觉,心里只想着不能浪费
——
这是女儿编过的篾条,上面还有她刻的小记号,像颗歪歪的星星。
有个瘦高个打手觉得好玩,用脚碾我的手:老东西还捡捡回去当棺材板
我反手抓住他的脚踝,他踉跄着摔在泥里,溅了满脸泥。其他打手哄笑时,络腮胡抬脚踢我肋骨,我滚到一边,抓起根带血的竹篾,朝他小腿划去。血顺着裤管流,他骂着跳脚,竹篾上的血却突然变青,像涂了层桐油。
夜里把竹篾编成巴掌大的小伞,浸足三斤桐油。油香呛得人咳嗽,但能镇邪
——
女儿说过的,她的小手曾攥着竹篾笑:爹,这样小鬼就不敢来偷我的伞了。
李茂才家的石狮子嘴里,各挂了一把。月光照在上面,亮得吓人,油光里晃着鬼影,像少女在伞里招手。小妾晨起开门,看见伞面映着个穿襦裙的影子,当场滚下台阶,发髻散了,金簪掉在地上,被她踩断,哭着喊
有鬼。
李茂才出来时,脸铁青,一把扯下小伞,踩在脚下。竹骨咯吱作响,像骨头断裂。他骂小妾
没用的东西,给了她一巴掌:老东西耍的花招。
他吼着,唾沫星子溅到狮子脸上,有种别躲。
他踢翻狮子旁的花盆,泥块溅了满地,其中一块砸在狗头上。我躲在巷口的树后,摸着伞刀笑。这才刚开始呢。他踩碎的小伞,我还能修好,就像修那些断了的骨头。
桐油缸里漂着粪水时,我就知道是李茂才干的。那股臭味,隔三条街都闻得到,熏得伞铺里的猫都跑了,猫爪在门板上留下抓痕。桑皮纸被老鼠啃成筛子,昨夜冤魂在伞上哭,引得鼠群狂欢,叽叽喳喳的,像在嘲笑,啃破了七张新纸。
纸渣堆里有老鼠屎,我把女儿的小花伞拆了。伞骨削尖弯成夹子,竹篾上还留着她画的花,粉嘟嘟的。拆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想起她临终前抓着伞骨笑:爹,你看这花像不像阿秀姐姐扎的红头绳
阿秀就是那少女。十年前她们总在伞铺后院玩,阿秀爹送桐油来,就看着两个丫头用竹篾编小篮子。阿秀爹的伞骨做得好,竹节顺直,他说这是祖传的手艺,要传给阿秀当嫁妆。
趁夜摸进李茂才的粮仓,墙根有个狗洞,钻进去时,裤腿蹭满灰,蜘蛛网粘在脸上,痒得难受。有只蜘蛛爬进衣领,我没敢动
——
女儿最怕蜘蛛,阿秀总帮她捉。夹子放在囤粮最底层,上面盖着麻袋,心里默念:上钩吧,钓不到大鱼,钓只老鼠也行。老鼠啃过的粮,他该尝尝味。
后半夜传来老鼠的惨叫,接着是轰隆巨响。囤粮塌了,像座小坟,谷子埋了半扇门。有只老鼠从粮堆里窜出来,断了条腿,露出来的旧伞骨上,刻着
晴雨居
三个字
——
是阿秀家的伞铺招牌,当年被李茂才一把火烧了。
伞骨摸着发烫,像还留着体温,骨缝里嵌着点红布,是阿秀襦裙的碎片。狗剩举着火把跑来,脸吓得惨白:师父,李爷知道了要杀人的!
他手里的火把抖得厉害,火星落在地上,烧出个小坑,像只眼睛。
怕吗
我问他。他咬着唇点头,又摇头:我爹死得冤。
他爹当年给阿秀家送桐油,撞见李茂才抢伞骨模具,被打断了腿,冬天冻毙在乱葬岗。
我把伞骨藏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别怕,天快亮了。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更夫的咳嗽声在巷口荡,突然传来马蹄声
——
李茂才带着人来了,火把在巷口晃。
狗剩把我推到粮堆后:师父快走。
他自己举着火把冲出去,学徒房的火光舔着屋檐时,我正给旧伞刷第四遍桐油。油刷在伞面,滋滋响,像在煎肉,房梁上的灰被烤得往下掉。
打手们在巷口拍手,李茂才的声音最响:烧光这些鬼伞!烧光这破铺子!
他手里摇着扇子,笑得像看戏,扇子上画着牡丹,沾着点黑泥
——
是从阿秀家坟头蹭的。
冲进火场时,房梁砸在脚边,木屑溅进眼里,涩得疼。浓烟呛得人喘不上气,肺像要炸开。右手摸到个发烫的伞架,是女儿的小花伞,左手被掉落的火星烫出燎泡,水泡鼓鼓的,像里面包着血。
抓伞时,水泡破了,油混着血,糊了满手,在伞面上留下红手印。七十二把旧伞抱出来时,伞面焦得像炭,可伞骨都直挺挺的,没断,像一群站着死的兵。其中一把伞骨上,刻着阿秀的名字,对着它们吹了吹灰,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水,滴在地上,聚成小伞的形状,往地窖方向挪,像在引路。
水痕过处,长了层白毛。骨架没断就能修。
我喃喃自语,李茂才的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伞骨噎住,脸涨得通红,扇子掉在地上,被他踩碎。他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张鬼画符,难看死了。
手里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藏在扇骨里的短刀。打手们想冲过来抢伞,被我用伞刀指着:谁敢动,我就劈了谁。
刀上的血,滴在焦伞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有个打手摸来身后,被老黄牛顶飞
——
黄牛是阿秀家留下的,当年她总骑着它送伞,牛背上还留着她编的竹鞍。
烧焦的伞骨在院里摆成圈,第七十二根刚归位,地面突然颤了颤,像有东西在底下动。圈中间的砖,往上鼓了鼓,砖缝里冒出白气,地窖石板突然烫起来,烫得脚底板发疼,像踩在烙铁上。赶紧缩回脚,鞋底都快焦了,冒出股糊味,像烤焦的肉。
缝隙里渗出的黑血,在地上慢慢聚成伞的形状,指着东南角
——
那是块松动的石板。血珠滚到那儿,就渗进去了,石板下传来呜咽,像阿秀小时候被李茂才的恶犬追时的哭声。
李茂才的打手踹开院门时,门板撞在墙上,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旧伞骨
——
是当年从阿秀家废墟里捡的,我偷偷嵌在门板里,想留个念想。我正用伞刀撬石板,刀尖插进缝里,使劲一别,石板动了动。
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膝盖顶着我的背,骨头咯吱响,像要断了。有人揪我的头发,往石板上撞,额头磕出个包,血顺着脸往下流。石板被重新盖好,上面泼了狗血,腥臭味熏得人想吐,真难闻。
狗叫声在巷口回荡,像在助威。有只狗扒着门缝看,被打手一棍打死。再挖,
带头的狞笑,露出黄牙,牙缝里塞着韭菜,就把你埋这儿。
他用脚碾我的手指,指甲盖裂开,血溅在他鞋上,没看见血伞正顺着墙根爬,爬上他的裤腿,钻进他的鞋里。
他还在笑,突然尖叫着跳起来,说鞋里有东西在咬。脱下鞋一看,鞋底沾着半截指骨
——
是我女儿的,当年她的小指被李茂才的扳指夹断,我偷偷收在伞柄里。
等他们走了,我摸着发烫的石板,心里说:等着,我一定会挖开的。指甲抠进石缝,流出血来,血滴在石板上,瞬间被吸进去,像被什么东西喝了。
道士的黄符贴满门板,红纸上的黑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看着就假。风一吹,掉了两张,落在泥里,沾了狗屎。桃木剑挑着黑狗血晃,腥气飘进铺子里,伞骨都在抖,像是怕了。有把伞突然合上,发出啪的一声,伞骨弹出根小木刺,扎在道士的手背。
此屋有厉鬼,
他念咒的声音像锯竹篾,需焚尽所有伞,方能平息。
唾沫星子喷在符纸上,洇出小坑,符纸突然自燃,烧了他的胡子
——
我早就在符纸背面刷了桐油。
我刮下门槛上的狗血,拌进桐油里,颜色像酱油,刷在旧伞上。油刷过处,浮现出淡淡的手印,是阿秀的手,五指纤细,当年总帮我递竹篾。给旧伞换了层新面,桑皮纸浸过油,亮堂堂的,能照见人影,照出道士身后站着个穿襦裙的姑娘,正对着他笑,嘴角淌血。
道士再来时,伞突然齐刷刷张开,混着狗血的桐油溅他满身,淋成了落汤鸡。道袍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破袄,袄上打着补丁,像块烂伞布。他抽搐着倒地,口吐白沫,说看见无数只手从伞骨里伸出来,抓他的脸。手背上,果然出现几道红痕,像被指甲挠过,渗出血珠。
李茂才踢他的脸:废物!连个老东西都镇不住!
踢得真狠,道士像个破麻袋,滚出老远,头撞在石墩上,没了声息。我站在门口看,摸着伞刀笑。装神弄鬼,也不看看对手是谁。风卷着符纸,贴了李茂才一脸,他撕下来时,脸皮被带掉块皮,露出里面的红肉,像新鲜的伞骨。
李茂才要在伞铺办寿宴,新伞全被他征用,摆在院里,像片花坟。有把伞倒了,没人敢扶,扶了的小厮被踹了一脚。给我画百福图,
他的玉扳指蹭过我的脸,冰凉冰凉的,错一笔就用伞骨抽你。
他指甲缝里,还留着黑泥,是从地窖带出来的。
最大的红伞上,我用朱砂把
福
字画成阿秀的模样,眉眼弯弯的,像在笑。朱砂里,掺了点我的血,是刚才被他掐破的手背血。寿宴当天,宾客满座,李茂才穿着红袍,像只煮熟的虾子。他给宾客敬酒时,袍角扫过伞面,留下道黑印,像条蛇爬过。
红伞撑开的瞬间,伞面渗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断线的珠子。宾客们惊呼着后退,有个老太太被挤倒,拐杖掉在地上,滴在寿桃上。那桃裂开,露出半截沾着肉渣的伞骨,白森森的
——
是我昨夜嵌进去的,从地窖石板下摸的。
有个小孩被吓哭,娘赶紧捂住他的眼,但小孩还是看见了,指着伞骨喊
骨头。小妾尖叫着打翻酒壶,酒洒在红地毯上,像一滩血。她瘫在地上,发髻散了,金钗滚到我脚边,钗头刻着
李
字,沾着点碎骨
——
是阿秀父亲的,当年他用这钗子别伞样图纸。
李茂才的脸比寿布还白,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盯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手攥成拳头,指节发白,玉扳指嵌进肉里。有人想溜,被打手拦住:谁也不准走!
李茂才吼道,声音抖得厉害。我背着手站着,心里的伞,也撑开了,撑得满满当当。
地窖被灌泥浆时,我正摸到第三根带字的伞骨,上面刻着个
李
字,还沾着血。泥浆漫过脚踝,冰凉刺骨,冻得骨头疼。泥浆里有东西在蹭我的脚,是阿秀的手,她在给我指方向
——
东北角的石板下,藏着她的尸骨。
打手把我绑在柱子上,绳子勒进肉里,疼得钻心。额头冒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和泥浆里的血混在一起。烧红的伞骨按向我的右手,热浪烤得皮肤发紧,我闭上眼睛,没喊。想起女儿小时候,总抓着这只手要糖吃,她的手软软的,像团棉花。
还敢找骨头
李茂才咬着牙,声音像磨刀子,让你这辈子握不住伞柄!
他往伞骨上吐了口唾沫,滋啦冒白烟,臭味混着焦糊味。皮肉烧焦的味里,听见泥浆里有动静,咕嘟咕嘟的,像有东西在冒泡。气泡破了,浮出块碎骨,上面还缠着红布,是阿秀的襦裙碎片。
三桶桐油倒下去,油花聚成伞形,指着角落的石板,那里有光。油烧起来时,映得石板发亮,像块烧红的烙铁。挣脱绳索撬开它,带血的伞骨上,李氏害我
四个字浸得发亮,红得像火。我举起来时,骨头在抖,像在欢呼,骨缝里渗出的血,滴在李茂才的鞋上。
李茂才看着那几个字,脸突然紫了,像被人掐住脖子,说不出话。他往后退,踩空了台阶,摔在地上,后脑磕在石头上,流出的血里,混着点脑浆。我举起伞骨,对着他笑:你看,它说话了。
周围的伞,突然一起张开,发出哗啦声,伞骨尖都对着李茂才。
小花伞里藏着带血的伞骨,用绸布包着,放在女儿的枕头下,很安全。枕头边,还放着她的拨浪鼓,鼓面上画着伞,被血浸成了暗红色。打算天亮送官,让县太爷看看,这就是证据,铁证如山。
鸡叫头遍时,我就动身。门外的石板路,被我洒了桐油,狗剩举着火把站在门口,桑皮纸在手里发抖,像片叶子。师父,
他嘴唇发白,牙在打颤,手里的火把,快捏断了,我爹也是被他用伞布闷死的。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个圈,纸上的字,变得模糊,有个字被泪泡开,像个
冤
字。
箭穿喉的瞬间,他把纸塞进我怀里,力道很大,像用尽最后力气。血溅在我脸上,热烘烘的,他的眼睛瞪得圆,像要记住什么。上面的剖面图显示,阿秀尸骨分藏在七把旧伞的伞柄里,画得很清楚,像张地图
——
是狗剩偷偷画的,他爹临死前告诉他,阿秀的尸身被拆了藏在伞里。
狗剩的血,滴在
李
字上,把那字泡得发胀。李茂才的弓还在冒烟,玉扳指泛着油光:老东西,你跑不掉。
他身后的打手,举起了刀,刀上还沾着狗剩的血。我抱着狗剩的尸体,他的眼睛还睁着,我替他合上:安息吧。
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是今早我给的,饼上留着牙印。
火光照着我的脸,我握紧伞刀,今晚,该算账了。把所有的伞,都撑开,撑到天亮。把小花伞扔进火盆时,火苗窜得老高,打手们果然疯了似的去抢,像群饿狼。有人被推得掉进火盆,嚎叫着打滚,衣服烧得噼啪响,露出后背的疤
——
是被阿秀家的伞骨抽的。
抱起七把藏骨伞往庙会跑,脚步飞快,像后面有恶鬼追。其实差不多,李茂才的箭,擦着耳朵飞过,钉在前面的柱子上,箭尾还在颤。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庙会真热闹,锣鼓喧天的,没人注意我。卖糖人的老头,被我撞翻了摊子,糖人摔在地上,碎成渣,像块块骨头。
李茂才在后面喊:老伞匠拿鬼伞害人!
声音嘶哑,像破锣。有人回头看,被他的打手推开,有个小孩被推得摔倒,哭着找娘。人群让出条路,我看见老槐树下挂着红灯笼,像阿秀当年的胭脂,红彤彤的。树下有个算命的,吓得收拾摊子就跑,罗盘掉在地上,指针疯转。
他的打手围上来时,第一把伞的伞柄突然裂开,骨头上的字,在灯笼下发亮,李
字像在滴血,滴在地上,长出朵红蘑菇
——
是阿秀坟头长的那种毒蘑菇。抓住他!
打手们喊着,像群疯狗,扑过来,有个撞在槐树上,晕了过去,额头流血,像开了朵花。
我把伞举过头顶:大家看!这就是证据!
声音很大,盖过了锣鼓声。人群安静下来,连小孩都不哭了,盯着我手里的伞骨。滚出来的半截指骨,落在我缺指的手上,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这儿。伤口突然发烫,像有团火在烧,烧得整条胳膊都麻了
——
阿秀当年为护我,被李茂才砸断的指骨,竟和我的伤口长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怪不得总疼,疼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捏我的手,轻轻的,像在打招呼。七把伞在槐树下撑开,伞骨对接成完整的骨架,骨头上的字连成篇,是阿秀的控诉,每个字都在发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字里行间,渗出暗红色的水,划破手掌把血滴上去,那些字突然发光,映得周围的伞都显出
李氏害我。
有把伞飞起来,砸在李茂才头上,伞骨断了,露出里面的碎骨。人群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指着李茂才,骂声不断。有个老太太,朝他扔了块石头,砸在他的玉扳指上,扳指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人骨渣
——
是阿秀的指骨,李茂才当年故意嵌进去的,说要
让她永远伺候我。
全场都静了,连风都停了。小妾指着李茂才的玉扳指尖叫:那是我爹做的伞骨!
声音尖利,像被踩的猫。她扑过去抢扳指,被李茂才一脚踹开,踹在肚子上,她捂着肚子打滚,流出的血染红了裙摆
——
她怀了李茂才的孩子,却总被打骂,此刻终于敢反抗。
木匠和桐油老板纷纷站出来,控诉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淹没了李茂才。木匠说看见他埋尸,手里还攥着把伞骨;老板说他欠了十年的油钱,用阿秀家的伞抵债。打手扔出的账本上,用伞骨杀人的记录密密麻麻,字里行间都是血,看得人发怵。有页上写着我女儿的名字,原来她的病,是被下了毒,毒就藏在桐油里,李茂才怕她长大记得当年的事。
李茂才想爬树,我的伞刀钉住他的衣襟,刀尖穿透布料,扎在树干上。他像只被钉住的蚂蚱,胡乱蹬腿,裤腿掉下来,露出腿上的疤
——
是当年被阿秀咬的,她死都不肯松口。玉扳指裂开,露出里面的人骨渣,随风一吹,散了,像从未存在过。
阿秀的声音,在风里叹了口气,很轻,像片羽毛落地。骨架化作青烟飘进小花伞,我把它挂在门楣上,从此伞铺太平了,再没出过怪事。下雨时,伞面会微微发亮,映出两个影子,一个高,一个矮,在伞下转圈,像女儿和阿秀在玩。
七十二把旧伞夜里转圈时,总觉得阿秀就站在伞群里,笑起来像雨后的太阳,暖融融的。她身边,还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是我女儿,手里举着小花伞。我摸着缺指的手,看着门楣上的小花伞,灶台上的桐油灯,突然亮了一下,灯芯爆出个火星,像在点头。
修伞台上,新做的伞骨晾在那里,竹节顺直,我在上面刻了三个名字:阿秀,囡囡,狗剩。风吹过,伞骨相撞,叮当作响,像他们在说:爹,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