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警告!】本文又虐又疼!纯虐!想被虐的来!
1970年代的东北小村,才十八的新媳妇娇娇肚子大得吓人。
跪在灵前,深蓝色棉袄前襟的盘扣绷得死紧。
棺木里躺着丈夫的九旬太奶,唤山在送葬队伍最前头扛棺。
腹中孩子继承了父亲近两米的大骨架,阵痛从清晨就开始了。
忍忍吧,她咬着唇想,别给大山哥添乱。
汗水浸透棉袄时,身下漫开温热液体。
娇娇嫂子尿裤子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血水混着羊水,洇湿满地纸钱。
这条通往村外祖坟的路,他几天之内,竟走了两次。
【1】
一九七零年冬月的东北,风头硬得像钝刀子刮骨头,卷起土路上干透的浮尘,扑打着靠山屯低矮的土坯房。空气里弥漫着冻土、柴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枯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唤山家低矮的堂屋里,气氛比外头的天还沉。一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停在正中,里面躺着家里辈分最尊的老祖宗——唤山的太奶,刚过完九十大寿没两个月,夜里头一觉睡过去,就再没醒。供桌上一盏长明灯豆火摇曳,映着粗糙木板上几张黄裱纸写的牌位,光线昏暗,更添了几分肃杀阴冷。
灵前跪着乌泱泱一片披麻戴孝的本家亲眷,嘤嘤嗡嗡的哭声混着烟气,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
跪在最前头、紧挨着棺材的,是唤山和他那腆着巨大肚腹的新媳妇,娇娇。
娇娇才十八,嫩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脸蛋小巧精致,杏核眼此刻湿漉漉的,眼尾微微泛红,那是强忍悲恸和某种更深切不适留下的痕迹。
她个子小小的,裹在厚实臃肿的深蓝色棉袄棉裤里,更显得玲珑。
可偏偏那肚子,大得惊人,像硬生生在她单薄身子上倒扣了一口圆滚滚的锅,棉袄前襟的盘扣都绷得紧紧的,几乎要撑开。
村里那些生养过的婆子们见了,没有不咂舌的:哎呦喂,瞧唤山媳妇这肚子!这娃娃,一准随了他爹的块头,铁定是个带把儿的棒小伙!
这话传到娇娇耳朵里,她心里头会悄悄漫上一丝甜,像含了一小块舍不得化的冰糖。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身前攒动的人头缝隙,去找她的大山哥。
唤山就在棺材另一侧跪着,位置比她靠前些。
十九岁的汉子,身量极高,肩背宽厚得像堵墙,即使跪着,也硬生生比旁边的人高出一大截。
他身上套着粗糙的白色孝服,麻绳勒在腰间,更衬出那副铁打般的身板。
他跪得笔直,像根深深楔进冻土里的老松木橛子,沉默地对着太奶的棺椁。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线,只有偶尔喉结滚动一下,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送葬的队伍很快要出发了。执事的本家大伯哑着嗓子吆喝起来:孝子贤孙,起——灵——喽!
几个壮实的本家后生立刻上前,沉重的杠子嘿哟一声上了肩头,那口薄皮棺材应声离地。唤山作为重长孙,被安排在杠子最前方、最吃力的位置。他宽阔的肩膀抵住杠头,沉腰发力,脖子上青筋瞬间虬结暴起,像盘踞的老树根。棺材稳稳地抬离了地面。
走——
执事一声悠长的吆喝,撕破了屯子清晨的寂静。
纸钱像被惊起的灰白蝴蝶,呼啦啦扬撒开来,纷纷扬扬。唢呐凄厉尖锐的声音猛地拔高,直冲云霄,随即又呜咽着盘旋而下,吹得人心头发紧、发酸。哭声陡然炸开,女眷们拍着大腿,拖着长长的哭腔,哀嚎着涌出院子,汇入送葬的队伍洪流。
【2】
娇娇被本家几个嫂子半搀半架着,也跟在了队伍后面。
她身子沉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飘。
更要命的是,一股熟悉的、闷钝的坠胀感,从后腰深处,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地,缓慢而固执地漫延开,撞击着她紧绷的腹部。
这感觉,从今天天蒙蒙亮,太奶咽气后家里乱成一锅粥时,就隐约开始了。
起初像是不小心吃坏了肚子,丝丝缕缕地牵扯着,她没太在意。
可随着起灵时辰临近,这拉扯的力道越来越沉,间隔也越来越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肚子里狠狠攥了一把,拧上几圈,然后骤然松开,留下令人心悸的空虚和疲惫,过不了多久,那只手又再次狠狠攥紧……
每一次攥紧,都让她浑身一僵,细密的冷汗瞬间就从额角、鬓边渗出来,后背的棉袄里层也洇开一片湿冷的黏腻。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把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闷哼硬生生咽回去。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
忍忍,娇娇,你得忍忍……
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太奶刚走,大山哥……大山哥扛着棺材呢……那么重……不能分他的心……不能给家里再添乱了……
她努力挺直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吃力,可那巨大的肚子沉沉地坠着,每一次阵痛袭来,都逼得她不得不微微佝偻下去,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旁边嫂子搀扶着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隔着厚厚的棉袄掐进肉里。
旁边的嫂子察觉了,压低声音问:娇娇咋了脸色这么白
没……没事,娇娇赶紧摇头,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有点累,站久了……腰酸……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簌簌地抖着,盖住了那双盛满痛楚和隐忍的湿漉漉的眼睛。
不能让人看出来,千万不能。
她悄悄抬眼,目光穿过前面晃动的人影,再次牢牢锁住那个最前方高大沉默的背影。
她的山,她的天。
此刻他宽阔的肩背,正扛着家族沉重的哀思,也像扛住了她心头沉甸甸的依靠。
她不能在这时候塌下去。
队伍在村道上缓慢地蠕动。寒风卷着纸灰和尘土,扑打在脸上,生疼。唢呐声和哭声搅在一起,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娇娇只觉得脚下发虚,肚子里那只拧攥的手越来越频繁,力道也越来越不容忽视。
每一次剧痛袭来,眼前就阵阵发黑,耳朵里尖锐的鸣响几乎盖过了外面的喧嚣。
她全靠身边嫂子有力的胳膊和一股不想倒下的倔强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到了村外祖坟的坡地,仪式更加冗长繁琐。棺木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一锹锹带着冰碴的冻土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咚、咚声,像是敲在人心上。孝子贤孙们被按着规矩跪倒一片,哭声震天。
【3】
娇娇跟着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
膝盖一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肚子里的绞痛仿佛被这寒意骤然加剧,猛地一个收缩,力道大得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一头栽倒。
她赶紧用手撑住地面,粗糙的砂砾硌着掌心。
棉裤太厚,可那刺骨的冷意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她死死咬着牙,嘴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额头上的冷汗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珠子,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身前冰冷的泥土里,洇开一点深色。
旁边一位眼尖的婶子凑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道:山子媳妇你这……能撑住不要不跟执事说声,到旁边避避风怀着身子呢,可不敢硬撑……
娇娇只是摇头,摇得又快又急,像要把那剧烈的痛楚也甩出去一点。
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那苦苦压抑的痛呼就会失控地冲出来。
她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目光,又一次固执地投向最前方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唤山跪在墓穴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冻土里一块沉默的碑石,正将最后一把混合着泪水的冻土撒向太奶的长眠之所。
他专注而肃穆,全然不知身后的妻子,正独自在无声的惊涛骇浪里苦苦挣扎。
坟头隆起,纸幡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繁琐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执事嘶哑着喉咙喊了句孝子贤孙,叩谢亲友。人群如释重负,开始松动,低语声嗡嗡响起,夹杂着擤鼻涕和整理衣物的窸窣声。
跪了大半天的娇娇,身体早已麻木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
她试图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和腰腹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酸软和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哎!旁边的三堂嫂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绵软无力的胳膊,娇娇!小心!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引得周围几个帮忙收拾祭品的本家女眷都看了过来。唤山也正被执事拉着交代最后几句谢客的话,闻声猛地回头。
隔着几步远,他看见自己媳妇那张小脸白得吓人,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鬓角,平日里总是水盈盈的杏眼此刻半眯着,眼神涣散,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泪珠,随着她急促而微弱的喘息轻轻颤动。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倚在三堂嫂身上。
唤山心头狠狠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顾不上再听执事说什么,大步流星就跨了过去,带起的风卷动了地上残留的纸灰。
【4】
娇娇他声音粗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粗糙的大手一把扶住她另一边胳膊。
入手处,隔着厚厚的棉袄,都能感觉到她手臂冰凉,而且在微微发抖。
咋回事是不是累狠了冻着了他急急地问,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底满是焦急和心疼。
娇娇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扶住,鼻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混杂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味道,心头那根死死绷紧的弦,终于嘣地一声,断了。
积攒了一整天的恐惧、委屈和铺天盖地的剧痛瞬间决堤。
她像找到了主心骨的小猫崽,整个身体几乎要缩进他怀里,细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终于泄露出来一丝破碎的痛苦:大山哥……疼……肚子……好疼……
话音未落,一股汹涌的热流再也无法控制,猛地从她腿间奔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厚实的棉裤,滴滴答答地顺着裤管淌下来,砸在脚下的冻土上。
灰白色的纸钱被迅速洇湿、染深,形成一小片刺目的深色水渍,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哎呦我的老天爷!离得最近的一个本家婶子眼尖,指着娇娇脚下失声叫起来,这……这莫不是……破水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娇娇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湿痕上。
窃窃私语变成了惊愕的喧哗。
破水了这时候!
哎呀!看这肚子!怕是要生了!
天爷!在这坟地里!
快!快!赶紧弄回家!找接生婆啊!
唤山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死死钉在妻子脚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水渍上,又猛地抬起,对上娇娇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痛楚,正死死地望着他,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点懵懂和疑惑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冒了出来,像根针扎破了混乱:
娇娇嫂子……这是……这是尿裤子了
说话的是个半大的愣头小子。
唤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积压的恐惧、无措、以及对妻子遭受痛苦的揪心,在这一刻被这句愚蠢的话彻底点燃,轰然炸开!他猛地抬头,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充血赤红,像被激怒的猛兽,目光如刀,狠狠剜向声音来处,胸膛剧烈起伏,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震得坟地边枯树上的寒鸦都扑棱棱惊飞:
滚!!!
那吼声裹挟着雷霆之怒,带着不容置疑的狂暴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刚才还喧闹的人群,被他这平地惊雷般的一吼,震得集体噤声,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寒风刮过坟头纸幡的呜咽更加凄厉。
吼声出口的瞬间,唤山看也不看那些被吓住的人,所有的狂暴和怒火在接触到娇娇那双盛满痛楚和泪水的眼睛时,瞬间化作了更深的恐惧和无措。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什么丧仪规矩,什么本家长辈,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娇娇,他的命根子,要生了!
就在这冰天雪地的坟岗子上!
他猛地弯下腰,动作因为巨大的恐慌而显得笨拙又迅猛。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抄过娇娇的腿弯,另一只手臂则环过她汗湿冰冷的后背。
那巨大的孕肚顶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隔着棉袄都能感受到里面生命的剧烈挣扎。
娇娇!别怕!哥在!哥在!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咱回家!这就回家!你抱紧哥!
娇娇早已痛得神志模糊,只本能地伸出细瘦的手臂,死死搂住唤山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把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颈侧冰凉的皮肤上,细碎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终于断断续续地溢出来:呜……大山哥……疼死了……好疼啊……
唤山的心被这呻吟绞得稀碎。他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棱棱地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腰腿猛地发力!
起——!
随着一声闷喝,唤山那近两米高的铁塔身躯,硬生生从冰冷的冻土上拔地而起!
他稳稳地抱起了娇娇,连同她腹中那个即将降临、分量绝对不轻的生命。
娇娇在他怀里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苇叶,只有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昭示着里面蕴含的惊人力量。
他抱着她,像抱着这世间最易碎又最沉重的珍宝,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坟茔、棺木和那些目瞪口呆的亲友。他迈开两条长腿,一步就跨出了刚才跪拜的位置,朝着屯子的方向,发足狂奔!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他一边跑,一边朝着前面挡路的人群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护崽心切的暴怒雄狮。
沉重的孝服下摆绊住了他的腿,他索性狠狠一扯,刺啦一声,粗麻布应声撕裂,被他像丢垃圾一样甩在身后冰冷的坟土上。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耳边只有娇娇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的呻吟,像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脚下是冻得硬邦邦、凹凸不平的村道,他深一脚浅一脚,跑得踉踉跄跄,每一次颠簸都引得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让他心如刀绞,却又不敢有丝毫减速。
娇娇!娇娇!再忍忍!马上到家了!哥跑快点!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破碎在呼啸的北风里。
身后,送葬的人群彻底乱了套。执事的大伯气急败坏地跳脚:唤山!唤山你个混小子!孝服!孝服不能扔啊!祖宗规矩……
可他的声音迅速被抛远、淹没。
几个反应快的本家婶子嫂子也慌了神,七嘴八舌地尖叫着:快!快跟上去啊!这要出人命了!
二愣子!你腿脚快!赶紧抄近道跑回屯里!叫李婆子!快!去唤山家等着!要生了!要生了啊!
老天爷保佑!可千万别出啥事……
被点到名的半大小子二愣子,这才如梦初醒,嗷一嗓子,撒丫子就往屯子里狂奔,连滚带爬,扬起一路烟尘。
【5】
唤山抱着娇娇,一路狂奔。屯子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在望。
怀里的重量越来越沉,娇娇的呻吟也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慌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她的头无力地歪靠在他汗湿的颈窝,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喷出灼热的气息,烫得他皮肤生疼。
娇娇娇娇!别睡!跟哥说话!唤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跑得更快了,每一步都踏得脚下冻土闷响。
终于,冲到了自家那扇低矮的院门前。他抬脚就踹,哐当一声巨响,门板应声而开。他抱着人旋风般冲进院子,冲过小小的院子,一脚踹开堂屋的门,直奔里屋的土炕。
炕上还凌乱地堆着早上匆忙离开时没叠的被褥。
唤山小心翼翼、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娇娇放到炕上。
她的身体刚一沾到冰冷的炕席,就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娇娇身下,深蓝色的厚棉裤裆部,那片被羊水浸透的深色,正被一种更浓稠、更刺目的颜色迅速覆盖、吞噬。
暗红,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像地底涌出的不祥泉水,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粗糙的土布上洇开,扩大,转眼就染透了半边裤管,甚至滴滴答答地顺着炕沿往下淌,砸在泥地上,积起一小洼粘稠的暗红。
那张总是带着羞涩红晕、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此刻像糊了一层劣质的白纸,没有一丝活气。
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被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已经破了皮,渗出的血丝蜿蜒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汗水浸透的额发,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和鬓边。那双曾经水光潋滟、盛满了他整个世界的杏眼,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失焦地望着低矮黢黑的房梁,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凝滞的痛楚。
只有那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像被暴风雨打残的蝶翼,还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颤抖着,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翕动,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6】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声的剧痛里,凝固了。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和一个老婆子尖利的催促:快!快让开!人在哪屋!
是接生的李婆子!
被二愣子连拖带拽地扯来了。
李婆子矮墩墩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卷进来,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艾草和汗味。
她只看了一眼炕上的情形和地上那滩刺目的血,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就沉得像块生铁,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惊惶。
都出去!男人都滚出去!碍手碍脚!李婆子沙哑的嗓子像破砂锅,毫不客气地冲着还跪在炕沿边、魂不附体的唤山吼,把热水!干净的布!剪子!快备上!烧滚的水!
她一边吼,一边手脚麻利地爬上炕,粗鲁却不容置疑地开始解娇娇那被血水浸透、冻得发硬的棉裤腰带。
唤山被吼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出里屋,像个被抽掉了筋的傀儡。灶间冰冷,他凭着本能,哆哆嗦嗦地往灶膛里塞柴火,划火柴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点燃。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外面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本家婶子嫂子,低声的议论嗡嗡作响,像一群躁动的苍蝇。
天爷……流这么多血……
看那肚子!忒大了!李婆子能行吗
唤山家这是造了啥孽啊,太奶刚走,这头……
唤山什么都听不见。他脑子里只有里屋门缝里漏出来的声音——李婆子时而急促的吩咐声,帮忙的嫂子们压抑的惊呼,还有……
还有娇娇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破碎的呻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猫,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每一次那细弱的声音响起,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地割。
水终于烧开了,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灶间弥漫。唤山端着滚烫的水盆冲进里屋门口,手被烫红了也浑然不觉。门只开了一条缝,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着汗味猛地冲出来,撞得他几乎窒息。
他只来得及瞥见李婆子佝偻的背影,正跪在娇娇岔开的腿间,满头大汗,一双青筋虬结的老手沾满了滑腻的血污,正用力按在娇娇那高耸得吓人的肚皮上,向下挤压。
娇娇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头发被汗水浸透,散乱地贴在炕席上,眼睛紧闭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
用力!丫头!再使把劲啊!看见头了!黑头发!李婆子嘶哑的吼声带着一种绝望的亢奋。
可回应她的,只有娇娇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极其微弱的、濒死的呜咽。
唤山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到了无底深渊。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他满裤腿。他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一寸寸滑下去,蜷缩在门口,双手死死抱住头,粗大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巨大的、无声的呜咽在他胸腔里冲撞,堵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嗬嗬声。
data-fanqie-type=pay_tag>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残忍。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窗纸透进来的天光,从惨白,到昏黄,最后彻底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在低矮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里屋的门开了又关,端进去的热水变成血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
帮忙的嫂子们进进出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匆忙,低语声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不行……卡住了……
李婆子手都伸进去了……还是不行……
血……止不住啊……
唤山蜷在门口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石雕。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只剩下耳朵,还在执拗地捕捉着里屋传出的每一点声响。李婆子越来越焦躁的喘息,嫂子们压抑的啜泣……
还有,娇娇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声。
【8】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百年,也许只是一瞬。一声极其微弱、像叹息般的呼唤,透过门板的缝隙,极其清晰地钻进了唤山的耳朵里。
大山……哥……
那声音那么轻,那么飘渺,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穿了唤山所有的麻木和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像濒死的囚徒看到了唯一的亮光。
哎!娇娇!哥在!哥在呢!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扑到门板上,又不敢推开,只能把脸死死贴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嘶哑地回应,娇娇!你听见没哥就在这儿!别怕!再忍忍!就好了!就好了啊!
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那短暂的、给予他一丝渺茫希望的呼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没有呻吟,没有喘息,甚至连那微弱的气息声,也消失了。
一种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和骨髓。唤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熊瞎子、比扛着千斤重的棺材更甚千倍万倍!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撞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娇娇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下垫着的、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干净的旧褥子,早已被浸透成一片深褐近黑的颜色。
她小小的身体陷在那一大片污秽的暗红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脸颊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黄,嘴唇是死寂的青灰。
那双漂亮的杏眼,无力地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绝望的阴影,再也不会像受惊的蝶翅般颤动了。
李婆子颓然地坐在炕沿,满头乱发被汗水浸透,一双手臂和围裙前襟沾满了暗红粘稠的血污,正微微发着抖。她看着冲进来的唤山,布满血丝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的歉意。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旁边帮忙的嫂子们,早已哭成了泪人,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唤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天灵盖被什么东西狠狠劈开,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他踉跄着扑到炕边,巨大的身躯轰然跪倒,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像触碰最易碎的琉璃,捧起娇娇冰凉的脸颊。
触手所及,是一片刺骨的、毫无生机的冰冷。
娇娇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敢置信的试探,娇娇你看看哥……你看看哥啊……
他轻轻摇晃着她单薄的肩膀,动作越来越急,力道越来越大:娇娇!醒醒!别睡!娇娇!哥回来了!哥在这儿!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嘶吼声从破碎的喉咙里冲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狭小血腥的屋子里回荡,震得油灯的火苗都跟着疯狂跳动。
可炕上的人,再也没有了回应。
那张总是带着羞怯笑意的漂亮脸蛋,此刻只剩下永恒的沉寂和令人心碎的灰败。
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只是这沉睡,再也无法被唤醒。
唤山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像一座被彻底摧毁的山岳,轰然坍塌下去,巨大的身躯蜷缩在炕前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压抑了整天的、巨大的悲痛终于冲垮了堤坝。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开始是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像破风箱在拉扯,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失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粗粝、沙哑,饱含着最深沉的绝望和不解,在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屋子里冲撞、回荡。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哭他的娇娇,哭他还没见过天日就憋死在娘胎里的骨肉,哭这刚刚送走老祖宗、转眼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哭这冰冷无情、翻脸不认人的世道!
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本家亲眷和邻居。听着屋里传出的那男人绝望到极致的嚎哭,所有人都明白了。女人们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男人们则沉默地站在寒风里,脸色铁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只悲伤的眼睛。
窗外,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正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夜色。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这间刚刚吞噬了两条性命的小屋哀泣。
【9】
几天后。
靠山屯的空气,比太奶出殡那天还要凝滞、沉重。寒风依旧凛冽,卷起的尘土里,却不再是纸钱,而是另一种更刺眼、更令人心头发堵的颜色——白。
唤山家那低矮的院门上,象征喜气的红纸对联早已被粗暴地撕去,门楣正中,一方簇新的、惨白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着,像一只折断翅膀的白色大鸟。院子中央,同样停放着一口棺材。
不再是太奶那口薄皮黑棺,而是用娇娇陪嫁过来的、唯一一个像样点的红漆木柜改的。木匠仓促的手艺使得棺材显得格外粗糙简陋,尺寸也小得多,可怜巴巴地停在院子当中,覆盖着一层同样粗糙的白布。几个本家的半大孩子,正蹲在墙角,笨拙地、沉默地用白纸叠着粗糙的元宝和纸钱。
堂屋里,哀乐低沉呜咽,不是唢呐,是借来的、音调不准的破旧录音机在沙沙作响,放着同样走调的哀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毒水与血腥混合后的古怪味道。
唤山穿着一身刺眼的重孝——粗麻布做的孝服,腰里系着更粗的麻绳。他跪在灵前,就在太奶灵位不远的地方。
几天前,他还跪在这里,身边依偎着他腆着大肚子、小鸟依人的娇娇。如今,他身旁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地面和面前那口扎眼的白色薄棺。
走——!
执事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叹息,在寒风中飘散。
纸钱再次被扬撒起来,惨白的碎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翻飞,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送葬队伍稀疏的人头上、肩膀上,落在唤山粗糙的孝服上,也落在那口小小的、刺眼的白棺上。
几天前,他扛着太奶,娇娇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心里还甜滋滋地想着他们的孩子像爹。几天后,他扛着他的娇娇,走在同一条送葬的路上。
这条通往村外祖坟的路,他几天之内,竟走了两次。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几天前那个清晨。
娇娇穿着那身臃肿的深蓝色棉袄,小小的身子挺着巨大的肚子,站在院门口送他。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冻得鼻尖通红,却还是努力对他露出一个温软羞涩的笑,小手轻轻挥了挥,杏眼里水光潋滟,盛满了全世界的依赖和甜蜜。
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被风吹散了。
那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