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爱是克制 > 第一章


路平看着手机里林雪回来了的消息,指尖冰凉。

高三那年,林雪转学而来,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瞬间晕染了他原本黑白分明的世界。

毕业那晚,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勇气,两人在沙滩上笨拙地拥抱,月光见证了他们初生的秘密。

大学四年,隔着千山万水,几张模糊照片与寥寥数语竟轻易堆砌成无解的高墙,将两颗滚烫的心冻结成两座孤岛。

五年后的重逢,她在展厅的冷光里讲解艺术,他在人群之外沉默注视,无人知晓她脖颈上那条褪色的红绳,是他当年用一个月早餐钱换来的廉价礼物。
听说了吗,林雪回来了。
路平看着手机上张超发来的消息,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许久未动。
林雪。这个名字像一枚沉入深海的石子,被时间的淤泥层层覆盖,此刻却突兀地被张超这根钓竿猛地拽出水面,带着湿漉漉的往事气息,沉重地砸在他心口。
一种近乎麻痹的钝痛缓慢弥漫开来。
哦,是吗他最终敲下三个字,试图用最平淡无奇的笔画,掩住胸腔里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这么平淡吗你们两个可是……张超的追问带着难以理解的急切,紧随其后,唉,你们可是我们班里的金童玉女,最被人看好的一对,怎么就……省略号像一串无声的叹息,悬在屏幕里。
路平闭上眼,高三那年滨海高中教室里的喧嚣、窗外无休无止的蝉鸣、书本油墨的气味、还有那个夏天特有的、粘稠得化不开的闷热,瞬间将他裹挟。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半旧书包、沉默地站在班主任身边的身影——林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了高三六班,也闯进了他原本按部就班的世界里。
超子,都过去了。他用力打下这五个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每一个字符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入名为过去的深渊。
张超的信息却固执地闪烁:可是,不都是误会吗怎么就不能说明白呢
误会。路平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的弧度凝固在唇边。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
窗外,城市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纹丝不动,闷得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高三六班。
新学期的躁动被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打断。
班主任身边站着一个女孩,瘦削,齐耳短发,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脖颈。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灰的阴影,校服有些宽大,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一棵安静又倔强的小树苗。
这是林雪,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六班的一员了。班主任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热情。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路平的位置靠窗,阳光斜斜地打在他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公式和符号在光晕里有些模糊。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那张陌生的侧脸。
林雪恰好也微微抬起了头,视线短暂地在空气里触碰了一瞬——那是一种奇特的平静,像深秋无风的湖面,底下却隐隐涌动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路平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捻紧了书页的边缘。
她身上有种东西,像一株生长在幽谷里的兰草,寂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命运的交集始于图书馆角落的一次狭路相逢。
路平正踮着脚,试图够到书架顶层那本落了灰的《时间简史》,指尖离书脊只差毫厘。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伸过来,轻松地替他抽出了书。
他愕然回头,撞进林雪那双沉静的眸子里。
给。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谢…谢谢。路平接过书,指尖碰到她的,微凉。
你也喜欢霍金她问,目光落在书封上。
嗯,觉得…挺有意思。他有些局促。
宇宙膨胀的速度超过光速,所以我们永远追不上某些过去的光。她忽然说了一句,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物理事实,又像藏着别的什么。
没等路平咀嚼出滋味,她已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留下一个疏离的背影。路平捏着那本沉甸甸的书,掌心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久久未散。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整个校园浇得透湿。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路平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密集的雨帘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正犹豫着是否要冲进雨幕,一把朴素的格子伞在他头顶撑开。
一起林雪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几乎听不清。
路平怔住,点了点头。伞不大,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
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气息。
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她手臂传递来的微弱暖意,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敲打在地面,也敲打在他绷紧的心弦上。
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着伞下的小小空间。
物理卷子最后那道大题,林雪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用了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联立
嗯,路平应道,但总觉得解法有点绕。
试试从临界点分析摩擦力方向突变。她的建议简洁有力。
伞下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滞,雨声成了他们讨论习题的背景音。
路平偷偷侧目,看见雨水打湿了她几缕贴在额角的碎发,她的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伞外的世界喧嚣冰冷,伞下却像有微小的、温暖的火种悄然燃起。
毕业的喧嚣在酒精和离愁中达到顶峰。
喧嚣的
KTV
包厢里,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路平避开人群,走到露台。
夏夜的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包厢里带出的浑浊热气。
他靠着栏杆,望着远处漆黑海面上零星的渔火,心绪如同被风吹皱的海面。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旁边。是林雪。她也靠在栏杆上,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空了的塑料杯。
结束了。她轻轻说,声音几乎被海风卷走。
嗯。路平应了一声,喉头发紧。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发出低沉的呜咽。
以后……林雪转过头看他,黑暗中,她的眼睛映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亮得惊人。
以后,还能见面吗路平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她没有回答,只是向前挪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近乎没有。
路平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洗发水淡香,混合着一点啤酒的麦芽气息。他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
她仰起脸,眼睛在夜色里像蒙着水光的黑曜石。
然后,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的吻,羽毛般落在了他的唇角。
带着海风的凉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路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个被触碰的点,滚烫灼人。
他僵硬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和虔诚,环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却没有挣脱。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两人紧贴的身影轮廓。
无人言语,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淹没了海浪,淹没了风声。
那个吻和拥抱,笨拙、短暂,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懵懂的青春,在他们之间刻下了最初也最深的印记。
一个秘密,在毕业的喧嚣中悄然诞生,带着咸涩的海风气息,和少年人孤注一掷的勇气。
那一刻,世界很远,只有彼此的心跳震耳欲聋。
大学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抛向不同的坐标。
路平在北方的理工院校,林雪在南方的综合性大学。
地图上那条长长的直线,成了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天堑。
起初,思念是滚烫的。深夜宿舍断电后,路平会裹着被子蜷在走廊尽头,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贪婪地捕捉屏幕那头林雪的面容。
她的宿舍窗外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春天开满洁白硕大的花朵。她会把摄像头对准窗外:看,像不像下了场大雪
路平听着她带着南方温软口音的话语,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仿佛能触碰到那虚拟的花瓣。
他省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周末的站票,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只为能真实地拥抱她二十四个小时。
分别时,火车站台上,她眼眶通红,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哽咽着说:下次,我过去找你。
路平用力点头,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窝,嗅着她发间熟悉的皂角香,感觉心脏被揉成一团酸涩的棉絮。
然而,距离和时间终究是最高明的冷却剂。
新鲜感褪去,课程的压力、社团的忙碌、各自新圈子的形成,像无形的沙粒,一点点堆积在名为我们的河道上。
晚上系里有个重要讲座,不能视频了。路平的信息。
哦,好。林雪的回复隔了很久才到,只有一个字。
这周末我们高中同学小聚,张超他们也来,照片发你看。林雪发来几张合影,照片里她笑得明媚,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路平盯着照片,指尖冰凉。那个男生是谁为什么靠得那么近他打下:玩得开心。你旁边那个穿黑T恤的男生,谁啊
发出去,又觉得语气太生硬,加了个笑脸表情。
等待回复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
哦,学生会的学长,这次聚会他帮忙组织的。林雪的回复轻描淡写。
路平看着这行字,心里那点怀疑的阴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
他删掉了打好的追问只是学长,换成了:嗯。早点休息。
同样,林雪的朋友圈里,也出现了路平未曾提及的画面。
一张他和几个同学在实验室熬通宵后的合影,一个短发女生亲昵地靠在他身边,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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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默默看着,指尖悬在点赞的图标上,最终移开。
她没有问,只是在下次视频时,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你们实验室项目挺忙的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嗯,还行。路平含糊地应着,目光有些躲闪。
他想解释那个女生只是项目搭档,但看着屏幕里林雪平静无波的脸,又觉得解释显得刻意而多余。
裂痕,就在这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沉默和自以为是的理解中悄然生长。
误会如同藤蔓,在缺乏阳光和坦诚的土壤里疯狂滋长、缠绕。
他们依旧联系,但那些深夜的絮语、无话不谈的分享,渐渐被吃了吗、在忙、早点睡这样空洞的公式化问候取代。
滚烫的思念被剧离风干,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
爱还在,只是被一层又一层名为克制的冰霜覆盖。
每一次想追问,话到嘴边,又怕显得自己小气、不信任;
每一次想倾诉委屈,又担心给对方增添烦恼。
他们都以为沉默是金,是成熟,是给对方空间。
却不知,沉默是锈,正一点点蚀穿他们曾经坚固的堡垒。
直到那个深秋的夜晚,一场毫无征兆的争吵终于引爆了所有积压的情绪。
导火索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路平忘了林雪所在的城市那天有台风登陆,没有及时打电话询问她是否安全。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林雪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失望,是不是我不主动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想起我
我在赶项目报告!手机静音了没看到新闻!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路平也焦头烂额,语气冲了起来。
我无理取闹路平,我们之间,除了这些可有可无的问候,还剩下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
电话两端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也许……林雪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碎裂的羽毛,带着耗尽心力的疲惫,我们都该冷静一下。这样下去,太累了。
好。路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哭喊的挽留。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冷静一下,和一声沉重的好。
挂断电话后,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北方的寒风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路平看着手机屏幕上两人高中毕业时在海边傻笑的合影,屏幕的光映着他空洞的眼睛。他慢慢蹲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
爱没有消失,只是被克制杀死了。
在那些该追问时保持沉默、该拥抱时选择放手的成熟里,在那些自以为是的体贴和小心翼翼的退让中。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的爱情,死于一场场微小却致命的克制。
五年时光,足以让滨海这座小城改头换面,唯有盛夏的闷热依旧固执地刻在骨子里。
路平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林雪。
市美术馆新展的开幕酒会,他是被合作方硬拉来的,对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始终格格不入。
他端着半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百无聊赖地站在展厅一角,目光掠过一幅幅色彩浓烈的抽象画作。
直到一个清晰、冷静,带着一丝专业距离感的声音透过人群隐约传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艺术家试图解构的并非视觉本身,而是我们认知世界的固有框架。这种解构带来的眩晕感,正是其力量所在。
路平循声望去。
巨大的展厅中央,冷白的光束精准地打在一幅巨大的画作前。
画作下方,站着一个身着简洁黑色连衣裙的女子。
五年时光褪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青涩,勾勒出干练而清冷的轮廓。
她侧对着他的方向,微微仰头注视着画作,流畅地讲解着,手指偶尔在空中划出简洁的线条,仿佛在梳理那些无形的艺术理念。
她的齐耳短发更短了些,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脖颈。
林雪。
路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响。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束目光可能的扫视。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聚焦在她身上。
越过晃动的人影和酒杯折射的碎光,他清晰地看到她纤细的脖颈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颜色已然黯淡的红绳。
那抹陈旧的红,在展厅冷冽的光线下,像一个固执的、褪色的伤口。
那是他送的。
高三毕业后的暑假,他用省吃俭用攒下的一个月早餐钱,在学校门口那家小小的饰品店里买的。
很便宜,甚至称不上精致,只是一个简单的平安扣
他记得她当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笑着说:真傻,买这个干嘛却立刻让他帮她戴上。
如今,那廉价的礼物,竟还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
路平猛地灌了一口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翻涌的灼热。
他看着她从容地应对着提问,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疏离得像隔着一层玻璃。五年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陌生的力量感,却也筑起了更高的墙。
他像个卑怯的偷窥者,在阴影里贪婪地汲取着关于她的影像,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也无法向她挪动。
克制二字,此刻重如千钧,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张超的电话像个及时的解围,打破了路平几乎溺毙的窘境。喂路平!在哪儿呢赶紧的,老地方!林雪回来了,咱们几个老同学必须聚聚!别跟我说你没空啊!
张超的大嗓门穿透电流,带着不由分说的热情。
路平的目光穿过展厅里晃动的人影,最后定格在远处那个清冷的身影上。
她似乎刚结束讲解,正被几位西装革履的人围着交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对着手机低声应道:……好。
聚会在常去的那家川菜馆,熟悉的辛辣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路平到得最晚。推开包间的门,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烟雾缭绕中,几张熟悉又带点陌生的面孔正笑着闹着。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主位旁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林雪也抬起头。
隔着缭绕的烟雾和杯盘狼藉的桌面,两人的视线在嘈杂的空气里短兵相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波动,随即被一层平静的薄冰覆盖。
她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嘴角勾起一个标准的、毫无破绽的社交性微笑。
哟!路大忙人可算来了!迟到罚酒三杯啊!张超咋咋呼呼地起身,一把将他按在林雪斜对面的空位上。
对不住,公司有点事。路平扯了扯嘴角,拿起桌上刚开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口那股灼烧感。
席间气氛很快被张超等人炒热。大家追忆着高中的糗事,调侃着彼此的现状。
路平努力融入这热闹,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林雪。
她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问到时才简洁地回应几句。
她在一家知名艺术基金会工作,这次回来是负责一个本地艺术扶持项目的落地。
林雪现在可是大忙人,搞艺术的,厉害!一个同学举杯。
林雪端起茶杯,笑容得体:混口饭吃,谈不上厉害。
她的目光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扫过路平的方向,但总是飞快地移开,快得像错觉。
路平注意到她几乎没碰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他记得她以前紧张时,也有这个小动作。
对了,路平,张超突然把话题转向他,听说你前阵子那个项目拿了省里的奖牛逼啊!啥时候请客
运气好而已。路平含糊道,感觉林雪的视线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
得了吧!你小子就是谦虚!当年咱们班谁不知道你脑子好使另一个同学起哄,林雪,你说是不是当年路平可是咱们班物理扛把子,没少给你讲题吧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林雪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杯底碰到玻璃转盘,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路平,最后落在那个提问的同学脸上,嘴角依旧是那抹得体的弧度:是啊,多亏了路平同学‘耐心’指导。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那耐心二字却像一根微小的刺,精准地扎进了路平心里。
路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想起了那些图书馆安静的午后,他绞尽脑汁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复杂的受力分析图,她蹙着眉认真听,偶尔恍然大悟时眼睛会亮起来,像落进了星星。
那时的耐心,带着怎样隐秘的欢喜而如今从她口中说出,却只剩冰冷的客套。
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浇不灭心底那点可笑的酸涩和无处着力的懊恼。
窗户纸就在那里,薄如蝉翼,清晰地映着彼此的身影。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同样紧绷的气息。
但谁也没有伸出手指。
克制,像一道无形的结界,横亘在他们之间。
台风海葵的狂暴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疯狂的鞭子抽打着城市,窗外混沌一片,世界只剩下凄厉的呼啸和玻璃不堪重负的呻吟。
路平蜷在沙发里,电视新闻里滚动播放着灾情和紧急避险通知。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张超发在高中同学群里的消息,带着一串惊恐的感叹号:
【卧槽!!刚看到新闻!城东开发区那边有个新艺术园区工地的临时板房被泥石流冲垮了!有人员被困!林雪今天是不是带团队去那边看场地选址了!@林雪
林雪你没事吧看到回话!急急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路平的眼睛里。
林雪!城东开发区!泥石流!被困!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炸裂!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颤抖着手拨打林雪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一遍,两遍,三遍……回应他的始终是那催命符般的忙音。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扼得他无法呼吸。
他仿佛看到冰冷的泥浆翻滚着吞噬一切,看到她在黑暗和绝望中挣扎……那个场景像淬毒的针,狠狠刺穿了他五年来自以为坚固的克制外壳。
不行!他不能在这里干等!
这个念头像惊雷般炸响。
路平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抓起车钥匙就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中。
狂风几乎将他掀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
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巨大的水花。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摇摆,却根本刮不清前方混沌的视野。
平日里四十分钟的车程,在狂风暴雨和严重积水的肆虐下,变得漫长而凶险。
手机导航的信号时断时续,通往开发区的几条主干道都因严重积水和倒伏的树木被临时封锁。
刺眼的红色警示灯在雨幕中闪烁,像不祥的眼睛。
路平猛打方向盘,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这座城市脉络的熟悉,一头扎进狭窄的、不知名的辅路和小巷。
车子在没膝的积水中艰难跋涉,底盘不时传来刮擦的刺耳声响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和打滑,都让路平的心悬到嗓子眼。
他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不知闯过了多少路障,绕过了多少被淹的路段,当他终于看到那片笼罩在凄风苦雨中的、狼藉一片的工地轮廓时,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救援车停在远处,穿着醒目雨衣的救援人员在泥泞中艰难移动。
路平的车再也无法前进。
他推开车门,汹涌的积水瞬间灌进他的鞋里,冰冷刺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救援灯光的方向狂奔,泥浆溅满了他的裤腿,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进脖子,他却浑然不觉,胸腔里只有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
林雪——!林雪你在哪——!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
一个穿着橙色雨衣的救援人员拦住了他:同志!这里危险!快退到安全区去!
找人!我找人!林雪!一个女孩!艺术基金会的!今天来这边看场地!路平抓住对方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变了调,雨水顺着他煞白的脸不断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救援人员皱着眉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工地深处一片被泥石流冲垮的、半埋着的板房区域:那边刚清出几个被困的,都送那边临时安置点了!他指的方向是远处几顶在风雨中飘摇的蓝色救灾帐篷。
路平转身就冲了过去,脚步踉跄。
泥泞湿滑,他重重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尖锐的石子上,剧痛传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掀开其中一顶帐篷湿漉漉的门帘,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湿气和人体汗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帐篷里灯光昏暗,人影晃动,或坐或躺着十几个惊魂未定的受困者,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疲惫。
医护人员在简易的担架和折叠床间穿梭。
路平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每一张脸。没有她!心再次沉了下去。他冲到一位正在给伤员包扎的医生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长头发……不,短发!叫林雪!艺术基金会的!
医生抬起头,被他的样子惊了一下——浑身湿透,裤子上沾满泥浆,额发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下巴滴落,眼睛赤红,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和焦急。
林雪医生皱起眉思索。
对!林雪!路平的声音拔高了,带着绝望的颤音。
哦!那边!医生似乎想起来了,指向帐篷最里面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个昏迷的女孩送过来时发着高烧,意识不太清……
路平没等他说完,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角落里一张简陋的折叠行军床上,林雪静静地躺着。
她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发白。
一件救援队发的厚外套裹着她,显得她异常单薄脆弱。
一个护士正在给她换额头上冷敷的毛巾。
路平冲到床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所有的急切、恐惧、狂奔的力气,在看到她的这一刻,突然被抽空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身体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头,那脆弱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膝盖处刚才摔倒的伤口在湿冷的裤子里隐隐作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路奔波的冰凉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缓地,碰触到她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滚烫。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皮肤的瞬间——
昏迷中的林雪,眉头痛苦地蹙紧,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脆弱哭腔的呓语:
……路平……别走……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在路平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死死地盯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那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冰封了五年的心门,积压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所有名为克制的堤坝。
他再也控制不住,反手紧紧握住了她滚烫的手,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他的手同样冰冷,却在触碰到她的瞬间,传递出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慌:
我在……林雪,我在!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泪水,滚烫的、咸涩的液体,混杂着脸上冰冷的雨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滴落在她滚烫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窗外,台风的咆哮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依旧敲打着帐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帐篷里昏黄的灯光下,路平一动不动地守在行军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却无比轻柔地用湿毛巾擦拭着林雪滚烫的额头、脸颊,避开她额角那块刺目的淤青。
每一次擦拭,动作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林雪依旧在昏睡,眉头紧蹙,仿佛沉陷在不安的梦境里,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床头柜上,放着她那个沾满泥点的帆布挎包。
刚才护士需要确认她有无药物过敏史,路平慌乱中翻找她的证件时,一个边缘磨损、封面印着滨海高中校徽的硬皮笔记本,从包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路平弯腰捡起。
笔记本很旧了,边角卷起,纸页泛黄。他下意识地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娟秀的笔记,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属于高三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那段被尘封的、混合着汗水与希望的岁月。
翻动间,一张夹在书页深处的方形硬纸片悄然滑落。路平捡起。
那是一张有些模糊、微微褪色的拍立得照片。
背景是喧闹的海滩,夕阳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
照片中央,是穿着校服的他和她。他笑得有点傻气,露出一口白牙,手臂有些僵硬地搭在她的肩上。
而她,林雪,微微侧着头靠向他这边,嘴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光,像映着夕阳的海浪。
照片的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小的、娟秀的日期——正是他们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
照片的背面,也有字。一行同样小小的字,笔迹却显得更深、更用力,仿佛倾注了某种沉重的情感:
克制是因为太在乎,怕一开口,连远远看着的资格都失去。——给胆小鬼的自己。
路平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心脏里。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年她小心翼翼的退避,她眼底偶尔闪过的挣扎,她最终选择沉默的误会,都源于此。
怕失去,所以不敢靠近;怕失控,所以选择克制。这沉重的枷锁,不仅锁住了他,也同样囚禁着她。
胆小鬼……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指尖用力摩挲着照片背面那行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钝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病床上依旧昏睡的林雪,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
帐篷里异常安静,只有雨点敲打帆布顶棚的单调声响和林雪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路平维持着蹲在床边的姿势,久久未动,像一尊被遗忘了时间的石像。
笔记本摊开在他膝上,那张小小的照片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灼烧着灵魂的烙铁。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雨声中缓慢流淌,沉重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嘤咛。
路平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林雪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视线模糊,眼前只有一片昏黄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聚焦。
模糊的视野里,渐渐勾勒出一个熟悉得让她心头发颤的轮廓——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像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又像是深入骨髓的后怕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是梦吗还是高烧带来的幻觉林雪茫然地想,意识像漂浮在混沌的云雾里。
……路……平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声音微弱得如同气音。
这声呼唤,像一根点燃的引线。
路平的身体骤然绷紧,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了力道,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汲取足够的勇气。
他俯下身,凑得更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带着凉意的气息拂过她滚烫的皮肤。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线条紧绷的侧脸上,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终,那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终于艰难地冲破了两人之间横亘了五年的沉默冰河,低沉而清晰地落在她耳畔:
这次……还走吗
没有解释,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个称呼。
只有这五个字,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平静。
林雪烧得迷蒙的眼睛微微睁大,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海。
帐篷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远去,世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还在,但一股更加汹涌的、迟来了太久的浪潮,正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酸楚、委屈、释然……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最终汇聚成一片模糊的水光。她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用尽此刻虚弱的力气,反问道,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希望我留下
问题被轻柔地抛回。
窗外,肆虐了整夜的狂风骤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歇。
第一缕微弱的晨曦,正顽强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投下一道朦胧而充满希冀的淡金色光痕,无声地漫过帐篷的门帘边缘,温柔地流淌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仿佛在无言地为那尚未出口的答案镀上一层暖光。
路平的手指仍紧握着她的,掌心滚烫,微微颤抖。
林雪
留下吧路平轻声说道。这一刻的他不在克制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