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公主的窝囊驸马,我每天的任务是当人形肉凳。
皇亲国戚聚会时,别人坐金凳,驸马跪着当凳。
公主嫌弃地踹我:窝囊废,连张凳子都当不舒服!
我忍了十年,只因她体内有颗千年朱果。
只待时机成熟剖腹取果,我就能一步登仙。
岂料大婚当晚,她竟掏出一纸休书扔我脸上:废物,滚!
次日,我转身走入朱雀大殿,牵起女帝的手。
女帝柔情一笑:闻遍天下,就属你最香。
我看着废柴公主目瞪口呆:原来这十年,只有你臭得惊天动地。
1
今日皇宫大宴的兰台阁,照例是一汪金碧辉煌的浮沫泡影。
空气里浮动着西域传来的奇香,比美人精梳的云鬟更甜腻浓烈几分。仙鹤形状的青铜香炉吐着袅袅薄烟,将琉璃灯盏流溢出的光晕,搅成一片暖昧迷离的金雾。丝竹之声飘渺,推杯换盏的欢喧隐约荡开,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织锦屏风——热闹都是别人的,与我无干。
我的座,在丹陛之下,在公主锦裙之下。
严格说,这是没座的。华美沉重的蜀锦料子沉沉贴着我的背脊,将金线刺绣的繁复纹理牢牢印在皮肉上。金珠玉佩缀成的裙边垂下来,细细碎碎,每一下颤动,都冰冷冷地刮蹭着我的后颈。我那名义上高贵无匹的妻子,天朔王朝最得宠的锦阳公主,将她所有的分量,都结结实实压在我弓起的脊背上。
她的赤金绣鞋悬在我身侧轻摇,鞋尖上剔透的东珠,晃得我眼晕。
啧。一声极细微的不满从头顶落下。
紧接着,便是脚踝处毫不留情的一踹。力道不重,侮辱性极强。她嵌着珍珠的鞋尖带着冰冷的恶意,精准地踢在我支撑身体重心的小腿骨上。
一阵酸麻。
硌死本宫了!锦阳公主的声音染着火气,刻意拔高,如同碎玉投进琉璃盏,刺耳极了。她那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随意点了点前方一位宗室子弟的金丝楠木雕花凳,看看人家康王世子!连个垫脚的物事都当不好,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周遭隐隐传来几缕目光,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与若有似无的嘲弄,短暂地投射在我低垂的脖颈上。那些目光的温度,比压在我身上的锦缎更沉更冷。
我保持着这个屈辱的支撑姿势,头颅压低,视线落在前方一寸光亮照不到的阴影地毯里。十年。几乎同样屈辱的场景,在宫殿里、在马车上、在无数个彰显她尊贵而我卑贱的场合,循环往复上演了三千多个日夜。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不,我磨的并非剑。而是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剖开她丹田、取出那颗注定属于我的千年朱果的契机。那枚天地奇珍,由数代先帝珍藏在国库深处,却被这位刁蛮公主幼时偶然偷食,竟在腹中蕴养了十年。只待其火候成熟,气息勾连圆满,便是我登仙之途的关键一跃。
十年的忍辱负重,十年的人肉脚凳,只为那一步登仙的瞬间。
为此,我甘之如饴。这具人凳,才是我登仙路上最稳固的基石。
金碧辉煌的浮光游影里,时间仿佛被锦阳公主那身繁复宫裙的重量压得粘稠凝滞。空气中奢靡的酒气、浮滑的脂粉香,混杂着各自身份带来的骄矜气味,渐渐凝结成一种无形的重压。每一次席散人离,都是对我脊骨的短暂赦免。
这十年,我早已习惯了在匍匐与佝偻中,悄悄积攒仙途所需的点滴灵力。唯有如此,才能炼化那些偶然飘散、渗入四肢百骸的一丝丝奇异气息——尽管这气息……有些难以言喻。我只当是国库深藏那枚千年朱果在公主体内蕴养时散逸出的独特异香,是通往无上仙途必须忍受的考验。像凡尘俗子挖参,总要忍得那土腥和叶臭。
心念沉入微不可查的内视之境。丹田气海深处,那颗从国库记载中得知的、属于我的千年朱果,已然通体流转着凝实的赤金神霞。温润的暖意透过虚幻的内腑灵根,缓慢却坚定地滋养着全身经络。十年饮冰卧薪的磨砺,已将当初那点微末灵力催生壮大。只差一个契机,只需一次完美的剖腹取果,便是鱼跃龙门,一步登仙的辉煌伊始。
快了,很近了。
意念方落,背上倏然一轻。锦阳公主的裙裾如水般从我背脊滑开。她利落地站起身,裙裾拂过地面时带起一阵冷风。甚至懒得施舍一个眼神给我这人形坐垫,只丢下一个不耐烦的哼声,便在侍女簇拥中曳裾而去,留给我一个缀满宝石的倨傲背影。
我沉默地从冰冷的金砖地上撑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轻响,那是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留下的回音。空旷的金殿里丝竹余音悠悠,那奢靡的光照在我身上,反而衬出几分落魄。
无妨。十年都熬了过来,还差这最后一步么
红烛摇曳,泼满了整座富丽堂皇的驸马府。龙凤对烛燃得正旺,烛泪如血珠般不断滚落。鸳鸯戏水的绫罗帐幔低垂,本该是旖旎无限的洞房花烛夜。
暖阁内极静,唯有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扰动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垂手立在雕花拔步床边,一身正红的吉服,衬得面色在跳动烛影下显得有些模糊。床上,我的新婚妻子,锦阳公主,正端坐着。她并未依照礼制披着龙凤盖头,那张明艳却写满刻薄的脸在艳红烛火里格外刺眼。
她一手扶着赤金镶宝的步摇冠,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目光在我身上梭巡,如同挑选货架上的陈年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与轻蔑。
十年了,哪怕是人形肉凳也尚有三分熟稔之情。但她的眼神,比看金銮殿上那冰冷的蟠龙柱还要疏冷。
那股曾弥漫十年、被我一直自我洗脑为朱果异香的复杂气味,此刻在封闭的新房里,陡然变得浓烈、霸道、不可一世起来。它不再是以往宴席上飘散开的一丝一缕,而是凝成了实质般沉甸甸的浊流,粗暴地冲击着我的嗅觉。
辛辣、酸腐,像是上好的陈醋熬干锅后掺进了烧焦的油脂,又像夏末暴雨前池塘水底翻搅出的陈腐淤泥的气息。这股味道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像一道无形却厚重的藩篱,将我与端坐床边的锦阳公主彻底隔开。
这气息……难道不是朱果蕴藏的纯阳仙气
十年积怨与此刻这刺鼻气味混合发酵,一丝冰冷的戾气在我眼底悄然凝聚。剖腹取果的时机只差毫厘,成败在此一举。我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体内蛰伏的灵力在指尖无声流转,冰冷而精确。
呵。
一声短促刺耳的冷笑,猛地撕裂了空气。
锦阳公主抬起了眼。那双精心描画的凤眼斜斜瞥来,里面盛满了浓稠得化不开的轻慢和厌弃,如同看着脚底一块甩不掉的污泥。
杵在那里当死人么她的声音比窗外的夜风更凉薄。
她微微倾身,鲜红的蔻丹在烛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泽。袖口一动,一件物事如同丢弃秽物般被她随意甩出。
一纸红绡翻滚着,带着薄薄的破空声,不偏不倚,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盖在了我的脸上。纸张的触感冰凉,带着新墨的气味和一股浓郁的、独属于她的……体息。
红纸黑字,刺目惊心。
顶端是三个冷硬的墨字:
休书。
休……书
红纸像一片染血的刀刃,贴着我脸上冰凉的皮肤滑落,轻飘飘地跌落在脚边那寸猩红的地毯上。锦阳公主袖袍带起的那阵小小的风,吹皱了烛光,也吹灭了眼底仅存的最后一点星火余烬。
那纸休书落地的姿态,甚至比十年前第一次被她踹在腿上做肉凳时,更加轻松,更加理所当然。
死寂。空气是凝固的焦油。
体内奔涌的灵力如同被投入万年寒泉,瞬间冻结。十年隐忍筑起的高塔,被这轻飘飘一纸休书,砸出道道蛛网般的裂痕。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一步!剖腹取果,登仙大道已在前方!
然而休书落地的刹那,我知道,那条耗费十年心血才铺就的路,断了。
千年朱果与她肉身已成一体,若要强行剥离,非但会引发极其惨烈的反噬伤我根基,更将触发皇宫之内无数古老而强大的禁制法阵。此路,已绝!
心念电转间,万千算计崩塌成齑粉。十年饮冰卧薪所压抑的一切,那被践踏的尊严、被消磨的气血、被错认为朱果仙气而吸入的污浊味道……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休书落地的瞬间,彻底压垮了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我抬起头。烛光投下的阴影里,我的眼神必定是变了。没有预想中的狂怒嘶吼,反是一种凝练到极致后、冰寒彻骨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万载玄冰封冻的炽岩浆流。
她似乎也捕捉到了什么。或许是那冰寒死寂的眼神,或许是那再无法压抑的一丝气息流转。她精心描画的柳眉微微蹙起,骄纵的神色僵了一瞬,像精美的瓷釉上裂开一道细纹,显出点被冒犯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瞪什么眼
锦阳公主尖利的嗓音又扬了起来,带着被刺破骄矜的虚张声势,再次拔高,试图用刻薄的声音掩盖方才那一瞬的不安,丧门星!看着就叫人恶心!十年都让你这坨污秽气熏着,本宫没病死都算祖宗保佑了!还不快滚
污秽气熏着你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垂落在脚边那纸猩红的休书上,又缓缓抬起,重新定在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轻,却像淬了冰棱,字字滴血:呵……也是。
十年。我以为忍受的是仙果的考验,原来不过是你这金玉其外的……臭不可闻。
哼,知道就好!
锦阳公主立刻截住我的话头,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下巴又习惯性地昂了起来,带着你这股子晦气,立刻!马上!给我滚出驸马府!滚得远远的!此生此世,别再让本宫瞧见你这……
好。
我打断了她即将喷薄而出的、更加恶毒的谩骂。只一个字,简单,清晰。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再看那休书一眼,仿佛那只是一片遭人踩踏过的落叶。红色的吉服下摆拂过休书,如同扫过尘埃,我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这意外的反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锦阳公主后面的话被生生噎住,喉咙里发出一个困惑不明的音节,就那么僵在拔步床猩红的锦绣堆里。她涂了胭脂的红唇微微张开,错愕地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看着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被毫不留恋地拉开、甩上。
砰!
门板重重撞击门框的声音,在奢华而冰冷的新房内回荡,如同敲响了某种终结的丧钟。
一夜之间,驸马府从炽热的新婚红色换成了灰败的颓唐。清晨的阳光惨白地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蒙了尘的金漆家具上,死气沉沉。
我没有带走驸马府的一针一线。休书是休书,但休书上没有、也不敢、更没有资格染指我十年暗度陈仓积攒下的真正资源。那些被提炼收拢的、凝若实质的朱果之气,正一丝不漏、安稳地纳于丹田深处,沉静而温凉,不再散发出当初一丝一毫让我几近窒息的味道。
我最后一次环顾这座囚笼般的府邸,唇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然后,推开府门,走进了刚刚苏醒的朱雀大街。
长街广阔,石板路上尚有清露。前方,皇宫的东侧,玄武门巍然耸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越过它,那一片宫阙飞檐在初阳下闪耀着耀眼的琉璃金光,气象巍峨万千——那里,是真正的天朔帝国心脏,皇帝早朝的奉天殿,以及……
我的脚步没有片刻迟滞,甚至没有往驸马府方向再看一眼,径直拐向东侧。
朱雀门高大的门楼已在眼前。守门禁卫身披玄甲,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我的素衣常服,锋锐而审视。这些精锐认得每一张能在皇城行走的面孔。
我缓步上前。
止步!一声断喝,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甲胄摩擦,寒光闪烁的长戟交叉封住去路,戟尖在阳光下闪着一点雪亮的星芒。
无需多言。
我微微垂首,似做恭谨状,一股温和精纯的气息却已无声无息地释放开去。这气息并非灵力勃发,却带着一种源自根底的、能牵动人心深处最本源情绪的力量。它像早春最温柔的第一缕风,悄然拂过肃杀的甲胄禁卫,又似无形的水纹,穿过宫门高厚的朱漆铜钉,向那宫阙深处最庄严神圣的所在弥散。
几名禁卫身体俱是一震。
当值的那位军官,一个眼神冷硬的壮汉,动作竟突兀地僵在原地。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铁血表情突然裂开一道缝,眼眶竟有些发红。他飞快地别过脸,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一种近乎扭曲的、柔和却带着哽咽的声音低声道:……放行!
长戟收起,寒光入鞘。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一步一步,从容踏过朱雀门那象征皇家威严的高高门槛。身后,那几位铁打般的甲士,兀自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带着悲悯与怀念的温情氛围中,再无人敢对我有半分阻拦。
宫阙深似海。宽阔的宫道两旁朱墙高耸,夹着青石铺就的御道,漫长向前,尽头指向那晨曦中光芒万丈的奉天大殿。白玉栏杆,金瓦琉璃顶,在刚升起的阳光下燃烧般刺目,仿佛昭示着某种不可直视的权柄。
我步伐稳定,一步步走向那光芒的中心。
大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九九八十一级高阶通往至高无上的奉天金殿,台阶下左右分立着森严的黑甲禁卫,持戈执戟,杀气腾腾。高阶尽头,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人影已影影绰绰。远远望去,金瓜、斧钺、仪仗如林,绣着金龙的华盖下,肃立着文武百官。今日有大朝会。
距离殿前广场尚有一段距离,已经能感到那片区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属于九五至尊的威压,令寻常生灵噤若寒蝉。然而,我周身缭绕的温和气息似乎悄然抵消了那威严,让我得以安然穿行其间。
就在即将踏上那片威压最重的核心区域时,我略微放缓了脚步。
仿佛早已约定,又似命中注定。
正前方,那比奉天殿稍矮半格、代表着女主天下的朱雀大殿那沉重鎏金、雕刻着无数凤凰祥云纹路的殿门,被一股磅礴的力量由内推开!
一声悠长的、带着古老韵味的金铁摩擦声响彻云霄,吸引了奉天殿外无数目光!
赤红色的宫门敞开到最大。
一片耀眼的赤霞瞬间涌出!不是阳光的暖意,而是流动的火焰!数只翼展数丈、浑身燃烧着赤红火焰的天凰拖着一架巨大辇车!火焰在神禽羽翼上燃烧,却不伤人分毫,只散发出纯粹的威严与光明。
辇车宽大华美如一座移动的小型宫室,白玉为底,镶金嵌玉,顶部垂落万丈细碎的红霞流苏。辇车前,更站着两排身着赤色飞凤甲胄、面容冰冷如霜的女卫官,眼神凌厉如电。
这煌煌仪仗出现的瞬间,整个奉天殿外的空气都凝滞了!无数惊疑、探究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瞬间从巍峨的奉天金殿转向了这里!无数低低的抽气声汇成一片无形的浪潮。
然而,这极致的威仪并非焦点。无数双眼睛,最终都死死钉在了从赤色车辇深处,由两名神情肃穆的近侍女官轻轻搀扶下车的那道身影上。
一身正红的绣金凤袍,雍容到了极致,也威严到了极致。黑绸般的长发盘成极繁复的凌云髻,戴着的赤金点翠九尾凤凰冠,衔下的明珠流苏轻晃,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和一点色泽如同染了朝霞的唇。她周身并无刻意流露的慑人气场,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天空最中心的那轮日冕,收尽了所有光华。
天朔女帝!
她竟在此刻,亲临奉天殿前,走出了她的朱雀殿!
女帝莲步轻移,踏下那万丈赤霞铺成的车阶。身后流苏曳地,仿佛拖着整个朝霞的尾焰。她的目光却穿透那珠玉流苏的遮挡,准确地、不含一丝迟疑地,落在我身上。
无数双眼睛震惊地粘黏着那道自赤色辇车走下的帝影。文武百官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无声的画卷。
只见女帝莲步轻移,踏着万丈霞光般的流苏向我走来。流苏拂过金阶,无声无息,却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距离还有数步之遥,她竟已向我伸出了那只象征着至高权柄的手。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
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指甲透着健康的粉润,却带着一种不容悖逆的掌控力。她并未带着厚重的护甲,仅仅是随意地伸着。
空气彻底冻成了冰。
奉天殿前无数双眼睛几乎要瞪裂眼眶,倒吸冷气的嘶嘶声连成一片。这可是女帝!执掌生杀大权,号令山河的帝尊!她竟……如此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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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死寂之中,更远处的宫门旁,另一道猩红的身影猛地一僵,硬生生刹住了脚步。锦阳公主那张妆容无可挑剔的脸上,惊骇如同泼墨般炸开,瞬间取代了原本气势汹汹要去向皇帝告状的蛮横得意。她涂着朱红的唇难以置信地微微张着,眼睛死死盯着这里,写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从未出现过的、带着恐慌的空白。
所有人的目光绞索般缠在我身上。
我甚至能清晰捕捉到锦阳公主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迅速蔓延开的、因不解而滋生的巨大荒诞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抬步,迎向女帝。没有惶恐跪拜,步履平静自然。在无数道濒临撕裂的目光中,在远处锦阳公主惊惧交织的注视下,伸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轻轻覆上了女帝微凉的掌心。那肌肤的触感带着一丝玉石般的凉意。
几乎在我指尖触碰到她掌心的刹那,女帝脸上那层隔绝尘世的威仪冰雪骤然消融。面纱般的珠玉流苏轻轻晃动,隐约可见她红唇微微一扬,漾开一抹春冰乍破、足以令整个冬寒逆转的柔情笑意。那笑意深邃,如同暖融了整片寒夜冰封的湖水。
阿城,
她的声音不高,清越澄澈,却奇异地穿透了整个凝固广场上那死寂的空气,朕……寻了千年。流苏后眸光流转,似秋水含星,闻遍这天下亿万生灵,唯有你身上的味道,最是……
她声音顿了顿,尾音拖长,如同含着蜜糖的叹息:
……最是干净,最是舒心。
轻柔的话语如同九天落下的仙籁,每个字却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听清之人的心尖。更远的地方,锦阳公主如遭雷霆重击,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精心描画的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了身旁宫女的胳膊,那指甲深深陷入宫女细嫩的手臂中,宫女痛得哆嗦了一下,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天朔女帝的眸光是温柔了,却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如淬过清泉的刀锋。她没再看那呆若木鸡的锦阳,目光只落在我身上。那只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牵引着我,转身。
华美的赤红凤袍拂过冰冷光洁的殿前金砖。
走,女帝的声音依旧平和,却自有一股翻覆云雨的力量蕴藏其中,陪朕上朝。这些年,有些碍眼的东西,也该清理门户了。
她没有指明是谁,但那只未戴护甲、修长有力的手遥遥一指,方向正是巍峨肃穆的奉天大殿!那里,是帝国的最高中枢!
指风所向,群臣股栗。
我的视线终于掠过高高的汉白玉台阶,投向那个僵立在广场边缘、失魂落魄的猩红身影——锦阳公主。
十年污浊,尽归旧主。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十年她所珍爱、视若命根的那枚千年朱果,在无人察觉之时,已被我于她的轻蔑与暴戾中,悄然炼化为另一种力量。
那并非助我登仙的燃料,而是涤荡她内心所有污浊欲念的一面明镜。
她的怨毒、自私、傲慢、贪婪……凡此种种恶念之气,经年累月,早已污染了她从内到外的每一寸灵机。她以为是朱果滋养了她,殊不知那滋养早已异化,成了污秽的温床。她日复一日散溢的,哪里是什么仙果香气不过是内腐外逸的秽源之息。
她当然也不会明白,我所炼化收拢的,并非那朱果的异香,而是自她身上剥离逸散出的、那精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秽息。女帝闻到的干净与舒心,只不过是我将这世间最污浊的毒瘴,炼化到了纯粹无暇、返璞归真的境界。
以彼之秽,炼我之清。
我任由女帝温凉的手牵引着,在千万道惊骇、敬畏、迷惑不解的目光洗礼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无上权柄的九级御阶。
台阶之下,锦阳公主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火红珊瑚枝,颓然委顿在地。精心描画的妆容彻底被汹涌而下的泪水冲花,猩红的礼服在白玉般的地面上铺成凌乱的一团。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破碎的呜咽。几个素日里被她骄纵惯了、此刻却面无人色、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宫女手忙脚乱地想将她搀起,却被她崩溃的力道胡乱推开。
耻辱不,那太轻了。是信仰崩塌般的绝望。
她引以为傲、甚至因此跋扈十年的仙果之身原来一直是恶臭之源!她弃之如敝履、亲手盖上休书轰走的驸马竟是她自己身上散发恶气的唯一净化者而现在,那个人竟被自己最敬畏、也最嫉妒的小姨,至高无上的女帝牵着手,一步步走向奉天金殿之上
混乱、崩溃、无法理解的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神经质地、一遍遍地用细长指甲死死掐抠自己的手臂,仿佛想从这疯狂的现实里确认些什么。
周围投来的无数目光,那些曾经或敬畏、或逢迎、或忍耐的眼神,如今都变成了实质的鞭笞,带着无尽的刺探、恍然和隐晦的鄙夷,狠狠抽打在她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目光的接触,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人群的缝隙,死死钉在那个拾阶而上的背影上。那个她十年来看做脚下泥的窝囊废,穿着素旧的青衫,脊背却挺直如松。
凭什么她心中扭曲地嘶吼,凭什么我体内仙果的气息会让你觉得舒心凭什么你闻着舒服,却对我说是污秽之气那明明是我……是我引以为傲……
念头到这里猛地一窒。
一个被她刻意遗忘的片段骤然冲回脑海——那是十年前的某个冬夜,老太监因靠得稍近,被她身上气息冲得当场呕吐,被父亲斥责胆敢亵渎,杖毙在雪地里。还有宫宴上,那些贵妇每每在她经过后下意识掩鼻皱眉的瞬间……很多次,都被她归结为嫉妒或卑微者的矫情。
直到此刻,那层由自负和自我催眠构建的薄纱被彻底撕碎。所有细节瞬间串联起来,带着铁一般的冰冷质感砸进她的意识。
难道……难道那股味道……真的是……
呵……一声极低极轻的笑带着无边的嘲弄,仿佛在她识海深处炸响,轻易压过了她狂乱的思绪,原来这十年惊天动地、足以熏透国库的‘臭’,只有你自己浑然不觉啊,我的……公主殿下。
这声音如同从九天之上冰冷的云层缝隙中挤出,裹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误地轰入锦阳早已摇摇欲坠的识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凿在她破碎的自尊上。
噗——
锦阳浑身如遭雷击,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在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手忙脚乱的搀扶拉扯声中,彻底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庞,灰败得彻底失去了生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高台之上,我的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这污浊炼化的一线清灵,终化作剜入她灵台的穿心一刀。
女帝牵着我的手,脚步未曾因后方那场小小的崩溃而有丝毫停顿。她迈步,踏入敞开的奉天殿深阔门扉。
殿堂内空旷幽深,金柱通天。穹顶镶嵌着无数熠熠星辰,殿中弥漫着千年龙涎香的袅袅气息。御阶之上,是金光夺目的盘龙宝座。
今日无甚要紧事,女帝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响起,清越而威严,压下了下方尚未平复的微澜,倒是有一桩,耽搁不得。
她凤目微抬,掠过群臣俯首的身影,落在大殿角落。
御花园里那株‘朱霞瑞果’盆景,打理得如何了
一位司苑局的老太监赶紧出列,躬身的姿态恨不得贴到地面:启禀陛下,金贵得很呢!老奴日日用上等灵泉浇灌,半分不敢懈怠!
哦女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散的玩味。她缓缓举起那只方才牵过我的手,动作优雅地褪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无比尊贵、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盘龙纹赤金纱外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衣料拂动的窸窣声格外清晰。
她竟然……随意地将那件龙袍,塞到了我怀里!
用这个。她转头看我,那眼神里哪里有半分帝王的威仪分明全是家常般的温和随意,那盆底金丝楠的垫木料子不错,朕瞧着纹路尚可。抱着它,过去把盆底给我细细擦亮些。
群臣如同石雕木塑!眼珠子几乎瞪得滚出眼眶!让一个前脚还牵在手里的男人,抱着自己刚脱下的龙袍,去……擦一个盆景的底木!这是何等荒谬绝伦、藐视一切的……宠爱!或者说,玩弄!
我面无表情,稳稳接住那还带着女帝体温的赤金龙袍。丝滑温软的触感,却重逾山岳。没有理会四面八方射来的、足以烫穿人心的震惊目光,我抱着这世间至贵之物,步履平稳地,走向大殿侧门通往御花园的通道。视满殿公卿如无物。
身后,那至高御座之上,唯留一缕轻飘飘、却如刀刻般的低语:
朕的东西,用惯了顺手。便是拿去擦块木头,也自当擦得光可鉴人。
那声音不高,却字字锥心。是对我身份的宣示,更是对那堆瘫倒在殿前污泥中的……废柴,无声、却最响亮的唾弃。
御花园深处,名卉异草环绕,唯独角落里那一株朱霞瑞果分外醒目。
老太监口中的上等灵泉自然不是虚言,但那浇灌之物……呵。
我抱着那件赤金龙袍,缓步上前。这丝织的温软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分量。
微微弯腰,金色的龙袍柔软地覆盖在那块金丝楠木垫木的一角。抬手,指腹抚过被灵液浸润得油亮滑腻的木头表面。触感是滑腻的,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
不远处的回廊拐角,突然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细细哽咽。
我并未抬头。指下的动作也没停。金色的龙袍慢条斯理地擦过楠木暗色的纹理。
目光掠过盆景架上溅落的几点暗褐色斑痕。
远处那哭噎声似乎骤然拔高了一瞬,变得尖锐而凄惶,随即又被强行咬碎在喉咙里,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抽气。
龙袍拭过的地方,光洁如鉴。映着初升的朝阳光辉,也映着这园中暗藏污秽和眼泪的一切。
最昂贵的盆景,未必需要用仙泉浇灌。
或许,只需要前任主人的泪水。
2
锦阳公主的狼狈哭噎,在御花园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像被卡住喉咙的雏鸟。我抱着那件尚存女帝体温的赤金龙袍,指腹缓慢而稳定地擦过金丝楠木盆景底座的油滑表面。
那几滴暗褐色的斑痕,在温软丝滑的龙袍擦拭下,消融无踪。楠木纹理透出柔和润泽的微光。
嚓……
身后回廊的拐角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接着是衣料慌乱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我依旧未曾回头,目光投向盆景顶部那簇朱霞瑞果——叶片边缘已隐约透出枯焦的黄,枝干透着一种僵硬的蔫。再好的名花,根系泡在腌臜里久了,也扛不住,迟早要烂根倒伏。这是天道,强求不来。
我收回目光,抱着龙袍转身,沿着回廊折返奉天殿方向。回廊迂回曲折,靠近拐角时,那片压抑的啜泣和一种复杂浓烈到令人皱眉的气息已扑面而来。那是崩溃后的汗腥、泪水冲花的劣质胭脂、以及……那股根深蒂固、唯有我才能炼化收拢的秽源气息。十年如一日。
锦阳蜷缩在回廊的朱漆柱子旁,猩红的宫装散乱如破布,精心堆叠的凌云髻早已歪斜散开,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灰败绝望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可笑。几名宫女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扶,又被她神经质地推开。她们的表情,与其说是关切,不如说是恐惧和急于撇清的僵硬。
我的脚步声平稳地由远及近。
垂落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那双失焦抬起的、布满血丝和水光的眼睛碰撞了一下。
只一瞬。
那双眸子里,空洞之下炸开的,是尖锐到极致的羞辱、足以焚毁理智的怨毒,还有一丝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绝望乞怜!那复杂的情绪浓稠得几乎要溢出来,又像淬了毒的冰,妄图刺穿这突然颠倒的天地。
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掠过她头顶那几缕狼狈的发丝,径直扫向那几个不敢直视我的宫女。
挡路了。
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情绪,平铺直叙,只是在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几个宫女触电般猛地一哆嗦,脸色煞白如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拖着嚎啕大哭、几乎无法站立的锦阳往后缩,卑微地让开回廊的中央大道,将她们的主子和自己紧贴在冰冷的柱子上。动作间,锦阳身上那股复杂的秽源气息被惊扰搅动,猛地又浓郁了几分。一名离她最近的宫女猝不及防,喉头剧烈滚动,拼命地憋气,才没当场干呕出声。
我面无波澜地抬步,径直从那一团狼狈污秽和强忍欲吐的氛围中走过,衣角无声掠过冰冷的石地,未曾沾染一丝尘埃。
身后是骤然失控、更加尖锐崩溃的嚎啕。
***
当怀抱着那件被当作擦木布使用过的赤金龙袍重新踏入奉天殿,空气仿佛粘稠的蜜糖骤然冻结。时间停滞,所有细微的动作,哪怕是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都清晰毕现。
女帝并未坐回御座。她慵懒地斜倚在殿侧那架只御前行走大太监才有资格靠近的鎏金博山炉旁,炉顶吐出丝丝缕缕昂贵的冰髓龙涎香气。她身姿随意,却自然吸引了全殿所有的光芒和胆怯的视线。指尖正百无聊赖地捻动着炉盖上镶嵌的一颗鸽卵大小、流淌着火焰般光晕的深海火云玛瑙珠,温润的光在她白皙的指尖跳跃。
见我抱着龙袍回来,她抬了抬眼睫,隔着珠玉流苏的间隙,视线落在我臂弯那团辉煌的红与金上。然后,是那只刚刚擦拭过木料的手。
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示意都欠奉。
那只捻着玛瑙珠的手,却极其自然地、毫无停顿地朝着我微微抬起了一根纤细如削葱根的尾指。
指尖在空气中随意地勾了一勾。
如同召唤一只惯熟的猫儿,又像掸去一片衣襟上无关紧要的尘埃。
全殿死寂!
空气被抽空。殿内文武百官那被巨大震慑和荒谬感冲击得近乎麻木的心脏,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一勾指狠狠攥紧!
当众让刚刚还手牵手上殿的男人,用……用那沾了树根底下泥的指头……去碰触九五至尊的凤体!
这已经超越了宠爱或侮辱的界限,这是将整个奉天大殿的脸面、连同他们自身谨守的所有规矩体统,都狠狠踏在脚下碾碎了!一些老臣的呼吸陡然粗重,须发似乎都在无风自颤。
我,却在数道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注视下,缓步上前。
并未有半分犹疑,也没有丝毫惶恐不安。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自然。
指尖微抬,轻轻地、用最洁净的指腹部位——那是曾沾染了无数秽源、如今又被我自身清灵气息淬炼得如同璞玉的地方——在那微抬起的、象征至高无上的一根帝尊小指上,极短暂、极迅速地擦过。
指腹拂过凉玉般的肌肤。
如同雏鸟绒羽掠过平静湖面,极轻微,极快。更像是不慎拂过最珍稀琉璃器上的浮尘,唯恐惊扰。
一触即收。
女帝的手指纹丝未动。那根被碰过的小指,连一丝颤抖也无。唯有她笼罩在流苏阴影下的唇畔,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抿了一下。像是忍住了什么,又像是纯粹的……满意。
下一刻,她收回手,仿佛方才不过是一个极私密也极寻常的小动作,连看一眼都不必。
收着吧。她懒懒开口,是对伺候在侧的大太监总管说的,目光却扫过我臂弯的龙袍,沾了点草木露水气息,尚可。拿去熏一熏那盆朱霞果的枝叶,别浪费了那点‘意头’。
轰!
如果说刚才那一勾指和短暂的触碰只是炸雷,此刻这句话就是九天落雷,狠狠劈在所有人心尖!
让沾着……前驸马指间污秽的龙袍,去熏……熏那株传说中蕴含天家气运的朱霞瑞果!
那株果,前几日可是被锦阳公主视若珍宝、亲自浇灌的!
空气中有细碎的吸气声,短促地被截断。
大太监总管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颤,脸上那几十年修炼出来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面具瞬间龟裂,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躬身垂首的姿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这……
嗯女帝只是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调,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
那太监猛地一个激灵,话戛然而止!他能爬到这位置,早已知晓帝心如渊似海的恐怖。多说一个字,就是活腻了!他几乎是连滚爬般上前,伸出颤抖的、戴着雪白丝绢手套的双手,以最高规格的姿态,小心翼翼又迅疾无比地从我臂弯捧走了那件烫手山芋般的赤金龙袍。那动作,像捧着一团随时要爆炸、又弥足珍贵的火焰,唯恐多停留一秒。
遵……遵旨……他的声音只剩气音。捧着龙袍,头低得恨不能埋进胸膛,脚下如踏针毡,几乎是倒退着快步往通往御花园的侧门挪去。背影仓惶滑稽,只留给殿内众人一个被汗水打湿的后衣领。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和无数道目光在我与女帝之间疯狂扫射、碰撞。
无形的压力如同磨盘,在这空旷大殿中缓缓转动,碾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
午后的紫宸偏殿幽静如水。女帝换了常服,卸了沉重的凤冠,斜倚在铺着雪白冰蚕丝软垫的临窗大炕上,对着阳光半眯着眼,指尖把玩着一块温润剔透的羊脂玉把件。长发如墨缎垂落肩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慑人气魄,多了几分闲适慵懒。
一名司苑局的管事太监,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头深深叩着,背脊僵硬如石。
陛下……老奴……老奴万死……老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喉咙在砂纸上磨,那株朱霞瑞果……前日承蒙陛下洪恩……用龙袍……熏过枝叶……今晨……今晨……他猛地喘了口气,像濒死的鱼,竟不知遭了什么邪祟!枝叶……枝叶骤然枯了七成不止!焦黄扭曲……果子……果子更是烂透了一半……散发出……散发出……
那太监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却怎么也形容不出那股气味,只不住磕头,青砖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女帝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玉把件悠悠转动,发出轻微温润的摩擦声。
哦她懒懒出声,尾音拖得很长,听不出丝毫喜怒,烂了那许是……‘气运’太足了,小树苗承不住这泼天富贵,烧死了罢。
跪伏的太监身子剧烈一抖,噤若寒蝉。
前驸马何在女帝忽而话锋一转。
我侍立在侧,立刻微微躬身:臣在。
女帝半支起身子,阳光穿过窗棂,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弧度:那盆景……好歹沾过你的气息,又裹过朕的龙气,想来不是什么普通死物。既是没了养花的前程,你也去瞧瞧。横竖是堆柴,看看……能不能烧出点儿别的趣味
遵旨。我平静应下。
司苑局管事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地在前引路。
那株曾备受瞩目的朱霞瑞果,凄凉地缩在御花园最不起眼的角落。几盆开得正盛的玉簪花挡住了一部分,却挡不住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烂酸馊味。枝条如被无形的火焰灼烤过,枯槁焦黑,零星挂着几个萎缩发黑、渗出黏稠脓水的烂果。昔日灵秀荡然无存。
几个小太监远远站着,脸上是惊恐的煞白和遮掩不住的恶心欲呕之色。那股味道,比最脏的马厩在夏日暴晒还要冲上三分!
我走到近前,目光落在盆中那浸润十年污浊、又被我龙袍擦拭过的楠木垫上。抬手,虚罩在焦枯扭曲的枝干上方。
一缕精纯温凉的气息悄然探出,沿着腐朽的枯枝向下延伸,无声无息地沟通着那埋藏盆土深处最本源的污秽源流。
十年。
从我进入公主府的第一天起,指尖便已悄然留下引子。每一次屈辱的接触,每一次被践踏时的灵力流转,都为这隐秘的脉络注入了一道道无形的刻痕。那根深蒂固的秽源,早已与这象征她的盆景根系深深纠缠,如同最恶毒也最隐蔽的诅咒,无声无息,深入命脉。
此刻引动,水到渠成。
如同点燃了一颗深埋地下的腐烂种子。
噗……
极其轻微一声闷响,盆景盆土表层骤然拱起几个细小的包,随即炸裂!一股浓稠得化不开、带着陈腐酸臭气息的浓烈黑雾夹杂着点点细小火星猛地喷涌而出!味道之浓烈,瞬间压倒花园里所有的芬芳!
呕——!一个离得稍近的小太监再也忍不住,猛地侧过头狂呕起来!
黑雾带着刺鼻的烟尘弥散开一小片范围,久久不散。而那盆中央枯槁的朱霞瑞果,却在黑雾散尽时,显露出奇异的变化——枝叶枯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但焦黑的骨架上,却凝结出一颗颗鸽卵大小、黑沉沉中流转着污浊赤金光泽的……珠子!
那些珠子质地奇特,非金非石,非木非土。表面黏腻油滑,蒙着一层污秽的彩光,赤、金、褐、黑……数种暗淡油腻的色彩在珠子内部诡异地涌动流转着,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反胃,却又透着一种怪诞邪异的……沉重感。
我伸出手指,探向其中一枚凝结出的污秽宝珠。指尖轻触珠子冰冷却黏滑的表面。
十年沉淀,火候煎熬。我低语,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呆若木鸡的太监们听清,精华倒也有几分,虽污浊不堪,胜在……够烈。
指尖在黏滑的珠子上留下一道清晰而干净的指痕,瞬间与污浊的油膜形成刺眼对比,陛下问能烧出什么趣味……
那污浊珠子里流转的赤金油腻,在我指腹下微微震颤了一下。
四周死寂。
唯有那浓烈刺鼻的腥腐酸馊味,混合着玉簪花的浓香,在御花园里交织冲撞,形成一片令人作呕又避无可避的恐怖气息场。
远处,那座为锦阳公主静养而紧闭宫门的偏殿小院,恰好位于御花园的风口下游方向。
紧闭的窗棂内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极致痛苦和恐慌的重物坠地闷响。
我收回手,目光掠过满盆形态扭曲、流淌着污秽光泽的秽源宝珠。
烧出的东西,用来压一些蠢蠢欲动的纸张,倒也……勉强趁手。
3
御花园里那股惊心动魄的酸腐恶秽盘踞不去,浓烈得几乎要凝成墨汁滴落下来。几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死死捂住口鼻,佝偻着背脊,不敢再看那盆枯枝上凝结出的污浊宝珠。
我立在盆前,目光从那些流转着暗沉油腻光泽的珠子上掠过。
取锦盒来。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波澜。
司苑局管事的太监头子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噩梦中被骤然惊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冲着身后那几个已经腿软的小太监低声嘶吼,嗓音因恐惧而劈岔:盒!锦盒!还不快去!
他自己则依旧保持着近乎匍匐的姿态,头埋得更低,肩膀因强行压抑呼吸而剧烈起伏。
很快,一个内衬明黄软绸、外层覆盖着明丽湖蓝苏锦的扁平方盒被一名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太监哆嗦着捧了过来。他伸长手臂,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仿佛手里捧着的是刚从地狱熔岩里捞出的恶鬼之心,恨不能立刻脱手。
我没有理会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指尖泛起一层若有似无、极其内敛的温润灵光,隔空一拂。最靠近盆沿那颗在阳光下闪烁着污秽赤金油光的宝珠应声而动,极其缓慢地脱离了焦枯的枝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落入了丝滑的明黄绸缎之中。
那油光斑斓的珠子与明黄软衬接触的刹那,周围几人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喉头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珠子稳稳躺下,盒盖咔哒一声合拢。
一切污秽气息瞬间被隔绝于方寸锦盒之内,仿佛刚才那场恶臭只是错觉。
***
踏回奉天殿的每一步,都似走在无形的刀锋之上。大殿空旷,金柱撑天穹顶,星辰闪烁。午后略显疏懒的光线斜斜穿过高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空气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之前退朝归来的文武百官似乎并未完全散去,许多身影或明或暗地滞留在这至高权柄的中心之外,徘徊着,等待着。目光如同蛛网,粘附在那只被我平静托于掌中的蓝锦盒上。那盒子不过书本大小,此刻却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命运异动。
御座后方那片象征无上威严的九龙盘踞浮雕阴影下,女帝的身影并不在御座上。她随意地靠坐在御座旁一架同样镶嵌着日月星辰图案的紫檀木台阶上,姿态闲适,几乎称得上慵懒。旁边侍立的大太监毕恭毕敬地端着一个剔透如冰、显然寒气四溢的玉碗。
碗中盛着的,却并非琼浆玉液。
那是一碗黑得发亮的浓浆,翻腾着细小的气泡,蒸腾出怪异到无法形容的复杂气味——辛辣、焦糊、带着陈年醋的刺鼻,又隐约夹杂着一股……被高温蒸馏提纯后的……某种异乎寻常的香气这气味极其霸道地扩散开来,瞬间冲淡了原本弥漫在殿中的高贵龙涎香气,惹得不少定力稍逊的官员下意识地蹙眉屏息。
碗沿搁着一个玉匙。女帝纤纤玉指正捻着那枚玉匙,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搅动着碗里那黑亮浓稠、不断冒着气泡的诡异浆液。玉匙每一次划动,都带起一阵更浓郁、更奇特的混合味道。
她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影,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沉溺在眼前这一碗诡异的墨黑浆汁之中,对大殿里凝固的空气与众人眼底翻涌的惊疑视若无睹。
我将那装着一颗污秽宝珠的锦盒平托于胸前,缓步前行,在殿阶之下停住脚步。周遭所有探询、惊疑、甚至隐有不安的目光被瞬间压缩,聚焦于此。
陛下,声音沉稳,‘柴火’已取回。
没有多余的说明。
女帝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玉碗的手,终于顿了一下。她抬起了头。
隔着数丈距离,她目光精准地掠过我手中的锦盒,最终落回她自己掌中那还冒着细密气泡的漆黑浆汁上。一抹极淡、又带着某种了然与辛辣趣味的笑意,在她唇边晕染开。
放案上。她的声音懒懒的,指尖随意点了点高踞在巨大御案旁、那方在午日天光下依旧吞吐着濛濛宝气的镇国玉玺。
那玉玺以整块最上品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螭龙盘踞纽顶,宝光莹润,象征着天朔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传承。玉玺之下,压着一叠明黄绢帛,那是拟定好的、即将向天下宣告新朝法度的《天演圣律》。
我依言上前,将手中的蓝锦盒端端正正、置于温润宝光吞吐的玉玺之畔。盒盖未开,但玉玺那温润的宝光仿佛被蓝盒内逸散的某种沉重阴暗的力量所扰动,光线肉眼可见地微微扭曲晃动起来。
这一放,如同滚油滴落冰水。
轰!
无形的风浪在大殿内骤然卷起!并非实质的空气流动,而是权势、认知、无数既定规则碰撞下的精神地震!一些老臣的身体猛烈摇晃起来,有人脸色惨白如纸,有人须发戟张,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视线却死死黏在那一蓝一白、极不协调放在一起的盒与玺上!
陛下——!终于,一名须发尽白、身着紫红官袍的一品老臣排众而出,老泪纵横,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因巨大的恐惧和不解而变调扭曲,陛下不可!此秽物……此邪物!岂能与镇国重器同列!此乃亵渎神明!祸乱……话未说完,却见女帝目光倏然扫来。
那目光清冷如水,没什么威压,只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她手中玉匙轻轻敲击了一下冰玉碗沿。
铛——
极其清脆的一声。
跪在地上的老臣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只剩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整张脸瞬间涨成了深紫。
女帝仿佛只是掸去了一只不识趣的飞虫,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又落回了自己手中的玉碗,若有所思地用玉匙挑起一丝亮得诡异的粘稠墨线,对着光线轻轻晃了晃。
嗯,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评什么,‘秽源’里熬出来这‘沉香墨髓’……火候是足了。不过单吃还是差了点意思……
众臣的心刚刚因那玉匙清脆一响而猛地提到嗓子眼,又被这跳跃的、毫无干系的一句弄得茫然失措,一时竟无人能接上半分。整个大殿的运转仿佛都停摆,唯有她搅动那碗东西的细微声音在回荡。
就在这死寂般的混乱和无法理解的荒诞中,女帝放下玉匙,将那冰玉碗搁在了御座脚边的金阶上。
她终于站起身来。
那一身素净常服,在宏伟的殿宇中本该不起眼,此刻却因她站起而瞬间攫取了所有的光。闲适慵懒瞬间褪去,如同古鞘中的神兵终于展露出锋刃的一寸寒光。
她并未走向御座,甚至没有多看那象征无上权力的宝座一眼。
莲步轻移,不是上坐,而是朝着殿阶之下、那方被搁置着镇国玉玺的巨大御案而来!赤色的软底便鞋踩在金砖上,悄然无声,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一个人心头。
她在我身侧一步之遥站定。目光低垂,直接落在了那蓝锦盒上。
指尖探出。
那纤长莹白的食指,轻轻搭在了锦盒盖子的边缘。
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更无任何避讳秽物的惊恐。
咔哒。
一声轻响。蓝锦盒开。
殿中无数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瞬间聚焦!甚至有人因屏息过久而眼前发黑!
盒内明黄丝绒上,那颗鸽子蛋大小、黑沉沉中赤金油光诡异流转的污秽宝珠暴露在奉天殿威严的天光下!浓郁的、如同实质沉淀了千年的酸腐腥臭味轰然爆发!直冲所有人的感官!之前那种被提纯后的异香瞬间被这原始的、极致的肮脏彻底盖过!
一些官员再也忍不住,猛地侧过头,用袍袖死死捂住口鼻,身体因剧烈的反胃而佝偻抖动。
女帝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那足以让凡人晕厥的恶气,到了她面前,仿佛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她甚至微微靠近了些,目光专注地在那流转着污浊油光的珠子上审视了片刻。
下一瞬!
那只方才搅动过沉香墨髓的玉手,径直探向盒内!没有丝毫的防护,赤手,抓向那颗汇聚了锦阳十年暴戾污浊、被御花园黑火灼烧凝结出的——绝世秽物!
陛下——!!阶下响起几声撕心裂肺、惊恐到变调的呐喊!
太晚了。
那只尊贵的、掌握生杀大权的手,已经稳稳地、完全地将那颗让人望之欲呕的污秽宝珠,攥在了纤柔温润的掌心!
整个奉天殿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时间停滞!心脏停跳!
无数双眼睛瞪大到撕裂眼眶边缘!眼球里血丝密布!目睹着那象征帝国纯净威权的玉玺旁,那象征天下至污至秽的珠子,被九五之尊攥入掌中!
女帝的手指合拢。
污秽的赤金油光在她指缝间黏腻地闪烁,刺眼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那视觉上的冲击和令人窒息的邪秽气息,指尖微微用力。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内部结构被压碎的声响。
一股更加浓缩、仿佛沉淀了万载腐殖质被暴力搅动的原始秽气猛地散逸出来,却又在扩散的瞬间被一股无形力量压制,迅速收拢!
她的手腕微转。
指间那颗秽源宝珠被捻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一种近乎艺术品鉴的把玩姿态。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伸向御案之巅——
那方温润无瑕、吞吐濛濛清辉的镇国玉玺!
玉玺安静地伏在那里,螭龙盘踞,仿佛也在屏息以待。
女帝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她那沾染着沉香墨髓墨渍和紧攥过秽源宝珠的手,在万众窒息般的凝望下,毫不犹豫地——
朝着那神圣威严的白玉螭龙纽顶,随意地弹了下去!
啪嗒。
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轻响。
一滴漆黑粘稠、夹杂着赤金油点的液滴,像是尚未干涸的墨泪,又像是浓缩的腐油,正正落在了螭龙昂首朝天咆哮的龙口上方——那本该莹洁如玉、象征天家正大光明的玺顶中心!
漆黑的墨滴迅速渗入莹白的顶级白玉之中,如同污血融入冰肌。它并未扩散开污迹,反而在吸饱了玉质之后,迅速凝固、变深,内部流转的污浊油光被玉质内蕴的清辉强行锁住,最终凝结成……一粒比米粒还细小的、通体幽黑死寂中透出一点诡异金芒的——痣
不,更确切地说,像是一点强行烙印在神圣权柄之上、带着无边亵渎意味的……污秽烙印!
嗡——!
整个奉天大殿响起一声无形的、仿佛天地法则被强扭的悲鸣!
那方万年温润的玉玺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晕!那不是原本的清辉,而是白炽到极致、仿佛玉石内部被点燃的愤怒与不甘的光芒!光晕激烈地扭曲震颤着,却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那被女帝指尖随意点在顶心正中的一点漆金墨渍!
光芒暴起又骤然收缩。
最终只余下那方玉玺在案台上微微嗡鸣颤抖,洁白的玺身之上,正中心那点死寂漆黑中透出妖异金芒的印记,刺目得如同神明脸上被烫出的耻辱烙印!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奉天殿。殿宇高广,星辰不动,尘埃落地有声。之前那无形的法则悲鸣似乎还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震荡,嗡嗡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御案之上。粘稠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被一股无形的恐怖力量冻结,连挪开视线都做不到。
那方象征着天朔国祚、纯净无瑕的镇国玉玺,此刻正中央,那颗细小的、幽黑死寂中又透着一点妖异金光的墨点,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毒疮,钉在那里。
女帝却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她捻了捻那只刚点过污秽墨珠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墨渍和被压缩到极致的秽源气息。她随意地抬起手,将指尖靠近唇边,那双在朝堂上足以洞悉人心的澄澈凤眸,此刻竟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孩童玩泥巴后意犹未尽的顽劣。
当着满殿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公卿,女帝垂下眼睫,启唇——
竟伸出一点嫣红的舌尖,轻轻扫过那沾着污浊墨迹的指尖!
动作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慵懒的惬意。那舌尖上瞬间就染上了一抹无法忽视的黑沉色泽。
阶下无声地晕倒了两名上了年纪的文官,被同僚死死地、机械地拖住才没砸在地上发出更大的声响。
滋味尚可。女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品尝过某种秘制点心的随意,舌尖扫过唇瓣,将那点黑色隐去。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玉玺之上,反而再次投向旁边那只空了的蓝锦盒,又像是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了那座紧闭宫门的小院深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种冰凝雪花的清冷:
朱霞瑞果根烂了,烧出来的柴灰倒也……有点分量。
她的指尖点在那滴死死咬在玉玺中心的墨痕上。
温润无瑕的白玉玺上,那一点污秽烙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那光不再是玉质的温润清辉,而是最深的黑暗和最邪异的赤金纠缠成的混乱光束,仿佛一颗小小的、畸变的邪眼骤然睁开!整个大殿的光线都被它吸走了一瞬,又猛地喷涌而出!
无数道混乱、迷离、带着极致扭曲诱惑的光影瞬间扫过!意志稍弱之人眼前光怪陆离,仿佛有无数堕落欲念和血腥画面在脑中嘶吼炸开!贪婪、暴戾、嫉妒、淫邪……种种被压缩、被禁锢在珠内、此刻被玉玺的清光强行净化显化的负念光影,如同深渊的触须,扫过每一个人的灵魂!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殿外极远处的宫墙角落爆发出来!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恐惧、羞辱、还有灵魂被某种本源污秽源头烧灼扭曲带来的巨大痛苦!是锦阳!她最后一点维系存在感的、建立在污浊上的扭曲骄傲,被这墨点的光彻底洞穿、点燃!
光束扫过,随即迅速收敛回那一点墨痕之内。玉玺恢复了莹白,唯独中心那点墨色,颜色似乎更深沉了几分,原本那一丝挣扎蠕动的妖异金光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漆黑。
墨点如深渊刻痕。
满殿公卿,尽皆僵立。汗透重衫。一些年迈老臣甚至已无法站直,需要被身后的低阶官员架住才不至于瘫倒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冰冷地砖上。方才那瞬间掠过灵魂的深渊冲击,足以让所有对旧日权威和既定秩序尚存依恋的人神魂俱裂。
女帝收回点向玉玺的手指,指尖的黑渍早已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们集体产生的幻觉。她甚至看都没再看那方玉玺一眼,仿佛那只是她案头一件刚被随手刻了个标记的镇纸。
既然柴灰尚可压纸,她的声音比殿中千年寒玉更清冽,视线扫过那叠被玉玺压在下方、墨迹未干的明黄绢帛——《天演圣律》,那就让它……压着吧。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落下。
轰隆!
并非雷鸣,却比九天惊雷更震人心魄!那是无数道旧有观念、无数条传承祖制、无数股盘根错节的权力网在终极审判前崩塌的声音!旧朝的法典被新法压制,那是应有之义。但女帝亲手污损镇国玉玺,又将这污秽宝珠的力量与墨痕同列,最后更将其点化出的深渊烙印,强按在象征新法的圣律之上……这何止是压制
这是宣告!
宣告新朝之法,本就踏破污泥而来,无需披着神圣虚伪的光辉!它将汲取旧世界的腐朽为养分,在黑暗污秽之上,强行开辟!
在群臣死寂般凝固的视线里,在远处那持续不断、被扭曲了声音的惨嚎声背景中,女帝微微侧身。
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万年玄冰悄然开裂,透出一点…真正属于人心的、审视玩味后的满足与笃定。
此物压纸,万邪辟易,倒是省了香火熏燎。
她的指尖随意地敲了敲御案厚实的紫檀木面,声音带着一丝刚做完活计般的轻松,甚好。
窗外天光陡然黯淡了一瞬,仿佛苍穹都为这殿中刚刚落下的一笔涂改而瞠目失神。远处宫苑角落,那凄厉痛苦的哭嚎声被一阵卷着尘土的狂风猛地掐断,只余下死寂。整个奉天殿沐浴在一种奇异的、带着腐朽墨香的气息中。
御案顶端,那方被点下深渊印记的镇国玉玺,稳稳压着崭新的《天演圣律》。浓黑的墨点如点睛之笔,死死咬在宝光莹润的白玉中心。
深渊压住了青天。
寂静终于被女帝指尖再度敲击案面的轻响打破。
咚。
咚。
仿佛某种沉重的步点踏在旧日规则的尸骸上。
旧朝的丧钟,终究还是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