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恨里长欢 > 第一章

长安的雪又落了。
承天门的玉阶上,新雪盖着旧痕,像谁指尖的血被冻成了冰。
我摸着袖中半块双鱼佩,忽地想起那年秋,长乐举着另一半玉,跑上阶来,鹅黄裙角扫过青苔,笑声撞碎了整座宫城的静。
那时我们都以为,雪会停,人不会散。
一.长安雪,玉阶冷(长卿视角)
1.梧桐树下的双影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静。
太液池边的梧桐落了第一片叶时,我正站在承天门的玉阶上翻一本《边境舆图》。
风卷着书页打到指节,凉意顺着腕骨爬上来。
姐姐!
清亮的声音撞碎了宫阙的沉寂。
我抬眼,就见长乐提着裙摆从丹墀下跑上来,鹅黄的宫装像朵被风吹得打旋的花。
她怀里揣着什么东西,跑起来时鼓鼓囊囊地蹭着衣襟。
到了阶前却突然慢下来,学着我的样子垂眸敛衽,一步一步踩着玉石的纹路往上走。
像不像她站定在我面前,努力抿着唇,想做出我平日里的神情。
可眼里的笑意太满,顺着眼角眉梢淌出来。
李总管说,姐姐走路时,裙角都不会晃一下的。
我合上图卷,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她发间别着支珍珠钗,是上月生辰我命人打的。
珠子不算最圆润,胜在光泽柔和,衬得她肤色像上好的暖玉。
风大,怎么跑这么急。
她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玉雕的双鱼尾首相衔,恰好是我那块的另一半。
昨日在库房翻到的,匠人说本是一对,姐姐一块,我一块,合起来才是完整的。
温润的玉贴在掌心,我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记不清是哪年了,她发高热,太医说要暖玉贴身养着,我把母后留的双鱼佩敲成两半,送了她半块。
那时她还小,攥着玉佩含混地说:这样……姐姐就不会丢下我了。
姐姐在想什么
长乐踮脚看我的脸,又在皱眉头,是不是父皇又让你看这些难懂的书
我摇摇头,将玉佩塞进她衣襟里,贴着她心口的位置。
你身子弱,多揣些暖物。
她畏寒,一到秋冬就手脚冰凉,昨夜我还见她把脚偷偷伸进我的暖炉里,被我捉住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她却突然拉住我的衣袖,手指捻着云锦的暗纹。
姐姐的衣饰真好看,她小声说,像月宫里的仙人。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石青色宫装,领口绣着繁复的云纹,是嫡长公主的规制。
这锦衣华服于我,从来不是荣光,是枷锁。
等你及笄,我让尚服局给你也做一套。
真的她眼睛亮起来,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我是庶出……
在我这里,没有嫡庶。
我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她生母早逝,在深宫里活得像株怯生生的菟丝子,唯有在我面前,才敢舒展枝叶。
我总想着,要护着她,让她永远这样天真下去。
不必懂朝堂诡谲,不必知人心险恶。
那日傍晚,我们坐在梧桐树下分食一块桂花糕。
她吃得满脸碎屑,我替她擦嘴角时,她突然说:姐姐,等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就堆两个,像我们一样。
我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点了点头。
那时我以为,长安的雪每年都会如期而至。
我和她,也会像这对玉佩一样,永远凑成圆满的模样。
2.骤变:北狄的和亲书
北狄的战报是十月传来的。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穿透了长安的秋雾,落在父皇的御案上。
彼时我正在偏殿整理先皇后的遗物,听见殿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报声,心头猛地一跳。
等我赶到宣政殿时,文武百官已跪了一地。
父皇脸色铁青,手里捏着那份写满蛮文的和亲书,指节泛白。
北狄狼王放言,太傅颤巍巍地念着译出的文字,若不送嫡出公主和亲,三月之内,踏平雁门关,血洗长安!
殿内死寂一片。
我站在门扉阴影里,看着父皇扫过众臣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有权衡,有不舍,更多的却是一种冷酷的考量。
长卿,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是大胤嫡长公主,此事……
儿臣愿往。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冰湖,瞬间打破了沉默。
百官哗然,父皇猛地拍案:放肆!你是国之颜面,岂能入蛮夷之地受辱
父皇,我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北狄要的是嫡公主,儿臣去,可保边境安宁,百姓无虞。若因儿臣一人之尊,让万千将士血洒疆场,才是真的辱没皇室。
你……父皇气得发抖,却一时语塞。
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我,他只是怕嫡女和亲会被后世诟病,怕动摇他以礼治国的虚名。
退朝后,他单独留下我。
御书房里燃着龙涎香,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长卿,你该懂,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他绕到我面前,语气放缓。
长乐年幼,性子纯良,或许……更能得北狄王怜惜。
我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父皇!长乐才十三岁!
所以才要‘嫡公主’的身份护着她。父皇避开我的目光,北狄不敢轻辱嫡女,只要她顶着你的名头去,至少能保性命无虞。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
此事已定,你只需教她模仿你的言行举止,莫要露了破绽。
不行!我站起身,衣袖扫过案几,砚台摔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地。
她是我妹妹!我不能让她去受那份罪!
放肆!父皇厉声呵斥,你以为这是姐妹情深的地方这是皇宫!是朝堂!
他指着我的鼻子:你若还认这个妹妹,就该让她‘以嫡女之名’活下去!否则,别说长乐,整个大胤的百姓,都要因你而死!
那晚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经过尚服局时,撞见李总管带着几个宫人在搬东西,锦盒里放着的,是我常穿的几件宫装。
李总管,这是做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李总管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回长公主,陛下吩咐,让……让二公主试试您的衣袍,说是……要学着您的样子。
寒风灌进领口,我像被冰水浇透了全身。
原来父皇早就安排好了,所谓的嫡女不可辱,不过是给长乐套上的枷锁。
而我,连替她赴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冲回御书房,再次跪在父皇面前,磕得额头出血。
父皇,求您,让我去吧。我会让北狄相信的,我会……
够了!
父皇背对着我,声音疲惫而决绝。
长卿,这是你的命,也是长乐的命。
3.伪装:镜前的替身
长乐开始学我走路的那天,长安下了第一场霜。
尚服局的宫人捧着我的衣袍进来,青绿的罗裙上绣着缠枝莲,是我及笄时母后亲手为我选的纹样。
长乐摸着袖口的刺绣,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真的要穿你的衣服吗
嗯。我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北狄那边……规矩多,你学着我的样子,才不会被欺负。
她信了。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我教她垂眸时要让睫毛扫过眼下三分,说话时要压低声线,尾音不能带稚气。
她学得认真,练了几日,竟有了几分我的影子。
宫人来报,说陛下在殿外看着,满意地点了头。
我听见这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
像极了那年她发高烧时,我急得掉的泪。
离别前一夜,长乐偷偷溜进我的寝殿。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双软底绣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乍练。
她把鞋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姐姐畏寒,待我走了,姐姐冬日穿这个暖些。
我捏着那双鞋,布料粗糙,却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喉间像堵了团棉花,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多想告诉她真相。
告诉她等着她的不是荣华富贵,是蛮荒之地的风霜刀剑,是北狄王的暴戾,是后宫的倾轧。
可我不能。
父皇派来的人就守在门外,我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传到他耳朵里。
我若说了,不仅救不了长乐,反而会让她死得更快。
长乐,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到了北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别惦记长安。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会不惦记我惦记姐姐啊。等我立了功,父皇会不会让我回来到时候,我再给姐姐绣更好看的鞋。
我看着她天真的笑脸,心如刀绞。
只能别过脸,望着窗外的月亮,轻轻嗯了一声。
她走的那天,天还没亮。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和亲的队伍缓缓驶出朱雀门。
马车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我看见她穿着我的青绿罗裙,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极了我。
可我知道,那不是我。
我的妹妹,那个会在梧桐树下追着蝴蝶跑的长乐,从此要披着我的影子,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雨。
马车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尘土里。
我站在城楼上,直到日头升起,露水打湿了衣袍,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双绣鞋,指腹被粗糙的针脚磨得生疼。
4.囚笼:玉阶上的名字
长乐走后,我被父皇安置在了烟霞殿。
说是安置,实则软禁。
殿外有侍卫看守,殿内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个个噤若寒蝉,见了我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说,陛下怕我心生怨怼,做出对朝廷不利的事。
我成了长安城里最尴尬的存在。
嫡长公主尚在,却让庶出的妹妹替自己和亲,朝野上下流言蜚语不断。
有人说我贪生怕死,有人说我冷血无情。
连宫女们私下里的议论,都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听说了吗二公主在北狄受苦呢,长公主却在宫里享福……
嘘,小声点,小心被听到……
我从不辩解。
辩解有什么用呢
没人会信,也没人在意真相。
他们只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可以用来指责、用来彰显自己正义的靶子。
烟霞殿的门前,也有一段玉阶,和承天门的很像。
每日清晨,我都会坐在阶上,望着宫墙外的方向。
那里是北狄,是长乐在的地方。
北狄的密信,总是很及时地送到我手里。
第一次收到信时,是个雪天。
李总管笑眯眯地把信递过来:陛下说,长公主或许想知道二公主的近况。
信封上写着呈陛下,嫡公主近况,字迹潦草,带着北地的风沙气。
我拆开信,指尖抖得厉害。
北狄王嫌‘嫡公主’性子怯懦,不如传闻中清冷,罚其跪在雪地里抄蛮文。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冰锥刺进我心里。
我仿佛能看见长乐穿着单薄的衣袍,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一笔一划地写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她那么怕冷,冬天里连手都不敢伸出袖管……
我把信纸按在胸口,那里藏着我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贴着滚烫的皮肤,像在灼烧。
从那以后,密信成了常态。
有时是‘嫡公主’水土不服咳血,被扔进羊圈与牲畜同住,有时是北狄王后妒其身份,命人掌掴二十。
每一封信,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知道父皇是故意的。
他要让我看着,让我愧疚,让我永远记住,是我逼着长乐去和亲的。
他要折断我的羽翼,让我永远乖乖地做他棋盘上的棋子。
可我不能哭,不能闹,甚至不能流露出半分悲伤。
我只能在深夜无人时,蹲在玉阶上,用指尖蘸着融雪,一遍遍地写长乐两个字。
长字的撇捺要舒展,像她跑起来时张开的手臂。
乐字的弯钩要圆润,像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腹磨出血痕,染红了洁白的雪,才仿佛能稍稍缓解心口的疼痛。
有宫人看见,偷偷议论:长公主魔怔了,大半夜的在阶上写字。
我不在乎。
这玉阶,是我唯一能靠近长乐的地方。
我摸着那些冰冷的玉石,就像摸着她冻得冰凉的手。
开春的时候,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信。
信纸是粗糙的麻布,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黑的木炭写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姐姐,我恨你。
那一瞬间,我喉头腥甜,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玉阶上,像开了一朵凄厉的花。
我知道,她一定是以为,是我不愿替她,才让她承受这一切。
她那么依赖我,那么信任我,可我却骗了她,把她推进了地狱。
她恨我,是应该的。
可我该恨谁呢
恨父皇的冷酷无情
恨北狄的残暴不仁
还是恨我自己,恨我空有嫡长公主的身份,却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那天晚上,我把长乐送我的那双绣鞋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穿在脚上。
鞋有点小,磨得脚趾生疼,可那粗糙的布料贴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
我坐在玉阶上,望着北狄的方向,一夜未眠。
长安的花又开了,可我的长乐,还能等到回来的那一天吗
我不敢想。
只能继续在玉阶上写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指尖的血和着泪,浸透了每一块玉石的纹路。
二.北漠雪,骨成灰(长乐视角)
1.启程:披着月光的谎言
他们第一次让我穿姐姐的衣服时,我以为是玩闹。
尚服局的姑姑捧着那身石青罗裙进来,云锦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领口的缠枝莲绣得比御花园的真花还要鲜活。
我踮脚去摸,指尖刚碰到丝线,就被姑姑按住手:二公主,仔细些,这是长公主的朝服。
穿姐姐的衣服做什么
我歪头看她,宫里的人总说我和姐姐不像。
她是冰雕的月,我是泥捏的星,连父皇见了我,也总叹口气说若是有你姐姐半分沉静就好了。
姑姑没说话,只是指挥着宫女替我梳妆。
她们把我额前的碎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眉黛画出和姐姐一样的远山眉,连胭脂都选了最淡的那盒。
铜镜里的人影渐渐变了模样。
鹅黄宫装换成石青朝服,圆圆的眼睛被刻意敛成垂眸的弧度。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
陛下说,李总管这时走进来,脸上堆着我看不懂的笑,长公主身子弱,北狄的路太远,经不起颠簸。二公主一向勇敢,替姐姐去和亲,好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
和亲
是前些日子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的事
他们说北狄的狼王很凶,要大胤送一位嫡公主去,不然就要打过来。
原来,是要我替姐姐去。
姐姐知道吗我抓住李总管的袖子,指尖发颤。
我想,姐姐那么疼我,一定会跑来拦着,会像小时候我被欺负时那样,把我护在身后说长乐不怕。
长公主自然是知道的。李总管抽回袖子,语气淡淡的,她还说,二公主最乖,定能替她办好这件事。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枕头下的半块玉佩。
玉是暖的,像姐姐握着我手时的温度。
我想起去年冬雪,我把冻僵的脚塞进她的暖炉,她笑着骂我小无赖,却把我的脚裹得更紧些。
她那么好,我替她去受苦,是应该的吧
临行前,姐姐站在宫门口的玉阶上,石青宫装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风掀起她的裙角,像只欲飞的鹤。
我提着裙摆跑上去,可刚靠近,就被她冷淡的眼神钉在原地。
到了北狄,好好吃饭。她开口,声音和平时不一样,硬邦邦的,像结冰的湖面。
我愣住了。
她不骂我傻,不说舍不得,甚至没问我怕不怕。
姐姐……
我想说些什么,比如我会想你,或者你要等我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赌气的沉默。
马车启动时,我掀起窗帘往后看。
姐姐还站在玉阶上,背影孤孤单单的,像幅被风吹淡的画。
我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突然很想把它扔出去——她都不要我了,我还留着这破玉做什么
可指尖攥得越紧,心里的怨怼就越重。
诗长卿,你等着,我替你去了,等我回来,再也不要理你了。
2.北狄:名为嫡公主的炼狱
北狄的风,比长安的雪还要冷。
车轮碾过最后一块界碑时,护送的禁军停了下来,为首的将军掀开车帘,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保重。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几个穿皮袍的北狄人拽了下去。
他们的手像铁钳,掐得我胳膊生疼,嘴里叽里呱啦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北狄的王庭建在草原深处,帐篷像灰色的蘑菇,密密麻麻地扎在地上。
狼王坐在最中间的大帐前,他很高,脸上带着道疤,目光扫过来时,我吓得往后缩了缩。
这就是大胤的嫡公主他用生硬的汉话问,声音像磨刀石,本王听说,长公主清冷如霜,怎么看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身边的北狄人哄笑起来,笑声里的恶意像冰水,浇得我浑身发冷。
我想起临行前姑姑的话,要学姐姐的样子,于是挺直脊背,努力把嘴角往下压:我……我就是长公主诗长卿。
话音刚落,狼王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撒谎!他怒吼着,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大胤皇帝竟敢骗本王!这等怯懦丫头,也配称嫡女
脸颊火辣辣地疼,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狰狞的脸,终于明白过来——他们知道我不是姐姐。
父皇根本不是让我顶着嫡女的身份保命,他是把我当成了糊弄北狄的幌子,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而姐姐,她一定早就知道。
她站在玉阶上,看着我被推上这条路,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
那一夜,我被扔进了最破的帐篷。
地上铺着发霉的干草,冷风从破洞灌进来,刮得我骨头缝都在疼。
我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哭,哭累了就骂,骂父皇狠心,骂北狄人野蛮,骂得最多的,还是姐姐。
诗长卿,你好狠的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折磨成了常态。
狼王嫌我不像嫡公主,罚我跪在雪地里抄蛮文。
北地的雪比长安的冷得多,没一会儿,我的手指就冻得握不住笔,墨水在雪地上晕开,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我看着那些扭曲的文字,突然想起姐姐教我写字的样子,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长乐,说妹妹的名字,要写得开开心心的。
可现在,谁还管我开不开心
北狄王后更恨我。
她总说我是南朝来的狐狸精,怕我分走狼王的注意。
有一次,她故意在寒冬腊月里,让人扒掉我的外衣,把我扔进装满冰水的木桶里。
我在水里挣扎,看着她站在桶边冷笑,突然觉得,长安的冬天真好啊,至少有暖炉,有姐姐的怀抱。
可我不能想姐姐。
一想,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酸又疼,恨得牙痒痒。
我开始水土不服,不停地咳嗽,有时候咳得厉害,手帕上会染上点点猩红。
我把染血的帕子藏起来,怕被北狄人看见,更怕他们以此为借口,再去折磨我。
可还是被发现了,狼王皱着眉看了看,不耐烦地挥手:扔去羊圈,别死在本王面前碍眼。
羊圈里又脏又臭,羊粪的味道呛得我直恶心。
我蜷缩在羊堆里,听着它们咩咩的叫声,突然很想回家。
我想长安的桂花糕,想太液池的锦鲤,想姐姐……
不,不想她。
我掏出那半块玉佩,狠狠地砸在地上。
玉没碎,只是沾上了羊粪。
我捡起来,用袖子擦了又擦,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诗长卿,你看,这就是你不要的妹妹,现在活得像条狗。
3.执念:恨里藏着的依赖
我开始学着做姐姐。
没人的时候,我会对着帐篷的破布练站姿,努力让脊背挺直,像姐姐那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弯腰。
我学着她的语气说话,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去掉所有的稚气,可一紧张,还是会露出破绽,然后招来更重的打骂。
有一次,狼王喝醉了,闯进我的帐篷。
他捏着我的下巴,醉醺醺地说:你要是有长公主一半的风骨,本王或许还能待你好点。
我猛地推开他,眼里的恨意一定很浓,因为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这眼神有点像了……可惜,骨子里还是只兔子。
他走后,我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经只会绣花、扑蝶,现在却布满了冻疮和伤痕。
我多希望这双手是姐姐的,她那么有本事,一定能把这些坏人都打跑。
可她不在。
她在长安的暖宫里,穿着华服,看着我在这里受苦。
我开始刻意不去想长安的好。
我告诉自己,诗长卿根本不在乎我,我也不必念着她。
可越是这样,那些记忆就越清晰。
我记得她把父皇赏赐的暖玉偷偷塞给我,说妹妹身子弱,该多补补。
记得她替我背黑锅,被父皇罚跪在祠堂,我去送吃的,她还笑着说不疼。
记得我们分食一块桂花糕,她说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骗子。
全都是骗子。
那天被狼王鞭笞后,我趴在地上,血顺着裤腿流进泥土里。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我不能死,我还没告诉诗长卿,我有多恨她。
我挣扎着爬起来,摸到帐篷角落里的木炭。
那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想着万一能写封信出去。
我撕下身上最干净的一块布,蘸着血和泪,一笔一划地写。
想写的话有很多,想问问她冷不冷,想告诉她北狄的风好硬,想骂她为什么不救我……
可最后落在布上的,只有五个字:
姐姐,我恨你。
写完后,我把布塞进一只信鸽的脚环里。
那是我偶然发现的,不知道是谁放进来的,或许是南朝的密探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长安,能不能送到她手里,但我还是放了出去。
至少,我要让她知道。
信送出去后,我的病更重了。
咳嗽越来越厉害,有时候整夜整夜地咳,根本睡不着。
北狄人见我快不行了,连最破的帐篷都不让我住了,把我扔进了废弃的毡房。
毡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干草。
我躺在上面,看着屋顶的破洞,看云卷云舒,看日月交替。
原来,北狄的天和长安的一样蓝,可为什么,这里的日子这么苦呢
我又开始想姐姐了。
想她替我描眉的样子,想她把我冰凉的手揣进她怀里的样子,想她笑着叫我小无赖的样子。
我好像……不那么恨她了。
可我还是有点怨。
怨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怨她让我在这里受了这么多苦,怨她……不等我回去。
4.终焉:雪地里的并蒂莲
北狄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第一场雪下起来时,我已经走不动路了。
浑身烫得像火烧,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毡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雪沫子从门缝钻进来,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想起长安的雪,想起我和姐姐约定要堆雪人的事。
那时候,我还说要堆两个,像我们一样,手牵着手。
真傻啊。
我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玉佩,它被我揣了太久,已经有了体温。
我把它贴在脸上,玉的凉意让我舒服了些。
我想起姐姐的那半块,不知道她还戴着吗
或许早就扔了吧。
我笑了笑,咳了几声,胸口疼得像要裂开。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我看见姐姐站在毡房外,穿着石青宫装,还是那副清冷的样子。
姐姐……我喃喃地叫着,伸出手想抓住她,可什么都抓不到。
她是不是来看我了
她是不是知道错了
我想问问她,那双绣鞋她穿了吗
是不是觉得很难看
我还想告诉她,北狄一点都不好,我想回家了。
可我说不出话了。
雪越下越大,落在毡房顶上,簌簌地响。
我觉得越来越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扔进冰水木桶的日子。
冷……我缩了缩脖子,意识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灭。
最后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梧桐树下。
阳光很好,姐姐坐在石凳上看书,我趴在她膝头,听她念诗。
风吹过,梧桐叶落在书页上,她笑着拂开,说:长乐,你看,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
我把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眼皮越来越重,我想,就这样睡过去吧,或许梦里,能回到长安,回到姐姐身边。
只是……
若有来生,诗长卿,我们别再做姐妹了。
太累了。
毡房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像是在为谁哭泣。
没有人知道,那个来自长安的、顶着嫡公主名号的小丫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姐姐。
她手里的半块玉佩,在漫天风雪中,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告别着什么。
三.双玉碎,雪未停
长乐的死讯传到长安那天,正下着入冬以来最大的雪。
我是在烟霞殿的偏厅听到的。
两个小太监在廊下扫雪,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北狄来报,二公主没了
听说去的时候还揣着半块玉佩,怪可怜的。
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脚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没了
我的长乐,那个会追着蝴蝶跑、会把冻僵的脚塞进我暖炉里、会歪歪扭扭绣并蒂莲的长乐,没了
我踉跄着冲出偏厅,雪片打在脸上,冷得像刀割。
侍卫想拦我,被我狠狠推开。
我朝着冷宫的方向跑,那里曾是母后住过的地方,后来废弃了,只有几株枯树在风雪里摇晃。
我记得长乐小的时候,总怕黑,夜里偷偷跑到我殿里,说冷宫的树会哭。
我抱着她哄,说那是风在唱歌,她就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风也会唱长安的歌吗。
会的。
可她再也听不见了。
冷宫的横梁上还挂着一截旧白绫,是前几年一个失宠的妃子留下的。
我踩着长乐送我的那双软底鞋,一步一步爬上去。
鞋里的棉絮早就板结了,却还是比北漠的雪地暖些。
我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贴着胸口捂了太久,竟有了些温度。
雪越下越大,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我手背上,瞬间化成了水。
我想起长乐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风雪,她站在玉阶下,仰着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说:姐姐,我替你去。
我说:到了北狄,好好吃饭。
我那时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我该抱着她哭,该告诉她真相,该把她藏起来。
哪怕抗旨被父皇赐死,也好过让她在北漠的羊圈里咳血,在雪地里抄蛮文,到死都以为我骗她。
北狄的信,我一封都没敢回。
我怕她知道我过得很好,更怕她知道我过得不好。
可我现在才明白,她哪里是恨我。
她在信里写姐姐,我恨你,字字都是委屈,是想让我救她啊。
颈间的白绫勒得越来越紧,呼吸开始困难。
我望着窗外漫天飞雪,想起长乐总说雪下大了,就像姐姐的衣袍。
可不是吗
石青的宫装,落了雪,就像覆盖了一层霜,冷得人骨头疼。
长乐,我轻声说,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姐姐来陪你了。
这次……不骗你。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见梧桐树下,穿着鹅黄宫装的小姑娘朝我跑来,手里举着半块玉佩,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
姐姐!你看,我们的玉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