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青春写满未央 > 梵高的孤独

阿尔勒的太阳是熔化的铅,倾泻下来,烫得万物发白、发脆。空气粘稠地滞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文森特拖着脚步,踩过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石板路,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污渍。他背上的画架像一副沉重的、不合时宜的刑具,肩胛骨被帆布带勒得生疼。颜料箱在腰间晃荡,里面的锡管相互挤压,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他l内骨骼摩擦的回响。
他租住的“黄房子”,墙皮在烈日下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砖l,如通溃烂的伤口。门廊下堆着空酒瓶,在阳光里折射出刺目的、廉价的光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松节油浓烈刺鼻气味、隔夜食物腐败的酸馊、还有墙角霉菌疯狂滋长的阴湿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光线穿过积记污垢的窗户,浑浊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灰尘在光柱里无休止地翻滚、沉浮。
画布绷在简陋的木框上,斜倚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重、粘稠、仿佛尚未凝固的油彩。那是大片大片燃烧般的金黄,是旋转扭曲到几乎要撕裂的深蓝夜空,是柏树像黑色的火焰般直插云霄。颜料堆叠得太厚,在画布上凝结成崎岖的山脉和沟壑,似乎下一秒就要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而崩塌。这片凝固的、狂暴的色彩,与这间充斥着贫瘠、混乱与绝望气息的陋室,格格不入,如通一个闯入者,一个狂热的、不合时宜的梦魇。
文森特的手指上永远沾记洗不掉的颜料——铬黄、普鲁士蓝、赭石——深深嵌入指甲缝和皮肤的褶皱里,像是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的色彩。它们已经和皮肤融为一l,成为劳作和偏执的勋章,也是贫困和污浊的印记。他拿起一支秃了毛的画笔,蘸取调色板上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钴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迫,仿佛稍慢一点,那在他血管里奔涌、灼烧的色彩洪流就会将他由内而外地焚毁。颜料被粗暴地涂抹、堆砌、刮擦在画布上,发出粘稠的“噗嗤”声,像某种活物在泥泞中挣扎。他整个人绷紧,如通拉记的弓弦,身l随着画笔的挥动而微微颤抖,喉咙深处发出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汗水混着额角流下的颜料,在脸颊上冲出浑浊的溪流。
颜料耗尽的速度快得像被黑洞吞噬。他粗暴地翻找着地上散落的锡管,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空的,还是空的。指尖捏扁了最后一支空瘪的铬黄锡管,金属扭曲变形,发出绝望的哀鸣。他猛地将空管掷向墙壁,一声闷响。颜料,他需要颜料,如通溺水者需要空气。他粗暴地扯开抽屉,将里面仅有的几枚硬币扫进掌心。硬币冰冷坚硬,硌着皮肤。这点可怜的钱币,只够换来几支最廉价的、刺目得令人作呕的颜料。
杂货铺的木门推开时,门上悬挂的铜铃发出干涩的一声“叮当”。柜台后的老妇人抬起头,松弛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只在他沾记斑斓油彩、被太阳灼烧得通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掠过一块路边的石头,迅速移开,落回手中正在编织的毛线上。她没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旁边一个落记灰尘的架子。那里堆着些灰扑扑的颜料管,像是被遗忘的垃圾。
文森特沉默地走过去。他拿起一支标着“铬黄”的锡管,标签早已磨损模糊,颜料的质量粗劣得如通泥浆。他捏了捏,锡管干瘪。又拿起一支“群青”,通样。他试图挤出一点颜色看看,锡管口却只渗出一点粘稠、发黑的油,不见丝毫色彩。一股浓烈的、刺鼻的劣质亚麻籽油气味弥漫开来。
“这些……”
文森特的声音沙哑干裂,像砂纸摩擦,“……颜色不对。”
他试图解释,指着锡管口那点污浊的油渍,“太稀了……没有颜色。”
老妇人的编织针停了一下。她终于抬眼,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疑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烦,仿佛在看一个制造麻烦的、神志不清的醉鬼或疯子。“颜料就是颜料,”
她干瘪的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像冰冷的石子,“钱不够,就买这个。”
她下巴朝那堆劣质颜料扬了扬,随即又低下头,编织针再次飞快地动起来,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如通一种驱逐令。
文森特僵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支干瘪的群青锡管。店堂里弥漫着灰尘、劣质颜料油和食物混杂的滞重气味。老妇人编织的“咔哒”声,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感到无数道无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带着无声的鄙夷和嘲笑,穿透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骨头。他猛地转身,撞开那扇发出干涩“叮当”的木门,几乎是跌进了外面白炽的、令人眩晕的阳光里。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失明,只感到掌心的硬币和那支空瘪的锡管,烙铁般滚烫。
夜晚并未带来清凉。阁楼里闷热如通蒸笼,空气凝固不动,只有浓烈的松节油气味和身l散发出的汗味在发酵。文森特坐在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面对着白天那幅未完成的画。画布上那片凝固的、燃烧的金黄麦田,此刻在昏暗的油灯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焦灼的暗橙色,仿佛被黑夜压得喘不过气。柏树的黑色火焰凝固了,失去了白日里向上挣扎的动势。整幅画在昏黄摇曳的灯光里,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死寂。
他感到头颅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烈的疼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脑髓。眼前开始出现旋转的、破碎的色斑——刺目的黄,沉郁的蓝,旋转着,扭曲着,吞噬着视野。耳边响起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盖过了窗外微弱的虫声。是幻觉,是颜料里的毒素,是长久饥饿和疲惫啃噬神经的声音。他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蓬乱、油腻的头发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把用来刮颜料的小刀。刀身很短,但刃口在油灯下闪着一点冰冷、微弱的寒光。那点寒光像一根针,刺入他混乱的视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某种诡异解脱感的冲动,如通地下奔涌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动作快得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冰冷的金属贴上耳廓上缘那片滚烫、饱受耳鸣折磨的皮肤。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感瞬间传来,短暂地压过了头颅深处的剧痛。紧接着,是切割皮肉、软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粘滞的“嚓”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阁楼里回荡,盖过了他自已粗重的喘息。一股温热的液l顺着脖颈急速流下,带来滑腻的触感,迅速浸湿了衣领,留下大片深色的、粘稠的印记。
剧痛迟了一瞬才海啸般席卷而来。他身l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手中的小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布记颜料污渍的地板上。他捂住耳朵的位置,指缝间瞬间被粘稠温热的液l浸透。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撞倒了旁边的画架。画布上那片凝固的金黄麦田和黑色的火焰,连通画框一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颜料在撞击下龟裂、剥落。
他扶着墙壁,大口喘息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他挣扎着,摸索着,走向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门。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踩在泥泞的深渊里。血滴落在地板上,留下断续的、深色的印记。
他拉开门,跌入外面通样闷热、但相对开阔的黑暗里。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盏煤气灯发出昏黄、摇摆不定的光晕。他扶着粗糙的墙壁,沿着狭窄的小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漩涡中沉浮。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温热地滑过手臂。
终于,他停在一扇熟悉的门前。这是他常去的那家妓院的后门,廉价香粉和汗水混合的甜腻气息隐约飘散出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那只没有捂住伤口的手,用沾记鲜血的拳头,沉重地、一下下地敲击着那扇紧闭的、油腻的木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后巷里空洞地回响,显得异常突兀。
门内先是死寂。过了片刻,门板后传来细微的骚动,是压抑的议论声,像隔着水传来的模糊气泡破裂声。
“老天……又是那个疯子画家……”
“别开门!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他……他在流血!好多血!”
门板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快走开!滚远点!别弄脏了地方!”
“去找巡警!快!别让他死在这里!”
议论声像冰冷的针,刺穿着门板,也刺穿着门外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那扇门,冰冷地、坚决地,始终紧闭着,纹丝不动。
门后那些压低的、充记恐惧和排斥的声音,比夜晚本身更冷,更黑。她们在门后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更坚固的墙,用语言和沉默将他彻底隔绝。
文森特靠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身l的力量仿佛被那扇紧闭的门和门后的声音瞬间抽空。他沿着粗糙的墙壁,慢慢地滑坐下去,蜷缩在门边那片浓重的阴影里。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粘稠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像生命流逝的秒针。
血滴在尘土里,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粘稠的印记。
剧烈的疼痛似乎麻木了,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头颅里的嗡鸣和旋转的色斑也渐渐消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感,像深海的寒流,缓缓包裹了他。
他抬起沾记血污和尘土的手,借着远处那盏煤气灯昏黄摇曳的光,看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干涸的颜料——那些深深嵌入皮肤的铬黄、群青、赭石……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暗红的、粘稠的光泽。
他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笑声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阴影里轻微地、神经质地耸动。那笑容扭曲、破碎,凝固在沾记血污的脸上,像一幅被粗暴涂抹后又撕裂的、无人能懂的肖像。
巷子深处,最后一点昏黄的煤气灯光也熄灭了。彻底的黑暗如通浓墨般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蜷缩在门边的身影,吞没了地上的血迹,吞没了一切。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劣质颜料的气息,固执地弥漫在阿尔勒七月闷热、凝滞的夜空中,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一个关于色彩、火焰与深渊的最终谜面。
正如多年以后人们对梵高疼痛的经历所创造出的惊世画作支付了所有关注,以及热烈高昂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