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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夜金殿
风雪夜,长安城闭门,万籁俱寂,唯大明宫灯火未歇。
高阶之上,嬴夙夜披玄狐氅,手执朱笔,批阅折子。笔尖一停,朱墨溅落,像一截断刃划破雪色。殿门忽启,风挟雪片涌入,吹得案上烛火乱颤。
有人踏雪而来。
那人甲胄未卸,肩头积着边关的霜,剑柄缠的赤缨被血浸透,凝成深褐。谢长渊单膝点地,嗓音沙哑:末将谢长渊,奉诏回京。
殿中地龙烧得旺,却压不住他一身血腥与寒气。嬴夙夜垂眼,朱笔在指间转了个极轻的弧,像漫不经心,又像在克制什么。
平身。
谢长渊起身,甲叶相撞,清脆如碎冰。两人隔着十步,风雪与暖炉在中间撕扯。嬴夙夜忽问:边关雪大么
大。谢长渊答,埋了战旗,埋了尸骨,埋了末将半条命。
那剩下半条呢
谢长渊抬眼,眸色深得像长渊无底的崖底。他看见皇帝立在灯火里,玄衣金冠,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剑,锋芒不露,却随时可饮血。
剩下半条,他轻声道,陛下若要,便拿去。
殿外雪声忽然大了,压过更漏。嬴夙夜走下玉阶,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雪光。他停在谢长渊面前,伸手,指尖碰到那截被血染硬的缨穗。
朕要的,不止半条。
谢长渊呼吸一滞。
下一瞬,皇帝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谢长渊,你可知欺君之罪
末将不敢。
那为何折子上写‘重伤难治’,你却自己走回长安
谢长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意像冰缝里迸出的火星:因为末将怕……再迟一步,就见不到陛下了。
殿门轰然阖上。
风雪隔绝在外,铜炉里炭火噼啪。嬴夙夜伸手,指腹擦过谢长渊颈侧一道新伤,血珠渗出,染红他冷白的指节。
疼么
疼。
疼就好。皇帝低语,疼才记得住——
谢长渊猝然抓住那只手,掌心滚烫,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索。两人呼吸交缠,雪与血的气味混在一处。
陛下,谢长渊声音发颤,您要臣记住什么
嬴夙夜俯得更低,唇几乎贴上他耳廓,吐字如刀:记住——
天下归朕,你归朕。
烛火猛地一跳,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雪压宫檐,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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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裂帛
黎明前,雪停了,天边泛出一层铁锈色。
谢长渊跪在丹墀之下,手里捧着那道昨夜才拟好的圣旨——
镇北将军谢长渊,即刻返关,无诏不得回京,钦此。
没有赐婚,没有留京,没有一句多余的温存,只有朱印未干,像新剖开的伤口。
他抬头,看见嬴夙夜背对而立,龙袍上的金线在灰青天色里冷得刺眼。
陛下。
谢长渊喊了一声,嗓子被寒风割得沙哑,臣若此去,还能再回长安吗
嬴夙夜没有回头,只抬手,指腹在袖中摩挲着昨夜被血染污的折子,声音像冰面碎裂:
边关不能无将,长安不能无君。
八个字,把昨夜所有滚烫的呼吸、耳鬓厮磨、颈侧咬痕,一寸寸冻成冰碴。
谢长渊笑了,笑得极轻,像自嘲,又像终于认命。
臣领旨。
他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一下、两下、三下。
第三下时,一滴血顺着眉骨滑下,落在圣旨的渊字上,晕开暗红。
那字便像被刀劈开的长渊,再也合不上。
……
出宫那日,仍是风雪。
朱雀大街两侧禁军肃立,百姓隔得远远的,不敢出声。
谢长渊披甲上马,缰绳勒得掌心生疼。
他回头望了一眼——
宫墙之上,嬴夙夜立在飞檐下,玄狐氅猎猎翻飞,像一截被风撕下的黑夜。
两人隔着漫天雪幕,最后一次对视。
谢长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进宫,少年皇帝在御花园里踮脚替他摘下一枝早梅,笑着说:
谢家哥哥,以后你替我守边关,我替你守长安。
那枝梅早枯了,如今连灰烬都不剩。
他扬起马鞭,雪尘飞溅,像一场无声的裂帛——
驾!
……
三日后,边关急报:
镇北将军于雁门关外,率三千轻骑夜袭北狄王帐,斩敌万余,力竭坠崖,尸骨无存。
血衣残甲,只寻得半片玄狐氅角,绣着暗金五爪龙纹。
长安的雪,那天夜里下得格外大。
宫人看见皇帝独上城楼,手里攥着那半片狐氅,站到天亮。
无人敢近身,只远远听见一句:
谢长渊……你骗我。
风把尾音吹散,像雪崩时最后一声呜咽。
而千里之外,雁门关外,万丈深渊之下,
一柄断剑插在岩缝,剑穗早被血浸透,凝成深褐。
风过,穗尾轻晃,像在应一句再也传不回长安的——
陛下,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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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孤灯照影
雁门关外,雪原千里,风声如哭。
悬崖下,那柄断剑的穗子已经褪成灰白,像一截枯死的骨。
而长安,春至,雪却未化。
大明宫深处,一盏鎏金鹤灯昼夜不熄。灯下摊着一张旧战图,边角被指腹磨得发毛。嬴夙夜伏案,指尖描摹长渊二字,描到最后一笔,总是顿住——那一捺太长,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口。
陛下。内侍跪于阶下,声音轻得似怕惊碎什么,礼部已拟好谥号,请御览。
金漆托盘呈上,黑底朱字,一笔一划都像刀——
忠武。
谢忠武公。
嬴夙夜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声,短促而冷,像冰棱折断。
他若忠,朕便是孤。
内侍不敢答。案旁铜漏滴答,一滴、两滴,仿佛替谁数着未尽的命数。嬴夙夜抬手,将谥表掷入火盆。火苗窜起,舔上忠武二字,纸灰翻飞,像一场迟来的雪。
……
当夜,宫人听见皇帝梦魇。
谢长渊!
声音嘶哑,带着血腥味。
值宿的侍卫冲进去,只见龙榻空空,锦被半垂,地上落着一只鎏金鹤灯,灯罩裂成三瓣。而皇帝披发跣足,立于巨幅舆图前,指甲死死抠住雁门二字,血沿木纹蜿蜒,像一条回不去的路。
传旨——
他声音极低,却每个字都在颤,开雁门关,掘地三尺,生要见人,死要见——
最后一个字哽在喉咙。
因为舆图之下,露出半角旧物——
那是一封未寄出的信,纸色泛黄,字迹却铁画银钩:
夙夜亲启:
若我此行不归,勿念。边关雪重,可替我为君多添一衾。
长渊。
墨迹边缘晕染,像被水渍反复摩挲。
嬴夙夜缓缓蹲下,拾起信,忽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更淡的小字,几乎被磨平——
愿陛下千秋,而我……不必有墓。
灯芯啪地爆出一粒火星。
皇帝的手指蜷紧,纸页碎成齑粉,从指缝簌簌落下。
不必有墓
他喃喃重复,眼底血丝密布,谢长渊,你连梦里都不肯来,竟吝啬至此。
……
次日,朝堂上,百官跪请立衣冠冢,以安社稷。
嬴夙夜端坐龙椅,神色漠然,只问一句:
衣冠冢里埋什么
礼部尚书颤声答:将军生前铠甲、佩剑、以及……
以及皇帝轻笑,以及朕的半片狐氅
满殿鸦雀无声。
嬴夙夜垂眸,指尖抚过腰间空荡荡的剑钩——那里曾悬过一柄短剑,剑鞘内侧刻着同样的长渊二字。如今剑在深渊,钩在帝腰,中间隔了整整一个天下。
衣冠冢不必立。
他起身,冕旒轻响,像雪粒击玉,传朕口谕——
自今日起,雁门关外三百里,寸草不生处,筑长渊台。
不设碑,不刻铭,只点一盏灯。
灯灭之日,便是朕……亲至之时。
……
长渊台筑好的那一夜,边关又雪。
守台的老兵看见皇帝独身而来,未携仪仗,只提一盏鹤灯。
灯放在台上,风雪中颤颤欲坠,却始终未灭。
嬴夙夜站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亘古长夜。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少年谢长渊在御花园折梅相赠,笑说:
若我战死,魂魄也会循着灯,回来看一眼长安。
如今灯有了,长安也有了,
可谢长渊没有回来。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那盏孤灯。
皇帝的身影在风雪中一寸寸佝偻,像被什么压垮了脊背。
无人听见,他最后那句散在风里的哽咽:
谢长渊,你失约了。
而深渊之下,断剑无声。
唯有雪片撞在剑刃上,发出极轻的、极轻的——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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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雪夜返魂
长渊台第七夜,风雪怒号。
守台老兵缩在燎炉旁打盹,忽被一阵异响惊醒——像铁甲撞冰,又像巨兽踏雪。他踉跄推门,寒风灌喉,险些跪倒。
崖边那盏鹤灯,灭了。
可灯罩上覆着一层新霜,霜里竟有指痕,细长、清晰,像有人方才以指捻火。老兵浑身血冷,颤颤抓起号角,未及吹响,余光瞥见雪幕深处,有一道黑影负手而立,披风碎裂如鳞甲。
号角坠地,发出闷哑一声咚。
那黑影回头,风雪倏然一散,露出一张枯槁却冷峻的脸。
老丈,借火。
嗓音沙哑,却带着旧日边关风沙的调子。
老兵瞳孔骤裂——
那张脸,与祭台上供奉的画像,分毫不差。
……
同一刻,长安大明宫。
嬴夙夜披衣独坐,案前摊开一幅新绘的舆图,朱砂圈出的长渊台三字尚未干。烛影摇晃,他忽然以手覆心,眉心骤蹙——
像被一柄看不见的剑,从胸腔里缓缓拔出,血未流,痛先至。
谢……
他未及唤完,殿门被风撞开,雪片卷入。值宿内侍扑进来,面无人色:
陛下——雁门急报——
嬴夙夜抬眼,眸底血丝瞬间炸开。
说。
长渊台……灯灭又燃,雪里……有人。
烛芯啪地炸成两截。
皇帝起身太急,带翻了案上鹤灯,灯油泼在舆图上,将长渊二字烧出焦黑的洞。他却顾不上,赤足踏过火舌,一把攥住内侍肩:
再说一遍!
内侍几乎被他捏碎:守兵亲眼所见——谢将军……回来了。
……
三日后,雁门关。
大雪初霁,日色苍白。嬴夙夜乘千里玄甲军,昼夜兼程而至,马腹两侧血迹斑斑。他翻身下马,披风未解,径直踏过长阶。
长阶尽头,一人负手立于崖边,背影削瘦,玄甲残破,却站得笔直,像一柄被风雪磨亮的枪。
嬴夙夜停在十步外,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
那人缓缓转身,左脸一道新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尚未结痂,血线蜿蜒。
可那双眼睛——
仍是旧日深渊,仍是旧日星火。
夙夜。
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撕碎,我来迟了。
嬴夙夜眼前一黑,双膝砸进雪里。
他伸手,指尖触到谢长渊的甲胄——冰凉、真实,带着铁锈与血腥味。
指尖一路往上,停在颈侧,那里有一道旧疤,曾被自己咬在齿间。
如今再添新伤,却仍跳动着温热的脉搏。
你怎么……
皇帝嗓音嘶哑,像被雪砂磨烂,……敢活
谢长渊半跪下来,与他平视,眼底风雪翻涌,却映出一点极亮的火光:
我坠崖未死,被北狄俘虏。三月前,趁夜杀王帐,夺马回关。路远雪深,沿途冻死三匹战马,我……不敢死。
他抬手,指腹擦过皇帝眼尾,沾了湿意:
你说过,灯灭之日,便亲至。我怕你来了,找不到我。
嬴夙夜忽然低头,一口咬在他颈侧旧疤上,齿痕重叠,血珠滚落。
谢长渊闷哼,却抬手抱住他,掌心覆在皇帝脑后,像安抚一头濒临崩溃的兽。
谢长渊。
皇帝声音闷在他颈窝,带着血与泪的腥甜,你若再敢失约——
不会。
谢长渊侧头,吻住他发间雪粒,我欠陛下一辈子,只能慢慢还。
……
当夜,长渊台再点灯。
鹤灯罩内,火苗高窜,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皇帝玄氅铺地,谢长渊单膝跪于他身前,甲胄未卸,掌心托着一物——
半片残破狐氅,血迹已洗尽,只余暗金线纹。
他低头,以额触皇帝手背,声音轻得像雪落:
臣,归队。
嬴夙夜垂眸,指腹抚过那截残氅,忽然笑了,笑得眼尾泛红:
谢将军,朕的江山缺个镇边人,你可愿再守
谢长渊抬眼,眸中深渊映出灯火:
臣守的不是江山。
是陛下。
风雪骤停,万籁俱寂。
长渊台上,灯火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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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夜未央
大军是惊蛰那日启程的。
谢长渊仍着残甲,外披一件簇新的玄狐大氅——那是嬴夙夜解了自己的氅衣,连夜命尚衣局改缝的。狐毛锋尖上滚着极细的金线,在日头底下像一条静静燃烧的河。
十余骑玄甲开道,皇帝却弃了御辇,与谢长渊共乘一骑。黑骏绝影本是龙种,肩高逾丈,两人同乘仍绰绰有余。马蹄踏过雁门残雪,溅起的冰渣拍在谢长渊的靴筒上,发出细碎的裂声。
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折的枪,可腰间却被一只手臂紧紧箍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让他肋骨发疼。
陛下……
谢长渊侧了侧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臣身上有伤,血污恐脏了龙袍。
嬴夙夜没答,只把下颌抵在他肩胛,鼻尖埋进披风领口的狐毛里,声音闷而低哑:再脏也是朕的。
那热气喷在颈侧,像一簇暗火,沿着经络一路烧进心口。谢长渊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劝。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泄露出更多的疼——那疼不在筋骨,而在胸腔深处,一寸寸蔓延,像北地三月仍不化的冰棱。
是夜,驻跸太原行在。
太医跪在阶下,捧匣不敢抬眼。谢长渊赤膊坐在榻沿,肩胛至腰侧一道翻卷裂口,深可见骨,边缘已泛青紫。
嬴夙夜立在榻旁,手里攥着金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弄的
谢长渊垂眼,声音很轻:北狄王帐里,一柄弯刀从左肋劈进来,我侧身慢了半寸。
弯刀上有倒刺。太医低声补了一句,拔刀时勾出碎骨,能熬过来已是……奇迹。
嬴夙夜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太医退下。门扉阖上,殿内只剩铜漏滴答。
金剪在灯下泛冷光,皇帝俯身,剪尖沿着裂口边缘游走,将腐肉与碎甲一一剔除。每剪一下,谢长渊的肌肉便绷紧一分,却硬是没吭声。
直到最后一处碎甲被挑出,嬴夙夜忽然低头,唇贴在那道狰狞伤口上,舌尖尝到铁锈与汗水的咸涩。
谢长渊猛地一颤,手指嵌入榻沿的锦褥。
疼吗皇帝问。
……不疼。
撒谎。
下一瞬,温热的药液浇在伤口上,像一场迟来的火刑。谢长渊终于闷哼出声,额头抵在嬴夙夜肩窝,汗水浸透两人相贴的衣襟。
纱布缠到第三层时,皇帝忽然开口,声音低得近乎气音:谢长渊,你坠崖那日,可曾想过朕
谢长渊沉默片刻,答非所问:臣在雪原上走了三天,饿极时啃过死马肉。后来马肉也吃完了,就割自己腿上的……
话未说完,嘴被堵住。
那是一个带着血腥与药味的吻,凶狠得像要把彼此拆吞入腹。
谢长渊尝到皇帝眼泪的咸,忽然意识到——原来疼的不止自己。
返京第四日,朝堂沸反盈天。
御史台联名上奏,弹劾镇北将军失陷边关、丧师辱国,更有人翻出三年前旧账,指谢氏暗通北狄,图谋不轨。
金銮殿上,嬴夙夜将折子摔在丹墀,朱笔掷出,溅了左都御史一脸朱砂。
失陷皇帝冷笑,三千轻骑破王帐,斩首万余,尔等可做得
群臣噤声。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可谢将军尸骨无存,传言或有不实……
话音未落,殿门被推开。
谢长渊着朝服立于逆光处,面色苍白,脊背笔直。他缓步上前,解开发冠,乌发披散,跪于殿中。
臣谢长渊,叩请三司会审。
殿内哗然。
嬴夙夜攥紧龙椅扶手,指节泛青。
谢长渊却抬眼,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皇帝脸上,极轻地摇了摇头。
那一瞬,嬴夙夜懂了——这是谢长渊的战场,他要自己赢。
会审持续七日。
第八日,北狄降书与谢长渊血书同达御前。降书上印的是北狄王叔的狼头玺,血书则是谢长渊在雪原上用箭镞划破掌心所书,字字浸透:
臣以身为饵,引北狄内乱。今王叔斩逆王首级来降,边患可平。
臣无诏擅行,甘伏斧钺。
惟愿陛下——
信我。
朱笔御批,只一字:
准。
群臣再无一言。
是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谢长渊卸了朝服,只着中衣,跪在御案前。嬴夙夜执笔,朱砂在案头铺开,却迟迟不落。
谢长渊。皇帝声音极轻,你可知,朕差点信了他们的鬼话。
谢长渊叩首:臣知。
那你可知,朕为何还是准了会审
谢长渊抬眼,眸色沉静:因为陛下是君,臣是臣。
嬴夙夜忽然笑了,笑意却像刀:君与臣你倒分得清楚。
他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停在谢长渊面前,伸手捏住他下颌,迫其抬头。
谢长渊,你给朕听好了——
天下归朕,你归朕。
下次再敢用‘臣’字压朕,朕就……
未尽之语湮没在唇齿间。
谢长渊被压倒在御案上,后背抵着冰凉的玉案,腰间系带被扯断。
案头朱砂被打翻,殷红洇透半幅宣纸,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谢长渊抬手,指尖沾了朱砂,在皇帝颈侧划下一道细线,低声道:
那臣……便以下犯上了。
窗外春雷乍响,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如鼓。
铜漏声里,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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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千秋万代,与君同穴
元狩三十七年,帝崩于长乐宫。
遗诏无陵寝、无庙号,唯以雁门关外长渊台为冢,与镇北将军谢长渊同葬。
朝野哗然,史官却不敢妄议——因那夜皇帝弥留,执谢长渊手,以剑尖在丹墀金砖上刻下最后六字:
生同衾,死同穴。
剑痕深入寸许,血填其槽,如新绽朱砂,千秋不褪。
出殡日,无素幡、无哀乐。
玄甲军素衣列阵,以弓弦代琴,万箭指天,弦响如龙吟。
黑骏绝影负双棺——一棺以乌木,雕盘龙;一棺以白桦,刻飞鹰。
两棺并置,以玄狐氅覆之,氅角交叠,金线缠绕成死结。
谢长渊扶灵,衣无华饰,只在腰间悬一柄断剑,剑穗鲜红,像一截未熄的炭火。
他神色平静,唯手指抚过棺侧,指节泛白。
大军行至渭水,忽有白鹤自北来,盘旋棺上三匝,长唳而去。
谢长渊抬眼,轻声道:陛下,您听,鹤语如初。
言罢,一滴血自唇角滑落,溅在狐氅上,与旧日帝血交融,再分不清谁是谁的。
雁门关外,三百里雪原。
长渊台高三丈,无碑无铭,唯有一盏铜灯,灯罩裂而不碎。
双棺至,雪忽霁,日色如熔金,照得铜灯内火舌赤红。
谢长渊亲手启灯,将最后一滴鹤血滴入灯芯。
火轰地一声窜起,映出台基上新凿的凹槽——
两棺并肩,槽深一尺,恰好嵌合。
谢长渊解下断剑,置于棺间,剑尖指北,剑穗垂落,像一截凝固的脉搏。
玄甲军退后百步,齐跪。
谢长渊独留台上,抬手覆于乌木棺顶,低声道:
夙夜,我来迟了三十七年,你可还会怪我
风掠雪原,无人应答。
他笑了笑,弯腰入槽,侧卧于帝棺之侧。
狐氅覆盖而下,将两具棺椁一并裹住,像一场亘古未醒的相拥。
铜灯被风吹得摇晃,火舌舔上狐毛,却未燃,只映出一双交叠的手影——
一双手骨节分明,一双手布满旧伤,十指相扣,至死未松。
百年后,中原无帝,边关无将。
唯雪原上,长渊台灯火长明。
商旅过者,皆言夜见双影并肩而立,一影玄袍金冠,一影银甲红缨。
灯影摇曳,似有人低语:
天下归朕,你归朕。
臣守的不是江山,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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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雪尘,覆上台阶,掩埋所有脚印。
而铜灯深处,两粒早已干涸的血珠,在千年寒夜里,仍暗暗泛着微光——
像两颗不肯坠落的星,
像一句未写完的誓言:
千秋万代,与君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