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暮色惊鸿 > 第一章

刑场上的新娘
我是顾家买来的童养媳,未婚夫留洋归来后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整日与穿洋装的女学生谈笑风生,却嫌我身上的长衫马褂土气。
我默默收起嫁衣,开始学英文、穿旗袍、读新书。
那晚他醉醺醺回来,突然抓住我的手:明天起义,我可能回不来。
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次日刑场枪响前,我穿着大红嫁衣冲破人群。
顾清让!我高举婚书,拜了天地再上路!
枪口下,他笑着掏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我们的名字。
还有一行小字:自由与尔,皆吾所求。
顾宅那间朝南的书房,总像一只巨大的、蒙尘的檀木盒子,把顾清让装在里面。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唱着周璇的靡靡之音,是顾老爷特意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新唱片,声音黏腻,带着一股刻意的洋派甜味,却驱不散这屋里的沉闷。顾清让靠在西式的高背皮椅上,指尖夹着半截雪茄,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望向雕花窗棂外的视线。窗外是灰白的高墙,墙头几根枯草在风里晃,像极了某种无力的挣扎。
清让哥。我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窗棂上积年的灰尘,手里端着的白瓷盖碗,温热的参汤气息一丝丝逸散出来,试图钻进这凝固的空气里。
他动也没动,甚至没收回投向高墙的目光,只从喉间懒懒地滚出一个音节:嗯。
我把盖碗轻轻放在他面前那张光可鉴人的红木书桌上。桌面一角,放着一本翻开的英文书,纸张雪白,印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字母,像爬满了无数细小的虫子。旁边,一本蓝布封皮的线装《孝经》被随意地压在一叠花花绿绿的《良友》画报下面,显得陈旧又委屈。他指间的雪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爹说……参汤提神。我补充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上那件靛蓝色旧绸褂子的滚边,浆洗得有些发硬了。褂子底下是同样质地的长裙,沉甸甸地坠着脚踝。这身行头,连同我脑后那根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长辫子,都是顾家老太太在世时亲手打点的规矩,像一副无形的枷,箍得人喘不过气。
他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掠过我的旧绸褂、长裙、布鞋,最终落在我紧抿的嘴唇上。不是嫌恶,也不是欣赏,更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却又碍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存在的旧物。
静仪,他开口,声音和他指间的雪茄一样,带着点被熏燎过的沙哑,这褂子……颜色太沉了。他顿了顿,指尖在雪茄上弹了一下,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无声地断裂,跌落在光洁的桌面上,碎成灰白的一小撮,看着暮气重。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滚边,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腹。暮气。这两个字像两根细小的冰针,顺着脊椎骨缝悄无声息地钻进去。书桌的玻璃板映着我模糊的影子,靛蓝、灰暗、陈旧,确实像从褪色的老照片里走出来的。而留声机里周璇那娇俏的嗓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是……我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晓得了。
他没有再看我,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方方正正的灰色天空。书房里只剩下周璇甜腻的歌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点暮气沉沉的自惭形秽,是在一个午后彻底被点燃的。
我去前厅给老爷送新沏的碧螺春,刚走到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像春日溪涧里跳跃的碎冰,撞在青石上叮咚作响。那笑声不属于顾家任何一个人。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我躲在朱漆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悄悄望进去。
顾清让难得地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权威的高背皮椅上。他斜倚在铺着软缎垫子的花梨木太师椅里,姿态是少见的松弛。他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浅杏色的洋装,窄窄的掐腰,裙摆蓬松,露出穿着透明玻璃丝袜、踩着小巧羊皮鞋的脚踝。短发烫着时髦的卷儿,松松地拢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
她正说着什么,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姿态优雅。顾清让微微倾身听着,唇边噙着笑意,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真正舒展的笑意。阳光穿过雕花窗格,落在他深灰色的法兰绒西装上,落在那女子洋装精致的蕾丝领口上,也落在那本摊开在两人之间的英文诗集上——书页雪白,烫金的字母闪闪发光。
女子忽然念了一句什么,发音清脆流利,像珍珠滚落玉盘。
顾清让立刻笑着接了下去,同样是那种流畅、圆熟、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腔调。两人你来我往,念着那些陌生的音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香气和他们言语间流动的、我完全无法企及的默契与光彩。
那本诗集,那流利的异国语言,那女子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自信与自由,还有顾清让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穿了我身上那件象征着规矩和本分的靛蓝绸褂,也刺穿了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卑微自守。
我端着托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滚烫的茶杯壁熨烫着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廊下的阴影仿佛更浓重了,沉沉地压下来,裹住我笨拙的身影。我像个误闯入别人华美舞台的丑角,连呼吸都带着窘迫的颤抖。
静仪老爷的声音从厅内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我猛地回过神,慌忙应了一声,端着早已不烫的茶,低着头匆匆走进那片明亮得刺眼的光里。脚步沉重,靛蓝色的裙裾扫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令人难堪的窸窣声。我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一道是老爷的平淡,一道是那女子的好奇打量,还有一道……是顾清让的。他的目光里没有笑意了,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审视。那审视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着我与这个明亮世界的距离。
那杯碧螺春,最终被我放在离他们最远的茶几上,动作僵硬得像在安放一件易碎的赝品。
深夜,顾宅最后一点人声也沉寂下去,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我闩好房门,仿佛要将整个顾宅的暮气都隔绝在外。昏暗的油灯下,我打开墙角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箱底,静静地躺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红。那是我的嫁衣,从我还是个懵懂童养媳时,就由顾家备下的。上好的杭绸,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血,金线绣着繁复到令人窒息的龙凤呈祥,每一针每一线,都密密匝匝地缠绕着顾家几十年的规矩和恩义。
指尖抚过冰凉滑腻的绸面,金线在昏黄的灯火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碎光。这身衣服,曾是压在我心头最沉重的期待,也是唯一可见的归宿。可如今,箱盖掀开时带起的微尘,连同那红的刺眼、金的冰冷,都只让我感到一阵阵窒息的闷。
我深吸一口气,像要鼓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将箱盖合上。沉重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目光移开,落在梳妆台上。那里放着一本簇新的《英文百日通》,书页雪白挺括,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旁边,是几本卷了边的《新青年》,封面上的大字墨迹淋漓,刺破昏暗。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旗袍——月白色的软缎,没有任何绣花,式样也是最简单的一字襟,连襟,窄窄的收腰,静静躺在那里,像一片等待着被风吹起的羽毛。
我坐到镜前,昏黄的铜镜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带着长久以来的顺从和怯懦。辫子油光水滑,一丝不苟。我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摸索到辫梢那个用了多年的、磨得光滑的旧银簪,轻轻一抽。长长的发辫应声而落,堆在肩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拿起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瑟缩了一下。没有犹豫太久,只听见咔嚓、咔嚓几声干脆利落的轻响。一缕缕乌黑的发丝无声地飘落在地。镜子里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颈子,短发参差不齐地贴在颊边,显得有些笨拙,甚至狼狈。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火下,却奇异般地亮了起来,映着一点微弱的、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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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那件月白旗袍,指尖抚过冰凉顺滑的缎面。换上它,布料贴着肌肤的感觉陌生又奇异,不再有长衫马褂那种裹缠的束缚感。镜中那个穿着素白旗袍、顶着一头乱糟糟短发的影子,与箱底那抹沉重的红,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窗外,是无边的浓黑。只有桌上的油灯,豆大的一点光晕,倔强地亮着,映着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弯弯曲曲的陌生字母。我翻开《英文百日通》,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符号,嘴唇无声地开合,模仿着记忆里那个女子清脆的发音。
A…B…C…声音干涩,磕磕绊绊,在死寂的夜里,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然而,这声音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成了这沉沉黑夜里唯一不肯低头的抗争。
日子在顾宅这潭深水里缓慢地流淌,表面平静无波。我依旧穿着那件月白旗袍,行走在回廊院落间,像一抹安静的影子。顾清让似乎并未过多留意我这离经叛道的改变,或者说,他根本无暇留意。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回来时身上常带着浓重的烟草味,有时还混杂着淡淡的硝石气息。他书桌上那本英文诗集旁,开始堆叠起一些油墨印刷粗糙的传单,上面印着令人心惊的词语。
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稠得化不开,一丝风也没有。虫鸣在窗外的草丛里聒噪成一片。我合上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的《新青年》,里面关于娜拉出走的讨论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思绪。刚吹熄了灯,准备躺下,房门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味和烟草的辛辣,瞬间灌满了小小的房间。顾清让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泻进来,勾勒出他摇摇晃晃的轮廓,像一尊即将倾倒的石像。他反手重重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月光和虫鸣,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浑浊的喘息。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踢倒了墙边的小杌子。他似乎在极力稳住身体,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滚烫的温度喷在我的额发上。
沈静仪……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里滚出来的,带着灼人的酒气和不稳的颤音。
我的心骤然缩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吞咽的声音,和他身上那股混杂着酒气、硝烟和某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气息。
他猛地向前一步,黑暗中一只滚烫的手准确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困兽濒死的低吼,每一个音节都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明天……明天起义!
起义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射入我的耳膜。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就在……城西仓库。他急促地喘息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带着绝望的焦躁,我们……准备了很久……但风声……
他抓着我的那只手,掌心滚烫,却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泄露了那强装镇定的外壳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若……若我死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几个字,声音陡然低弱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飘忽,你就……自由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自由他给我的自由在他可能走向死亡的前夜
黑暗里,我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模糊的轮廓。手腕上的剧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酒气、硝烟味、他滚烫的体温、那绝望又决绝的低语……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汇聚、爆炸。
他抓着我的手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重地靠在了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如同破败的风箱。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留下那句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耳膜。
时间在窒息般的黑暗里凝固了。手腕上残留着他滚烫的指痕,隐隐作痛。那句自由的回音还在脑髓里嗡嗡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毒蜂在蜇刺。自由用他的血换来的自由那是什么是顾宅空荡荡的庭院是世人怜悯或鄙夷的目光还是那本《新青年》里虚无缥缈的呐喊
不!我不要这样的自由!那不是自由!那是……是更深的坟墓!
一股从未有过的蛮力,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某种被逼到绝境才迸发出来的决绝,猛地冲垮了心口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在浓稠的黑暗中猛地转过身,扑向墙角那只巨大的樟木箱!
指甲划过粗糙的箱盖,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奋力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年的樟脑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腐朽的甜香。手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指尖触到那冰凉滑腻的绸缎——那抹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
我把它粗暴地从箱底拽了出来。金线绣的龙凤在黑暗中闪着微弱、冰冷的幽光。没有点灯,没有犹豫,我凭着本能,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将那沉重的、象征着枷锁与归宿的嫁衣,一件件、一层层地裹缠到自己身上。丝绸摩擦着肌肤,冰冷刺骨,繁复的盘扣笨拙地抵抗着我的手指,但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去撕扯、去系紧。厚重的裙摆像沉重的铅块,坠着我的双腿。最后,我摸索着,将那条同样沉甸甸、绣着百子图的盖头胡乱地顶在头上。
黑暗里,我像一尊被重新套上枷锁的、笨拙的祭品。然而胸腔里,那团被那句自由点燃的怒火,却越烧越旺,几乎要将这身沉重的红衣焚毁!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旧布,沉重地压在整个城市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城西那片废弃的仓库区,空旷的土坪被一圈端着长枪、刺刀闪着寒光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的围观者,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低响,如同巨大的蜂巢。
土坪中央,立着几根粗糙剥蚀的木桩。几个穿着破旧囚服的身影被粗粝的麻绳紧紧绑缚在木桩上,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其中一根木桩前,站着顾清让。
他身上的深灰色法兰绒西装已沾满尘土和暗褐色的污迹,额角凝固着血痕,一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鬓角。但他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目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仿佛周遭那冰冷的枪口、士兵们麻木的脸、人群嗡嗡的议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死寂。只有远处不知谁家报晓的公鸡,发出一声嘶哑、短促的啼鸣,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行刑队的队长,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像鹰隼般锐利的军官,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右手。他身后的士兵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枪栓拉动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残酷质感,咔嚓一片,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军官的嘴唇微微张开,那个象征着终结的放字,眼看就要从齿缝间迸出——
顾清让——!!!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也狠狠劈开了那圈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人,包括行刑队和那些垂死的囚犯,都愕然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刺目的、燃烧般的红色身影,像一团不顾一切扑向烈火的飞蛾,从人群最外围的缝隙里猛地撞了出来!沉重的嫁衣下摆绊住了脚步,她几乎是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破士兵们下意识伸出的拦截手臂,不管不顾地扑向刑场中央!
是我。
盖头在剧烈的奔跑中早已滑落,凌乱的短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颊边。脸上沾着尘土,泪水混合着汗水,冲出道道狼狈的痕迹。但那身嫁衣——那沉重、繁复、象征着旧式女子终极命运的大红嫁衣——在灰暗死寂的刑场上,却燃烧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悲壮的光芒!像一面被鲜血浸透的旗帜,在绝望的废墟上猎猎招展!
士兵的刺刀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冰冷的寒气激得我皮肤一阵战栗。我猛地停下脚步,离顾清让只有几步之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所有的目光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身上。
但我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在所有人惊愕、鄙夷、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目光中,在士兵冰冷的枪口下,在顾清让骤然亮起、如同被闪电击中的灼热目光里——
我猛地举起手中那卷被汗水浸透、边缘已经卷翘的、猩红刺目的婚书!
那纸婚书,曾经是我命运的卖身契,是顾家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此刻,它被我高高擎起,像一面燃烧的旗帜,更像一把刺向这荒诞命运的利刃!
我的声音嘶哑,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呕出来,带着血沫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砸在这片死寂的刑场上:
顾清让!天地为证——!
拜了堂再上路!
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撞在冰冷的枪管上,撞在士兵们麻木的脸上,也撞在顾清让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风停了,连远处那黑压压人群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嘶哑的尾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消散。
士兵们端着枪,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种面对疯子的无措。行刑队的队长,那个面色黝黑的军官,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右手僵在半空,那个放字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他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在刑场上,对着即将被处决的犯人,高举婚书要拜天地这简直比最荒诞的戏文还要离奇!
顾清让被绑在木桩上,身体无法动弹,但他的眼睛,那双刚才还望向天空、一片空茫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某种剧烈的挣扎,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灼热亮光。那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崩塌,又在瞬间以更坚固的姿态重塑。
他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起初很淡,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恍惚,随即迅速扩大,变成一个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点疯狂意味的笑。笑容扯动了他额角的伤口,有细微的血珠渗出,蜿蜒而下,但他毫不在意。
在士兵们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道或麻木或震惊或鄙夷的视线聚焦中,顾清让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温柔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静仪……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释然,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终点,你……终于来了。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却又燃烧着某种不顾一切的火焰。他动了动被反绑在木桩后的手,极其艰难地,用被绳索磨破皮、沾着血污的手指,费力地从西装内袋深处,摸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老式的银壳怀表,表壳上布满划痕,边缘甚至有些凹陷变形,显然经历过不少磕碰。表链已经断了,只剩短短一截。
他无法将表递给我,只能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用指尖笨拙地撬开了那沉重的表盖。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刑场上却异常清晰。
他侧着头,示意我看。
我的目光,越过士兵们冰冷的枪口,越过那几步之遥如同天堑的距离,死死地钉在那枚被打开的怀表上。
银色的表盖内侧,没有寻常可见的珐琅彩绘,也没有机芯齿轮的映像。光滑的金属底面上,清晰地刻着几行小字。那字迹并非机器镌刻的工整,带着手工的力道和某种深沉的情感,深深嵌入银质的肌理。
最上面一行,是两个并排的名字,笔画清晰而坚定:
**顾清让
沈静仪**
名字下方,是另一行更小的字,却像烙印般灼烫着我的眼睛:
**自由与尔,皆吾所求。**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士兵粗重的呼吸,远处人群压抑的骚动,甚至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切都归于死寂。只有那八个字,带着金属冰冷的质感和他滚烫的指痕,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开、回荡,一遍又一遍,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自由与尔,皆吾所求。
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那身旗袍下的挣扎,知道书页间的寻觅,知道那笨拙模仿的A、B、C背后,是一个不甘沉沦的灵魂在拼命撕扯着身上的枷锁!他口中给我的自由,从来不是施舍,不是怜悯,更不是诀别前的敷衍!
那是他早已刻在心底的、与他所追求的光明同等重要的誓愿!
是他用沉默守护的、笨拙生长的火苗!
是他同样求而不得、却渴望与我共同奔赴的彼岸!
冰冷的枪口,近在咫尺的死亡,周围无数道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褪色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脸上那抹疯狂而温柔的笑,只剩下那枚打开的表盖里,深深镌刻的八个字,像用生命熔铸的星辰,在死亡的阴影下,迸发出永恒不灭的光芒。
那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我高高举着的婚书,那猩红的纸卷,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微微颤抖。
行刑队的队长,那个面色黝黑的军官,似乎终于从这荒谬绝伦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他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只剩下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和一种执行命令的麻木残忍。他的右手猛地挥下,像一把无情的铡刀斩断所有不合时宜的纠缠!
预备——!
口令如同冰锥,狠狠刺破短暂的凝滞。士兵们条件反射般,齐刷刷地将枪托抵上肩窝,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死死瞄准了木桩前那个穿着染血西装、却笑得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的男人。
顾清让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那灼热的、带着无尽眷恋与释然的视线,穿透冰冷的枪管,穿透弥漫的硝烟味道,牢牢地锁住我。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褪色,反而在士兵拉动枪栓的咔嚓声中,绽放得更加灿烂、更加无所顾忌,仿佛早已洞穿了死亡的帷幕,看到了彼岸的光明。
放——!
军官的嘶吼,像野兽的咆哮,撕裂了空气。
震耳欲聋的枪声骤然爆响!不是一声,而是一片!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呛人!
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浓白的硝烟笼罩,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僵立在原地的身影,和木桩前那个挺拔如松、含笑赴死的轮廓。
只有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灌满了口鼻,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宣告终结的冰冷重量。
枪声的余波还在空旷的刑场上震荡,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眼前是一片翻滚的、呛人的白雾。士兵们收枪、列队,动作机械而麻木。军官冷硬的侧脸在烟雾中一闪而过。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哭喊、推搡……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隔着厚重的棉絮,嗡嗡作响。
可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的目光穿透那片尚未散尽的硝烟,死死地钉在刑场中央。那几根粗陋的木桩,像地狱里伸出的枯指。其中一根木桩前,那个穿着深灰色法兰绒西装的身影,已经缓缓地、沉重地滑落下去。绳索依旧紧紧地勒进他的身体,将他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固定在冰冷的土地上。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在他身下的黄土地上迅速洇开,蔓延,像一幅用生命绘就的、残酷而沉默的抽象画。
那抹刺目的红,是我身上嫁衣的颜色,也是他此刻身下流淌的颜色。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声,也失了色。只剩下那不断扩大的、黏稠的暗红,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灼烧着我的视网膜。高举婚书的手臂早已酸麻僵硬,却像被冻住一般,无法放下。那猩红的纸卷,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此刻却重逾千斤,仿佛吸附着整个灵魂的重量。
意识在巨大的轰鸣后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随着那声枪响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个沉重的、穿着大红嫁衣的空壳,被遗弃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地上。脚下的土地在旋转,周围的景物扭曲变形。士兵冷漠的面孔,军官离去的背影,涌动如潮水般惊恐或麻木的人群……一切都成了模糊晃动的影子。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像沉船的锚,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沉入意识的最深处,带着灭顶的重量:
他死了。
刻着自由与尔,皆吾所求的那个人,死了。
用他的血,给我换来了他承诺的自由。
我穿着这一身他曾经嫌暮气沉沉的嫁衣,来送他最后一程,却只来得及,看到这满地的、温热的、属于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