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35岁遭遇裁员,房贷车贷像两座大山压来。
深夜经过烧烤摊时,被老板呵斥:不买别挡道!
失业以来第一次被人当众训斥,我窘迫得无地自容。
正要离开,却听见摊主女儿小声抱怨:爸爸你又凶人,这人像上次一样想偷师呢。
我摸着口袋里父亲留下的旧食谱,突然有了主意。
支起小摊卖祖传葱油拌面,食客却寥寥无几。
直到暴雨夜为救食材跌入水坑,被路过的女教师扶起:这碗面,值五十。
她天天来吃,还带来一群学生:陈叔,再来十碗!
生意刚有起色,工商突袭没收了我的摊车。
绝望之际,女教师递来社区食堂招标书:这次,我们合法地养家。
挂牌那天,她踮脚挂上暖光食堂的招牌。
玻璃倒影里,映出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
正文:
电脑屏幕的光惨白,像一块冻僵的豆腐,毫无生气地凝固在陈默脸上。邮件标题那行字——组织架构调整及人员优化通知——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无声地扎进他眼里,再顺着神经一路冷到脚底心。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微微发抖,最终,那点力气还是泄了,只沉重地落在冰凉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巨大的新生活广告牌变幻着刺眼的色彩,那光晕透过玻璃,落在他僵硬的肩头,像一摊粘稠、讽刺的油彩。
地铁像一条疲惫的钢铁盲肠,在城市的腹腔深处蠕动。陈默挤在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食物混杂气息的缝隙里,身体随着车厢摇晃,脑子里却在飞速运算:下个月一万二的房贷,三千五的车贷,女儿的钢琴课学费,妻子的社保……一串串数字像冰冷的铁链,绞紧了他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他闭上眼,黑暗里仿佛能看到银行催缴短信那刺目的红色字体,正无声地膨胀,要将他彻底吞没。
走出地铁口,夜的凉意裹挟着油腻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街角,一家露天烧烤摊正迎来它一天中最喧嚣的时刻。炭火在铁皮桶里烧得通红,滋滋作响,肉串上的油脂滴落,腾起一股带着焦香的浓白烟雾。摊主是个敦实的汉子,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粗壮的胳膊上下翻飞,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粝麻利。汗水顺着他剃得很短的青皮头皮往下淌,在明晃晃的灯泡下反着光。食客们围坐在简陋的塑料矮桌旁,杯盘碰撞,高声谈笑,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们的脸,只留下一种近乎放纵的、属于夜晚的喧嚣生命力。
陈默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黏在那跳跃的火焰和忙碌的身影上。空气里弥漫的烟火气,食客们脸上短暂而真实的放松,像某种微弱却真实的热源,吸引着他这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肉。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想离那点暖和气更近些。
嘿!说你呢!一声炸雷般的粗吼猛地劈开喧嚣,直冲陈默脑门,杵这儿当门神啊不买就麻溜儿滚边儿去!挡着我做生意了!眼瞎啊摊主王猛手里攥着一把刚烤好的肉串,油星子还在滋滋乱蹦,他瞪着眼,络腮胡子上沾着几点孜然粒,凶神恶煞地盯着陈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嗡的一声,陈默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涌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发烫,耳朵里灌满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四周那些模糊的谈笑声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点看热闹的戏谑,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过来,扎在他背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失业以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惶恐和那点可怜的自尊,被这一声当众的呵斥碾得粉碎。他像被扒光了扔在闹市,窘迫得只想原地消失。
他喉咙发干,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挤不出,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他仓促地低下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旁边退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爸,你又凶人!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带着点不满的抱怨,从油腻的油烟和喧闹的缝隙里钻出来,清晰地钻进陈默嗡嗡作响的耳朵,我看这人啊,跟上次那个大叔一样,就是想偷偷看你放啥料,学手艺呢!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是王猛那个总在摊子后面小板凳上写作业的女儿,小雅。她抬起头,小辫子翘着,冲她爸做了个鬼脸。
学手艺陈默猛地顿住脚步,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探进旧夹克的口袋深处,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体温的小方角——那是父亲留下的,一本用牛皮纸小心包着的旧食谱。粗糙的纸页边缘摩擦着指腹,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心里。
深夜的老居民楼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陈默蜷在客厅唯一一盏节能灯昏黄的光晕下,膝头摊着那本父亲留下的旧食谱。纸张早已泛黄变脆,边缘被岁月磨得起了毛边。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油烟、灰尘和某种干燥草药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是时间独有的味道。父亲的字是旧式的蝇头小楷,墨迹有些洇开,却依然筋骨分明,一笔一划透着股旧时匠人的固执劲儿。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一页。页眉处,父亲用更浓的墨汁写着几个小字:默儿周岁,抓周竟抓了这页纸,笑煞众人。此面传家,盼有继者。下面,便是葱油拌面的做法。步骤详实得近乎琐碎:小香葱只要葱白后半段与青叶交接那三寸,取其辛香醇厚而不燥;菜籽油须得是川西小榨,色清亮,味正;熬葱油时,火候要文火徐煎,如伺婴眠,直至葱段蜷缩成焦糖色,油色如琥珀,嗅之无烟火气,唯葱香沉凝才算功成;面条则强调碱水细面,爽利筋道,过水三滚,沥干务尽,不可带半点生水败了油香……
指尖拂过那行关于自己抓周的字迹,陈默眼眶有些发胀。他深吸一口气,合上食谱,轻轻放在一旁。厨房里很快响起小心翼翼的磕碰声。他翻出家里那口用得锃亮却蒙了层薄灰的厚底铁锅,找出角落积灰的小石磨——那是父亲早年磨香料用的。他按着记忆里的步骤,把干花椒、八角、桂皮一点点磨成粗粝的粉末。接着是熬葱油。菜籽油倒进冷锅,小心翼翼地放入切得极细的葱段,开最小的火,橘黄色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灶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看着那些青翠的葱段在透明的油里缓缓沉浮,颜色一点点变深,从翠绿到姜黄,再到深沉的焦褐。油烟机低沉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狭小的厨房里,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温暖而复杂的葱油香气,如同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丝丝缕缕弥漫开来,越来越浓,越来越沉,渐渐盈满了整个空间。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拂去了一些压在他心头的阴霾。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
清晨五点半,城市还在薄雾和清冷的晨光里沉睡。陈默费力地蹬着那辆租来的、漆皮剥落、轮子嘎吱作响的三轮小摊车,穿过寂静的街道,碾过地上零星的落叶。车斗里,煤炉、折叠桌椅、煮面的大铝锅、成捆的碱水面、几大罐熬好的葱油和调料,还有一小筐洗得干干净净的小香葱,随着颠簸的路面哐当作响。最终,他在距离王猛烧烤摊隔开两个路灯柱、靠近社区小公园入口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相对僻静,早起的老人和孩子会经过。
他手脚麻利地卸下家伙什儿,支起遮阳伞,摆好桌椅,把写着祖传秘制·葱油拌面几个歪歪扭扭毛笔字的硬纸板招牌,用绳子小心地系在伞骨上。纸板在晨风里微微晃荡。
天色渐亮。公园里传来晨练的音乐声,遛狗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学生开始零星出现。偶尔有人朝他的小摊投来好奇的一瞥,脚步却几乎没有停顿。陈默腰杆挺得笔直,系着一条崭新的白围裙,双手有些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眼神热切地追随着每一个路过的身影,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准备好的吆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能冲破那层无形的羞怯壁垒,只化作一声含糊不清的呃……吃面吗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整整一个上午,阳光从清冷变得灼热,只有两个晨练结束的老太太停下来,各自要了一碗。她们慢条斯理地吃着,评价着葱油熬得还算香,却再没多说什么。陈默守着那锅渐渐变凉又被他反复加热的面汤,看着对面王猛烧烤摊中午时分的火爆人气,听着那边传来的吆喝声、点单声、食客的喧哗声,他像个局外人。那锅温吞的面汤,映出他眼中越来越浓的茫然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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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空像被泼了一盆脏水,墨色的云层迅速堆积、翻滚、下压。风突然变得狂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抽打着路边的广告牌,发出呜呜的怪响。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收摊!快收摊!王猛粗嘎的吼声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急切。
陈默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脖子上。他手忙脚乱地去收遮阳伞,伞骨却被狂风死死绞住。更要命的是,一阵猛烈的横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砸来,那辆停在不远处的破旧三轮车,竟被风吹得向后滑溜了一下!车上盖着食材的油布一角被风掀起,眼看就要被彻底掀飞!
我的面!油!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几罐熬了一夜的葱油,那几十斤面条,是他全部的本钱!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松开伞柄,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朝三轮车扑去。
脚下是湿滑油腻的路面,积水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朝着一个积满污水的洼坑重重摔去。噗通一声闷响,泥水四溅。刺骨的冰冷瞬间浸透了衣裤。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痛。泥水模糊了视线,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焦急地看向三轮车——油布已经被风彻底掀开,冰冷的雨水正无情地浇在装葱油的罐子和面条袋子上!
完了,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雨水混合着脸上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去够那辆还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三轮车,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一把伞,带着一种坚定的暖意,稳稳地遮在了他头顶上方,隔绝了冰冷的暴雨。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
你怎么样摔伤没有一个清亮而带着关切的女声在他身旁响起。
陈默茫然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和伞沿滴落的水帘,他看见一张年轻而温婉的脸。她穿着米色的风衣,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真切的担忧。她一手撑着伞努力地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早已被雨水淋透,另一只手伸向他,似乎想拉他起来。
没……没事。陈默声音沙哑,狼狈地避开她的手,挣扎着想自己站起,膝盖的疼痛让他咧了下嘴,又跌坐回泥水里。
别逞强!她语气坚决,不由分说地俯下身,用力架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来,慢点,我扶你!
在她的帮助下,陈默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冰冷的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谢谢……他嗫嚅着,羞愧得不敢抬头。
女孩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那辆在风雨中飘摇的三轮车上,落在了那些被雨水打湿的食材上。那些……是你的她问。
陈默痛苦地点点头,嘴唇抿得发白。
女孩撑着伞,快步走到三轮车旁。她弯下腰,不顾雨水打湿裤脚,麻利地将被风吹开的油布重新拉好,仔细地压紧边角,又检查了一下那几个装葱油的玻璃罐子。做完这些,她才走回陈默身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人没事就好,东西也盖好了。她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安慰的笑意。随即,她的目光落在小摊旁边那张唯一没被吹倒的折叠桌上——那里还放着一个小炉子,炉火上架着一口小铝锅,锅盖盖着,里面似乎还有东西。这是陈默之前煮面保温用的。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走到桌边,伸手掀开了锅盖。一股混合着葱油焦香和面条麦香的热气,顽强地穿透冰冷的雨幕,氤氲开来。锅里,还剩着浅浅一层拌好的面条,被炉火的余温烘着,油光润泽,葱花青翠。
女孩拿起旁边一双干净的筷子,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小撮面条,送入口中。她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水汽。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忘了身上的冰冷和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女孩的脸上,紧张地等待着判决。风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几秒钟后,女孩咽下面条,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睛在湿漉漉的镜片后显得格外明亮。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的、带着暖意的笑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师傅,这碗面,值五十。
陈默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五十她说什么值五十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流进嘴里,竟尝不出一点咸涩。
女孩掏出手机,利落地扫了桌上贴着的收款码。嘀的一声轻响,在哗哗的雨声中格外清晰。钱付了。她晃了晃手机屏幕,又看了一眼那锅面,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赞赏,可惜只剩这点儿了。明天,我还来。给我留一碗,多加葱油!
说完,她把伞更用力地往陈默这边倾斜了一下,似乎想让他多遮点雨,然后自己迅速退开一步,转身快步跑进了茫茫雨幕中。那把伞,被她执意地留在了陈默头顶,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堡垒。
陈默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女孩掌心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弹出的收款通知:+50.00元,又看向那锅在雨幕中散发着微光和热气的面条。冰冷的雨水还在敲打着伞面,发出噼啪的声响,但他冻僵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融化、复苏。那个数字50,像一颗烧红的炭,落在他冰冷的心湖上,滋滋作响,腾起一小片带着辛辣暖意的白雾。
第二天,天空放晴,阳光格外好。陈默早早支好了摊子,特意把桌椅擦得锃亮。心里揣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像揣着颗刚发芽的种子,每一次望向公园入口的方向,心跳都会不自觉地加快几分。
老板!一碗葱油拌面!多加葱油!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陈默猛地抬头,看见昨天那个女孩正站在摊前,米色风衣换成了浅蓝色的针织衫,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笑容干净明亮,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学生,一男一女,都好奇地打量着摊子。
哎!好!马上!陈默连忙应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发颤。他手忙脚乱地开火,烧水,下面。动作因为紧张而略显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脸。
面条出锅,沥水,飞快地拌入琥珀色的葱油、酱油和一点他自制的花椒粉。最后撒上一大把切得细细的翠绿葱花。香气霸道地弥漫开。
女孩接过碗,深深吸了一口香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她拿起筷子,招呼两个学生:快尝尝!陈叔的手艺,绝了!
两个学生将信将疑地拿起筷子。挑起面条,送入口中。几秒钟后,那个男生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嚷道:唔!好香!真的好吃!女生也连连点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女孩看着他们的反应,得意地笑了,转头对陈默说:陈叔,看吧,我说好吃的!这是我班上的学生,小鹏和小莉。他们说学校门口的早餐吃腻了,我就带他们来换换口味!
好吃!老板,再来一碗!小鹏已经飞快地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面,意犹未尽地喊道。
我也要!小莉也赶紧举手。
好嘞!稍等!陈默脸上的笑容像被阳光晒透的湖面,彻底舒展开来,声音也洪亮了许多。他手脚麻利地再次下面。
接下来的日子,女孩——陈默知道了她的名字,苏雅,是附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带着一两个同事,更多的时候,会带来几个她班上的学生。小小的摊子前,渐渐有了固定的笑声和喧闹。
陈叔!早!老规矩,三碗!
陈叔,今天给我多加一勺油渣!昨天考试我进步了!
老板,你这葱油太香了,怎么熬的教教我呗我老婆就爱这口!一个熟客半开玩笑地问。
陈默总是憨厚地笑着摇头:嘿,祖传的,瞎琢磨,瞎琢磨!手里拌面的动作却越发沉稳利落。小摊的名声,像那葱油的香气一样,在街坊和附近学校的学生、家长间悄悄散开。清晨和傍晚的饭点,几张折叠桌旁常常坐满了人。煤炉上的大锅热气腾腾,面条下了一锅又一锅。陈默系着那条已经沾了不少油渍却洗得发白的围裙,在氤氲的热气里穿梭、忙碌,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带着油光的踏实光彩。
收摊回家数着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硬币在铁皮饼干盒里叮当作响的声音,成了他每天最悦耳的乐章。压在胸口的房贷车贷数字,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可怖。他甚至开始盘算,等再稳定一段时间,就给女儿买那双她看了很久的轮滑鞋。
这天傍晚,暮色温柔。最后一波学生食客心满意足地散去,陈默正弯腰收拾着碗筷。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在油腻的桌面上,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充满希望。
老板!收摊挺早啊!
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直起身。只见三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醒目徽记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摊前。为首的是一个方脸、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的摊车、炉具和桌椅。他身后的两人,一个拿着记录板,另一个手里拿着相机。
我们是区市场监督管理所的,方脸男人亮了一下证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接到群众反映,也核查过了,你这摊位没有办理食品摊贩备案登记,属于违规占道经营。依据《食品摊贩管理条例》第十七条,现在对你用于违法经营的工具、设备、原料等物品实施扣押。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陈默的心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我……我这刚弄没多久,不知道……我这就去办……
手续不全就是违规。方脸男人打断他,没有多余的话,朝身后挥了挥手,执行。
另外两人立刻上前。一人拿起相机,对着摊车、炉子咔咔拍照。另一人则拿出几张盖着红印的文书,面无表情地递给陈默:这是扣押清单和通知书,签字。
别!同志!通融一下!我家里……陈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护住那辆承载着他全部生计的三轮车。
请你配合执法!拿记录板的执法人员挡开他的手,声音严厉。
砰!一声闷响。装葱油的玻璃罐被粗暴地拿起,塞进一个蓝色的塑料周转箱里。
哗啦!一袋袋未开封的面条被直接扔进箱子。
接着是煤炉、大铝锅、成摞的碗筷……
陈默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辛苦撑起的家当,被一件件丢进那个蓝色的、如同深渊巨口的周转箱。他签字的笔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只剩下惨淡的灰白。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街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王猛站在自己摊子前,抱着胳膊看着,眉头紧锁,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扭过头去。
三轮车被推走了,连同他所有的工具和原料。空荡荡的路边,只剩下几张歪倒的塑料凳,和他孤零零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天彻底黑透了。陈默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屋里没有开灯,他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是银行的催款短信提醒。
那点微光映着他空洞的眼睛,像两潭绝望的死水。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门板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指关节传来钻心的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绝望。他抱着头,蜷缩在门后的黑暗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冰冷的房间里低徊。完了,一切都完了。那点刚刚燃起的、温暖的火苗,被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彻底浇灭,连烟都不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半个世纪。一阵轻微的、带着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死寂。
笃、笃、笃。
陈默像没听见,依旧蜷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持。
陈默僵硬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板。谁会来催债的房东他喉咙干涩发紧,不想应声,也无力应声。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带着一种能穿透绝望的清晰和温和,轻轻地传了进来:
陈叔是我,苏雅。
苏雅陈默混沌的脑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苏雅她怎么会来她知道了来看他的笑话不,不会……混乱的思绪撕扯着他。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陈叔,我都知道了。您……开开门好吗我带了点东西。
陈默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沉重的身体,摸索着打开了门锁。
门开了。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涌了进来。苏雅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脸上没有想象中的同情或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关切。她看到陈默通红的眼眶和狼狈的样子,眼神微微一暗,但随即浮起更深的坚定。
陈叔,她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光线。她没有开灯,就在这昏暗中,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郑重地递到陈默面前,您看看这个。
陈默茫然地接过来,指尖触到纸张的质感。他摸索着走到窗边,借着窗外远处楼宇透进来的微弱城市光晕,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东西。
几张印刷清晰的纸。抬头是几个醒目的黑体字:清河街道社区‘暖光食堂’公益服务项目招标公告。下面详细列出了项目内容:街道提供社区中心一层约80平米场地,免三年租金,招标具备资质、有爱心、能提供优质平价餐食(尤其面向社区老人、学生)的个人或团队入驻运营……
陈默的手指猛地捏紧了纸张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苏雅,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苏雅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明亮,像暗夜里的星辰。街道刘主任是我大学学姐,我下午去找她说了您的情况,还有您的手艺,还有……那些孩子都特别喜欢吃您做的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看了招标文件,也觉得您的情况很符合这个项目的初衷。场地是现成的,水电齐全,只需要规范办证、合规经营。街道还可以帮忙对接一些低价的供货渠道。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陈默眼中那死灰深处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陈叔,别灰心。这次,我们合法地养家。
我们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小锤,轻轻敲碎了陈默心头最后那层绝望的坚冰。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攥紧了那份沉甸甸的招标书,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仿佛希望的翅膀在扇动。
好!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字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砸碎了屋内的沉寂,我……我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陈默拿出了当年在格子间里熬夜做方案的劲头,一头扎进了各种表格、证明、健康证、食品安全许可证的办理流程里。苏雅成了他最得力的外援,她熟悉流程,人又耐心细致,帮他整理材料,陪他跑街道、跑工商、跑食药监。街道的刘主任,一个干练利落的中年女性,也给予了实实在在的支持,不仅减免了所有能减免的费用,还亲自出面协调了场地基础改造的问题。
小小的暖光食堂一点点成型。雪白的墙壁,明亮的节能灯,整齐的桌椅板凳,都透着一股崭新的生气。最里面是透明的玻璃隔间,崭新的不锈钢操作台、大灶、消毒柜、冰箱一应俱全,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取代了往日路边摊的烟火气,却多了一份安心的踏实感。
挂牌的日子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六上午。街道刘主任来了,社区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妈来了,王猛居然也来了,还带着他女儿小雅,甚至还有几个苏雅班上的学生和家长。小小的社区中心门口,难得地热闹起来。
陈老板,恭喜恭喜啊!以后咱们这些老家伙吃饭可方便喽!一个大嗓门的老爷子笑着拍陈默的肩膀。
陈叔!以后我们放学就来这儿写作业,写完就吃面!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喊着。
王猛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陈默手里,粗声粗气地说:拿着!开业大吉!以后缺啥新鲜肉菜,言语一声!陈默推辞不过,只能连声道谢。
苏雅手里捧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上面蒙着红布。她走到门口预留好的位置,那里已经钉好了挂钩。她踮起脚尖,努力想把牌子挂上去,但高度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勉强。
我来吧。陈默连忙上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不,苏雅却固执地摇摇头,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说好了的,这牌子,我来挂。
她再次踮起脚,手臂努力向上伸展。阳光透过门廊的玻璃顶棚洒下来,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温柔的阴影。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终于,木牌稳稳地挂了上去。
她轻轻一拉垂下的红绳。
红绸滑落。
木牌上,是三个温暖厚实的大字——暖光食堂。底下还有一行略小的字:一箪食,一瓢饮,暖胃暖心。字体圆润饱满,像一个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掌声和善意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
陈默站在苏雅身边,抬头望着那块崭新的招牌。崭新的、光洁如镜的玻璃门,清晰地映出门口的场景:映出那块写着暖光食堂的温暖木牌,映出周围邻居们含笑的脸庞,映出苏雅微微泛红却充满喜悦的侧脸。
也映出他自己,他穿着崭新的白色厨师服,挺直了腰背,脸上不再是失业初期的灰败和摆摊时的风霜,而是一种被汗水洗刷过的、沉甸甸的平静和希望。他的目光,越过玻璃上那些温暖的倒影,望向食堂里面。操作间里,那本翻开的、纸张泛黄的旧食谱,被郑重其事地摆放在不锈钢台面的一角,旁边放着一小碗新熬的、色泽如最纯净琥珀的葱油。
阳光穿过玻璃门,慷慨地涌进来,在锃亮的地砖上投下大片大片的光斑。那光,仿佛也带着温度,暖洋洋地,一直熨帖到人的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