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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兄长颤着手拉住我,脸上的血还未干涸。
“抄家那日,爹娘拼命护着我逃出来,我四处奔波查探,却发现那一伙山匪早就被人灭口。”
他掌心攥着一块令牌,满眼悲戚。
“崔兰儿是蛮族人的细作。”
“她混迹青楼多年,就是为了嫁给阮知玉,窃取军中机密。就连她的孩子也没死,被蛮族人带走了!”
令牌上纹路交错,正中央刻着一朵兰花。
那样式我在崔兰儿的衣服上见过。
分明是她和蛮族接头的信物!
我呆呆地睁大眼睛,泪水决了堤。
“崔兰儿没事,不是我害的她,不是我…”
扎在心尖的那根刺猛地拔出,血肉都像是被连根拔起,刺得我浑身都疼。
我跪倒在地,一步步爬向父亲母亲,连日来积蓄的痛苦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爹,娘,对不起!”
哭到声嘶力竭,兄长搀扶着我起来。
他奔波了多日,一身都是伤,可眼里的恨意却没有消减半分。
“阿云,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立刻去找阮知玉,揭穿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等到真相大白之后,再押着崔兰儿到爹娘坟前,亲手杀了她。”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想起阮知玉对我说的字字句句。
他相信她的兰儿,信到连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都能厌弃。
信到眼睁睁看着我父母去死。
告诉他真相,他又怎么可能会听?
我咬着牙站起来,把令牌塞回兄长手里,急道:“带着令牌进宫面圣,只要见到啦圣上,这一切就能…”
话音未落,林子里陡然亮起红光。
“阿云,你在哪里,阿云…”
阮知玉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我心尖一颤,用尽全力把兄长往后推。
“快走!要是被崔兰儿发现,我们就再也不能为柳家翻案了!”
没过多久,阮知玉就找到了我。
我跪在爹娘的尸骨边,神色平静。
“阿云,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到乱葬岗来了?”
“你可知道柳家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圣上不允许任何人祭拜,你快跟我回去…”
“回去?”
我讽刺地笑,目光落在一身嫁衣的崔兰儿身上。
“阮将军新婚燕尔,又要带我回哪里去?”
阮知玉默了一瞬,哑声道:
“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是要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柳眠云,若不是为了偿还你的罪孽,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可能怎么娶他?”
“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
崔兰儿像是被吓到,战战兢兢地缩到他身后。
“柳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阿玉,兰儿好害怕,柳姐姐不会又要把我赶走吧?”
这一回,我却看清了她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从前,崔兰儿害得我流产,阮知玉气得要杀她。
是我心疼她小小年纪沦落青楼,只是无心犯了错,一力保下了她。
我幼妹五岁时溺毙,母亲说崔兰儿眉眼间和幼妹有几分相像,把她当成女儿疼爱。
她为崔兰儿筹谋,给了她千两金,还寻了一户殷实人家,许他正妻之位。
只要嫁过去,无人知道她曾是青楼花魁。
而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女。
可到最后,她却不惜滚钉床也要我母亲死。
若是早知当初,我宁愿一封和离书,毫不犹豫地将阮知玉让给她,从此再无瓜葛。
只可惜,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扬起唇角,一步步走向身后的悬崖。
7
“阿云,你要做什么!”
阮知玉慌了神,一把将她甩开。
“你再等等,我会把你安顿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只要兰儿的病好转了,我就会去看你。”
“你还想要孩子也没关系,兰儿不能生育,等你生下孩子抱给她养,也还是将军府的嫡长子。”
他说得又急又气,仿佛是真的事事为我着想。
可我,不需要了。
我没有理会他,扬手解下腰间的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阮知玉的那个早就扔了,可我的却还珍藏着,从未离身。
现在我还给他。
“阮知玉,”我轻声道,“我不用你为我赎罪,用我自己的命还她,够不够?”
说完,我纵身一跃,落入无尽的深渊。
“阿云!”
阮知玉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冲向头顶。
他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差点就跟着柳眠云一起跳下去。
崔兰儿慌忙拉住他,委屈巴巴地哭:
“阿玉,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害死了柳夫人,柳姐姐也不会寻死…”
她又开始扇自己巴掌,等着阮知玉向从前一样安抚她。
可这一次,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死死地盯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声音嘶哑。
“给我找,把阿云找回来!”
“要是见不到她,你们所有人都给她陪葬!”
“还有今日在将军府侮辱过她的崔家人,全都给我抓起来。”
崔兰儿呼吸一滞。
她不可置信地拉住阮知玉:
“阿玉,你在说什么,我…”
阮知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底的戾气怎么都止不住。
“崔家人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偏偏是今日成婚?”
“兰儿,你到底做了什么?”
崔兰儿被他吼得一愣。
她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对不起,阿玉,我只是想爹娘了,想让他们来看看我。”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见阮知玉沉默,她又拉开衣袖,露出狰狞的疤痕。
“阿玉,反正我已是残花败柳,还害死了柳姐姐…要是你生气,我就跟着柳姐姐一起去死吧!”
她含着泪向悬崖跑。
阮知玉连忙拉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
“带她回去。”
说完,他转身走进黑暗的林子里,心急如焚地找着柳眠云的踪迹。
可找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将军,这林子里多的是野兽,夫人的尸骨野兽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阮知玉抬起猩红的眸子,“不可能!”
“阿云还没和我白头到老,她怎么会死?”
8
回到将军府,阮知玉的脸白得像是个死人。
他没办法接受柳眠云已经死了事实。
可一遍一遍地派人去找,一无所获。
他闯进柳眠云的屋子大喊:
“阿云,我知道你还没死!你躲起来了对不对,你怪我违背誓言娶了别人。”
“可你知道,我是有苦衷的,我都是为了你啊。”
他喃喃着,看着落满灰尘的屋子。
他不知道柳眠云的屋子破成了这样,连一个侍奉的下人都没有。
床头倒着发霉的药渣,连被子都被虫咬得千疮百孔。
可是这些,她从没对他说过。
或者说,他一心扑在崔兰儿身上,从没发现过。
阮知玉发着抖拿起休书,那是他和崔兰儿成婚那日写的。
上面一抹刺目的鲜红。
是阿云的血。
他的手剧烈地抖了起来,连一张轻飘飘的纸都拿不住。
他想告诉阿云,他从来都没爱过崔兰儿。
初见时不过是觉得她那双眉眼像极了阿云,他多喝了几杯,醒来却在崔兰儿的床榻上。
他怕极了,怕阿云知道会怪罪,就把人养在外头。
没想到崔兰儿会找上门,把阿云气得流产。
更没想到她会在去江南的路上出事,从此声名狼藉、疯疯癫癫,一辈子都毁了。
他逼不得已才把人带回来,他以为,只要治好了崔兰儿,就能和阿云重新开始。
可一步错、步步错。
到最后满目疮痍,满心萧索。
阮知玉麻木地站起身,却听见下人们喊着:
“不好了,崔姑娘又犯病了!”
崔兰儿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呻吟着:
“阿玉,我好痛,我活不下去了!”
她的手腕上,是深刻见骨的伤痕,沾着血的匕首被扔在一边。
阮知玉心里一紧,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身边。
“来人,快请大夫啊!”
崔兰儿脆弱地伸出手,“阿玉,对不起。”
“是我害死了柳姐姐,我不配活着,你就让我去死吧。”
柳眠云含笑赴死的画面,和此刻的崔兰儿重叠。
阮知玉心如刀绞,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为什么他想保护的人一个都没保护好。
他想偿还的罪孽,却越陷越深。
“不,兰儿,不是你的错,你…”
他喉结滚动,可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将军府的大门被人踹开。
圣上身边的大太监带着一队人冲了进来。
“阮知玉,你窝藏蛮族细作,害死我朝大将,犯下桩桩件件死罪,还不快束手就擒?”
他怀里的崔兰儿浑身僵硬。
她迅速反应过来,转身就想跑,却被一支箭穿透了肩膀。
阮知玉呆楞地抬起眼,看见柳眠云收起弓箭的身影。
“阿云,你没死?”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快把罪臣阮知玉、罪妇崔兰儿抓起来。”
“关进天牢,等着御前受审!”
9
从将军府到天牢的路上,百姓们围了一圈,满眼厌恶地看着他。
“没想到是阮知玉窝藏细作,害死了征战多年的柳将军!”
“想当初柳眠云不顾一切嫁给他,柳将军将他一手提拔起来,他却为了个女人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狼。”
阮知玉什么都听不见,死死地盯着柳眠云的身影。
他有很多话想问,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了天牢,他拉住我的手,哀求道:
“阿云,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找你找得快要疯掉!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见我不肯看他,他又摸出同心结,献宝似的晃到我眼前。
“我把同心结修好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抛下你!”
我冷笑一声,劈手夺过同心结,一把踩上去。
“阮知玉,你有什么话等到御前再说吧。”
“边关之战连输十城,伤亡惨重,全都是因为崔兰儿偷走你书房的战报。”
“事到如今,你却满脑子都是这些情情爱爱?你怎么配为我朝的将领?”
阮知玉愣住了,痛苦不堪地跪下。
“不,怎么会…”
他又拉住我的裙摆,嘶声道:“阿云,你替我向陛下求情,我愿意带兵出征,为边关的将士们报仇!”
“你知道的,边关是我和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惨死。”
我皱紧眉头,心头只剩下凉意。
“阮知玉,我父亲为国征战数十年,他死时一身的肉都被剔尽,剔出几十支箭头。”
“是你害死了他,你还有什么脸面提起他!”
想起父母千疮百孔的尸骨,我心痛如绞。
若是能选,我多想死去的人是我。
阮知玉彻底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我拖着他来到御前,和兄长一起把证据呈上。
看完一封封沾满血的书信,还有被兄长抓住的蛮族人的证词,圣上震怒。
“崔兰儿,你敢蒙骗朕!”
崔兰儿在牢里已经吃过苦头,如今也不再装得疯疯傻傻,索性冷笑着承认了。
“我不过是撒了谎,伪造了些伤痕,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你们这群蠢货就全都信了!”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畏惧柳将军功高震主,想借此机会除掉他吗?”
“我如了你们的意,怎么却反倒要来怪我呢。”
“一派胡言!”
大太监一把捂住她的嘴,左右开弓,一连扇了她十个巴掌。
直到崔兰儿的嘴高高肿起,才像条死鱼一样被扔在地上。
可她仍旧不知悔改,反而直勾勾盯着阮知玉。
“阿玉,救救我,我好痛啊!”
可惜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阮知玉气得红了眼睛,捡起手边的剑,冲上前捅穿了她的肚子。
他失去理智,满心满眼都是被欺骗的恨意。
“贱人,是你害了我!”
“你骗我,你害我和阿云做不成夫妻,害边关将士百姓惨死,还害得柳家上下成了孤魂野鬼。”
崔兰儿痛得龇牙咧嘴。
可还在放肆地笑着:“那又如何?”
“阮知玉,如果当初不是你先上了我的床榻,我又哪来的机会靠近你?”
“你满口假仁假义,说着对柳眠云忠心,却一次次为我伤害她!”
“难道你抛下她和我翻云覆雨是假,还是说你守在我床前,任由她受尽耻笑是假?”
10
阮知玉气极,一剑洞穿了她的心口。
他惊慌失措地向我解释。
“阿云,她说得都不是真的!”
我别过眼去,径直跪在圣上脚下。
圣上有些愧疚地看着我,不禁红了眼眶。
“阿云,你是朕看着长大的。你父亲陪着朕南征北战多年,是朕对不起他!”
“不管你想要什么补偿,朕都愿意给你!”
我闭上眼睛,满眼都是父亲曾经慈爱的模样。
可我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如今还有几分愧疚,若是我不依不挠,却又成了罪人。
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
“此事全都是崔兰儿一人为之,阿云不管怪罪圣上。阿云别无所求,只想与兄长接起父亲的重任,远赴边关。”
“蛮人抢走的城池、戕害的性命,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阮知玉呆呆地望着我。
就像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我。
困在深宅多年,他也早就忘了,我出生将门,也曾在黄沙中跑马,也曾弯弓射箭。
圣上大喜,当场封我为玉城公主,与兄长即刻带兵启程。
阮知玉被贬为庶人,送去军营将功折罪。
去西北的路上,他屡次三番来找我。
不是给我送果子,就是要替我涂药。
哪怕兄长把他扔出去好几次,他带着伤也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阿云,我们…还有可能吗?”
我平静地看着他。
“阮知玉,杀父杀母之仇,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不杀你,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他眼露痛苦:“阿云,我那是被人蒙蔽,是崔兰儿骗了我,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
他终日沉迷在过去,在战场上好几次都受了重伤。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一箭贯穿左眼,差一点就死了。
若不是我及时出现,恐怕阮知玉就没命了。
他却欣喜若狂,连自己的伤势也不顾。
“阿云,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若是你真的不爱我了,为什么方才不看着我去死?”
我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纠缠不休的男人。
忽然就想起多年之前,那个从西北不远万里地赶回京城,只为给我带回一支格桑花的少年。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那个少年早就死了。
他死在最爱我的那一年。
我淡然地看着他,眼中无波无澜。
“正是因为不爱你了。没有爱,也没有恨,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若是你死在死蛮族手下,我也会为你难过。”
“但是仅此而已。”
阮知玉严重的光暗淡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没过多久就战死沙场。
听到消息的那一日,我在父亲的灵前多上了一炷香。
我和兄长用三年平定了边关,从此再也没回过京城。
我终身未嫁,一生与黄土白沙为伴,无牵无挂,无爱无恨。
直到死,我让兄长把我葬在格桑花下。
愿来世,格桑花开,我与他,再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