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度田令风波起
建武七年的雒阳城,春寒料峭。未央宫的重檐庑殿顶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宫墙内玉兰初绽,宫墙外却隐隐飘着饥馑的气息。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皇帝刘稷深知江山得来不易。此刻,他正伏在宣室殿的紫檀御案上,朱笔悬停,对着摊开的《度田令》细则沉吟。墨汁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沉重的黑。
陛下,大司徒邓禹须发皆白,躬身立于阶下,各州郡清查田亩、核实户口的奏报已汇总。豪强隐匿,小民失地,积弊甚深。此令推行,如履薄冰啊。
刘稷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打天下靠刀剑,治天下靠律令。乱世用重典,盛世需宽仁。这度田均赋,释放奴婢,减免徭役,桩桩件件,都是剜豪强的肉,可若不动,万千流民无立锥之地,这江山……终究是沙上筑塔。他望向殿外初春灰蒙蒙的天空,传旨下去,凡阻挠度田、欺凌百姓者,无论王侯公卿,严惩不贷!
旨意如石投水,在雒阳的深宅大院中激起无声暗涌。而最汹涌的波澜,在平阳长公主府邸深处漾开。
严惩不贷呵!平阳长公主刘娆将手中精美的越窑瓷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汤泼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她年近四十,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因愤怒而扭曲,本宫府上的几个奴婢,算得什么豪强陛下这是要拿自家人开刀立威么她凤目含煞,扫过跪了一地的管事,赵贵呢让他去办的事如何了
管家伏地,声音发颤:回……回殿下,赵管事他……他今晨去北市收西郊田庄的租子,与……与几个刁民起了冲突,失手……失手……
失手什么!刘娆的声音陡然尖利。
失手……打死了一个老农。管家头埋得更低。
殿内死寂。刘娆脸上怒色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漠然:一个泥腿子罢了。赵贵呢
已……已回府,藏在后园柴房。
嗯,刘娆重新坐回铺着白虎皮的胡床,抚弄着腕上的羊脂玉镯,看紧了。新来的那个雒阳令,叫什么……董铮的,听闻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这几日,府里闭门谢客,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2
铁面无私董铮
诺!管家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此刻,雒阳县衙后堂,气氛同样凝重。油灯如豆,映着新任雒阳令董铮清癯而冷峻的脸。他年约五旬,身形瘦削,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发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生光。
大人,县丞捧着一卷血迹斑斑的麻布诉状,声音沉重,死者张老栓,西郊佃户,家中只剩一个瞎眼的老妻和十四岁的孙女。仵作验明,致命伤在胸口,一刀毙命,凶器应是短刃。十数名北市民众亲眼所见,凶手乃平阳长公主府管事赵贵!只因张老栓交不出翻了三倍的租子,哀求了几句,便被赵贵当胸一刀……
董铮接过诉状,手指抚过那歪歪扭扭、沾着泪痕和血污的签名指模,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证据确凿
人证、物证(指认凶器的证词)、尸格俱全!县丞语气肯定,随即又压低声音,满是忧虑,大人,此案……非同小可。平阳长公主乃陛下胞姐,圣眷正隆。那赵贵,此刻必藏于公主府内。公主府……堪比龙潭虎穴啊!
董铮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沉沉,雒阳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灭,更远处未央宫的轮廓在星空下巍峨耸峙。他负手而立,身影在窗纸上投下瘦长而笔直的影子,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龙潭虎穴董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堂内,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介恶奴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传令!即刻封锁平阳长公主府所有出入门户!日夜轮守!本官倒要看看,那赵贵能躲到几时!
大人!这……县丞和几位捕头脸色煞白。封锁长公主府这简直是虎口拔牙!
执行!董铮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接下来的日子,平阳公主府朱漆大门紧闭,高墙森严。而府邸周围,雒阳县衙的差役身着皂衣,腰挎铁尺,三人一组,五步一岗,将偌大的府邸围得如同铁桶。他们沉默地矗立在料峭的春风里,无视府内偶尔传出的呵斥与门缝里射出的怨毒目光。这无声的对峙,成了雒阳城街头巷尾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也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3
公主府对峙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深宫。刘稷正在批阅奏章,闻听此事,眉头微蹙,朱笔在度田受阻,豪强抗法的奏报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放下笔,对侍立一旁的邓禹叹道:皇姐……终究是骄纵了些。董铮此人,朕有所耳闻,清正刚直,是个能吏。此事,且看他如何处置吧。言语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任。
刘娆在府中却是度日如年,怒火中烧。被一个区区县令如此打脸,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砸碎了心爱的玉器,鞭笞了办事不力的奴婢,胸中那口恶气却越积越盛。终于,在第七日清晨,她决定不再忍耐。
备车!本宫要进宫面圣!刘娆盛装华服,凤冠霞帔,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戾气,把赵贵叫来!让他换上府兵的衣服,跟在车驾后面!本宫倒要看看,那姓董的泥腿子县令,敢不敢拦本宫的车驾!
沉重的公主府正门轰然洞开。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良驹,拉着金碧辉煌的驷马安车,在晨曦中熠熠生辉。车顶垂下的流苏金铃随着骏马的步伐叮当作响,清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车前车后,是数十名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公主府卫兵,队列森严,杀气腾腾。赵贵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府兵甲胄,低着头,缩在队伍中间,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丝侥幸。
车驾浩浩荡荡,刚驶出府门不到百步,拐过第一个街口——
止步!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只见雒阳令董铮,身着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手持象征律法的铜锏,如青松般挺立在长街中央!他身后,是数十名雒阳县衙的差役,虽无甲胄,却人人手持水火棍,面色肃然,队列齐整,竟隐隐与公主卫队形成对峙之势!
金铃的脆响戛然而止。八匹骏马被骤然勒住,发出不安的嘶鸣。公主卫队的戟尖齐刷刷对准了董铮,寒光闪闪。
车帘猛地被一只涂着蔻丹的玉手掀开,平阳长公主刘娆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暴怒与轻蔑:董铮!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拦阻本宫车驾!活得不耐烦了吗!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引来远处无数胆大百姓的窥探。
董铮面不改色,迎着刘娆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清晰,响彻长街:臣,雒阳令董铮,参见长公主殿下!臣非敢拦阻凤驾,实为律法纲纪,不得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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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身,目光如炬,直刺车驾之后的卫队:公主殿下!您贵为金枝玉叶,理应为天下表率!然您府中恶奴赵贵,目无王法,当街行凶,杀害无辜佃农张老栓!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殿下非但不将其绳之以法,反而藏匿凶犯于府中,今日更欲携其出行!此乃公然藐视国法,践踏朝廷威严!臣身为雒阳令,执掌京畿刑律,岂能坐视凶徒逍遥法外!
字字铿锵,句句如刀!刘娆被这义正词严的控诉噎得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你……你血口喷人!本宫府中岂容你这等卑贱小吏污蔑!什么赵贵本宫不认识!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本宫无情!
殿下不认识董铮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猛地抬手指向卫队中那个缩头缩脑的身影,那身着府兵甲胄,试图鱼目混珠者,可是赵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贵身上!赵贵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往人群里钻。
就是他!杀人凶手赵贵!远处围观的百姓中,有人认了出来,发出愤怒的喊声。
拿下凶犯赵贵!董铮不再犹豫,厉声下令!
喏!县衙差役齐声应诺,如狼似虎般扑向卫队!
反了!给本宫拦住他们!刘娆尖声嘶叫,状若疯狂。
4
血溅长街
公主卫兵犹豫了一下,但长公主的积威仍在,他们下意识地挺起长戟,试图阻挡。长街之上,顿时剑拔弩张!一方是代表皇权的公主卫队,甲胄鲜明,长戟如林;一方是代表国法的雒阳差役,皂衣肃杀,棍棒并举。空气凝固,杀气弥漫,一场冲突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董铮动了!他并非冲向卫队,而是猛地一个箭步,竟从侧面如鹞子般掠过前排卫兵,目标直指惊慌失措的赵贵!动作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保护……卫兵头领的惊呼尚未出口,董铮已欺近赵贵身前!
赵贵看着董铮那双燃烧着正义火焰的眼睛逼近,肝胆俱裂,本能地抽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胡乱向前刺去!寒光一闪!
大人小心!县丞惊骇欲绝。
董铮却仿佛早有预料,身形微侧,匕首贴着他的官袍划过,带起一道裂帛之声。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铜锏带着千钧之势,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砸在赵贵持匕的手腕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赵贵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匕首脱手飞出。董铮毫不停顿,左手如铁钳般探出,一把揪住赵贵的后颈衣领,将他像死狗一样从卫队中硬生生拖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凶犯赵贵,当街拒捕,持械袭官,罪加一等!董铮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全场。他将瘫软如泥、哀嚎不止的赵贵重重掼在青石路面上,溅起一片尘埃。
给本宫杀了他!杀了他!刘娆在车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董铮厉声尖叫。
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被董铮踩在脚下的赵贵,又看看怒发冲冠的长公主,一时竟无人敢动。董铮方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击和此刻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已然震慑全场!
董铮不再看状若疯魔的刘娆,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街道和远处噤若寒蝉的百姓,朗声道:凶犯赵贵,当街杀人,罪证确凿!按《汉律》:‘杀人者死!’今又持械拒捕,袭扰命官,罪不容诛!本官董铮,代天行法,明正典刑!即刻——斩决!
不——!公主救我!公主……赵贵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哀嚎。
董铮面沉似水,从身旁一名差役手中接过一柄厚重的环首刀。刀身雪亮,映着他坚毅而冷肃的面容。他高高举起长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平阳长公主刘娆绝望的尖叫声中,在初升朝阳刺目的光芒下,奋力挥落!
噗——!
刀光闪过,血光迸溅!
赵贵那颗惊恐万状的头颅滚落尘埃,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死寂!长街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刘娆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百姓压抑的惊呼。
董铮将染血的环首刀递给差役,看也不看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对着面无人色、几乎瘫倒在车中的刘娆再次深深一揖:凶犯伏诛,国法昭彰!惊扰凤驾,臣之罪也!然法不容情,职责所在,望殿下明察!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带着县衙众人,押着赵贵那具尚在淌血的尸体,踏着青石板上刺目的血痕,昂然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卫队和车驾中那个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长公主。
5
强项令的抉择
未央宫,宣室殿。
砰!一只价值连城的和田玉镇纸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反了!反了天了!皇帝刘稷脸色铁青,在御案后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他董铮算什么东西!一个雒阳令!竟敢当街拦皇姐车驾!还敢……还敢当街斩杀皇姐府中管事!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皇家威严!他这是要造反吗!咆哮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平阳长公主刘娆跪伏在御案前,哭得梨花带雨,钗环散乱,哪还有半分平日的雍容华贵:陛下!您要为皇姐做主啊!那董铮……那董铮就是个疯子!他不仅杀了赵贵,还当街辱骂皇姐包庇凶徒,藐视国法!他……他分明是没把陛下您放在眼里!他今日敢杀皇姐的人,明日就敢……就敢……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耸动,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刘稷看着胞姐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再想到董铮那近乎打皇族脸面的举动,怒火几乎要冲破顶门。他猛地一拍御案:来人!传董铮!立刻给朕滚进宫来!
内侍连滚爬爬地奔出传旨。大殿内只剩下刘娆压抑的啜泣和刘稷粗重的喘息。邓禹垂手立于一旁,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不多时,殿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董铮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色官袍,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佛刚刚斩杀的只是一个寻常罪犯,而非长公主的家奴。他目不斜视,行至御阶之下,撩袍跪倒:臣雒阳令董铮,叩见陛下。
董铮!刘稷的声音如同炸雷,你可知罪!
董铮抬起头,目光清澈,毫无惧色:臣不知所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你!刘稷被他这平静的态度噎得一滞,随即更加暴怒,你擅闯长公主府卫队,惊扰凤驾!当街斩杀公主府管事!咆哮宗室,藐视皇权!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死罪!你还有何话说!
刘娆也止住哭泣,怨毒地盯着董铮的背影,尖声道:陛下!这等狂悖之徒,还不速速杖毙,以儆效尤!
几名身材魁梧、手持水火棍的殿前武士应声上前,凶神恶煞般围住董铮。
董铮依旧跪得笔直,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暴怒的皇帝和怨毒的长公主,直视着那高悬于御座之后的正大光明匾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交击,响彻整个宣室殿:
陛下息怒!臣,有话要奏!
刘稷怒极反笑:说!朕倒要听听,你这狂徒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董铮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您乃中兴圣主,拨乱反正,再造乾坤!自登基以来,轻徭薄赋,释放奴婢,整顿吏治,推行度田!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江山永固,为的是天下黎民能安居乐业,为的是重现我大汉煌煌盛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然!法令者,天下之公器也!上至王公,下至黎庶,皆当凛遵!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此乃太祖高皇帝立国之本,亦是陛下您励精图治之基石!今长公主府恶奴赵贵,仗势行凶,光天化日之下刀杀无辜老农!人证物证,铁证如山!长公主非但不将其绳之以法,反而藏匿府中,更欲携其出行!此非藐视国法,践踏朝廷尊严,又是什么!
他猛地指向一旁脸色煞白的刘娆,目光如电:若因行凶者是皇亲国戚之奴,便可逍遥法外!若因包庇者是陛下之姐,便可法外施恩!则朝廷律令,形同虚设!陛下推行的度田新政,如何取信于民天下豪强,谁还会将陛下威严放在眼里万千百姓,谁还会信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公道!
董铮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刘稷心头剧颤,竟一时无言以对。
董铮继续道,语气悲怆而决绝:臣董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雒阳令,执掌京畿刑律,缉凶除恶,维护法纪,乃臣之本分!今臣依法诛杀凶徒,何罪之有若陛下因长公主之私怨,便要治臣之罪,则臣唯有以死明志!用这一腔热血,洗刷这不白之冤!更用这颗头颅,警醒陛下——国法不可欺!民心不可违!
话音未落,董铮猛地从地上跃起!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御阶旁那根粗大坚硬、雕着蟠龙纹的楠木殿柱,狠狠撞去!
董卿不可——!刘稷失声惊呼,猛地站起!
拦住他!邓禹老迈的声音也变了调!
殿前武士离得最近,下意识地扑过去阻拦,却只扯下了董铮半片官袍!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巨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董铮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坚硬的楠木柱上!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他苍白的额角迸溅开来,染红了蟠龙的浮雕,也染红了他花白的鬓角!他身体晃了晃,却并未倒下,而是顺着殿柱缓缓滑坐在地,背脊依旧挺直如松!鲜血顺着他的额角、脸颊汩汩流淌,滴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整个宣室殿,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刘稷目瞪口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愤怒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所取代。他从未见过如此刚烈、如此不惜以死捍卫心中道义的臣子!
刘娆也吓得捂住了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董铮靠在殿柱上,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地望向御座的方向,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臣……以死谢天下……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以……法度……为……重……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快!传太医!快!刘稷如梦初醒,嘶声喊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太医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为董铮止血包扎。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气氛。刘稷颓然坐回龙椅,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又看看自己那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皇姐,心中翻江倒海。董铮那字字泣血的诘问,如同惊雷,在他耳边反复炸响。国法……威严……民心……他追求的煌煌盛世,根基究竟在哪里
6
法度昭彰
太医禀报:陛下,董令伤势虽重,幸未伤及颅骨,性命无碍,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
刘稷挥挥手,示意将昏迷的董铮抬下去好生照料。他沉默良久,殿内落针可闻。刘娆看着弟弟阴晴不定的脸色,心有不甘,又不敢再哭闹,只低低啜泣。
终于,刘稷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阿姐,你……受惊了。此事……董铮虽有冲撞,然……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措辞,其心……可悯,其行……虽烈,亦为法度。
刘娆猛地抬头,难以置信:陛下!他……
刘稷抬手制止了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董铮说得对。朕是皇帝,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快意恩仇的布衣刘稷了。朕要治理的是这万里江山,是千千万万的子民。若今日因阿姐之故,枉法纵凶,明日这朝堂之上,这江山之内,谁还会敬畏律法谁还会信服朝廷他站起身,走到刘娆面前,低声道:阿姐,此事……到此为止吧。回府去,好好静养。
刘娆看着弟弟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心彻底凉了。她知道,自己这次,彻底输了。她失魂落魄地被宫女搀扶起来,踉跄着退出大殿,背影无比萧索。
刘稷看着皇姐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那根染血的蟠龙柱,以及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久久无言。半晌,他忽然道:邓禹。
老臣在。
你说……董铮醒来,会怨恨朕么
邓禹沉吟片刻,躬身道:董令性烈如火,以死明志,为的是心中法度,非为私怨。陛下若能明正典刑,彰其忠直,则董令心中,唯余感念。
刘稷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点了点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数日后,董铮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苏醒过来。额头的伤口依旧疼痛,裹着厚厚的纱布。他刚睁开眼,便看到皇帝刘稷竟亲自坐在他病榻旁的矮凳上。
董卿醒了刘稷的声音温和,全无当日的雷霆之怒。
董铮挣扎欲起:陛下……
躺着,莫动。刘稷按住他,伤可好些了
臣……无碍。惊扰圣驾,臣死罪……董铮声音沙哑。
刘稷摆摆手:是朕……一时激愤,委屈董卿了。他顿了顿,看着董铮苍白却依旧刚毅的脸,郑重道:卿不畏强御,执法如山,虽九死其犹未悔!此乃国之柱石!朕心甚慰!特赐卿……钱三十万,锦缎百匹,以彰清直!
董铮闻言,并无喜色,反而挣扎着要下床:陛下!臣秉公执法,非为赏赐!若陛下念臣微功,臣只求一事!
哦何事
请陛下明诏天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皇亲国戚,勋贵豪强,但有作奸犯科者,当与庶民同律!如此,则法度昭彰,天下归心!臣纵肝脑涂地,亦无憾矣!董铮目光灼灼,带着伤后初愈的虚弱,却更显那份执拗的赤诚。
刘稷心中震动,看着董铮额上渗血的纱布,沉默片刻,终于重重点头:准卿所奏!朕即刻下诏!
董铮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伏在榻上:臣……谢陛下隆恩!
刘稷扶起他,看着他那即使在病中依旧不肯弯曲半分的脖颈,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道:董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董铮依言抬头。额头的纱布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正气,脖颈虽因伤而略显僵硬,却依旧挺直如故。
刘稷伸出手,在董铮的脖颈上轻轻拍了两下,又用力按了按。董铮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脖颈愈发显得刚硬不屈。
好!好一个铁项!刘稷忽然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激赏与释怀,朕今日方知,何为‘强项令’!董卿,你这脖子,硬得好!硬得撑得起朕的江山社稷!硬得对得起这天下黎庶!
他站起身,朗声道:传旨!雒阳令董铮,忠贞体国,刚正不阿,执法如山,堪为百官楷模!特赐‘强项令’名号,秩俸加一等!令其安心养伤,伤愈后,雒阳刑狱,尽付卿手!望卿不负朕望,为朕永镇这京畿法度!
强项令……
铁脖子董大人……
这带着皇帝亲口赞誉的称号,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雒阳的大街小巷,也传遍了帝国的朝堂州郡。它不再是一个戏谑的绰号,而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不畏强权、捍卫法纪的脊梁,象征着皇权对律法尊严的最终背书。
当董铮伤愈,重新戴上那顶进贤冠,额角还带着一道浅浅伤疤,步入雒阳县衙时,衙门前挤满了自发前来的百姓。他们手中没有鲜花美酒,只有崇敬的目光和低声的祝福。
董青天……
铁项公……
低低的呼唤,汇聚成一股暖流。董铮站在衙门前,看着眼前一张张朴实而充满希冀的脸庞,看着远处巍峨的宫阙,又仿佛看到了西郊张老栓那孤苦无依的瞎眼老妻和孙女。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百姓,对着朗朗青天,对着心中那杆永不倾斜的法度之秤,深深一揖。
他知道,这强项令的名号,是荣耀,更是千钧重担。它系在脖颈之上,更系在天地良心之间。从今往后,他的头颅可以断,但他的脊梁,他的项,将永远挺直,如同那根他曾以头相撞的蟠龙殿柱,支撑起一片不容玷污的法度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