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有个传统,毕业前可以上天台喊出心愿。
我握着写满暗恋的纸条冲上楼顶,却发现江屿站在那里。
林晚,这种玩笑很无聊。他皱眉打断我颤抖的告白。
全校哄笑中我落荒而逃,当晚删光他所有联系方式。
一周后暴雨夜,他浑身湿透砸响我家门:那瓶星星...我偷回去藏了十年。
我甩上门的瞬间,瞥见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许愿瓶——
瓶底那颗最小的星星上,歪歪扭扭写着江屿喜欢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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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像一根尖锐的针,猛地刺破下午最后一节课沉闷的倦意。整个教室的空气似乎跟着铃声震动了一下,随即被拖长的椅子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噪音填满,嗡嗡的说话声如同被捅了窝的蜂群,骤然升腾起来。
林晚!发什么呆呢同桌苏晓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力道不轻,差点把我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条震落。我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擂了一拳,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把那薄薄一张、边缘几乎被汗水浸软的纸攥得更牢。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我过去十年里隐秘的心跳和无声的呐喊。
没、没什么。我胡乱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沙子。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和书包的间隙,牢牢钉在教室后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江屿。
他刚把最后几本书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帆布书包里,动作利落得近乎漠然。肩带甩上宽阔的肩膀,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冷硬。他旁边站着一个隔壁班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正仰着头对他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刺眼。江屿没什么表情,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
一股又酸又涩的气流猛地冲上我的鼻腔,呛得我眼眶发热。十年了。从我六岁拖着鼻涕虫搬到他家隔壁,被他嫌弃地推开,却还是默默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彩色蜡笔开始;从初中他骑着单车故意碾过我脚边的水坑,溅了我满身泥点,却在第二天清晨一声不吭地把一瓶崭新的修正液放在我课桌上开始;从高中他永远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而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十名开外徘徊,每次月考后他瞥过我那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眼神里那种毫不掩饰的果然如此的冷淡开始……十年,我像一粒卑微的尘埃,固执地围绕着他这颗遥远又冰冷的星球旋转,小心翼翼藏着所有呼之欲出的念想,不敢靠近,更不敢奢望。
直到今天。毕业在即,空气里弥漫着告别的气息。学校那个隐秘的传统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多天——毕业前,可以独自一人走上那栋废弃旧教学楼的天台,向着空旷的天空和整个沉默的校园,喊出你心底最深的、不敢对任何人说的愿望。据说,被风吹散的心愿,会被天上的神明听见。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我唯一能鼓起勇气的方式。让风带走我的声音,带走我十年笨拙的暗恋,从此各自天涯,再无瓜葛。总好过烂在肚子里,腐烂发臭。
林晚,你到底走不走苏晓已经背好了书包,站在过道里,疑惑地看着我。
啊,走,你先走!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身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冲撞,撞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我几乎是推搡着挤过还滞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像一尾笨拙又慌乱的鱼,逆着人流冲向门口。
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惯常的审视。是他吗我不敢回头,只是咬紧了下唇,把那张浸透了我所有秘密和孤勇的纸条更紧地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柔嫩的掌心里。冲出教室门,走廊里人声鼎沸,喧嚣扑面而来,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跑去。
目标只有一个——那栋被爬山虎覆盖了大半、墙壁斑驳、平时几乎无人踏足的旧实验楼顶楼天台。
脚下的旧皮鞋踏在水泥楼梯上,发出空洞又急促的回响。一层,两层,三层……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腐朽的气味。越往上走,光线越暗,人声也彻底被隔绝在下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软又飘,肺叶因为剧烈的奔跑而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攥着纸条的手心早已汗湿一片,粘腻得难受,但我丝毫不敢松开。
终于,顶楼那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绿色防火门出现在眼前。门虚掩着,露出一线外面灰白的天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楼顶特有的空旷气息,吹在脸上,凉凉的。
到了。就是这里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快要炸开,血液在耳朵里轰鸣。我停住脚步,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悸动。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痒痒的。我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胡乱抹了一把,指尖冰凉。
就是现在。推开这扇门,站到空旷的天台上,对着这片承载了我所有年少心事的天空,喊出来。把那个名字,连同我积攒了十年的卑微欢喜和酸涩,一起喊出来。然后……然后我就自由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埃和旧时光的味道,沉甸甸地坠入肺腑。手臂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颤抖,用力推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生涩刺耳的门轴摩擦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骤然响起,像一声哀鸣。铁门被推开。
傍晚微凉的风瞬间毫无遮拦地灌了进来,吹得我额前的碎发乱舞。夕阳的余晖有些晃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然后,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僵的冰雕,凝固在门口。
空无一人的天台中央,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也畏惧到骨子里的身影。
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挺拔的肩背,利落的短发。江屿。
他怎么会在这里!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冰冷的感觉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头顶,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颤。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的嗡响。那张被我攥得死紧、几乎要嵌入血肉的纸条,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痉挛。我下意识地想把它藏到身后,动作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上来的他听到了多少
无数个惊恐的念头在脑子里疯狂炸开。
就在我僵立在门口,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背对着我的江屿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缓缓地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斜斜地泼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挺拔的轮廓。光线有些晃眼,我看不清他逆光中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隔着几步的距离,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冷得彻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风声在天台空旷的角落里呜咽盘旋,卷起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叶。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撞的声音,还有牙齿在口腔里细微的磕碰声。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我手里那张该死的、写满了秘密的纸条!还有我此刻脸上狼狈不堪、无所遁形的惊慌。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般的窒息感。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最细微的呜咽都被堵了回去。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重逾千斤,灼烧着我的掌心,也灼烧着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勇气。
逃!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炸响,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几乎扯痛了肩膀的筋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我根本顾不上,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兔子,朝着来时的楼梯口狼狈不堪地冲去。
林晚!
身后传来江屿的声音。那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距离和逆风显得有些模糊,却像一道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背脊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惯常的质问口吻。
跑!快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皮鞋重重地踩在积满灰尘的水泥楼梯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咚咚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感觉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紧紧钉在我的后背上。
冲下两层楼梯,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火辣辣地疼。通往旧实验楼出口的走廊就在眼前,尽头连接着喧闹的主教学楼。只要冲进人群,冲进那片安全的嘈杂里……
然而,就在我踉跄着冲出旧实验楼狭窄的出口,一头扎进主教学楼一楼喧闹的走廊时,一道身影突兀地横在了我面前。是隔壁班那个在江屿旁边笑靥如花的女生,高马尾,叫李薇。
她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神情,声音清脆得刺耳,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哟,林晚跑这么快干嘛脸这么红该不会……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珠一转,带着促狭的笑意,该不会刚才在天台,是去找我们江大才子表白了吧结果……被拒了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耳边引爆。我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贯穿。周围原本嘈杂的说话声、嬉笑声,在那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惊讶、了然,还有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
羞耻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将我吞没。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仿佛被无数根细针扎着。我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得有些发白的旧皮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李薇,闭嘴。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冰凌碎裂。
是江屿。
他不知何时也追了下来,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压住了李薇还想继续调侃的势头。
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他之间这狭窄而窒息的空间里。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对上江屿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寒潭,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最清晰的,是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审视和……冰冷。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校服一丝不苟,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审判着我这场自取其辱的闹剧。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我张开嘴,想解释,想辩驳,想嘶吼,想质问,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卡在喉咙深处。
勇气十年积攒的勇气,在他冰冷的目光和这满走廊无声的嘲笑里,早已碎成了齑粉,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跌跌撞撞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朝着走廊的另一端,朝着教学楼外那片渐渐昏暗的天光,狼狈地逃去。身后,似乎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还有李薇刻意拔高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嘀咕:啧,还真是啊……
那些声音,像细密的毒针,扎满了我的后背。
那天晚上,家里的灯光惨白得晃眼。我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手指冰冷,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鼠标点在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上,右键,删除联系人。确认。
一个,又一个。
QQ,微信,手机通讯录……所有能联系到江屿的途径,所有承载过我们之间那点可怜巴巴的、几乎全是学业问题交流的记录,全部被清空。删除键按下去的时候,指尖没有任何温度,心口也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十年。十年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十年无望的追逐,就在那个天台上,在那个走廊里,被彻底碾碎成了尘土,被风一吹,就散了。
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躺着一个透明玻璃瓶。瓶子里装着满满的五颜六色的纸星星,每一颗都是我笨拙地亲手折的。那是初三那年,我偷偷摸摸折了一整个暑假的许愿瓶。瓶底那颗最小的、折得歪歪扭扭的蓝色星星里,藏着最初也是最深的秘密——一张用铅笔写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江屿喜欢林晚。那时的心愿多么简单而大胆,带着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后来,瓶子折满了,愿望却从未敢送出,一直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深锁在抽屉深处。
现在,它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瓶子。冰冷的玻璃触感让我指尖微微一颤。瓶子里满满的星星,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户。初夏夜晚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在脸上。我举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个承载了我所有幼稚幻想和十年酸涩的瓶子,狠狠地朝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里掷了出去!
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划过黑暗。
没有碎裂的声响传来。它大概落进了楼下茂密的冬青丛里,无声无息,就像我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第二天起,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上学,放学,刻意绕开所有江屿可能出现的路线。教室,食堂,图书馆,我的目光永远低垂,或者固定在书本上,绝不投向任何可能与他视线交汇的方向。苏晓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几次,都被我用沉默挡了回去。李薇偶尔投来的、带着胜利者般怜悯的目光,我也视而不见。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毛玻璃罩住了,所有的喧嚣和目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我只想快点熬过这最后几天,然后彻底逃离这个充满窒息回忆的地方。
时间在麻木中缓慢爬行,毕业典礼的日期一天天逼近。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躁动和一丝解脱的气息。
那是一个暴雨突袭的夜晚。
晚饭后,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密集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敲碎。狂风卷着雨雾,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疯狂地扭动嘶吼。我蜷缩在客厅的旧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画册,试图用那些绚烂的色彩驱散心底的阴霾。电视里播放着嘈杂的综艺节目,声音开得很大,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也盖过了我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片段。
突然——
砰!砰!砰!
一阵急促、沉重,甚至带着某种疯狂意味的砸门声,猛地穿透了电视的喧嚣和暴雨的轰鸣,狠狠地撞进我的耳膜!
那声音如此猛烈,如此突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画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谁啊妈妈从厨房探出头,疑惑地皱眉,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朝门口走去,这么大的雨……
砰!砰!砰!
砸门声没有丝毫停歇,反而更加急促、更加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执着,仿佛门外的人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我下意识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妈妈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疑惑变成了紧张,她快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提高了声音警惕地问:谁在外面
门外,风雨声依旧猛烈。砸门声停顿了一瞬。
然后,一个嘶哑得几乎变了调、带着浓重喘息和雨水气息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阿…阿姨……是我……江屿!
江屿!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大脑里混沌的麻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麻木感。他怎么会来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
妈妈显然也愣住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询问。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门锁咔哒一声被妈妈拧开。
沉重的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的景象,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帘。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映出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
是江屿。
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深蓝色的校服外套紧紧地贴在身上,颜色深得发黑,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流,在他脚边迅速汇聚成一小滩。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额头上,几绺碎发狼狈地垂在眼前。脸上、脖子上全是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破旧风箱般的杂音。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断滴落,砸在湿透的衣襟上。
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淡漠,甚至带着疏离审视的眼睛,此刻却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惊的脆弱。
他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头受伤的、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的目光,越过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妈妈,像两道灼热的探照灯,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僵立在客厅中央的我身上。
那目光滚烫,带着不顾一切的重量,烧灼着我的皮肤。
林晚……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颤抖,那瓶星星……你扔掉的……许愿瓶……
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我偷回去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惊雷般的后半句嘶吼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却清晰地穿透了暴雨的轰鸣,狠狠撞进我的耳膜:
……藏了十年!
藏了十年!
这四个字像四道惊雷,在我早已一片荒芜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沙发靠背才勉强站稳。胸腔里那颗死寂的心脏像是被强行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冲撞着,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锐痛和难以置信的眩晕。
偷回去藏了十年他……他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偷的那个瓶子……初三那年……明明……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湿透、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的江屿,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疯狂的眼睛,只觉得荒谬绝伦,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你胡说!积压了数日的委屈、愤怒、羞耻和此刻被愚弄的荒谬感终于冲破了我麻木的壳,化作一声尖锐的嘶喊,带着哭腔,你出去!滚出去!我猛地指向门外瓢泼的雨幕,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晚晚……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吓到了,试图开口缓和。
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巨大的悲愤和混乱主宰了我。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只想把这个带来毁灭性冲击的人立刻赶出我的世界。我猛地冲上前几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江屿湿透冰冷的胸膛!
你走啊!
手掌触碰到他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校服,那刺骨的凉意让我指尖一缩。但推拒的力道已经发出。
江屿被我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湿透的鞋底在门口淌着雨水的地砖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但他没有看我,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的痛苦和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在我歇斯底里的嘶喊和推搡中,在我即将把门狠狠甩上的那个瞬间——
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动作彻底僵住、血液几乎倒流的举动。
他猛地抬起那只一直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同样湿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在他抬手的瞬间,一个东西从他湿透的校服外套怀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落在我家玄关干燥的地砖上。
是一个玻璃瓶。
小小的,透明的,瓶身因为磨损而显得有些模糊,带着岁月的痕迹。瓶口塞着一个同样褪色、有些磨损的软木塞。
瓶子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纸星星。
满满当当,拥挤而熟悉。
是我扔掉的那个许愿瓶!
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时间、空间、窗外的狂风骤雨、妈妈担忧的惊呼……所有的一切都瞬间褪色、消失。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躺在玄关地砖上的、小小的、褪色的玻璃瓶,以及瓶底那颗异常显眼、被压在最下面、最小也最歪歪扭扭的蓝色星星。
就在我的目光凝固在那颗蓝色星星上的刹那,江屿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崩溃的绝望,再次穿透雨幕,狠狠砸进我的耳中:
那颗……最小的……蓝色的……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打开它!
打开它
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所有的愤怒、嘶喊、推拒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赶他走,甚至忘记了呼吸。双腿如同灌了铅,却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两步……
在妈妈惊愕的目光和江屿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疯狂的眼睛的注视下,我缓缓地、僵硬地弯下腰,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指,捡起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
瓶身沾着雨水和外面的泥泞,触感冰凉滑腻。十年了。它竟然真的还在。在他那里。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摸索着瓶口的软木塞。它塞得很紧,带着岁月的顽固。我用指甲抠,用力拔,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啵的一声轻响。
软木塞终于被拔了出来。
一股陈旧的、带着淡淡纸张和时光气息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地跳动。颤抖的手指伸进瓶口,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层层叠叠的彩色星星,指尖触碰到瓶底那颗最小、最旧的蓝色星星。它被压得有些扁,颜色也褪得厉害。
我捏住它,将它从拥挤的瓶底抽了出来。
小小的蓝色纸星星,躺在我同样冰冷颤抖的掌心。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我深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开始拆解这颗尘封了十年的星星。
纸页因为年深日久和反复折叠,变得脆弱而僵硬。我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展开它皱褶的棱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终于,皱巴巴的蓝色纸条被完全摊平在掌心。
就在纸条正中央,那被折叠了无数次、几乎被磨平的褶皱交汇之处——
一行歪歪扭扭、用铅笔写下的、稚嫩到有些笨拙的字迹,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那字迹很小,很用力,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属于少年人的执拗和紧张:
**江屿喜欢林晚。**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窗外的暴雨声、风声、电视里残留的嘈杂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绝对的、令人耳鸣的死寂。
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行小小的、褪色的铅笔字上。
江屿喜欢林晚。
江屿喜欢林晚。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呼啸着穿透我的视网膜,狠狠射进我的大脑深处,炸开一片空白又混乱的废墟。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冲撞,带来一阵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尖锐的耳鸣。
怎么可能
这明明……明明是我当年,在那个懵懂又充满幻想的初三暑假,偷偷写下的秘密!是我笨拙地、满怀期待地折进这颗蓝色星星里的!它应该随着那个被我扔掉的瓶子,永远消失在楼下的冬青丛里,腐烂在泥土中!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由他……亲口说出
我猛地抬起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带着濒死的惊惶和最后一丝微弱的求证,看向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狼狈得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身影。
江屿依旧站在那里,维持着被我推搡后踉跄的姿态。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苍白的脸颊、紧抿的唇角不断滑落。他不再嘶吼,不再疯狂。那双曾经燃烧着痛苦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他就那样看着我,目光沉沉,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里面翻涌着我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释然,有等待审判的平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
那悲伤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门槛,瞬间将我淹没。
初三暑假……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几乎只剩下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沉重,……你坐在你家院子的葡萄架下折它……我……在楼上……看见了。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那片被暴雨模糊的黑暗,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充满蝉鸣的午后。
……你折了很久……很认真……后来睡着了……瓶子……就放在旁边的石凳上……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越发艰涩,……我……鬼使神差……翻墙……下去……偷走了它。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被雨水打湿,沉重地覆在眼睑上,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嘲的苦涩。
……我不敢看……不敢拆……怕看到……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更怕……看到的是……别人的名字……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像个……傻子一样……藏了十年……
……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彻底封死,只剩下灼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在那行字迹和江屿破碎的叙述中被抽空了。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瘫倒在玄关的地上。
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掌心,那颗被彻底摊开的蓝色纸星星,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皮肤。那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江屿喜欢林晚——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十年。
原来那场漫长、酸涩、充斥着自我怀疑和绝望的单向追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巨大的误会。风从未吹散我的心愿,它只是被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偷偷地、笨拙地、像守护一个易碎的珍宝一样,藏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藏了整整十年。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冲刷着整个世界。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沉闷的声响,像是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房间里。
我瘫坐在冰冷的玄关地砖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凉的墙壁,浑身脱力。那颗被摊开的蓝色纸星星,像一块烧红的烙印,死死地烫在我的掌心。那行稚嫩又执拗的铅笔字——江屿喜欢林晚——反复地在眼前晃动,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巨大的嘲讽和颠覆性的力量,将过去十年构筑的世界彻底碾碎、重塑。
十年。偷藏了十年。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带着窒息的力量,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我抬起头,视线穿过氤氲的水汽(是眼泪吗我不知道),望向门口那个同样被钉在暴雨和狼狈中的身影。
江屿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被我推搡后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雨水浇透、失去灵魂的雕塑。湿透的头发紧贴着他苍白的额头,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湿透的校服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脸上所有的疯狂和嘶吼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疲惫。那双眼睛,曾经像寒潭般疏离,像烈火般疯狂的眼睛,此刻只是沉沉地看着我,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自嘲,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沉重的悲伤。
那悲伤如此巨大,如此真实,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妈妈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她看看失魂落魄瘫坐在地的我,又看看门口如同落水狗般狼狈的江屿,几次想开口,嘴唇翕动着,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地退回了客厅的阴影里,把这片充斥着暴雨声、沉重喘息和死寂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的玄关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喧嚣的背景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江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更深的绝望攫住。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下了头。
湿透的发梢遮住了他的眼睛。
然后,一个压抑到极致、破碎得不成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微弱地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对不起……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那天……在天台……
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仅存的生命。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在强行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我……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上下滚动,带着濒死般的挣扎。最终,那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所有堤防,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绝望的低吼:
……我是害怕!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害怕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疏离、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用审视目光看着我的江屿……他说他害怕
我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依旧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湿透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颤。不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优等生,不再是那个眼神冰冷的旁观者。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彻底击垮的少年,狼狈、脆弱、不堪一击。
十年……他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血泪,……我像个……懦夫……藏了十年……不敢让你知道……哪怕一点点……
他终于抬起了头。
泪水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冲出道道狼狈的痕迹。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满了痛苦、绝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赤裸裸的脆弱。
……那天……你跑上来……说要喊话……他的目光穿过泪水和雨水的帘幕,死死地锁住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我……我其实……一直……一直……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最沉重的两个字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声音破碎,却清晰地击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喜欢你。
喜欢你。
这三个字,不是写在褪色的纸条上,而是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重量,从他哽咽的喉咙里、从他泪流满面的狼狈中,被血淋淋地剖开,捧到了我的面前。
整个世界彻底失声。窗外的暴雨,屋内的死寂,掌心的纸片,墙壁的冰冷……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感官里只剩下门口那个浑身湿透、泪流满面、嘶哑地说着喜欢你的少年。
十年筑起的心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无数被刻意忽略、被曲解的碎片,如同洪水般涌入脑海——
初中时他故意碾过水坑溅我一身泥,却在第二天默默放下的新修正液;我考试失利后,他冷冷瞥过试卷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难以捕捉的焦灼;每一次雨天,他书包里总会恰好多带一把伞,然后不耐烦地塞给我;甚至在天台上,他背对着我时,那挺得过分僵直的脊背,和那句冰冷拒绝前,那几不可闻的、带着颤抖的尾音……
原来,那不是厌恶,不是冷漠,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
那是一个同样笨拙、同样胆怯、同样在漫长时光里小心翼翼藏匿着心事的少年,在用他唯一能想到的、别扭的方式,靠近他害怕失去的人。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了悟,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酸涩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胀,几乎要炸裂开来。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看着那个褪色的许愿瓶,看着掌心里摊开的、写着江屿喜欢林晚的蓝色纸条,看着门口那个同样被十年暗恋折磨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的少年……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下,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掌心那颗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蓝色星星上,将上面稚嫩的字迹洇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整个城市。
而屋内,十年尘封的心事,终于在这场倾盆大雨中,被冲刷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