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秦王亲卫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他的贴身婢女阿芜。
她教我唐代礼仪,替我遮掩现代习惯,在玄武门之变中与我并肩血战。
当我差点救下必死的将军改变历史时,她突然用袖箭射穿那人的喉咙。
我是时空管理员编号七,她擦着血说,你的存在差点让历史崩塌。
……
武德九年的长安,盛夏的风裹挟着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山雨欲来的铁锈腥气,粗暴地灌满了我的口鼻。
上一秒,我还在实验室盯着烧杯里咕嘟冒泡的蓝色溶液,下一秒,眼前一黑,再睁眼,就是这令人窒息的古长安。
剧烈的眩晕感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我脑仁里狠命敲打。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硌得骨头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家畜棚里特有的、浓烈的发酵气息。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却像是散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醒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突兀地浇在燥热的空气里。
我猛地扭头。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纤细的身影挡住了大半。
她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穿透了浑浊的空气,清晰地传递过来。
穿着简单的素色襦裙,裙裾拂过门槛,竟不沾半点浮尘。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沿还氤氲着热气。
秦王殿下仁厚,念你初来乍到,又受了风寒,特允你多歇息半日。
她步履轻悄地走近,将陶碗搁在炕边矮几上。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
直到她在我面前俯下身,我才真正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素净的脸,未施脂粉,肌肤是细腻的象牙白,眉毛细长,如同水墨画里精心勾勒的远山。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口沉寂千年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吸纳周遭一切喧嚣。
她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一切的透彻。
阳光从破旧的窗棂缝隙挤进来,恰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给那份疏离的沉静添上了一丝奇异的暖意。
我……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哪儿秦王府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反应并无意外。
她伸手探了探陶碗的温度,趁热喝了,发发汗。我是殿下身边的婢女,阿芜。
秦王有令,你既已入府为亲卫,便要尽快熟悉府中规矩,莫要行差踏错。
阿芜。我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点清苦的草木气息。
她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那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沉静得让我心慌。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迷茫和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异类被投入了陌生的兽群,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都在暴露着我的不同。
秦王治军极严,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言行举止,皆有法度。莫要左顾右盼,莫要言语轻佻,见上官,垂手肃立,眼神不可直视过久。尤其,
她墨玉般的眸子在我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这身筋骨发力的姿态,太过奇特。行走坐卧,须得收敛些。
阿芜成了我在这个时空唯一的浮木。
她教我如何行走才不显得突兀——步幅要小,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沉稳,不能像现代人那样大步流星,肩膀乱晃。
她纠正我行礼的姿态——叉手礼时,左手需紧紧包住右手拇指,右手四指则要笔直地贴附在左手上,躬身的角度必须恰到好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倨傲。
她甚至告诉我,在贵人面前,视线应该落在对方下颌以下、胸口以上那片区域,既显得恭敬,又不至于失礼。
我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笨拙地模仿着这些刻入唐人骨血的仪轨。
每一次犯错,都引来旁人或明或暗的侧目和嗤笑。
每当这时,阿芜总会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身边。
有时是恰到好处地递上一件需要搬运的器物,转移开那些探究的视线;有时是轻声提醒一句我忽略的细节;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我斜后方,用那份沉静的气场,奇异地熨平了周围的躁动与窃议。
在她的调教下,我那身格格不入的现代气息,被一点点打磨、覆盖,终于勉强融入了秦王府肃杀而森严的背景色里。
秦王李世民的目光偶尔扫过我,锐利如云中神鹰俯视苍生,带着审视新刀的意味,但并未流露出特别的异样。我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我结束值守,浑身汗透。
刚走到靠近马厩的僻静回廊下,便听到一阵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和踢打声。
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着粗使仆役衣服的瘦小身影被两个壮实家丁死死按在地上,其中一个正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另一个狞笑着捂住她的嘴。
那女孩的眼神,绝望得像溺死在深潭里的幼鹿。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
一个标准的擒拿格斗动作,拧腕、别臂、肩撞,动作迅猛连贯。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两个施暴者像破麻袋一样被我狠狠掼在夯土墙上,滑落在地,痛苦地蜷缩呻吟。
被救下的女孩惊恐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喘着粗气,怒火未消,指着那两个哼哼唧唧的家伙,用尽我学到的所有唐时俚语厉声呵斥:
滚!再让老子看见你们干这腌臜勾当,打断你们的狗腿!
两个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这才回头看向那惊魂未定的女孩,尽量放柔声音:没事了,快回去吧。
女孩啜泣着,含糊不清地道了声谢,飞快地跑掉了。
回廊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血腥味。我这才感到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小臂上被那家丁挣扎时用指甲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你惹麻烦了。阿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清冷依旧。
我猛地回头,不知她何时出现的。
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落在我流血的手臂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路见不平而已。我甩了甩手,试图表现得满不在乎,心却因为她那点细微的反应而莫名一跳。
那两个,是齐王府长史安插过来的眼线。她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拂过水面的微风,你打伤的,是太子的人。
我的呼吸瞬间一滞,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东宫和齐王的人!
我竟在秦王府里,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太子的人
这跟直接宣战有什么区别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阿芜却没有再多说。她沉默地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生硬地按在我手臂的伤口上止血。
那帕子带着一种冷冽的、仿佛初雪消融般的草木清气。
此事我自会处理,抹平痕迹。她抬起眼,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紧紧锁住我的视线,管住你的手,更管住你的心。这里不是你的江湖。下次,或许就没人替你收拾了。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刚刚升腾起的英雄气概,也浇得我心头冰凉。
替我收拾她一直在替我收拾残局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后怕、感激,还有一丝被看穿、被掌控的微妙悸动。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下,像绷紧的弓弦,被无声地拉到了极限。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的夜,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一丝风也没有。秦王府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空气却凝固得如同铅块。
秦王李世民一身玄甲,站在巨大的长安城舆图前,烛光在他刚毅冷峻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尉迟敬德、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张张面孔紧绷着,眼神锐利如刀。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铁器的冰冷气息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杀意。
我作为亲卫,按刀侍立在厅门内侧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知道,决定历史走向的时刻,就在眼前。脑海里那些关于玄武门之变的模糊记载疯狂翻涌——常何!那个玄武门的守将!他将是秦王能否顺利入宫的关键!
一个低沉而果决的声音响起,是秦王在点将。当念到常何的名字时,我浑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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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他!历史记载里,正是常何临阵倒戈,打开了玄武门!他必须活着!必须按历史走向,站在秦王这边!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必须提醒秦王!常何是关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踏出半步,嘴唇微张,那句常将军至关重要的话就要冲口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穿透力的草木冷香骤然钻入鼻端。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是阿芜!
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侧。
她并没有看我,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换了个站姿。
但那攥住我手腕的五指,却像冰冷的铁钳,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传递着无声的、严厉到极致的警告。
我猛地一僵,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堵了回去,憋得胸口一阵闷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她警告过我,管住手,更要管住心。她一直知道知道我想做什么
秦王的声音在继续,部署着每一个细节。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身侧的阿芜身上。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眉顺眼,是再标准不过的婢女姿态。
烛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静得如同古庙里的玉雕侍女。
可那只攥着我手腕的手,冰冷、稳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
这巨大的反差,让我心底第一次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困惑。
她到底是谁
六月初四,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天际只有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挣扎着想要刺破这墨色的天幕。
玄武门巨大的门楼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微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露水腥气和一种令人牙酸的铁锈味——那是大批甲士身上铁甲和兵刃散发出的气息,冰冷而肃杀。
我紧握着横刀,冰凉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掌心全是滑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周围压抑的呼吸声和铁甲叶片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鼻腔直刺进大脑深处。
这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不再是隔着屏幕的影像。
这是真正的战场!是生与死赤裸裸的碰撞!
就在我眼前,一个穿着东宫卫率服饰的年轻士兵,面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嘶吼着挺起长矛朝我刺来。
那矛尖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一点刺目的寒星。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凭借着身体在无数次训练中形成的肌肉记忆,猛地侧身,手中的横刀本能地斜撩上去!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虎口瞬间崩裂,剧痛传来。刀锋砍断了矛杆,去势未竭,冰冷的金属毫无阻碍地切开了皮肉、骨骼……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而出,糊了我一脸。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的余温。
那士兵喉咙里发出咳咳嗬的怪响,眼神里的惊恐迅速被一种空洞的死灰色取代。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呃……我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握刀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柄。恐惧、恶心、一种毁灭生命的巨大虚无感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我身旁混乱的战团。
是阿芜!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婢女裙裳,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修罗场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诡异的从容。
她手中没有刀剑,只有一根看似普通的、用来绾发的乌木簪子。
一个凶悍的齐王府卫士,满脸血污,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正挥刀朝我猛劈过来。
我因为刚才的冲击而动作迟滞了一瞬,眼看那雪亮的刀锋就要落下!
阿芜的身影动了。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她纤细的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探出,手中的乌木簪精准无比地点在对方持刀手腕的麻筋上。
呃啊!那卫士闷哼一声,整条手臂瞬间酸软麻痹,沉重的腰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
阿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身形如同风中飘絮,轻盈地一旋,另一只手闪电般拂过那卫士的脖颈侧面。指尖似乎蕴藏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轻轻一点。
那凶悍的卫士脸上的凶戾瞬间凝固,随即转为极度的惊愕和茫然,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脊骨,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甚至没有一滴血溅出。
阿芜做完这一切,压根没有看我一眼,身形一晃,又消失在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尘土硝烟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呆立在原地,握着刀,脸上还沾着温热的血,心脏却因为刚才那超越常理的一幕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那是什么点穴还是……
玄武门内的激战已近尾声,太子的头颅被割下,齐王伏诛,但残存的抵抗仍在零星爆发。
秦王李世民在尉迟敬德等猛将的簇拥下,正欲策马直扑海池,面见惊惶失措的皇帝李渊,进行最后的陈情。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靠近宫墙根下的一处阴影里,猛地暴起一道人影!那人穿着宫门守卫的甲胄,但动作迅猛狠辣,远非寻常士兵可比。
他手中并非制式横刀,而是一柄淬着幽蓝暗光的短小弯匕,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撕裂空气,目标直指秦王身侧一个关键的身影——玄武门守将,常何!
常将军小心!惊呼声四起!
秦王身边的护卫们反应已是极快,但事发突然,那刺客的角度又极其刁钻,竟在瞬间突破了外围的刀光剑影,致命的弯匕距离常何的后心已不足三尺。
常何似有所觉,惊骇回头,瞳孔因死亡的迫近而骤然收缩。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快,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骤然闪现。
是阿芜!
她不知何时竟已冲到了常何斜前方,离那刺客最近的位置。
她没有试图用身体去挡那柄淬毒的弯匕。在那生死一瞬的刹那,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骇欲绝的动作——她猛地抬起左臂,宽大的素色袖口对准了那名刺客的咽喉!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弹射声。
一道乌黑的细影,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如同地狱射出的死亡之吻,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噗!
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清晰入耳。
那刺客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他手中的弯匕当啷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又艰难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喉咙。
在他的咽喉正中,赫然插着一根通体乌黑、细如牛毛、尾部带着诡异翎羽的短小箭矢。
箭簇完全没入,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黑色尾羽。
刺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神迅速涣散,带着极度的惊愕和茫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伤者的哀嚎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那个突然出手、袖藏致命杀器的素衣婢女身上。
秦王李世民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阿芜。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所有在场的重臣猛将,眼神都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审视。
常何死里逃生,脸色煞白,看着倒毙的刺客,又看看阿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战场上短暂的死寂被一种更沉重、更诡异的气氛取代。
阿芜缓缓放下了抬起的手臂,宽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那致命的机括。
她没有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平静地转过身,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常何,越过那些充满震撼与猜疑的将领,最终,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沉静,不再是婢女的恭顺。那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所有伪装和温度的、俯瞰尘埃般的漠然。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在审视一件出了纰漏的工具。
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个名字,那个荒谬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
阿芜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无视了周围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包括秦王那锐利如刀、充满探究的视线,径直朝我走来。
她的脚步很稳,踩在血水和泥泞混合的地面上,素色的裙裾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暗红的污迹,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点点红梅,刺目惊心。
她停在我面前,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草木清气,此刻却混合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那方曾经按在我手臂伤口上的帕子。
她没有擦拭自己袖口或裙摆的污血,而是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轻轻擦拭起我的脸颊。
她的指尖冰凉,隔着帕子,那触感依旧清晰。帕子擦过的地方,是刚才那个东宫士兵喷溅在我脸上的、已经半凝固的温热血迹。
瞧你,又弄脏了。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责备,就像在数落一个不小心打翻墨汁的孩子。
但这温柔,在此刻这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中,在无数双惊骇目光的注视下,却比任何厉鬼的嘶嚎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僵硬地站着,如同被钉在原地,只能任由她那冰凉的手指隔着帕子拂过我的皮肤。
每一次擦拭,都像冰锥划过心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淹没到头顶。
她仔细地擦拭着,直到我脸上最后一点血迹消失。然后,她收回手,将那方沾满污血的帕子随意地团在掌心。
抬起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惨白而惊惧的脸。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精准、毫无人类温度的弧度。
记住,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残余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叫阿芜。时空管理局,编号七。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历史变量。若非我持续修正你溢出的因果涟漪,你早该被时空乱流彻底抹去,连一粒尘埃都不会剩下。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地上常何将军旁边那具刺客的尸体,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必须死在这里,在这个精确的时刻。常何也必须活着,完成他既定的使命。你的冲动,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差点让整个时空锚点崩溃。
现在,她顿了顿,那冰冷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你的任务完成了。历史已回归正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我。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屏障,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和灵魂,要将我生生从这具躯壳里剥离出去!
眼前的一切
——阿芜那冰冷如雕塑的面容、秦王惊疑不定的眼神、尉迟敬德虬髯怒张的脸、地上蜿蜒流淌的暗红血泊、玄武门巍峨的阴影——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拉伸、变形。
色彩如同被打翻的颜料桶,互相倾轧融合,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不……阿芜!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被无形的力量扼杀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串无声的气流。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我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依旧站得笔直,素衣染血,却像一尊独立于时光长河之外的神祇雕像。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穿越了混乱的时空旋涡,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最后一次,清晰地、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最深处。
冰冷,彻骨,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绝对的掌控。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坠落感。
刺眼的白光。
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纸张的灰尘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图书馆那高耸的、被经年累月熏染成米白色的天花板,一排排整齐却略显暗淡的日光灯管。
身下是阅览室冰凉的塑料座椅。
我回来了。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倾斜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束里安静地舞蹈。窗外传来模糊的、属于现代都市的车流声,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正常。仿佛那场发生在千年之前的血腥宫变,那金戈铁马的嘶吼,那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液,那双冰冷如墨的眼眸所有所有都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我僵硬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干燥,没有一丝粘腻的血污。
手臂上,那道被家丁划开的伤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只有心脏深处,还残留着被无形巨手攥紧撕裂的剧痛,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虚无感。
还有那双眼睛。
阿芜,编号七。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在安静的空间里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引得附近几个埋头看书的学生不满地抬头瞪了我一眼。
但我顾不上了。一种莫名的、近乎疯狂的冲动驱使着我,踉跄着冲向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我需要抓住点什么!抓住一点能证明那一切并非虚幻的证据!哪怕只是一本枯燥的历史书,一行冰冷的铅字!
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历史文献区高大的书架迷宫中穿行,手指神经质地划过一排排厚重的书脊。
《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那些熟悉的书名在眼前晃动,却无法带来丝毫真实感。直到唐代——两个字撞入眼帘。
我猛地停下脚步,喘息着,视线落在书架中间一层。那里,在一排深蓝色精装书之间,静静地立着一本装帧古朴的深褐色书籍。
书脊上用烫金的繁体字印着书名:
《唐代玄武门之变细考》。
玄武门!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的手指猛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书很沉,带着旧纸特有的、干燥而微苦的气息。封面是硬质的深褐色纸板,触手微凉。
我胡乱地翻开厚重的封面,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目光急切地扫过目录,跳过那些冗长的背景分析、人物关系图……疯狂地寻找着那个名字——常何!
找到了!
页码:217。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我粗暴地翻到那一页。
粗糙的纸张边缘甚至划破了我的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视线如同饿狼般扑向那密密麻麻的铅字。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守将常何,开关迎秦王部众入宫,厥功至伟。然是日变起仓促,宫门内外殊死搏杀。有东宫死士,乔装匿于门吏之中,趁乱暴起,以毒匕刺常何,图挽狂澜于既倒……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呼吸也屏住了!
……之际,幸有秦王麾下无名婢女,忠勇果决,以袖箭毙刺客于咫尺之间,常何遂得无恙……
无名婢女!
袖箭!毙刺客于咫尺之间!
白纸黑字!
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感情的历史记录!
这记录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眩晕感瞬间袭来,耳边嗡嗡作响。
那血腥的清晨,那快如鬼魅的乌光,那刺客咽喉上诡异的黑色尾羽,阿芜抬起的手臂,冰冷如刀的眼神……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叫阿芜的婢女,那个时空管理局编号七——都是真的!她就在史书的缝隙里!她就在那里!
这次,要借什么书
一个声音,清清泠泠,如同初雪消融时山涧的溪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别重逢的熟稔,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这声音……
我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彻底凝固。
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扭曲、压缩!千年时光的尘埃轰然崩塌!
我像一具生锈的机器,带着骨头摩擦的艰涩声响,一寸寸、无比僵硬地转过身。
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斜斜地铺洒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无声沉浮。
她就站在那片光晕的边缘。
不再是素色的襦裙,而是剪裁合体的现代职业装——米白色的衬衫,挺括的烟灰色西装外套,同色系的及膝窄裙,勾勒出纤细而干练的线条。
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
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银丝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
依旧是墨玉般的深黑,沉静,幽邃,如同两口吸纳了千年时光的古井。
那份洞悉一切的透彻感,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没有丝毫改变。
阿芜。或者时空管理员,编号七。
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古籍,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图书馆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人员。
她看着我,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早已预知结局的了然。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本《唐代玄武门之变细考》。
这本,需要登记。她的声音很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石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脸上,试图从那熟悉的眉眼间,找到一丝属于那个唐朝婢女阿芜的温存痕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只有冰冷的、属于观察者与执行者的绝对疏离。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失态和沉默。她向前走了一步,高跟鞋在安静的空间里敲击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她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气息——依旧是那股冷冽的草木清气,纯净得不染尘埃,彻底覆盖了所有属于图书馆的陈旧纸墨味道,也彻底抹去了那个血腥清晨残留的最后一丝铁锈味。
她伸出双手,动作自然流畅。一只手接过了我怀里那几本因为极度震惊而几乎要滑落的旧书,另一只手则轻轻推过来一样东西。
正是那本深褐色的《唐代玄武门之变细考》。
书页在她推动下自然地翻开了几页。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落向那摊开的书页之间。
就在泛黄的、印满历史铅字的纸页缝隙里。
静静地,躺着一支簪。
簪身是温润的羊脂白玉,在图书馆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内敛的光泽。
簪头,一朵用极细的金丝盘绕镶嵌而成的梅花,小巧玲珑,花瓣层叠,纤毫毕现。金丝在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孤傲而冷冽的金芒。
那是我在秦王府某个上元节的夜晚,用偷偷攒下的所有俸银,笨拙地捧到她面前的礼物。
我送她的那支唐代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