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班狂躁
操!
拖把杆狠狠砸在油腻腻的地面上,溅起的脏水点子沾湿了裤腿。林舟烦躁地抹了把脸,指尖立刻传来一股混杂着灰尘和廉价消毒水的恶心黏腻感。凌晨三点的惠家便利店,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粘稠又沉闷,吸进肺里都带着股隔夜关东煮的馊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把他脚边那只油光水滑的蟑螂照得纤毫毕现。那玩意儿正优哉游哉地晃动着触须,旁若无人地爬过一排排塞满防腐剂午餐肉的货架。
妈的,垃圾堆。林舟抬脚,鞋底带着积攒了一整夜的戾气,狠狠碾了下去。轻微的爆裂声,一点暗色的汁液在瓷砖上洇开。他盯着那点污渍,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这破地方,这破班,这破得一眼望不到头、连蟑螂都活得比他理直气壮的人生。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金属货架腿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几包薯片摇摇晃晃掉了下来。
他懒得去捡。值夜班就像被塞进一个巨大、缓慢腐烂的罐头里,时间都他妈生了锈。玻璃门外的城市沉睡在霓虹的残梦里,偶尔有车灯像濒死的萤火虫一样滑过,冰冷,遥远,跟他屁关系没有。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大概就是给这些醉醺醺的夜归人递烟,给那些同样睡不着觉的倒霉蛋加热一份注定会拉肚子的速食便当,然后数着秒针等天亮,等下一个同样操蛋的轮回。意义狗屁!他林舟就是这巨大城市机器里一颗生了锈、随时会被拧下来扔掉的螺丝钉。想到这,他胸腔里堵得慌,像塞满了泡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又透不过气。他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后颈的肌肉绷得死紧。
就在这时,感应门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叮咚。
林舟眼皮都没抬,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欢迎光临惠家便利店。
声音干巴巴的,比货架上风干的牛肉干还硬。
进来的是个女孩。看着很年轻,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肩上背着一个磨了边的帆布包。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怪,不是快,也不是慢,而是…迟疑。像在陌生的水域里试探着前行。她摸索着,手指轻轻拂过冰柜的玻璃门,拂过堆叠的饮料瓶,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精确。最后,她停在了方便面货架前,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林舟靠在收银台后面,冷眼旁观。装吧,演给谁看呢这年头,博眼球的套路他见多了。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重新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的光映着他眼底一片麻木的烦躁。
突然,哗啦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林舟猛地抬头。只见那女孩脚边,散落着几桶红烧牛肉面,其中一桶的塑料包装裂开了,棕黄色的油料包和干瘪的蔬菜包撒了一地,油腻腻的酱汁溅了几点在女孩浅蓝色的裙摆上,像几块丑陋的污渍。而她正慌乱地蹲下身,手指在地面上急切地摸索着,试图捡起那些散落的桶面。她的动作笨拙而仓促,指尖好几次都戳进了黏糊糊的酱料里。
啧!林舟心里的烦躁瞬间被点爆了,像被火星子溅到的汽油桶。他几步跨过去,动作粗鲁地一把将女孩拉开。搞什么啊你走路不长眼啊他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弯腰粗暴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看看!弄成这样!你知道清理起来多麻烦吗眼睛长头顶上了
女孩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勉强扶住旁边的货架才站稳。她抬起头,朝向林舟声音传来的方向。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脸上。林舟这才看清——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本该是极有神采的,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空茫的、仿佛蒙着层薄雾的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却映不出任何星光的古井。
抱歉,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我眼睛看不见。
看不见
林舟收拾残骸的手猛地顿住了。他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噎住,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古怪的音节。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孩摸索着扶住货架的手,那手指纤细,指节微微泛白。又看向她的眼睛,那空茫的、没有焦距的深棕色瞳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愕和被愚弄感的怒火腾地一下冲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看不见凭什么她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弱
他嗤笑出声,那笑声又冷又硬,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在空旷寂静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刺耳。呵,装什么可怜他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桶破裂的泡面,油腻的酱汁沾了他一手。他俯视着女孩空茫的脸,声音里淬满了刻毒的冰,看不见这世上谁他妈不是瞎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像要把这操蛋生活的所有不公都一股脑砸出去,谁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在这狗屎一样的日子里瞎他妈撞!
2
盲女初遇
吼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空虚和烦躁淹没。他不再看女孩,粗暴地把手里那桶破泡面塞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啷一声闷响,然后转身大步走回收银台,把后背留给了那片狼藉和那个空茫站立的女孩。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没有实质的、空茫的注视,像针一样扎在他后颈的皮肤上。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抓起抹布,泄愤似的用力擦拭着光洁的台面,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彻底抹去。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方便面酱料那廉价而浓烈的气味,固执地弥漫着。
几天后的傍晚,空气闷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林舟被店长临时派了个苦差——把店里积压的一批快到期的打折饮料,送到附近的市立特殊教育学校去,算是处理库存兼献爱心。林舟心里骂骂咧咧,抱着沉重的纸箱,顶着黏糊糊的热风,一路踢着石子儿,走到了那所被高大梧桐树环绕的学校。
刚踏进略显陈旧的校门,一阵突兀的喧哗就像热浪一样拍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音乐小天才吗
天才我看是踩狗屎运了吧!就她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特殊人才’呢!
尖利刻薄的哄笑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残忍,毫不掩饰地从不远处的礼堂侧门方向传来。林舟皱着眉,循着声音走了几步,停在半开的侧门阴影里。
礼堂后台入口的光线有些昏暗。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女生围成一个半圈,堵在那里。被围在中间的,赫然是那个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她背对着林舟的方向,帆布包掉在地上,几本厚厚的、纸张边缘明显不同的书散落出来。她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根熟悉的盲杖,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在摸索她掉落的东西。那几个围着她的人影还在推搡,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尤其起劲,嘴里不干不净:
怎么,许瞳,真当自己是莫扎特再世了就你那瞎摸乱弹的劲儿,也配占着琴房最好的那架斯坦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着,他猛地伸手,狠狠推了许瞳的肩膀一把。
许瞳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脚下被散落的盲文乐谱一绊,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撞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哈哈哈!看!瞎子跳舞!
真他妈笨!
废物点心!
哄笑声瞬间拔高,带着一种野蛮的快意,在空旷的后台通道里回荡,格外刺耳。那几个施暴者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其中一个穿着超短裙、嚼着口香糖的女生,甚至抬起穿着厚底松糕鞋的脚,作势要往散落在地上的盲文乐谱上踩去。
3
琴音震魂
林舟抱着纸箱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天前便利店里的那一幕,女孩空茫的眼睛,自己那刻毒的嘲讽,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和眼前这赤裸裸的恶意重叠在一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焦灼,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冲出去,像那天摔拖把一样,把这几个混蛋狠狠掀翻!
就在他脚步微动,喉头滚动着即将爆发的怒吼时——
摔倒在地的许瞳动了。
她没有哭喊,没有求饶,甚至没有试图立刻爬起来。她只是急促地喘息着,空茫的眼睛朝着哄笑声最刺耳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在身边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快速摸索起来。指尖掠过散落的纸张,掠过盲杖冰凉的金属杆,最终,猛地触碰到一样东西——一条冰冷的、带着弧度的金属支腿。
是琴凳的腿!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琴凳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撑了起来。顾不上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的疼痛,她凭借着记忆和对空间的感知,摸索着琴凳的位置,然后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几步之外那架在昏暗光线中泛着柔和哑光的黑色三角钢琴冲去!
喂!瞎子你要干嘛!黄毛男生愣了一下,随即怪叫着想去抓她。
但已经晚了。
许瞳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爆发出所有力量的小兽,凭借着惊人的方向感和对目标的执念,几步就冲到了那架巨大的斯坦威钢琴前。她双手猛地撑住光滑冰凉的琴盖边缘,借力一旋身,整个人准确地、重重地坐到了琴凳上!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当她的身体接触到琴凳,双手本能地、急切地落在琴键边缘时,后台通道里那刺耳的哄笑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几个施暴者脸上还残留着恶意的笑容,此刻却僵住了,变成一种滑稽的错愕。他们显然没料到,这个被他们轻易推倒在地的废物,会有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
死寂。只有许瞳剧烈起伏的胸腔,发出压抑的喘息声。
林舟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抱着纸箱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他死死盯着那个坐在巨大黑色钢琴前的单薄背影。她微微低着头,散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侧脸。那双空茫的眼睛,此刻似乎正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她永远无法看见的黑白琴键。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然后——
她动了。
那双沾着灰尘、手肘处还蹭破了皮、沁出血丝的纤细双手,猛地高高抬起!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身下那片沉寂的黑白森林,狠狠砸了下去!
轰——!!!
不是旋律,不是音符。
那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纯粹由力量和愤怒构成的巨响!沉重无比的低音和弦,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瞬间喷发,又像万吨巨轮撞上冰山时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悲鸣!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炸开!
嗡——!
整个后台通道的空气似乎都在剧烈震颤!通道顶棚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灰尘簌簌落下。那巨大的轰鸣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毫无预兆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直冲大脑!那几个前一秒还在哄笑的施暴者,脸上的表情瞬间从错愕变成了惊恐,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脸上血色尽褪,被那纯粹的、狂暴的声浪彻底震慑,甚至有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林舟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怀里的纸箱差点脱手掉落。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端坐在钢琴前、脊背挺得笔直的单薄背影。那小小的身体里,怎么能爆发出如此毁天灭地的声音那声音里裹挟的,是几天前便利店地面上散落的泡面是他那句刻毒的这世上谁他妈不是瞎子还是此刻这冰冷地面上的推搡和辱骂所有的压抑、委屈、愤怒,都在这一记砸下的和弦里,轰然释放!
4
旋律之光
砸下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后,许瞳的双手并没有离开琴键。那记沉重的和弦余音还在空气中隆隆回荡,震颤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后台通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日光灯管微弱的嗡鸣。
许瞳空茫的眼睛依旧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沾着灰尘和血丝的手指,却以一种与刚才的狂暴截然不同的轻柔,重新落回琴键。那姿态,虔诚得像是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开始弹奏。
不再是愤怒的轰鸣,而是……流动的光。
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起初是几个小心翼翼的单音,带着试探,带着迟疑,像初春时节,冰封的河面下第一缕小心翼翼涌动的暖流。旋律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稚拙,却异常干净、纯粹,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小小的、剔透的水珠,滴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舟僵在原地,抱着沉重的纸箱,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那简单的旋律,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住了他的心脏,猛地一勒!一股尖锐的酸涩毫无预兆地从鼻腔直冲眼眶。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旋律……他听过。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拖着鼻涕、书包带总掉的小屁孩的时候。那个总喜欢穿碎花裙子、身上有淡淡皂角香气的女人,在狭小却干净的出租屋窗边,夕阳的金辉染红她鬓角的发丝。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笨拙地、一遍遍地按着那架二手电子琴上那几个简单的白键,试图教会他……
妈妈……
两个字无声地从他干涩的唇间滑过,带着铁锈般的腥味。那架电子琴后来和那个女人一样,彻底消失在了他混乱不堪的青春期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陈旧灰尘气味的轮廓。他以为早就忘了。可此刻,这简单到近乎笨拙的旋律,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
台上的旋律还在继续。许瞳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那简单的旋律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单一的线条,而是加入了柔和的和弦,音符变得更加连贯、流畅。像冰封的河流终于彻底苏醒,挣脱了束缚,开始汩汩流淌,带着初生的喜悦和对远方的向往。阳光仿佛穿透了礼堂后台的昏暗,跳跃在每一个音符上。她微微侧着头,空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歌唱,仿佛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十指之下。
那几个施暴者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捂着耳朵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脸上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他们听不懂复杂的技巧,却被这纯粹流淌的光钉在了原地。
林舟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尖锐的酸涩几乎要破胸而出。他不再犹豫,抱着纸箱,大步流星地从侧门阴影里走了出来。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径直走向那几个僵立的施暴者。没有看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个领头的黄毛男生面前,停住。黄毛男生被他身上那股压抑的、冰冷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
林舟抬起脚,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嫌恶,狠狠一脚踹在黄毛男生的小腿上!
滚!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黄毛男生痛呼一声,一个趔趄,脸上瞬间涨红,惊怒交加地瞪着林舟,但接触到林舟那双黑沉沉、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时,那点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捂着被踹疼的小腿,灰溜溜地低下头。另外几个人也像受惊的鹌鹑,互相推搡着,低着头,飞快地从侧门溜了出去,脚步声仓皇凌乱。
通道里只剩下林舟,和琴凳上那个依旧沉浸在旋律中的单薄背影。
他站在原地,抱着那箱沉重的饮料,像一根被遗忘在河床上的石柱。台上流淌的光还在继续,温柔地冲刷着他心里那片干涸龟裂的荒原。他看着许瞳微微晃动的肩膀,看着那双在琴键上跳跃、沾着灰尘和血痕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麻木已久的心脏,正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
5
暴雨救援
城市的霓虹在铅灰色的厚重雨云下显得格外妖异。一场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傍晚时分,以倾盆之势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地面、窗户、广告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间一片混沌,水汽蒸腾,模糊了所有轮廓。
林舟刚结束便利店又一个沉闷的夜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店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湿透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咒骂着这鬼天气,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窄但好歹干燥的出租屋,把自己扔到床上。
手机在湿透的裤兜里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固执得让人心慌。他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模糊了,只能勉强看清是特殊教育学校那个姓李的保安打来的。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划开接听。

声音被雨声盖得模糊不清。
林、林舟吗是便利店那个林舟吧
电话那头老李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破了音,背景是呼啸的风雨声,快!快!来学校!顶楼!那个弹琴的盲人小姑娘!许瞳!她…她好像上顶楼去了!那栏杆!那生锈的栏杆!我们的人堵在楼下了,可她…她好像就在边上啊!我的老天爷!你快来!你离得近!快啊——!
电话里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林舟的太阳穴!许瞳顶楼生锈的栏杆!
几天前礼堂后台那震撼灵魂的琴音,女孩摔倒时倔强摸索的身影,还有她坐在琴凳上流泻出光芒的侧脸……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操!
一声怒吼冲出喉咙,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
林舟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朝着特殊教育学校的方向发足狂奔!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快!再快一点!那个在黑暗里也能弹出光来的女孩,不能就这么消失!
学校大门洞开着,保安室里空无一人,只有警灯在雨幕中疯狂地旋转闪烁,发出刺眼的红光。林舟像一阵飓风般冲过空荡荡的操场,湿透的鞋子踩在水洼里啪啪作响。他冲进教学楼,一步三个台阶地往顶楼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气息。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被狂风吹得哐哐作响。林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门板上!
哐当——!!!
铁门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弹开,撞在后面的墙壁上。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冰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瞬间将林舟浇得睁不开眼。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视线在灰暗的天光中艰难聚焦。
天台空旷,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水泥地面。就在前方,靠近边缘的地方,一个穿着单薄连衣裙的瘦小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肆虐的风雨里。狂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和头发,像要把她整个卷走。她背对着林舟,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熟悉的白色盲杖。
而她的前方,就是那道低矮的、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的水泥围栏!更让林舟瞳孔骤缩的是,许瞳的盲杖前端,正在一下、一下地,轻轻点触着围栏最外侧湿滑的边沿!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围栏底部那道凸起的水泥基座,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试探着那一步之外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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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瞳——!!!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压过了狂暴的风雨声,从林舟的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惊怒,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许瞳的身体猛地一僵,点触着围栏边缘的盲杖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凝固在了风雨中。
林舟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弹,顶着能把人掀翻的狂风,朝着那个风雨飘摇的身影猛扑过去!湿滑的地面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不管不顾,凭借着巨大的冲力,终于在最后一刻,手臂像铁钳一样,死死地从后面箍住了许瞳纤细的腰身!
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一起向后倒去!林舟的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湿透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水花,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箍在许瞳腰间的手臂,却像焊死的钢筋,没有丝毫松动。
你他妈疯了!
林舟躺在冰冷的水洼里,胸腔剧烈起伏,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跳下去!跳下去你就真成瞎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了!懂不懂!
吼声在空旷的天台上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他能感觉到怀里女孩身体的僵硬和冰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滴在他的手臂上,冰凉刺骨。
时间在狂风暴雨中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怀里僵硬冰冷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许瞳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被打湿,黏成一绺一绺。那双空茫的眼睛,隔着肆虐的雨帘,望向林舟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濒临绝境的崩溃,也没有被救下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她沾满雨水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雨水打碎的微笑。
可有人让我明白,她的声音很轻,穿透哗哗的雨声,像一缕微弱却固执的风,瞎子…也能看见光。
6
听见光明
一周后。市立图书馆新落成的多功能厅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将窗外深秋的寒意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书本油墨的气息,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也有不少好奇的市民。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个小小的、被聚光灯温柔笼罩的圆形舞台上。
舞台中央,静静矗立着一架崭新的三角钢琴,黑色的琴身反射着柔和的光泽。钢琴旁,站着一个穿着简单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许瞳。她的眼睛依旧空茫,但脸上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晕。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感受着台下无声的注视和温暖的善意。
林舟就坐在台下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干净的灰色连帽衫,是他能找到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他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眼神一瞬不瞬地锁在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几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夜救援之后,一切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许瞳被安全救下,校方在彻查霸凌事件和处理天台安全隐患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孩惊人的音乐天赋和她背后令人心酸的故事——她自幼失明,父母早逝,在福利院长大,唯一的慰藉就是福利院活动室里那架破旧的立式钢琴。她靠着盲文书和近乎偏执的热爱,摸索着学会了弹奏。而这次事件,阴差阳错地让她被一位来校交流的知名音乐教授听见,才有了今天这场特别的、属于她的听见光公益音乐会。
林舟的生活,也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了无法平息的涟漪。他不再只是那个在便利店值夜班、满身戾气、咒骂生活的林舟。他开始帮许瞳整理那些厚重的盲文乐谱,笨拙地学习如何描述简单的空间方位给她听,在她练琴时默默坐在角落,听着那些曾让他灵魂震颤的旋律一次次流淌。他甚至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向那个总板着脸的便利店店长提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在店里设置一个小小的盲文饮品单,由他来负责制作和更新。
意义店长当时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小子发烧了
林舟只是梗着脖子,第一次没有退缩:…就是觉得,该做点事。
最终店长嘟囔着反正不费钱,试试就试试吧,居然点了头。
此刻,当许瞳摸索着在琴凳上坐定,那双曾沾着灰尘和血痕的手,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琴键时,林舟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轻柔的动作悬在了半空。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个音符响起。
清澈,空灵,像一颗露珠从晨曦中的叶尖悄然滴落,敲碎了寂静的水面。
紧接着,流畅而充满希望感的旋律如同清泉般汩汩流淌而出,正是那天在礼堂后台,那个在绝境中倔强升起的旋律!只是此刻,它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层次,更饱满的情感。阳光在琴键上跳跃,清风拂过新生的枝桠,带着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拂过每一个聆听者的心田。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那充满生命力的琴音在空间里回荡、盘旋、生长。林舟紧绷的身体,随着那熟悉的旋律,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看着许瞳微微晃动的肩膀,看着她空茫却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的侧脸,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轻盈而有力地跳跃、歌唱……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地砸在他紧紧交握的手背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是悲伤。是一种……被彻底冲刷、被温柔包裹的感觉。像在黑暗的河流里挣扎了太久,终于浮出水面,看到了久违的、温暖的岸。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叹息般轻柔落下,余韵在温暖的空气里袅袅飘散。
短暂的、仿佛真空般的寂静。
然后——
哗——!!!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多功能厅!掌声、赞叹声、甚至隐隐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片真挚而热烈的海洋,将舞台中央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温柔地托起。
许瞳站起身,朝着掌声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当她直起身,空茫的眼睛望向台下的方向时,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纯粹的笑容,像穿透层层阴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
掌声经久不息。林舟用力地鼓着掌,掌心拍得通红发痛,喉咙堵得发紧。他看着她,看着那个在黑暗中依然能发出如此璀璨光芒的女孩,看着这片为她而响起的掌声的海洋……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清晰而坚定的东西,在他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寻找的意义,存在的价值……那些曾经困扰他、让他愤世嫉俗的虚无问题,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具体的、灼热的轮廓。
灯光渐暗,观众带着感动和不舍开始有序离场。林舟逆着人流,快步走向后台。心跳得很快,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紧张。后台有些凌乱,工作人员在收拾设备。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安静的白色身影,正摸索着收拾自己的帆布包。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喂,许瞳。
许瞳的动作停住,抬起头,望向他声音的来处,脸上还残留着演出成功的淡淡红晕和笑意:林舟
嗯。林舟应了一声,感觉手心有点冒汗。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认真,你刚才……弹得真好。比在礼堂那次,好一百倍。
他笨拙地补充,真的。
许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平静湖面上漾开的涟漪:谢谢你,林舟。谢谢你那天…在天台。
提到天台,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夜的狂风暴雨、生锈的栏杆、绝望的试探和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就在昨天。
林舟清了清嗓子,仿佛要驱散那沉重的回忆,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那个…我跟我们店长说了,店里以后会有盲文饮品单了。我弄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沉,我还…想跟你商量个事。
许瞳微微侧头,做出倾听的姿态:嗯
你看,林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恳切的热情,我们店…位置其实还行。我是说,你弹琴,这么好听…光在音乐厅里,太可惜了。他语速加快,像是怕被打断,我想…能不能,每周…哪怕就一两次,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们店里弹就在那个小角落地方不大,但…总有人会听到的。他想起那些在深夜走进便利店、和他一样疲惫而迷茫的面孔,也许…也许真的有人,就缺那么一点点声音呢
他一股脑说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有些紧张地看着许瞳空茫的脸。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旋了好几天,此刻说出来,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许瞳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微微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温柔的、了然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朝着林舟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曾经沾满灰尘和血痕,曾经在冰冷的琴键上砸出惊雷,也曾经流淌出最温暖的光芒。
林舟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愣了一下。胸腔里那股滚烫的热流再次翻涌而上。他不再犹豫,也伸出自己粗糙的、指节分明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稳稳地、用力地握住了那只手。
她的手心微凉,却异常柔软。而他的手心,温热,带着薄茧,充满了力量。
两只手紧紧相握。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指尖传递的温度,是理解,是约定,是黑暗中相互辨认、相互支撑的锚点。是迷途的扁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并肩同行的灯塔,是孤独的灵魂在喧嚣世界里发出的、被彼此清晰接收到的信号。
后台的灯光有些晃眼,映着他们交握的手,在地面上投下坚定而温暖的影子。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依旧喧嚣而冷漠。但在这个小小的、有些凌乱的后台角落里,两个曾经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灵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重量和方向。
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充满未知。但此刻,掌心相贴的温暖,就是最真实的坐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