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雪满东院 > 第一章

为了给亡兄留后,我的丈夫沈渡,依族规兼祧两房,娶了我的嫂嫂乔晚。
从此,一座王府,两位夫人。
我居东院,她住西院。
他每月十五宿在我这里,初一宿在她那里。
直到那年冬日,我刚出生的孩儿阿渊和她的孩儿阿瑾同时染了时疫。
太医说,解药只有一剂,只够救一个。
沈渡站在庭院中央,雪落了他满肩,他沉默了一夜。
天亮时,他拿着那碗救命的汤药,走向了西院。
他背对着我,声音嘶哑却决绝:阿瑾是兄长唯一的血脉,我不能让他断后。
我的阿渊在我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求他。
三日后,阿渊下葬,沈渡没有来。
他派人送来一口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东海明珠。
他的心腹管家说:王爷说,夫人节哀,这些,是给您的补偿。
1
我看着那口箱子。
补偿。
原来我儿子的命,只值一箱东海明珠。
我甚至没有伸手去碰,那珠光刺得我眼眶发酸,胃里翻江倒海。
管家还在那儿站着,似乎在等我感激涕零地收下。
他清了清嗓子。
夫人,王爷也是为了大局着想。长房的香火,断不得。
我抬起头。
说完了
管家愣了一下。
说完了就滚。
管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躬身退下了。
我唤来贴身的张嬷嬷。
嬷嬷,叫人把这箱‘东西’抬去库房,锁在最里面,跟我那些嫁妆放在一起。
别让它脏了我儿子的地。
张嬷嬷眼圈通红,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照办。
东院很大,也很空。
阿渊在时,这里总有他的哭声笑声。
现在,只剩下死寂。
我让张嬷嬷把院里大部分的仆人都遣散了,只留下她一人。
人多了,我嫌吵。
我开始动手整理我的东西。
一件一件,都是沈渡送的。
那支他初次见我时,为我簪上的白玉簪。
那件他围猎归来,送我的火狐裘。
那方他亲手为我题字的砚台。
……
我曾以为这些是爱。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不过是他在履行丈夫这个身份时的道具,是每月十五来东院留宿的流程之一。
就像给西院送去的百年人参一样,都是明码标价的赏赐。
我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用油纸包好,装进一个个箱子里,贴上封条。
心死了,身体也就麻木了。
最后,我翻出了一本医书,是我母亲的遗物。
书页间夹着一张小像。
是我画的,画上的婴儿睡得正香,眉眼像我,鼻子和嘴巴却像极了沈渡。
是刚出生的阿渊。
我曾拿着这张小像,笑着对沈渡说。
你看,我们的儿子,多好看。
那时,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
嗯,我们的儿子。
我们的儿子。
真可笑。
我死死攥着那张小像,胸口一阵绞痛。
那是一种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的痛楚。
最终,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平,贴身放入怀中。
至于这本医书,我将它放进了早已备好的行囊里。
我看着窗外。
这王府的天,该变了。
而我,也该走了。
只是在走之前,有些账,总要算清楚。
我欠沈渡的,是当年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他的那份情。
他欠我的,是一条命。
2
东院的死寂,让西院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
丝竹声,宾客的调笑声,孩子被逗乐的清脆笑声,隔着院墙,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我坐在窗边,一动不动。
张嬷嬷端来一碗热粥,劝我。
夫人,好歹吃一点吧,您都一天没进食了。
我没有胃口。
这时,一个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嬷嬷,大喜事!王爷下令,将库房那株百年的老山参,赏给西院的乔夫人和阿瑾少爷补身子了!
张嬷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呵斥道。
嚷嚷什么!这里是东院!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百年人参。
我记得,那是我嫁过来时,母亲怕我体弱,特意放进我嫁妆里的。
如今,成了别人固宠的赏赐。
天色越来越暗,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冻得我骨头都在疼。
张嬷嬷看着不忍,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银狐裘,披在我身上。
夫人,仔细身子,别染了风寒。
这件狐裘,是去年冬日,沈渡送的。
我刚想让嬷嬷拿开,院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王府的管家,就是白天送来明珠的那位,带着两个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上的狐裘。
哟,云夫人好雅兴。西院那边都快忙翻天了,您倒是在这儿清闲。
他走上前来,一把将我身上的狐裘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王府用度自有规制,东院既无小主人,份例减半。这银狐裘是超了规制的,得收回库房。
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挡在我身前。
李管家,你欺人太甚!夫人身子弱,畏寒,你……
啪!
李管家一巴掌扇在张嬷嬷脸上。
放肆!你一个下人,也敢跟本管家顶嘴来人,张嬷嬷以下犯上,给我拉出去,杖责二十!
我站了起来。
住手。
李管家斜着眼看我。
她的罚,我替她领。
我走出屋子,站在院中的雪地里。
李管家冷笑一声。
夫人既然想领罚,那就站着吧。站够一个时辰,这事儿就算了了。
他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大雪纷飞,很快将我覆盖成一个雪人。
我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无边的疲惫。
一个时辰后,我几乎冻僵在原地。
远处,一顶暖轿在仆人的簇拥下,从西院的方向过来。
是沈渡。
他赴宴归来。
轿子从我身边经过,帘子被风吹起一角,我能看见他英俊的侧脸。
他没有看我。
一眼都没有。
我就像院子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物件。
他就这样,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扶着门框,一步步挪回房间。
喉头一甜,一口血咳在了雪白的手帕上,像一朵凄厉的梅花。
我平静地将手帕收起。
拿出纸笔,在我那份离开王府的计划上,又添了一笔。
李管家。
我记下了。
3
我没想到,乔晚会亲自来东院。
她抱着阿瑾,穿了一身艳丽的妃色长裙,衬得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她一进门,就夸张地掩住口鼻。
哎呀,妹妹这院里怎么一股子药味儿,闻着就让人心里不舒坦。你可得想开点,别老这么闷着,人会闷出病来的。
她说着,将怀里的阿瑾往前送了送。
阿瑾,快,叫婶娘。你婶娘最喜欢你了。
阿瑾看着我,眼里满是陌生和一丝怯意。
我没有理会,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
真像啊。
和我那苦命的阿渊,有七分相像。
乔晚见我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在我房里转悠起来,像个女主人。
妹妹,不是嫂嫂说你。你看你这屋子,冷冰冰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阿渊……阿渊他已经走了,你总得为王爷想想,为沈家想想吧你这样,王爷看着也心疼啊。
她拿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啧啧两声。
这茶都凉透了,下人是怎么伺候的改明儿我给你换两个机灵的过来。
我终于开口。
不必。
乔晚似乎才发现我会说话一样,笑了起来。
你看,能说话不就挺好。人啊,就怕钻牛角尖。来,妹妹,坐,嫂嫂陪你说说话。
她抱着阿瑾在我身边坐下,手臂不经意地一挥,扫到了我腰间佩戴的一块玉佩。
啪的一声脆响。
玉佩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那块玉,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阿渊戴过的唯一一件饰物。
他小小的身子,就那么躺在我怀里,胸口还挂着这块温润的玉。
乔晚夸张地惊叫一声。
哎呀!妹妹,对不住,你看我这手,真是太不小心了!
她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蹲下身,假模假样地捡起一块碎片。
碎了就碎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妹妹别气,回头我让王爷给你寻十个八个更好的,保准比这个水头足!一个死物罢了,哪有活人重要呢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乔晚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被我看得有些心虚,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那……那个,嫂嫂西院还有事,就先走了。妹妹你……你好好休息。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没有去捡地上的碎玉,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黑。
沈渡来了。
这是阿渊死后,他第一次踏足我的东院。
我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句,玉是怎么碎的。
可他没有。
他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
云舒,你闹够了没有
嫂嫂好心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为了一块破玉,把阿瑾都吓哭了!
她一个寡嫂,在王府里本就过得不易,你身为弟媳,不想着帮衬,反而给她脸色看
你能不能顾全一下大局!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听着这些话,忽然就笑了。
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呢
在他心里,乔晚是需要他保护的、柔弱的、可怜的寡嫂。
阿瑾是他必须保全的、兄长唯一的血脉。
而我,云舒,只是一个需要顾全大局的工具。
我那死去的儿子,更是连提都不配被提起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渡。
我叫了他的名字。
我们和离吧。
4
和离。
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沈渡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滔天的怒火。
云舒,你疯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和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是王府给的!离了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平静地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带走阿渊的灵位。
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不可能!
他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那份决绝,和他选择救阿瑾时一模一样。
阿渊是我沈家的血脉,他的灵位,必须入我沈家祠堂!
正在这时,乔晚带着人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参汤。
她看到我们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把参汤放下,柔柔地劝道。
王爷,您别跟妹妹置气。妹妹刚失了孩子,心里难受,说些胡话也是有的。
她转向我,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妹妹,你怎么能说出和离这种话呢王爷待你还不够好吗再说了,阿渊是沈家的血脉,他的灵位怎么能让你一个外姓人带走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沈家的脸面何在你这不是让王爷难做吗
好一个外姓人。
好一个让王爷难做。
沈渡听了乔晚的话,脸色更加阴沉。
他甩开我的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
云舒,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刚才的话,安分守己地待在东院,你依然是这王府的夫人。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要和离,我要带走阿渊。
沈渡的耐心终于耗尽。
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冰冷的、残忍的决断。
好,好得很。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
你不是想要个了断吗我成全你。
你不是舍不得你儿子吗我今天就让你看个清楚,他到底是谁家的种!
他拽着我,一路拖向了王府的禁地——沈家祠堂。
祠堂里阴冷森严,正中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最上方,是他亡兄沈渊的灵位。
沈渡命人取来了阿渊小小的灵位。
他当着我的面,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将阿渊的灵位置于他亡兄灵位的正下方,像一个卑微的陪衬。
他点燃三炷香,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沈氏不肖子孙沈渡,今告慰列祖列宗、告慰亡兄沈渊之灵。
亡兄血脉阿瑾,已安然无恙。
次子阿渊,顽劣体弱,福薄缘浅,未能存世。
然,其生为我沈家之人,死亦为我沈家之鬼。
他放下香,转身面对我,脸上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残忍。
云舒,你看清楚。
阿渊此生最大的意义,就是为我兄长陪葬,全我沈家大义。
从今日起,他与你尘缘已断,是为——
他顿了顿,吐出那几个字。
断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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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断母缘。
仪式结束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阿渊小小的灵位,被置于另一个男人的牌位之下,仿佛成了别人的陪葬品。
我的儿子,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从生到死,甚至到死后,都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成全另一个人的大义。
而我这个生母,连悲伤和怀念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我被下人请回了东院。
沈渡再也没有出现。
他大概以为,我已经彻底被击垮了。
我听到李管家在院外,对他身边的小厮低声说。
王爷说了,让她静几天。女人家闹脾气,闹够了,饿几顿,自然就明白自己的本分了。
那小厮谄媚地附和。
就是,离了王府,她一个被夫家厌弃的女人,还能活不成
王爷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西院的阿瑾少爷身上,那才是我们王府未来的希望。东院这位,算是废了。
我坐在屋里,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无波澜。
废了
不。
是新生。
当一个人失去所有,连最后的精神寄托都被人以最残忍的方式碾碎时,她便再也无所畏惧了。
沈渡以为他赢了,他重新夺回了掌控权,将我这个不听话的棋子死死按在了棋盘上。
他太傲慢了。
他从来不屑于去了解我。
不知道我出身医药世家,熟读医理,精通香料。
更不知道,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远不止那株被他赏给别人的百年人参。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培养阿瑾身上,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将他视若珍宝,悉心栽培,要将他培养成沈家最耀眼的继承人。
东院,被他彻底遗忘。
这正合我意。
在王府的最后一晚,我将那些封存好的箱子,全部搬到了院子里。
白玉簪,火狐裘,名家字画,珍稀古玩……
所有他曾赠予我的东西,所有象征着我们过去情分的物件。
我亲手点燃了火把。
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我看着那些曾被我视若珍宝的东西在火中卷曲、变形、化为灰烬。
就像我那可笑的、一厢情愿的爱情。
烧吧。
烧得越干净越好。
我转身回房,没有再看一眼。
行囊早已收拾妥当。
里面只有一本医书,和我贴身收藏的那张小像。
足够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我推开东院的角门,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困住我数年的牢笼。
沈渡,乔晚。
我们来日方长。
6
我离开王府那天,雪停了。半年后,京城南市开了家香料铺。
铺子不大,名号却雅,叫晚香堂。
晚香堂只卖一种香,名浮生梦。
据传,此香有安神静心之奇效,能让人于方寸梦境中,得片刻安宁。
京中权贵,趋之若鹜。千金,亦难求一盒。
晚香堂的主人,无人见过。只知是一位神秘的女香主,从不露面。
所有生意,都由一位姓张的老嬷嬷打理。
此刻,我正坐在晚香堂二楼的雅间,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张嬷嬷推门进来,将一本账册放在我面前。
主人,这个月‘浮生梦’的进账,又翻了一番。
城西的李员外,出价三千两,想买断我们下个月的货,被我回了。
我点点头,翻开账册。
上面的数字,已经足够我买下十座摄政王府。
京郊那几处庄子,都盘下来了吗
张嬷嬷回话。
都盘下来了,按照您的吩咐,全种上了‘醉神花’和‘七里香’,这些都是制‘浮生梦’的主料。
只是……张嬷嬷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
新皇登基,根基未稳,朝中几位老王爷蠢蠢欲动。我们与支持新皇的‘凤凰商会’走得这么近,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放下账册。
嬷嬷,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输的吗
张嬷嬷一怔,不再言语。
是啊,我云舒,早就死在了那场断母缘的仪式里。
如今活着的,是南城晚香堂的主人。
一个只谈生意,不谈感情的复仇者。
沈渡以为,我离了他,便一无所有。
他不知道,我母亲云家,曾是前朝第一制香世家,富可敌国。
他更不知道,我母亲留给我的,不止是那本医书,还有一张足以颠覆乾坤的制香秘方,和遍布全国的隐秘人脉。
这些,本是我预备相夫教子,永不启用的后路。
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凤凰商会那边,可以加深合作。
我做出决断。
告诉他们,晚香堂可以为他们提供三倍的资金,条件是,我要李管家的全部黑料。
那个亲手扯下我狐裘,罚我雪中罚站的李管家。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张嬷嬷躬身领命。
是,主人。
她退下后,我独自坐在窗边。
怀里,那张阿渊的小像,依旧温热。
我不再是那个深闺中的摄政王妃。
我是南城的主人,是黑暗中织网的猎手。
沈渡,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后来听说,在我离开王府的那些日子里,沈渡开始失眠。
起初是愤怒。他下令封锁全城,却连我的影子都找不到。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他亲手打造的牢笼里,蒸发了。
他的掌控感,第一次遭到了挑衅。愤怒过后,是长久的空虚。
东院被封了,那里的死寂,仿佛蔓延到了整座王府。
他开始觉得,王府大得令人心慌。乔晚倒是春风得意。
她成了西院唯一的女主人,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阿瑾在他面前晃悠。
可阿瑾,被她养得越来越骄纵顽劣。
今日打碎了前朝的花瓶,明日就敢对太傅不敬。
乔晚只会一味地溺爱。
王爷,阿瑾还是个孩子,您别对他这么严厉。
王爷,我看上了一支南海的珠钗,您赏给我好不好
王爷,我娘家弟弟想在兵部谋个差事……
她的索取,变得理所当然,且贪得无厌。
沈渡开始感到厌烦。他会不自觉地想起我。
7
想起我为他打理王府时的井井有条。
想起我为他奉上热茶时的温婉安静。想起我抱着阿渊,对他浅笑的模样。
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画面,如今却成了午夜梦回时,唯一的慰藉。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药方开了一沓又一沓,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听说了南市的晚香堂,听说了那千金难求的浮生梦。
他派人重金购得一盒。
香点燃时,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弥漫开来。
在那香气里,他竟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他不知道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只当是此香确实有奇效。
直到那次宫宴。
新皇设宴,款待有功之臣与京中豪商。
沈渡作为摄政王,自然在座。
凤凰商会的人也受邀出席。
席间,他远远地,看到了商会代表中,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着素雅长裙,气质清冷,未施粉黛,却比满座的珠光宝气,更加耀眼。
她正与新皇身边最得宠的太监总管低声交谈,举手投足间,是从容与自信。
那身形,那侧脸……沈渡手里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云舒。是云舒。
她没死,没有落魄,没有走投无路。
她活得比在王府时,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那一刻,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像毒蛇一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立刻对身边的侍卫下令。
查。去查那个晚香堂,查那个女人的一切!
沈渡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晚香堂的主人,凤凰商会的新晋合伙人,南城最神秘的女香主。
就是我,云舒。
他拿着那份密报,坐在书房里,一夜未动。
第二天,他来了。
他的王驾停在晚香堂门口,引起了整条街的轰动。
他想进来,被张嬷嬷拦在了门外。
张嬷嬷福了福身,不卑不亢。
王爷请回,我家主人不见客。
沈渡的脸色铁青。
让她出来见我!我是她丈夫!
张嬷嬷抬起头。
我家主人说了,摄政王妃云舒,早在半年前那个雪夜,就死在王府了。
如今站在这里的,是晚香堂的云香主,与王爷,再无瓜葛。
沈渡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
他以为,凭他摄政王的权势,拿捏我一个小小的香铺,易如反掌。
他开始动用关系,给南市的官员施压。
结果,第二天,凤凰商会就递上了参他的折子。
连新皇都派人来关切地询问,王爷为何与一介商贾过不去。
沈渡碰了一鼻子灰,这才明白,我早已不是那个任他摆布的女人。
他改变了策略。他开始放下身段。他每日都来晚香堂外等候,风雨无阻。
一箱箱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来。
一封封的悔过书,写得情真意切。
全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送来的东西,我让张嬷嬷当着他的面,或变卖,或分发给街边的乞丐。
他终于被激怒了,冲到门口对我喊话。
云舒,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你是不是非要我死在你面前
我当时正在二楼临窗喝茶。
我听见了,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做出了最轰动的一件事。
他遣散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跪在了晚香堂的门前。
雨水将他华贵的王袍浇得湿透,狼狈地贴在身上。
他跪得笔直,像一尊忏悔的石像。
整条街的人都在围观,对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指指点点。
他跪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才让张嬷嬷开了门。
他以为我心软了,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口。
但他没有等到我。
8
只等到了张嬷嬷。
和一句我让她带去的话。
张嬷嬷走到他面前,将一把伞放在他身边。
然后,她一字一句地,复述了我的原话。
王爷的膝盖,还是留着跪沈家列祖列宗吧。
说完,她转身进门,当着他绝望的面,关上了那扇他跪了一夜也未能叩开的大门。
阿渊的忌日,我去了城外的相国寺。
我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祈求他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有真正爱他的父母。
我没想到,沈渡会在这里等我。他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憔悴又阴郁。
他拦住我的去路。舒儿,我们谈谈。
我没有理他,绕开他想走。
他从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的错!你怎样罚我都可以,只要你回来!
他见我依旧不为所动,终于抛出了他的底牌。
他指天发誓。
舒儿,我以阿瑾的未来起誓!只要你肯回王府,我立刻就废黜乔晚,将她逐出府去!
阿瑾,我会把他记在你的名下,他以后就是我们的嫡子!我将你奉为唯一的王府主母,此生绝不纳妾!
他以为这是天大的恩赐。
他以为,我还在乎那个王妃的位置。
他以为,我还会稀罕做他儿子的母亲。
真是可笑至极。
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这半年来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
沈渡。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拿你儿子的未来发誓
他看到我开口,以为有了希望,急切地点头。
是!我发誓!
我笑了。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在产房,乔晚也生了。
他愣住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将那个埋藏最深的秘密,亲手刨开,送到他面前。
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沈渡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你……你说什么
我说,为了保住你心心念念的长房血脉,为了让你兄长不断后,我,云舒,用我刚出生的亲生儿子,换下了那个死婴。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的认知。
所以,那个被你放弃,被你眼睁睁看着病死,最后连灵位都要拿去给你兄长陪葬的阿渊……
才是我为你兄长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而你现在视若珍宝,为了他,不惜让我和我的儿子去死的阿瑾……
我凑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揭开了最后的真相。
他,才是你沈渡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寺庙的红墙上。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渡,你为了保全沈家的大义,亲手杀死了你兄长的儿子。
你为了一个所谓的名分,让你自己的亲生骨肉,成了长房的继承人。
你说,这出戏,是不是唱得特别精彩
我没再管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身后,传来他彻底崩溃的嘶吼。
那日之后,沈渡就疯了。
混淆宗族血脉,致使长房断后,这顶天大的罪名,由他自己亲口在金銮殿上喊了出来。
新皇顺水推舟,夺了他的爵位,废为庶人。
他被赶出了摄政王府。
听说,他没有去任何地方,就终日守在沈家那空荡荡的祠堂里。
白天对着亡兄的灵位磕头,嘴里念叨着大哥,我对不起你。
晚上就抱着阿渊那个小小的牌位哭,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个他亲手抛弃的儿子的名字。
他活在了自己亲手制造的地狱里,永世不得解脱。
至于乔晚,她的下场也来了。
欺君之罪,本该满门抄斩。
9
但新皇仁慈,念及其子阿瑾,终究是沈渡唯一的血脉,也是曾经的长房嫡孙,便只赐了乔晚一杯毒酒。
阿瑾被保留了性命,送去了皇家庄园,终身不得返京。
那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从此成了没有姓氏的囚徒。
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结局。
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晚香堂成了皇商,我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我用赚来的钱,在全国各地,建了许多善堂,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
每一间善堂,都以阿渊为名。我终身未再嫁。有一年新年,大雪纷飞。
我在城外最大的那间阿渊堂里,看到了一个被丢在门口的女婴。
襁褓里,只有一张字条。
求活。我抱起了她。
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像一束光,照进了我早已冰封的心。
我收养了她,为她取名,云念。思念的念。
故事的最后,也是一个雪天。
我抱着已经会牙牙学语的云念,坐在晚香堂二楼的暖阁里。
窗外,飞雪漫天。
云念伸出小手,指着窗外。
雪……娘,雪……
我抱着她,轻轻摇晃,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心底,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我获得了真正的新生。